小小的公寓裡什麼都沒有,角落裡的地板上還留着掃帚印。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填補這裡的空間,只有那套無私派衣服,塞在我揹着的包的最裡面。我把包扔到光溜溜的牀墊上,打開牀下的抽屜找牀單。
無畏派分房間的方法很合我意,因爲我的排名是第一,還因爲我跟其他外向活潑的新生不同,我想一個人住。其他新生,像齊克和桑娜,從小在無畏派長大的他們,覺得一個人住的安靜和沉悶無法忍受。
我很快鋪好牀,把最上層的牀單拉得很平整,幾乎弄出棱角來了。牀單有些地方有磨損,也許是因爲蛾子,也許是因爲以前用過,我也不清楚。被子是藍色的,聞起來有杉木和塵土的味道。我打開裝着我爲數不多東西的袋子,把那件無私派上衣——衣服上還有一塊撕破的地方,因爲我當時從上面撕了塊布條來包紮手——舉在身前。它看起來好小——我覺得現在要是穿它的話,我估計會穿不上,不過我沒有試,只是把它疊起來,放進抽屜裡。
我聽見敲門聲,於是喊道:“進來!”我以爲是齊克或者桑娜。但走進來的卻是高個子、黑皮膚、指關節帶傷的麥克斯,他的雙手疊起放在身前。他打量了一番屋子,看到牀上我疊好的灰色褲子,噁心似的撇了撇嘴。他的反應讓我有些吃驚——這座城市裡想選無私派的人是不多,但討厭無私派的人也不多。很明顯,我剛剛找到了一個。
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爲一個派別的領導站在我的公寓裡。
“你好。”我說。
“抱歉,打擾你了。”他說,“你居然沒有選擇跟同班新生一起住。你交到了朋友,沒錯吧?”
“沒錯。”我答道,“只是一個人住感覺更正常些。”
“我猜你還得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全放開你從前的派別吧。”麥克斯用指尖摸了摸我小廚房裡的櫥櫃,看了看他指尖沾染的灰塵,然後在褲子上蹭了蹭手。他用懷疑的眼神看了看我——他的眼神是在告訴我,我必須快點放開我之前的派別。如果我還是個新生的話,看到這樣的眼神,我應該會擔心,但我現在是無畏派成員了,他無法奪去我的身份,不論我表現得有多“殭屍人”。
他是不能了吧?
“今天下午你就要選職位了。”麥克斯說,“想好要選什麼了嗎?”
“應該是看有什麼可選的吧。”我說,“我想幹點教別人的事。也許會選艾瑪爾以前的工作吧。”
“我覺得排名第一的新生能做點比‘新生導師’更好的工作,你不覺得嗎?”麥克斯挑挑眉,我注意到他兩邊眉毛挑起的程度不同——其中一邊眉毛上有道傷疤,“我來這裡是因爲我有個職位空缺。”
他從櫥櫃旁的小餐桌下抽出一把椅子,把椅子轉了一下,倒着坐在上面。他黑色的靴子上沾着淺棕色的泥土,鞋帶系成一團,尾端已經磨舊了。雖然他是我見過的年紀最大的無畏派,可他幾乎可以說是鋼鐵做的。
“實話說吧,我們無畏派領導團隊中有一位年紀有些大了,不再勝任這個職位。”麥克斯說。我在牀邊坐下,“我們其餘四人覺得,給領導團隊注入些新鮮血液是個不錯的主意。確切地說,是想讓新領導人針對無畏派成員和考驗提出新想法。這個任務本來就是讓最年輕的領導人做的,所以很合適。我們在考慮,從最新這一班新生裡選出幾個人,參加一個培訓項目,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你自然是最先被考慮到的。”
我突然感覺很不舒服。他是在說,才十六歲的我就有資格做無畏派領導人嗎?
“培訓項目會持續至少一年。”麥克斯說,“訓練很嚴格,會在很多方面檢驗你的能力。你我都知道,至少在恐懼空間這一項,你會很出色的。”
我想都沒想就點了點頭。他一定不介意我這樣自信,因爲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樣你就不用參加今天下午挑選職位的會議了,”麥克斯說,“訓練會很快開始——就是明天早上。”
“等等。”我說,一個念頭衝出我混亂的頭腦,“我沒的選嗎?”
“你當然有的選。”他看起來很困惑,“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人肯定願意通過培訓成爲領導人,而不是整天扛槍站在圍欄邊,或是給新生講格鬥技巧。但如果我想錯了……”
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猶豫。我不想整天守着圍欄,也不想在城市裡巡邏,甚至不想在訓練室裡走來走去。我是在格鬥方面有些能力,但那不意味着我想整天整天地打鬥。在無畏派做出些改變對於我心裡仍然留存且有時需要些關注的無私派部分來說,很有誘惑力。
我想我只是不喜歡被剝奪選擇的權利。
我搖搖頭。“不,你沒想錯。”我清清嗓子,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堅定,更強壯,“我想參加。謝謝。”
“很好。”麥克斯站起來,漫不經心地掰掰自己的指關節,好像那是個老習慣似的。他伸出一隻手讓我握,我握了,雖然這個動作對我來說仍然陌生——無私派絕對不會如此輕易地觸碰他人,“明天早晨八點到我辦公室旁邊的會議室。在玻璃大樓,第十層。”
他離開了,踩過的地方掉下點點幹泥。我用門邊牆上立着的掃帚把地掃乾淨。把椅子放回桌子下面時,我才意識到——如果我成爲無畏派領導人、我們派的代表,那我就必須跟我父親面對面接觸。並且不僅僅是一回,而是經常要見,直到他退休歸隱。我的手指開始發麻。我在模擬中面對自己的恐懼那麼多次,並不意味着我準備好了面對現實。
“哥們兒,你晚了!”齊克瞪着眼睛,一臉關心地說,“剩下的都是噁心的工作了!打掃廁所什麼的。你跑哪兒去了?”
“沒事。”我說着把盤子端回我們在門邊的桌子。桑娜跟她妹妹琳恩,還有琳恩的朋友馬琳在一起。我第一眼看到她們時,想直接轉頭離開——馬琳太鬧,我就算心情好的時候也不太受得了她——但是齊克已經看見我了,所以就遲了。在我們身後,尤來亞跑着趕過來,他盤子裡裝的食物恐怕塞也塞不進他肚子裡,“我什麼也沒錯過。麥克斯之前來找我了。”
我們在桌邊坐好——頭頂是一個掛在牆上的亮藍色的燈——我給他們講了麥克斯的邀請,我小心地選擇詞彙,不想聽起來太誇張。我剛剛交到朋友,不想毫無緣由地在我們之間樹立起嫉妒的隔閡。我說完後,桑娜用一隻手遮着臉,對齊克說:“看來咱們訓練的時候該更努力一些纔對,是吧?”
“或者應該在最終測試前把他殺了。”
“或者兩個都幹。”桑娜衝我笑着,“恭喜,老四。你夠格。”
我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像一道道強光的灼射,只好趕緊轉移話題:“你們都選到什麼工作了?”
“監控室。”齊克說,“我媽媽原來在那兒工作,我需要知道的她基本都教過我了。”
“我是什麼巡邏小組領導……之類的。”桑娜說,“不是什麼太好的工作,但至少我可以到外面去。”
“是啊。看看等冬天冷得不行,還得在幾十釐米厚的冰雪上到處走的時候你怎麼說。”琳恩酸酸地說。她用叉子扎着一堆土豆泥,“我最好訓練成績好一些。我可不想去守圍欄。”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尤來亞說,“在真正開始的兩週以前,你才能說那個‘訓’開頭的詞。你現在說,總讓我想吐。”
我看了看他那一大盤食物:“那你狠,撐到頂着嗓子眼兒就沒事嗎?”
他衝我翻了個白眼,然後低頭繼續吃。我戳着自己的食物——今天早晨之後,我就再沒什麼胃口,只顧着擔心明天的事,恐怕承受不起吃得太飽。
齊克看到了餐廳另一邊的什麼人:“我馬上回來。”
桑娜看着他穿過房間去跟幾個年輕的無畏派成員打招呼。他們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我不記得在訓練期間見過他們,所以他們肯定是大一兩歲。齊克對那羣人說了些什麼——大部分是女孩——她們全都笑了起來。他戳了戳其中一個女孩的肋骨,她尖叫了一聲。坐在我身邊的桑娜瞪眼看着他們,叉子都沒對準嘴,把雞肉上的醬汁抹了一臉。滿嘴食物的琳恩撲哧笑了,馬琳在桌子下面踢了踢她,還踢出了聲響。
“對了,”馬琳大聲說,“你知道還有誰參加領導人培訓項目嗎,老四?”
“想起來了,我今天沒看到艾瑞克。”桑娜說,“我還希望他是沒踩穩,跌進了大峽谷呢,不過……”
我往嘴裡塞了點食物,努力不去想這事。藍色的燈光照在我雙手上,看起來像死屍的手一樣。自從我跟他當面對質,說他應該爲艾瑪爾的死負責之後,還沒跟他說過話——有人把艾瑪爾在模擬中能意識到模擬並非現實的事報告給了珍寧·馬修斯——博學派的領導——而作爲一個前博學派,艾瑞克是最有可能的嫌犯。我還沒決定下一次必須跟他說話的時候該怎麼辦。再把他打一頓也無法證明他對我們派的背叛。我必須找到方法,把他最近的活動與博學派聯繫起來,然後報告給一個無畏派領導——也許是麥克斯吧,我跟他算是最熟的。
齊克走回桌旁,坐了下來:“老四,你明天晚上有事嗎?”
“我不知道。”我說,“應該沒事做?”
“那你就有事了。”他說,“跟我去約會。”
我被嘴裡的土豆噎住了:“什麼?”
“呃,我不想這樣跟你說,哥,”尤來亞說,“但約會是要單獨去的,不該帶朋友。”
“很顯然是四人約會嘛。”齊克說,“我約了瑪利亞,她說她想給她的朋友妮可找個約會對象什麼的,我就暗示說你應該會感興趣。”
“哪個是妮可?”琳恩問,歪歪脖子看着那羣女孩。
“紅頭髮的那個。”齊克說,“那就八點鐘。你必須得來,我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
“我不——”我說。我看了看房間對面那個紅髮女孩。她膚色很白,眼睛大大的,畫着黑色眼妝,穿着緊身上衣,毫不遮掩她腰部的曲線還有……還有其他那些我的無私派慣性告訴我不能注意的東西。但我還是注意到了。
我從來沒有約會過,都是因爲我從前的派別關於追求有嚴格的禮節:得先一起做志願服務,然後也許——也許——可以跟對方家人共進晚餐,飯後幫忙收拾。我根本從來沒想過我到底想不想約會,因爲那是不可能的事:“齊克,我從來——”
尤來亞皺着眉,用一根指頭狠狠戳了戳我的胳膊。我把他的手拍掉:“幹嗎?”
“哦,沒什麼。”尤來亞開心地說,“只是你比平時更‘殭屍人’了,我就想看看你皮膚——”
馬琳笑了:“哈,對。”
齊克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從沒挑明瞭說過不能告訴別人我是從哪兒轉來的,但是據我所知,他從沒跟任何人提過。尤來亞知道,他雖然總停不住嘴,卻像是明白這事不能外傳。雖說如此,我還是不明白馬琳怎麼還沒想清楚——也許她只是不善於觀察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四。”齊克說。他吃掉了最後一口食物,“你去吧,像個正常人一樣跟她說說話——她可是正常人——也許她會讓你——吸氣——牽她的手——”
桑娜猛地站起來,她的椅子擦着地板發出很大的聲響。她把頭髮別到耳後,走到放餐盤的地方,一直低着頭。琳恩瞪了齊克一眼——她瞪人的表情其實跟平常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然後穿過餐廳去追她姐姐。
“行了,你也不用跟誰牽手了。”齊克裝作無事一樣說,“走吧,好嗎?我欠你個人情。”
我看了眼妮可。她坐在餐盤放置處附近,被什麼人的笑話逗樂了。或許齊克說得對——也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也許這是另一種幫我抹去無私派過去的方法,可以讓我學會擁抱在無畏派的未來。再說了——她很漂亮。
“好吧。”我說,“我去。但是你下次再開什麼牽手的玩笑,我就打斷你的鼻子。”
那晚我回到公寓的時候,裡面聞起來還是像灰塵混合着黴味兒。我打開一盞燈,一道光從櫥櫃上反射過來。我用手摸摸,卻被一小塊玻璃扎到了手,出了血。我把受傷的手指捏在兩指間,走到垃圾桶。今天早晨我在垃圾桶裡套了個袋子,但是現在袋子裡堆着一堆形似玻璃杯碎片的東西。
我還壓根兒沒用過這裡的杯子。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在房間裡尋找其他闖入的痕跡。牀單沒有皺,抽屜沒有打開的,椅子也不像被動過。但我要是早上打壞了個杯子,怎麼會不記得呢?
到底是誰進了我的房間?
我不知道爲什麼,但今天早晨起來,我跌跌撞撞走進浴室時,伸手摸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我昨天用無畏派積分買的推子。然後我還眨着矇矓的雙眼時,就把開關打開,把推子放在了頭上,這個動作我從很小就開始做了。我把耳朵折到前面,防止它被割傷,我清楚地知道怎樣動、怎樣扭,才能儘可能多地看到自己的後腦勺。這個過程讓我不安的神經得以舒緩,讓我能集中精力,保持鎮定。我把肩膀上的碎頭髮拍下來,把它們掃到廢紙簍裡。
這是典型的無私派清晨活動。在一間整潔的屋子裡,衝個澡,吃頓簡單的早飯。只是我穿的是黑色的無畏派制服,黑色的靴子、褲子、上衣、外套。我出門的時候沒敢看鏡子,看了的話只讓我想狠狠咬牙,想起殭屍人的習慣在我身上紮根有多深,想起把它們從我腦中驅除有多麼的困難,一切都糾纏在一起。我離開那個地方是因爲恐懼和叛逆,這樣的動機讓我難以融入,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難,如果我是出於更純粹的動機選擇無畏派,就不會這樣了。
我快步走到基地深坑,走過靠牆的一條弓形走廊。我避開了路的邊緣,儘管尖叫大笑的無畏派孩子有時候會沿着邊兒跑,而我應該比他們勇敢纔對。我不知道勇氣是不是像智慧一樣會隨着年齡增長——但也許在這裡,在無畏派,勇氣就是智慧的最高層次,勇氣就是承認人生可以也應該毫無畏懼地過。
這還是我第一次思考無畏派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走在基地深坑旁的小道上時就一直想着這個。走到玻璃天花板上延伸下來的樓梯前,我只擡頭往上看,不看腳下的空間,這樣纔不會恐慌。但走到樓梯頂上的時候心還是跳個不停,我能感覺到它幾乎跳到嗓子眼兒了。麥克斯說他的辦公室在十層,所以我跟一羣去工作的無畏派進了電梯。他們似乎並不完全互相認識——不像無私派——對他們來說,記住別人的名字、面容、需求和願望並不重要,所以他們也許只是跟自己的朋友和家人來往,在派別裡建立起溫暖卻有邊界的小圈子。就像我自己正在建立的圈子這樣。
到了十層,我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但接着我看到一簇深色頭髮,那人在我面前的角落拐了彎。艾瑞克。我跟着他,一部分原因是因爲他知道路,另一部分是因爲就算他跟我去的不是同一個地方,我也想知道他是去哪裡。但我轉過彎時,看到麥克斯站在一個玻璃牆壁的會議室裡,被一羣年輕的無畏派圍着。他們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二十左右,最小的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多少。麥克斯透過玻璃看到了我,示意我進去。艾瑞克坐得離他很近——馬屁精,我想——我在桌子另一端找了個座位,坐在一個戴着鼻環的女孩和一個頭發綠到我都不敢直視的男孩之間。跟他們比起來,我太簡單了——我身側是有考驗期文的無畏派火焰文身,但藏在衣服下面。
“人應該到齊了,那就開始吧。”麥克斯關上了會議室的門,站在我們前方。他站在這樣一個正常的地方讓人感覺很奇怪,好像他應該是來打破玻璃、製造混亂的,而不是主持會議,“你們今天來到這裡是因爲你們展露了潛力,也是因爲你們展示出了對我們的派別和它未來的關心。”我可不知道我是怎麼關心了我們的派別,“我們的城市在經歷變化,前所未有的迅速變化,要趕上時代,我們也必須要做出改變。我們要變得更強、更勇敢,比現在更好。能帶領我們走向更好未來的人就在你們當中,但我們得先找出這些人。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們會一邊進行指導,一邊測試你們的能力,教你們一些,如果通過測試,你們會用到的東西,同時也要看看你們學得有多快。”這聽起來不像是無畏派在乎的東西,倒很有博學派的味道。奇怪。
“你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填好這份信息表。”他說,我差點笑出來。一個強硬的無畏派勇士拿着一沓他叫作“信息表”的紙,這樣子有些搞笑,不過當然了,總得有些事是按正常方式來做的,因爲這樣會更有效率。他讓我們把那沓紙和一捆筆傳下去,“這張紙只是讓我們多瞭解一些你們的信息,知道你們的起點,好衡量你們的進步。所以,你們最好如實填寫,不要故意把自己寫得很厲害。”
我看着這張紙,有些不安。我填上自己的名字——這是第一個問題,還有年齡——這是第二個。第三個問題問的是出生派別,第四個問的是我的恐懼數目,第五個問題問我的恐懼分別是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樣描述它們。前兩個很簡單——高度、封閉空間——但下一個該怎麼說呢?我又該怎麼寫我父親呢?寫我害怕馬庫斯·伊頓嗎?最後我把第三個寫成失去理智,第四個寫了在封閉空間中的危險,我知道這絕對不是事實。
但是後面幾個問題很奇怪,讓人困惑。這些問題都是陳述句,措辭狡猾,而我得在“同意”或“不同意”上畫勾。“以幫助他人爲目的的盜竊是可行的。”這個還算簡單——同意。“一部分人比其他人更應該獲得獎勵。”也許吧,應該取決於獎勵的是什麼。“權力必須靠自身去獲取。”“逆境造就更強大的人格。”“不經測試無法斷定一個人是否堅強。”我看了看周圍其他人。是有些人看起來很困惑,但沒有誰臉上的表情能反映出我的心情——憂心,我有點害怕在這些句子後面畫勾。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就全都勾上“同意”,交了上去。
齊克和他的約會對象——瑪利亞,靠牆站在基地深坑旁的一個過道里。從這裡我能看到他們的側影。看起來他們好像還是跟五分鐘前剛剛走到那裡時一樣,緊緊貼在一起,像傻瓜一樣一直笑個不停。我雙手抱胸看了看妮可。
“呃。”我說。
“呃。”她答道,踮起腳尖,又放下來,“有點尷尬,是吧?”
“是啊。”我鬆了口氣,“有點尷尬。”
“你跟齊克認識多久了?”她說,“我沒怎麼見過你。”
“幾周吧。”我說,“我們是在考驗期認識的。”
“哦。”她說,“你是轉派來的?”
“呃……”我不想承認我是從無私派轉來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每次我一承認,他們就開始覺得我太嚴肅,另一部分原因是,能避免透露我父母的信息,就儘量避免。我決定撒謊,“不是,只是……可能以前不習慣跟別人來往。”
“哦。”她有些懷疑地眯了眯眼,“那你一定是極少跟人來往。”
“這可是我的專長之一。”我說,“你跟瑪利亞呢?”
“從小就認識了。她是摔一跤就能有人約她的那種。”妮可說,“我們其他人就沒那麼厲害咯。”
“是啊。”我輕輕搖頭,“齊克幾乎是逼我來的。”
“這樣啊。”妮可挑了挑眉,“那他有沒有讓你看看你的約會對象?”
她指了指自己。
“啊,有啊。”我說,“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不過,我想也許——”
“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她語氣突然變得冷冷的。我趕緊努力挽回。
“我是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說,“性格要重要得多——”
“比我不夠格的外表重要?”這次她雙眉挑起。
“我沒這麼說。”我說,“我……我真是對這個不在行。”“是啊。”她說,“這倒是。”
她從腳邊拿起她的小黑袋子,夾在胳膊下面:“告訴瑪利亞,我有事先回家了。”
她大步離開欄杆,消失在基地深坑旁的一條小路上。我嘆了口氣,又看看齊克和瑪利亞。從我能辨認出的小小動靜來看,他們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現在,四人約會已經變成了尷尬的三人約會,我離開應該也沒什麼關係了。
看到桑娜從餐廳走出來,我衝她招了招手。
“今天不是你跟伊齊基爾約會的大好日子嗎?”她說。
“伊齊基爾,”我說着,感覺被刺痛了一樣,“我都忘記那是他的全名了。是啊。我的約會對象剛剛被氣跑了。”
“不錯。”她笑着說,“你堅持了多久?十分鐘?”
“五分鐘。”說着我自己也笑了起來,“看來我是太遲鈍了。”
“哪有?”她裝出吃驚的樣子,“你怎麼可能遲鈍?你這麼敏感多情!”
“呵呵。”我說,“琳恩到哪兒去了?”
“她跟赫克特,我們的弟弟,吵起來了。”她說,“我已經聽他們吵架聽了……天哪,一輩子了。所以我就走開了。我本想去訓練室呢,鍛鍊鍛鍊。你一起去嗎?”
“好啊。”我說,“走吧。”
我們一起向訓練室走去,但我突然想到我們得經過齊克和瑪利亞站着的那個走廊。我試圖用一隻手擋住桑娜,但已經晚了——桑娜看到他們兩個貼在一起,瞪圓了眼睛。她頓了一下,然後我就聽到了我根本不想聽的耳光聲。她接着向前走,走得太快了,我必須小跑纔跟得上。
“桑娜——”
“訓練室。”她說。
我們一進訓練室,她就開始打沙袋,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用力。
“聽起來會有點奇怪,但是懂得一些程序對無畏派領導人來說很重要。”麥克斯說,“最明顯的當然就是控制室裡的監控程序——無畏派領導人有時需要觀察觀察派裡發生的事情;然後還有模擬訓練程序,必須懂這個才能給新生做測試。貨幣追蹤程序,保障無畏派內部交易的順暢,還有其他一些程序。有些程序相當複雜,這意味着你們如果現在沒有這些技巧,就必須要對電腦知識的接受能力強。今天我們就先進行這一項。”
他向站在他左邊的女人打了個手勢。我記得玩大冒險遊戲的時候見過她。她很年輕
,短髮挑染了紫色,身上的穿孔多到我數不清。
“勞倫會教給你們一些基礎知識,然後我來測試你們。”麥克斯說,“勞倫是我們的一位新生導師,不過平時她是我們基地的電腦技術員。她有點‘博學派’,不過爲了方便,就不糾結這個了。”
麥克斯衝她眨眨眼,她笑了。
“開始吧。”他說,“我一小時後回來。”
麥克斯就這麼走了,而勞倫把雙手交叉起來。
“好的。”她說,“今天我們講講程序是怎麼運行的。如果你已經有這方面的經驗,就可以不用聽。其他人最好集中精神,因爲我不會重複。學習程序知識跟學習語言差不多——光記住詞彙是不夠的,還需要懂得規則,明白爲什麼要這樣編。”
我小的時候因爲要攢無私派要求的志願時間——也爲了不在家裡待着——在高等學校的電腦實驗室做志願者,學會了怎麼拆裝電腦,但我從沒學過這個。之後的一個小時過得迷迷糊糊,我聽着那些模糊的術語,差點兒就跟不上了。我試圖在地上撿的一張紙上記筆記,但是她講得太快,我聽到了也來不及寫下來,所以幾分鐘之後,我就放棄了,只能努力聽。她在房間最前方的一塊屏幕上展示着所講的例子,而我卻不禁被她身後窗外的景象所吸引,從這個角度看,能看到整個城市的天際線,中心大廈上的兩個尖頂直插天空,沼澤地在閃閃發亮的建築之間露出來。
我不是唯一一個跟不太上的——其他人也着急地低聲交談,詢問着他們沒聽到的定義。艾瑞克鎮定自若地坐在那裡,在自己的手背上畫畫。他臉上還掛着得意的笑。我明白他的笑容什麼意思。當然了,這些他肯定都會。他在博學派肯定學過,也許很小就學過了,不然他不會那副表情。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間過了多久,勞倫就按了個按鈕,把屏幕收了回去。
“你們電腦的桌面上,有一個文件叫‘程序測試’,”她說,“把那個文件打開,限時測試就會開始。測試裡你們要看一些簡單的程序,標出讓它們無法正常運行的錯誤,比如錯位的單詞或是錯誤的標記。現在還不需要改正程序,但是得認出錯誤。每個程序有一處錯誤。開始吧。”
所有人都開始快速點他們的屏幕。艾瑞克把頭歪到我這邊說:“你們殭屍人家裡有電腦嗎,老四?”
“沒有。”我說。
“啊,你看看,文件是這樣打開的。”他邊說邊動作誇張地點開了他屏幕上的文件,“看到沒?看起來就像紙一樣,但其實是屏幕上的畫面——你知道屏幕是什麼吧?”
“閉嘴!”說着我打開了測試程序。
我盯着第一個程序看。就像學習語言一樣,我對自己說。每段程序開始時都必須保證所有命令次序正確,而結束階段必須保證所有命令與前半段一一對應,按倒序排列正確。只要保證次序無誤就行。
我並沒完全按順序讀程序,而是從最核心的命令讀起。我注意到,一行代碼的結束命令寫錯了位置。我把錯誤標記出來,點了下面的箭頭,如果我標記得對,點過之後應該就會進入下一道題。屏幕上的畫面變了,呈現出一個新的程序。
我挑挑眉。我消化得一定是比我想象的要多。
第二個程序我也用同樣的方法做,從最核心的命令往外讀,對照程序的開始命令找結束命令,着重注意括號、句點和空格。在程序裡挑錯竟意外地讓我很舒服,這樣檢查順序,保證世界仍然按照正確順序運行,只要順序是正確的,一切就都會順順利利。
我忘記了周圍的人,甚至忘記了遠方的天際線,忘記了這個測試結束意味着什麼。我只集中精力看眼前的程序,看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我發現艾瑞克最先做完了,其他人都還遠遠沒有結束,但我努力不受干擾。他跑過來坐在我身邊,在我肩膀後面看着我做測試,我也不去想。
我最後一次點擊最下面的箭頭,蹦出來的新畫面上寫着“測試結束”。
“做得好。”勞倫走過來看我的屏幕時說,“你是第三個完成的。”
我轉頭看艾瑞克。
“等等,”我說,“你不是打算給我解釋屏幕是什麼東西嗎?很顯然我一點電腦技巧都不懂,真的需要你幫助呢。”
他狠狠瞪着我,我笑了。
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公寓門是開着的,雖然只是幾釐米的小縫,但我知道我走的時候是關了門的。我用腳尖蹬開門,進去的時候心怦怦直跳,我覺得裡面一定會有入侵者在翻我的東西,雖然我不確定會是誰——也許是珍寧的走狗,來找證據證明我跟艾瑪爾一樣,有異常;也可能是艾瑞克,想埋伏襲擊我。但房間裡沒有人,也沒有變化。
沒有變化——不過桌上多了一張紙。我慢慢接近它,好像怕它會突然着起火來,或是突然蒸發。紙上用小小的斜體字寫着一條消息。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在你第一次起跳的地方
一開始我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以爲這是個玩笑,是有人放在這裡氣我的,而且我真的受影響了,因爲我感覺有些站不穩。我重重地坐在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眼睛還是盯着那張紙看。我一遍又一遍地讀,漸漸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在你第一次起跳的地方。那一定是我剛加入無畏派時跳上火車的月臺。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只可能是一個人——我母親。我母親是在半夜去世的,所以我醒來時,她的屍體已經不在了,被我父親和他的無私派朋友匆匆運走了。他說她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凌晨兩點。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這個比較難想——這是在說一年中的某個日子,誰的生日或是什麼節日嗎?我一個也想不出,我也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提前那麼久留信給我。所以這一定是在說一星期中的某天,但我最恨的是哪一天呢?這就簡單了——議會開例會的日子,因爲我父親總是很晚纔回來,而且心情總是很糟。那是週三。
週三凌晨兩點,在中心大廈附近的月臺見。那就是今晚了。而這世上知道全部這些信息的只有一個人——馬庫斯。
我手裡抓着那張折起的紙,卻感覺不到它。自從想到他的名字,我的手就一直髮麻,幾乎僵住了。
走的時候我沒關公寓門,鞋帶也沒繫帶。我走過基地深坑旁的路時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高度,跑上玻璃大樓的臺階時也沒有低頭看。幾天前齊克告訴過我控制室的位置。我只能希望他現在還在那裡,因爲要想找到我房間外走廊的監控錄像,我就必須得到他的幫助。我知道攝像頭在哪裡,藏在他們認爲誰都注意不到的角落裡。可我注意到了。
我母親也是這樣,能注意到細小的事。我們兩個單獨走在無私派區域時,她就會指出那些藏在深色玻璃罩後或是架在建築邊緣的攝像頭給我看。她從來沒評論過它們,也不像有所擔心,但她一直知道哪裡有攝像頭,而且經過的時候,總會直直地看着鏡頭,好像在說,我也看到你了。所以我從小就習慣尋找、掃視、觀察我周圍的細節。
我乘電梯到了四樓,然後根據路標找控制室。控制室在一個很短的過道里,就在轉彎處旁邊,房間的門敞開着。我一進去就看到一整面牆的屏幕——幾個人坐在屏幕後面的桌前,大部分人坐在靠牆的桌邊,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屏幕。錄像每隔五秒就切換一次,城市裡的每個角落都在錄像上——友好派的田地、中心大廈周圍的街道、無畏派基地,甚至還有大廳敞亮的夠狠超市。我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無私派區域,然後逼自己從震驚中醒過來,去找齊克。他坐在右側靠牆的一張桌前,正在屏幕上左半邊一個對話框裡打着什麼字,屏幕右半邊是基地深坑的監控錄像。這房間裡所有的人都戴着耳機——我想他們是在聽錄像的聲音吧。
“齊克。”我小聲說。有幾個人看着我,像是在責怪我的闖入,但是他們都沒說什麼。
“嘿!”他說,“你來了真好。我都快無聊——你怎麼了?”
他看看我的臉,又看看我的拳頭,我拳頭裡仍然握着那張紙。我不知道如何解釋,所幸就沒解釋。
“我需要看我屋外走廊的錄像,”我說,“最近四小時內的。你能幫我嗎?”
“怎麼了?”齊克問,“發生什麼事了?”
“有人進了我的房間。”我說,“我想知道是什麼人。”
他環顧四周,確定沒人在看,或者在聽:“聽着,我不能——我們也不允許調出某段錄像,除非是發現了異樣,錄像都是循環的——”
“你欠我一個人情,記得嗎?”我說,“如果不重要我是不會來找你的。”
“我知道。”齊克又環顧了一圈,然後關掉了屏幕上那個對話框,又打開一個新的。我看着他輸入代碼,找我要的錄像,我驚奇地發現,今天上過那堂課之後,我居然能看懂他輸入的一些代碼了。一幅畫面出現在屏幕上,是靠近餐廳的一個走廊。他點了一下,畫面就變了,這回是餐廳裡面,然後是文身室,然後是醫院。
他不停地切換畫面,都是在無畏派基地裡面的,我看着一幅幅畫面,看着它們展示的無畏派正常生活的短暫瞬間:有人擺弄着他們身上各個部位穿的環,排隊拿新衣服;有人在訓練室裡練習拳擊。我看到麥克斯在他辦公室裡坐着,他對面坐着一個女人,一閃而過。那女人的金色頭髮梳成一個結。我把手放在齊克肩上。
“等等。”我手裡的那張紙似乎不那麼要緊了,“轉回去。”
他轉了回去,證實了我的猜想:珍寧·馬修斯在麥克斯的辦公室裡,腿上放着一個文件夾。她的衣服明顯是熨過的,坐姿挺拔。我從齊克耳朵上拿過耳機,他衝我皺眉,卻沒阻止我。
麥克斯和珍寧的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能聽到他們的話。
“我已經把範圍縮小到六個了。”麥克斯說,“我覺得還不錯吧。這才第幾天?第二天?”
“這算沒效率。”珍寧說,“我們已經有候選人了。我擔保的。計劃一直如此。”
“可你從沒問過我的意見,這可是我的派別。”麥克斯冷冷地說,“我不喜歡他,我不想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天天共事。所以你至少得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找符合所有條件的人選——”
“好。”珍寧站起身,把文件夾貼在腹部,“但是如果你找不到,我希望你能承認。我可沒耐心爲了你們無畏派的驕傲浪費時間。”
“可不是嘛,博學派多謙虛啊。”麥克斯酸溜溜地答道。
“嘿!”齊克衝我低吼,“我的上司看着呢。把耳機還給我。”
他從我這裡搶回耳機,耳機掛到了我的耳朵,有些刺痛。
“你得走了,要不我就要被炒了。”齊克說。
他看起來是認真的,而且很擔心的樣子。所以我沒有反駁,雖然我沒找到我想要的東西——分神也是我自己的錯。我溜出控制室,腦子一片混亂,我一半是害怕我父親進過我的房間,他想在半夜、在一條廢棄的街道見我;另一半是對剛剛聽到的話百般不解,“我們已經有候選人了。我擔保的”。他們一定是在說無畏派領導人的候選人。
但是珍寧·馬修斯爲什麼會關心誰當選新的無畏派領導人呢?
我都沒什麼感覺,就已經回到了公寓,然後坐在牀邊,看着牆,腦海裡同時想着一堆沒有關聯卻又同樣擾人的問題。馬庫斯爲什麼想見我?博學派怎麼會參與無畏派的政策制定?馬庫斯是想殺掉我而不讓人發現嗎,還是他想警告我或是威脅我?他們口中的候選人是誰?
我用掌跟按着額頭,努力鎮定下來,儘管我感覺每一個令我緊張的問題都像是後腦勺的一根刺。我現在不能把麥克斯和珍寧怎麼樣。我現在要決定的是,今晚要不要去赴約。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我根本就不知道馬庫斯會注意我,注意我喜歡什麼、痛恨什麼。他好像只是把我當成不便、惱人的東西。但我不是幾周前才發現,他知道模擬訓練在我身上會不起作用,還幫我免落險境嗎?也許,就算他對我做過再多可怕的事,說過再多可怕的話,他心裡還有一部分仍是我的父親。約我也許是他的那一部分,想告訴我他懂我,懂我恨什麼、愛什麼、怕什麼。
恨了他這麼久,我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的想法讓我充滿希望。也許,就像他心裡還有一部分是我的父親一樣,我心裡也有一部分還是他的兒子。
凌晨一點半我離開無畏派基地時,馬路還散發着陽光的餘熱。我的指尖仍然能感覺到它。月亮躲在雲後,所以街道比平時要暗,但是我不怕黑暗,也不怕街道,已經不怕了。能從打敗一羣無畏派學到的東西大概就是這個了。
我聞着暖暖的瀝青的味道,開始小跑,跑鞋踩在地上啪啪直響。無畏派區域周圍的街道空無一人,我們派的人都喜歡聚居,像狗羣喜歡同眠一樣。也正是因爲這個,麥克斯纔會不放心我一個人住。如果我是真正的無畏派,我不應該讓自己的生活跟他們儘量重疊嗎?我不應該努力讓自己融入派別,與之不可分割嗎?
我邊跑邊想,也許他是對的,也許我沒有做到融入集體,也許我不夠努力。我勻速跑着,跑過路標時仔細看一下,這樣才知道我到了哪裡。到了無派別者聚居的建築羣時,看到他們的影子在黑乎乎、用板子擋住的窗後飄過,我就知道我所處的位置了。我跑到火車軌道之下,沿着鐵軌跑着,枕木在我眼前延伸,彎曲着遠離街道。
我離得越來越近,視線裡的中心大廈也變得越來越大。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但我不覺得是因爲我在跑。到了月臺時,我猛然停下,站在臺階下,調整呼吸。我記起第一次爬上這些臺階時,周圍擁擠着大聲喊叫的無畏派,不停地移動,把我推向前去。被他們推到上面去很容易,但現在我要自己上去了。我開始爬,腳步落在金屬上的聲音在空氣中迴響着,到了樓梯頂時,我看了看錶。
兩點整。
但月臺還是空的。
我在月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確定角落裡沒有藏着黑影。一列火車從遠處轟隆駛來,我停住腳步看火車上的車燈。我不知道火車這麼晚還可以運行——城市裡的所有用電系統都應該在午夜之後關掉,以節約資源。我不知道馬庫斯是不是找無派別者幫忙了。但他爲什麼要坐火車來呢?我所認識的馬庫斯·伊頓根本不敢和無畏派交往過密。相比之下,他絕對更願意不穿鞋走在街上。
火車車燈閃了一下,就一下,然後在月臺處微微傾斜。車輪哐當響着,慢了下來,卻沒有停住,我看到一個人從倒數第二節車廂裡跳出來,那人瘦削而輕盈。不是馬庫斯。是個女人。
我把手裡的紙捏得更緊了,緊到指關節都疼了。
那女人朝我大步走來,離着幾米遠的時候,我看清她了。長長的捲髮,顯眼的鷹勾鼻。她穿着黑色的無畏派褲子、灰色的無私派上衣、棕色的友好派靴子。她的臉上爬上了皺紋,看起來瘦而疲憊。但是我認得她,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臉,我母親,伊芙琳·伊頓。
“托比亞斯。”她氣喘吁吁,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見到我與我見到她同樣震驚,但這不可能。她知道我活着,但是我記得她的骨灰罐放在我父親壁爐上的樣子,上面還沾有他的指紋。
我記得那天早晨,我醒來就看到一羣滿臉哀傷的無私派在父親的廚房裡,我記得我進去的時候他們都擡起了頭,我記得馬庫斯是怎樣向我解釋,聲音裡帶着假惺惺的同情,他說我母親在凌晨去世了,是因爲早產。
她有懷孕?我記得我問過他。
當然了,兒子。他轉頭看看廚房裡的其他人。當然,他只是受驚了。發生了這樣的事,他這樣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記得我坐在客廳裡,面前放着裝滿食物的盤子,一羣低聲說話的無私派包圍着我,整個社區的人全都擠在我家裡,沒有人說一句讓我在意的話。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一定很震驚。”她說。我都快聽不出她的聲音了,她的聲音比我記憶裡要低沉,要有力,要凌厲,於是我知道,這些年她變了。我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情緒太多,太強烈,根本無法掌控,可接着,所有情緒都消失了,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你不是死了嗎?”我語調平平地說。這樣說很傻,尤其是當你母親死而復生時,可這整件事就很傻。
“我知道。”她說,我覺得她眼裡有淚,但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我沒死。”
“看出來了。”我說話的聲音帶着嘲諷,很是隨意,“那你當年有懷孕嗎?”
“懷孕?他們是這麼跟你解釋的?說我難產死了?”她搖搖頭,“沒有,我沒有懷孕。我當時已經策劃了好幾個月要逃跑——我需要人間蒸發。我還以爲他等你大了會告訴你真相的。”
我禁不住笑了一聲,短促的笑聲像咳嗽聲一樣:“你以爲馬庫斯·伊頓會承認他的妻子離開了他,還是跟我承認?”
“你是他兒子。”伊芙琳皺着眉說,“他愛你。”
突然間,過去幾個小時、過去幾周、過去幾年來積攢的壓力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大笑起來,這笑聲特別奇怪,有種機械般的感覺。連我自己都被這聲音嚇到了。
“你因爲被欺騙了而生氣沒錯。”她說,“換了我,我也會生氣。但是托比亞斯,我必須得走,我知道你明白其中原因……”
她伸手想碰我,但我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推開:“別碰我。”
“好吧,好吧。”她舉起雙手,退後幾步,“但是你一定明白的,你必須明白。”
“我只明白,你丟下我一個人跟那個施虐成性的瘋子在一起。”我說。
她身體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倒塌。她的雙手像秤砣一樣落在了身體兩側,她的雙肩也塌了下來,連她的臉都變得沒了表情,她一定是明白了我話裡的意思,唯一的意思。我雙手抱胸,把背挺直,想要表現得儘可能強壯一些。穿着無畏派的黑色,而不是無私派的灰色,現在我做到這個容易多了,也許這纔是我選擇無畏派做避風港的原因。也許我不是爲了譏諷、傷害馬庫斯,而是因爲這樣的生活能教會我怎樣成爲更強壯的人。
“我——”她開始回答。
“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咱們這是在幹嗎?”我把揉皺了的紙條扔在我們之間的地面上,對她挑挑眉,“你死了七年了,從來沒試圖這樣大張旗鼓地告訴我真相,那現在有什麼不同?”
開始她不作答。然後她冷靜下來,調整調整姿勢,說:“我們——無派別者——喜歡觀察一些事,比如選派大典。這一次,我們的眼線告訴我你選了無畏派。我本想自己去的,但我不想碰到他。我現在是……算是無派別者的領導,所以我絕不能暴露自己。”
我像是嚐到了變質的食物。
“好吧,好吧。”我說,“看我有一對多麼顯赫的父母。我實在是太幸運了。”
“這不像你。”她說,“你難道一點都不高興見到我?”
“高興見到你?”我說,“我幾乎都不記得你了,伊芙琳。我人生的一半時間都是在沒有你的情況下度過的。”
她的表情很痛苦的樣子。我傷到了她。我很高興。
“你選擇無畏派的時候,”她接着慢慢說,“我知道是時候找你了。我一直在計劃等你做了選擇,等你擺脫了他,就去找你,邀請你加入我們。”
“加入你們?”我說,“變成無派別者?我爲什麼會想去?”“咱們的城市在變化,托比亞斯。”這跟昨天麥克斯說的話一樣,“無派別者在互相結盟,無畏派和博學派也是。很快,每個人都得選擇自己站在哪個陣營,我知道你想在哪邊。我覺得你跟我一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
“你知道我想在哪邊?說真的,”我說,“我不會背叛我的派別。我選擇了無畏派,我就屬於無畏派。”
“你不是那種沒有頭腦,只想尋求危險刺激的傻瓜。”她狠狠地說,“你也不是沉悶到窒息的殭屍人。你可以比他們都強,比任何一個派別都好。”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可以成爲什麼樣的人。”我說,“我在新生中排名第一。他們想讓我成爲無畏派領導。”
“別天真了。”她說着對我眯起眼,“他們想要的不是新領導人,他們想要的是他們可以操縱的提線木偶。所以珍寧·馬修斯才經常拜訪無畏派基地,所以她纔不斷地在你們派內安插眼線,以向她彙報你們的舉動。你難道沒注意到她知道很多她根本不該知道的事嗎?沒注意到他們不斷地改變無畏派訓練的方式,在做試驗嗎?無畏派自己是絕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的。”
艾瑪爾告訴我們,恐懼空間本不是無畏派考驗的第一關,那是他們在試行的新方法。是一個試驗。但她說得對,無畏派是不會做試驗的。他們要是真的關心實用性和效率,就不會教我們扔飛刀了。
接着是艾瑪爾,他死了。我自己不也認爲艾瑞克是告密者嗎?我不是幾周來一直懷疑他還跟博學派有聯繫嗎?
“就算你說得對,”我說着,剛剛的恨意全都消失了。我向她走近一些,“就算無畏派真的是你說的那樣,我也絕不會加入你們的。”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接着說,“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我不信。”她小聲說。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
我走過她,走向我上月臺時爬過的臺階。
她喊我:“你要是改變了主意,把信給任何一個無派別者我都能看到。”
我沒有回頭。我跑下臺階,在街上快速奔跑,離月臺越來越遠。我甚至不知道我跑的方向對不對,只知道我想離她遠一些。
我睡不着。
我焦躁不安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從抽屜裡抓出無私派過去的殘留,把它們扔到垃圾桶裡——那破了的上衣、褲子、鞋子、襪子,甚至還有我的手錶。日出前後,我把電推子使勁摔在浴室牆上,它碎成了好幾塊兒。
日出後一小時,我走進了文身室。託莉已經在那裡了——好吧,“那裡”這個詞也許用過了,因爲她的雙眼還睡得腫腫的,無法定神,她剛剛開始喝咖啡。
“出什麼事了?”她說,“我的上班時間還沒到。
我應該去跟巴德一起跑步的,那個瘋子。”
“我想你可不可以破次例。”我說。
“確實沒見過有人文身這麼着急的。”她說。
“凡事總有第一次。”
“好吧。”她坐起來,現在像是更警覺一些了,“你想文什麼?”
“我們上次去的時候,你房間裡有一幅畫,是所有派別的標誌在一張圖上。那個還在嗎?”
她僵住了:“你不該看到那個的。”
我知道我爲什麼不該看到,以及她爲什麼不想讓別人看到。那幅畫暗示着對其他派別的認可,而不是像她的文身應該的那樣,鼓吹無畏派最好。連無畏派的老成員都會擔心自己夠不夠無畏,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不知道被稱作“派別背叛者”的人會面對怎樣的威脅,但那正是我來這裡的原因。
“其實這就算是重點。”我說,“我想文那個。”
昨晚回來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親的話。“你可以比他們都強,比任何一個派別都好。”她認爲我要成爲比任何派別都好的人,必須放棄這個地方,放棄這裡的人,放棄這些把我當作自己人接納的人,我必須原諒她,讓自己被她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所吞噬。但是我不需要離開,不需要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我可以成爲比任何一個派別都好的人,我可以在這裡就做到,就在無畏派;也許我已經做到了,只需要把它展示出來。
託莉看看四周,她猛地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攝像頭,我進來的時候注意到了。她也是那種能注意到隱藏的攝像頭的人。
“那只是幅無聊的畫。”她大聲說,“來吧,你看來不是太高興——咱們談談,給你找個更好的圖案文。”
她示意我到文身室最裡面去,走過儲藏室,又來到她的公寓。我們穿過那間從來不用的廚房,到了客廳,她的畫就堆在咖啡桌上。
她翻了翻那些畫,找出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樣的一張:無畏派火焰捧在無私派的雙手裡,友好派的樹根延伸在博學派眼睛之下,另一邊是對稱的誠實派天平。所有的派別標誌融合在一起。她舉起畫,我點了點頭。
“我不能把這個文在別人能看到的地方。”她說,“那樣會讓你成爲活靶子,被懷疑是派別背叛者。”
“我想文在背上。”我說,“脊樑骨周圍。”
我父親上次打傷的地方傷口已經癒合,但我想記住它們曾經的位置。我想這輩子都記得我逃離了什麼。
“你還真是做什麼都要做絕啊。”她嘆口氣,“這會花很長時間,需要幾次才能做完。我們必須在這裡弄,在下班時間,我不想讓監控攝像看到,雖然他們通常都不屑於看這裡的錄像。”
“好。”我說。
“你知道,文這個文身的人大概應該少談這件事。”她說着,從眼角瞥我,“不然他們會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分歧者。”
“分歧者?”
“這個詞是描述那些能在模擬訓練中意識到模擬並非現實的人,那些拒絕被分門別類的人。”她說,“這個詞絕不可以隨便說出口,因爲這些人總會神秘地死去。”
她把手肘放在雙膝上,很隨意的樣子,然後把我想要的文身畫在轉寫紙上。我們目光相遇,我突然意識到——艾瑪爾。艾瑪爾能意識到模擬不是真的,而他現在死了。
艾瑪爾是分歧者。
我也是。
“感謝你給上的詞彙課。”我說。
“不客氣。”她接着畫,“我覺得你有點愛把自己往甩幹機裡扔。”
“那怎麼了?”我說。
“沒什麼。只是對於一個測試結果是無私派的人來說,這有點太像無畏派了。”她的脣微微動了動,“那咱們就開始吧。我給巴德留個紙條,他今天可以一個人跑步了。”
也許託莉說得對。可能我確實愛把自己“往甩幹機裡扔”,可能我確實有些自虐傾向,喜歡以痛來治痛。第二天參加領導人培訓的時候,那微微的灼燒感明顯幫助我更集中精神注意我要做的事,而不是總想着我母親凌厲、低沉的嗓音,還有她試圖安慰我時我推走她的那一刻。
她死後的這些年裡,我曾經在夜裡夢到過她活了過來,用一隻手撫着我的頭髮,還說着讓我舒服卻沒有什麼意義的話,“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的”。但是後來我不再允許自己做那樣的夢,因爲渴望卻永遠得不到太痛,不如只解決眼前的問題。直到現在我都不願去想象跟她和好會怎樣,不願去想象重新擁有母親會怎樣。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不需要再聽她那毫無意義的安慰話。我已經不再相信一切都會好了。
我檢查了一下領口露出的一點繃帶,確定它沒有開。今天早晨,託莉給我文好了兩個標誌的輪廓,無畏派和無私派。這兩個要比其他幾個大一些,因爲它們分別是我選擇的派別和我個性測試得出的派別——至少,我認爲我的個性測試結果是無私派,雖然事實很難確定。她告訴我要把它們遮住。穿着上衣的時候只有無畏派火焰能露出來,我又不會經常在公共場合脫上衣,所以我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其他人都已經在會議室裡了,麥克斯在跟他們講話。我走進去坐下時,有些不計後果的厭倦感。伊芙琳說錯了好幾點,但是她說無畏派的話卻沒錯——珍寧和麥克斯不想要一個新的領導人,他們想要一個木偶,所以纔會想從最年輕的人裡面選,因爲年輕人容易塑造。我不會被珍寧·馬修斯塑造。我不會成爲一個木偶,不會爲他們所控制,也不會受我母親或我父親控制,我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我自己。
“很高興見到你有空來。”麥克斯說,“會議打擾到你的美夢了嗎?”
其他人竊笑着,麥克斯繼續說。
“如我之前所說,今天我想聽聽你們對提高無畏派的想法——你對我們派未來幾年的設想。”他說,“你們按年齡分組跟我開會,最大的先來,其餘人想想怎麼說。”
他跟三個年齡最大的候選人一起走了出去。艾瑞克坐在我正對面,我注意到他臉上的環比我上一次見他時還要多——他現在連眉環也有了。很快他就會不像人,而更像個針墊了。也許這就是他的用意——戰略——見到他的人不可能把他當成博學派。
“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還是你真的爲了文身而遲到了?”他說着指指我肩上露出的一角繃帶。
“沒注意時間。”我說,“最近很多金屬環都往你臉上跑呢。你也許該注意注意。”
“有趣。”艾瑞克說,“我還以爲你這樣背景的人根本就學不會幽默呢。你父親不像是會允許你幽默的人啊。”
恐懼突然襲來。他現在就可以在一屋子的人面前說出我父親的名字,而他想讓我意識到這點——他想讓我記住我是誰,想讓我記住他可以隨時用這個來對付我。
我做不到假裝這對我來說沒用。我們兩個之間的勢力對比又變化了,而我沒法再把它變回來。
“我覺得我知道是誰告訴你的了。”我說。珍寧·馬修斯既知道我的真名,又知道我現在的名字。一定是她告訴了他。
“我本來還算肯定。”他低聲說,“但是我的感覺被一條來源可靠的消息確認了,是的。你隱藏秘密的能力沒有你想得那麼好。老四。”
我想威脅他,告訴他如果他把我的名字告訴無畏派,我就把他跟博學派的聯繫說出去。但我沒有任何證據,而比起博學派,無畏派更討厭無私派。所以我只是坐好了等。
其他人被喊到名字就出去了,很快房間裡就只剩我們倆了。麥克斯從走廊那邊走過來,隔着門向我們打手勢,一句話也沒說。我們跟着他回到他的辦公室,我記得昨天看他和珍寧·馬修斯在這裡談話錄像時這裡的樣子。我回想着那次談話的內容,免得自己多想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那麼。”麥克斯把手疊放在桌上,我再一次感到,在這樣一個乾淨、正式的場合看到他很奇怪。他應該在訓練室裡打沙袋,或是在基地深坑旁,靠着欄杆探出身去;而不是坐在這樣一張矮木桌前,被紙包圍。
我看了看窗外的無畏派區域。幾十米外的地方就是我剛選了無畏派時跳進來的那個洞,還有我跳之前站的那個屋頂。我昨天對我母親講,我選擇了無畏派,我就屬於無畏派。
那是事實嗎?
“艾瑞克,你先說吧。”麥克斯說,“你對無畏派的未來有什麼看法嗎?”
“我有。”艾瑞克坐直了,“我覺得咱們需要做些改變,改變應該從考驗期開始。”
“那你覺得應該做什麼改變呢?”
“無畏派已經接納了競爭的概念。”艾瑞克說,“競爭讓我們做得更好,競爭能激發出我們最好、最強的一面。我認爲考驗期的規則應該比目前的更加註重競爭,這樣才能訓練出最好的新生。現在,新生只是跟體制競爭,想過關只要達到一個特定的分數。我覺得他們應該彼此競爭,來爭取進入無畏派的機會。”
我沒忍住,扭過頭去盯着他看。爭取有限的席位?來進一個派?只有兩週的訓練?
“那如果他們沒爭取到這個機會呢?”
“那他們就變成無派別者。”艾瑞克說。我差點兒把他的話當成玩笑,還好及時吞回了大笑。艾瑞克接着說,“我們如果真的相信無畏派比其他派要強,相信無畏派的目標比其他派的目標要重要,那成爲我們的一員就應該是種榮譽和特權,而不是權利。”
“你在開玩笑嗎?”我再也忍不住了,“人們選擇一個派別是因爲他們相信這個派的信條,而不是因爲他們已經具備這個派所教授的技巧。就因爲他們不夠強壯,跳不上火車或是贏不了格鬥,你就這樣把他們踢出去?這樣的結果是最後留下了大塊頭、滿身肌肉、莽撞不計後果的人,踢走了體型小、有頭腦又有勇氣的人——這根本不是讓無畏派進步。”
“我相信體型小、有頭腦的去博學派肯定更好,或者去無私派當灰色殭屍人。”艾瑞克笑着嘲諷,“而且我覺得你是對我們潛在的無畏派成員太沒信心了,老四。這個體制只留最有決心的人。”
我看了一眼麥克斯。我以爲他會對艾瑞克的計劃很不滿,但事實並非如此,他身體前傾,盯着艾瑞克滿是穿孔的臉,好像看到了什麼激發他靈感的東西。
“有趣的辯論。”麥克斯說,“老四,你既然不想讓考驗期更偏重競爭,你又想怎麼提升無畏派呢?”
我搖搖頭,又看向窗外。“你不是那種沒有頭腦,只想尋求危險刺激的傻瓜。”我母親這樣對我說。但那正是艾瑞克認爲該進無畏派的人——沒有頭腦、只尋求危險刺激的傻瓜。如果艾瑞克是珍寧·馬修斯的走狗之一,那珍寧爲什麼要讓他提出這樣的計劃?
哦。因爲沒有頭腦、只尋求危險刺激的傻瓜們比較好控制,比較好操控。這就難怪了。
“我會通過培養真正的勇氣,而不是愚蠢和殘忍來提高無畏派。”我說,“把訓練中的扔飛刀取消,從身體和心理兩方面來訓練他們,要幫助弱者,使他們免受強者欺凌。這是我們的派別宣言所鼓勵的——‘日常小事見英雄,維護他人見勇氣’。我相信我們應該溯本歸源,迴歸派別宣言。”
“然後我們就都可以牽着手一起唱歌了?”艾瑞克翻翻白眼,“你是想把無畏派變成友好派。”
“不。”我說,“我是想確保我們仍然知道怎樣自己思考,怎樣想腎上腺素激增以外的東西。或者,一句話,就是思考。這樣我們就不會被取代或是……被外人控制。”
“聽起來覺得像博學派。”艾瑞克說。
“思考的能力不單單屬於博學派。”我狠狠地說,“恐懼模擬訓練要培養的也正是在強壓下思考的能力。”
“好了,好了。”麥克斯舉起手來說。他看起來很不安,“老四,我很抱歉這樣說,但是你聽起來有點過激了。誰要取代控制我們?我們各個派別已經和平共存了很多年,比你人生的時間還要久,現在又怎麼會改變?”
我張開嘴打算說他錯了,他讓珍寧·馬修斯介入我們派事務的那一刻,允許她將忠心於博學派的轉派生安插進我們訓練的那一刻,與她一同商討誰該成爲下一位無畏派領導的那一刻,他就危害到了這些年讓幾個派別和平共存相互制約的平衡。但是我突然意識到告訴他這些話無異於指控他背叛派別,同時也會暴露我知道的信息有多少。
麥克斯看着我,我看出了他臉上的失望。我知道他喜歡我——至少比起艾瑞克來,他更喜歡我。但是我母親昨天說得對——麥克斯不想要我這樣的人,不想要一個有思考能力、能提出自己的議程的人。他想要艾瑞克這樣的人,一個能幫他建立新的無畏派議程、很容易被控制的人,因爲艾瑞克仍然被珍寧·馬修斯玩弄於股掌之中,而珍寧與麥克斯有密切合作。
我母親昨天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成爲無畏派的提線木偶;二是成爲無派別者。但還有第三個選擇——都不做,不跟任何人結盟。置身他們的視線之外,完全自由。那是我真正想要的——離所有想塑造、改變我的人遠一些,一個一個地擺脫他們,然後塑造、改變我自己。
“說實話,長官,我覺得這個位置不適合我。”我冷靜地說,“你開始問我的時候,我說我想做新生導師,現在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就應該去做新生導師。”
“艾瑞克,能拜託你給我們點空間嗎?”麥克斯說。艾瑞克幾乎掩藏不住他的狂喜,點點頭就走了。我沒有目送他離開,但是我願意賭上我全部的無畏派榮譽:他走的時候一定快要跳起來了。
麥克斯站起身來,在我旁邊,在艾瑞克剛剛騰出的位子坐下。“我希望你這麼說不是因爲我說你過激。”麥克斯說,“我只是擔心你。我害怕你壓力太大了,頭腦不清醒。我仍然覺得你是成爲領導人強有力的競爭者。你的資歷很符合要求,你也熟練掌握了我們教給你的所有東西——除此之外,坦白說吧,你比其他有力的競爭者要討人喜歡,以後得一起工作,這點是很重要的。”
“謝謝。”我說,“但你說得對,我是壓力太大了。而真正成爲一個領導人壓力會更大。”
麥克斯傷感地點點頭:“那好吧。”他又點了下頭,“如果你想當新生導師,我就幫你安排;但那是暫時性的工作——其他時間你想做什麼工作呢?”
“也許去控制室吧,”我說,“我發現我喜歡做跟電腦有關的工作。我覺得我應該不太喜歡巡邏之類的工作。”
“好。”麥克斯說,“就這麼定了。感謝你跟我實話實說。”
我站起來,只感覺渾身輕鬆。他看起來確實很憂心,很同情我的樣子。他沒有懷疑我的動機和我過激的原因。
“你要是改變了主意,”麥克斯說,“請不要猶豫,直接告訴我。我們總能用得到你這樣的人才。”
“謝謝。”我說,雖然他是我見過的最符合派別背叛者定義的人,他可能還應該爲艾瑪爾的死負一定的責任,我還是忍不住有些感激他,感激他這樣輕易地放我走。
艾瑞克在拐角處等着我。我試圖直接走過去,他卻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給我小心點,伊頓。”他低聲說,“要是我跟博學派的關係從你嘴裡漏出一點風,你絕對會後悔的。”
“你要是再那樣叫我一次,你也絕對會後悔的。”
“很快我就是你的領導人之一了。”艾瑞克壞笑着說,“相信我,我會很認真,很認真地盯着你,看你怎麼實施我新的訓練政策。”
“他不喜歡你,你知道嗎?”我說,“我是說麥克斯。他更希望是別人,而不是你。他絕對會步步緊盯你的。所以好好享受被拴着脖子的待遇吧。”
我從他手裡掙脫出來,走向電梯。
“天哪。”桑娜說,“今天真是糟糕。”
“對呀。”
我倆坐在大峽谷旁邊,腳蕩在懸崖邊上。我把頭靠在防止我們掉下去摔死的金屬欄杆上。一個大浪撲來,我的腳踝被拍了一下子。
我給她講了我退出領導人培訓的事,也講了艾瑞克的威脅,但沒講我母親的事。該怎麼跟你朋友講,你母親死而復生了這種事?
我這一生,一直都有人想操控我。馬庫斯是我們家的暴君,任何他不允許的事都絕不能發生。然後麥克斯又想招我做他的應聲蟲。連我母親都給我制定了計劃,讓我到了一定年齡就追隨她,去反對派別制度,只因爲她不知爲何對這制度有深仇大恨。我剛以爲自己能一下子擺脫這些人,艾瑞克又插了一腳,提醒我他要是成爲無畏派領導人,就會緊緊盯着我。
我意識到,我所擁有的只剩自己小小的叛逆舉動了,就像在無私派的時候,我從街上撿來的那些物品。託莉在我身上畫的文身,那個可能暗示我分歧者身份的文身,就是其中之一。我要繼續尋找這樣的機會,在這個不允許我有自由的世界裡找到短暫的自由時刻。
“齊克跑哪兒去了?”我說。
“不知道。”她說,“我最近不想跟他玩。”
我側頭看她:“你可以直接告訴他你喜歡他啊。我覺得他是真的不知道。”
“這倒是明顯。”她說着用鼻子哼了哼,“但如果他就想這樣——過幾天換個女孩玩,我可不想成爲他玩弄的女孩之一。”“我真的不覺得你會跟她們一樣。”我說,“但是,好吧。”
我們安靜地坐了幾秒鐘,兩個人都盯着腳下奔涌的水看。
“你會是個好導師的。”她說,“你教我教得特別好。”
“謝謝。”
“可找着你們了。”齊克從我們身後說。他拎着一個大瓶子的瓶頸,瓶裡裝着不知是什麼的棕色的**,“來,我找着好玩的了。”
桑娜和我對視了一眼,聳了聳肩,然後跟着他走到基地深坑另一邊的門,我們第一次跳下來後正是從這些門走進來的。但是他沒帶我們往網子那邊走,而是帶我們走過另一扇門——門鎖用膠帶貼住了——然後走過一條黑漆漆的通道,又上了不少臺階。
“應該快到啦——呃!”
“抱歉,我不知道你要停住。”桑娜說。
“等等,馬上就——”
他打開一扇門,微弱的光透進來,我們能看清所身處的位置了。我們在峽谷的另一邊,只比水高几米。基地深坑就在我們頭頂,好像無限向上延伸,人們在欄杆附近走來走去,他們的身影小而暗,從這麼遠的距離很難辨認。
我笑了。齊克領我們來了又一個小小的叛逆舉動,也許還不是故意的。
“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桑娜的語氣明顯帶着驚愕,她跳到下面的一塊兒石頭上。我走到這裡,才發現有條路可以沿牆往高處走,直通峽谷的另一邊。
“那個叫瑪利亞的女孩,”齊克說,“她媽媽的工作是峽谷維護。我也不知道有這麼個工作,不過很明顯,還是有的。”
“你倆還在一起?”桑娜問道,儘量表現得很輕鬆。
“不了。”齊克說,“每次我跟她在一起,總會保持一種朋友般的距離。那不是個好徵兆,對吧?”
“對。”桑娜表示同意,現在她看起來高興一些了。
我小心地踩在桑娜站的那塊石頭上。齊克在她身邊坐下,把他手裡的瓶子打開遞給我們。
“聽說你退出培訓了。”齊克說着把瓶子遞給我,“我覺得該給你來一杯。”
“是呀。”我說着喝了一口。
“咱們今天就在公共場合酗酒,就當是大喊一句去——”他衝着基地深坑上方的玻璃天花板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你懂的,給麥克斯和艾瑞克。”
還有伊芙琳,我想着,又喝了一口。
“沒有新生可訓練的時候我會在控制室工作。”我說。
“太好了!”齊克說,“在那兒有個朋友真好。現在都沒人跟我說話。”
“跟我以前在無私派似的。”我說着笑了,“想象一下,整個午飯時間都沒人看你一眼。”
“呃。”齊克說,“那我相信你肯定很高興來了這裡。”
我又從他手裡接過瓶子,喝了一大口灼燒的烈酒,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對,”我說,“我是高興。”
如果派別制度真的像我母親說的那樣,在瓦解,那這裡還是看這件事發生的好地方。在這裡,起碼有朋友陪着我。
天剛剛黑,我戴着兜帽,把臉遮起來,在無派別者佔領的區域跑,這裡正是無派別區域與無私派區域交界的地方。我先跑到學校纔想起來路,不過現在我知道自己在哪裡,也知道該往哪裡跑了:往那天我因爲看到火苗而進入的無派別者居住的倉庫跑。
走到我離開時走出的那扇門,我用食指指節叩了叩門。我能聽到門後的聲音,還能聞到食物的氣味從一扇打開的窗子飄出來,裡面點火冒的煙也是從那扇窗裡飄出的。然後我聽見腳步聲,有人來看敲門的是誰了。
這次,那男人穿的是紅色的友好派上衣、黑色的無畏派褲子。褲兜裡還是塞着一條毛巾,跟上次我與他交談時一樣。他把門打開一條縫,只夠看到我。
“哎喲,看看這是誰變了樣。”他打量着我的無畏派制服說,“我怎麼有幸見到您大駕光臨呢?是想念我迷人的氣質了嗎?”
“你上次見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母親還活着。”我說,“所以你才認出了我,因爲你經常跟她在一起。所以你才知道她說過選擇無私派是出於惰性。”
“是啊。”那人說,“我只是覺得不該亂管閒事,告訴你她還在世的事。你是來要我道歉的嗎?”
“不。”我說,“我是來找你送信的。你能給她嗎?”
“當然了。我過幾天就能見到她。”
我從口袋裡掏出折起的紙,遞給他。
“你可以看。我不在乎。”我說,“還有,謝謝。”
“不客氣。”他說,“想進來嗎?你現在看起來更像我們的人了,不是他們的。”
我搖搖頭。
走出小巷,轉彎之前,我回頭看到他正打開紙條看裡面的內容:
伊芙琳,
以後吧。現在不行。
——4
還有,我很高興你沒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