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

又是一年探親日。

兩年前,我還是個新生時,我假裝探親日並不存在,自己一個人躲在訓練室裡打沙袋。我在那裡躲了太久,之後的幾天裡,一直覺得自己身上能聞到塵土加汗水的味道。去年是我當新生導師的第一年,我也還是像前年一樣,儘管齊克和桑娜邀請我跟他們的家人一起過。

今年我有重要的事要做,比打着沙袋爲我那一團糟的家庭傷神更重要的事。我要去控制室。

我穿過基地深坑,躲開那些含淚的重聚,還有尖叫和大笑。探親日這一天,即使不在同一派,一家人也能夠重聚,但是幾年過後,他們通常都不再互相拜訪。畢竟,“派別遠重於血緣”。我看到的大部分穿其他顏色衣服的人都是轉派新生的家人——威爾來自博學派的姐姐穿着淺藍色的衣服,皮特來自誠實派的父母穿着黑白色的衣服。看了他父母片刻,我想他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因爲他們?但我猜,其實大部分時候,人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解釋清楚的。

我應該去執行任務,可我卻在峽谷旁邊停下來,緊靠着欄杆。水裡漂着片片碎紙。現在我知道對面牆上與那些石頭相接的臺階在哪裡了,我一眼就能看到它們,還有通向那裡的隱蔽的走廊。我微微一笑,想起我跟齊克和桑娜在那些石頭上度過的夜晚,有時聊天,有時只是坐在那裡聽水聲。

聽到有腳步聲走近,我扭頭去看。翠絲正向我走來,一個穿着無私派灰色制服的女人胳膊搭在她肩上。娜塔莉·普勒爾。我僵住了,突然想逃跑——娜塔莉要是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從哪兒來,該怎麼辦?她要是不小心在這一大羣人面前說漏了嘴怎麼辦?

她不可能認得出我的。我現在跟她所認識的那個男孩兒完全不同了,我不再是那個瘦瘦高高、背總挺不直、穿着太大衣服的男孩了。

她走近之後,伸出手來:“你好,我叫娜塔莉。我是碧翠絲的母親。”

碧翠絲。這個名字太不適合她了。

我握了握娜塔莉的手。我從不喜歡無畏派的握手禮。它太難預料了,你永遠都不知道該用多大力,不知道該握幾次。

“老四。”我說,“很高興見到你。”

“老四,”娜塔莉微笑着說,“這是你的綽號嗎?”

“對。”我轉換了話題,“你女兒表現很好。我負責監督她的訓練。”

“聽你這麼說真好,”她說,“我對無畏派新生考驗的過程有所耳聞,真替她擔心。”

我看了眼翠絲。她臉上有些紅暈——她看起來很高興,好像見到她母親對她是件好事。我第一次有機會好好欣賞她從我們初識到現在的變化,當初她半是跌落在木製平臺上,看起來那麼柔弱,好像掉在網子上的那一下就會摔碎。現在的她不再柔弱,她臉上有些瘀青,連站的姿勢都有種從前沒有的穩當,好像已經準備好迎接任何事情了。

“不必擔心。”我對娜塔莉說。

翠絲扭過頭。我覺得她可能還在爲我扔飛刀劃傷她耳朵的事生氣。這我也不能怪她。

“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娜塔莉說。要不是眼見她看我的表情,像在盤問我的底細一樣,我會覺得她這話是無心的。

“我想不通爲什麼。”我故意冷冷地說,“我沒有和無私派來往的習慣。”

她的反應在我意料之外,既不驚奇,也並不害怕或是生氣。她只是笑了:“目前很少有人會這樣做,不過我不會放在心上。”

她要是真認出我來了,看來也沒有說出來的打算。我試着放鬆下來。

“那我該走了,你們好好聚。”我說。

我的屏幕上,監控錄像從玻璃大樓的大廳轉換到一個被四棟建築圍住的大洞——新生進入基地的入口。一羣人聚集在基地深坑周圍,有些正從洞裡爬出來,有些在往裡跳。我猜他們是在試網。

“不喜歡探親日?”我的上級,格斯,站在我身後問,他正啜飲着馬克杯裡的咖啡。他年齡不算太大,髮際線卻有些後退。剩下的頭髮他也理得短短的,比我的還要短。他的耳垂被大大的金屬盤撐開,“我還以爲考驗期不結束就見不到你了呢。”

“想想還是做點有用的事好了。”

我面前的錄像裡,所有人都爬出了洞,站在一邊,背朝一棟建築,一個黑影向大洞上方屋頂的邊緣靠近,跑了幾步之後,跳了下去。我看着那黑影消失在水泥面之下,心裡咯噔一下,好像跳下去的是我一樣。我永遠都不會習慣看這種場面。

“他們玩得很開心嘛。”格斯說着又啜了一口他的咖啡,“你沒事來加加班是好事,但是去放空腦袋好好玩一玩也不是犯罪啊,老四。”

他走開了,我自言自語道:“可不都這麼說嘛。”

我看了看控制室。這裡幾乎沒有人了——在探親日,往往只留幾個人值班,一般都是年齡最大的。格斯耷拉着肩看自己的屏幕。其他兩個人坐在他兩側,半戴着耳機看錄像。除了他們就只有我了。

我輸入一個命令,調出我上週保存的錄像。錄像中的麥克斯坐在他辦公室的電腦前。他用一根食指敲着鍵盤,因爲要找下一個鍵,每隔幾秒鐘才按一次。大部分無畏派都不知道該怎麼好好打字,尤其是麥克斯,我聽說他在無畏派從前大部分時間都是扛着槍在無派別區域巡邏——估計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用到電腦吧。我靠近屏幕,仔細檢查我昨天記下的數字是否正確。如果正確,那麥克斯賬號的密碼此刻就在我口袋裡了。

自從我發現麥克斯跟珍寧·馬修斯之間的密謀合作關係,就開始懷疑他們跟艾瑪爾的死有關,我一直想辦法進一步調查。那天看到他輸密碼時,我找到了辦法。

084628。是的,我沒記錯。我重新調出實時監控錄像,在不同鏡頭間不斷切換,直到找出麥克斯辦公室和外面走廊的錄像。然後我輸入命令,將麥克斯辦公室的錄像從循環錄像中隔離出來,這樣格斯和其他人就不會看到了,它只會在我的屏幕上顯示。整個城市的監控錄像分開顯示在控制室裡所有人的屏幕上,這樣我們就不用都看同一段錄像。按規定,我們需要仔細看某段錄像時,最多隻能將其調出幾秒鐘,希望我不需要把它隔離出來太久。我從房間溜出來,向電梯走去。

玻璃大樓的這一層全空了——所有人都走了。這倒讓我的任務簡單了一些。我坐電梯上了十樓,徑直向麥克斯的辦公室走去。我發現,偷偷摸摸做事的時候,最好裝成不是偷偷摸摸的樣子。我邊走邊摸摸口袋裡的優盤,在麥克斯辦公室那條過道轉了彎。

我用腳輕輕把門蹬開——今天早些時候,我確認過他去基地深坑爲探親日做準備了,就偷偷溜到這裡來,把門鎖弄開。我小心地關上門,沒有開燈,蹲在桌子旁。我不想坐他的椅子,因爲那樣椅子就鐵定會移動,我不想讓他回來時發現房間裡有任何變化。

屏幕上彈出要求輸入密碼的對話框。我感覺嘴裡很乾澀,把口袋裡的紙拿出來,壓在桌上,輸進密碼——084628。

畫面切換了。真不敢相信,居然通過了。

要快。萬一格斯發現我不見了,發現我在這裡,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什麼理由聽起來合乎情理。我把優盤插進去,將我之前放在裡面的程序移到電腦裡。這是我問勞倫要的——她是無畏派的技術人員,也是跟我一起訓練新生的導師——能讓一臺電腦遠程監控另一臺電腦的程序,我告訴她這是爲了在工作的時候整齊克玩兒。她很高興幫這個忙——我發現無畏派的人都很熱衷於惡作劇,也很少深究別人的謊言。

敲過幾下鍵盤之後,程序就安裝在了麥克斯的電腦裡,安裝的位置我相信麥克斯是絕對不會打開的。我把優盤和那張紙一起放回口袋裡,沒擦掉門玻璃上留下的指紋就走了。

很容易,我走向電梯時想。看看錶,一共只用了五分鐘時間。有人問起的話,我就能說是去洗手間了。

可我回到控制室時,格斯卻站在我電腦前,盯着我的屏幕。

我愣住了。他在這裡多久了?他看到我進麥克斯辦公室了嗎?

“老四。”格斯說,他的語氣很嚴肅,“你爲什麼要隔離這個錄像?你知道你不應該把錄像單獨調出的。”

“我……”說謊!快說謊!“我以爲我看到了什麼。”我編得很差勁,“不是說咱們看到了異常就可以調出錄像嗎?”

格斯向我走來。

“那……”他說,“我怎麼看到你剛剛從那個走廊走出來了?”

他指指我屏幕上的走廊。我喉嚨一緊。

“我以爲我看到了異常,就上樓去檢查了。”我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到處走走。”

他盯着我,咬咬自己的臉頰內側。我沒有動,也沒有轉移目光。

“如果你再發現異常,必須遵守規定,向你的上級報告。你的上級是誰來着?”

“您。”我答道,輕輕嘆了口氣。我不喜歡別人用高人一等的語氣跟我說話。

“對。看來你還記得嘛。”他說,“說實話,老四,你在這裡工作了一年多了,不該出現這麼多違紀行爲。我們的規定很明確,你遵守就對了。這是對你的最後一次警告。明白嗎?”

“明白。”我說。我曾經因爲把錄像調出來被批評過幾次。都是爲了看珍寧·馬修斯和麥克斯之間的會面,或是麥克斯和艾瑞克的會面。我從沒弄到過什麼有用的信息,而且幾乎每次都會被逮到。

“很好。”他的聲音稍微放鬆一些了,“祝你好運吧,對付那些新生。你今年還是負責轉派的?”

“是。”我說,“勞倫負責本派的。”

“啊,太糟糕了!我還想讓你跟我妹妹混熟點兒呢。”格斯說,“我要是你,我就出去找點兒可以放鬆的事來做。我們這裡沒問題。記住走之前把隔離的錄像放回去。”

他走回自己的電腦那裡,我放鬆了咬緊的牙關。我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咬牙。我的臉一跳一跳的,我關掉了電腦,離開控制室。我都不太相信就這麼混過去了。

現在,麥克斯電腦裡裝了那個程序,我就可以秘密地在控制室裡看他的所有文件了,就能找出他跟珍寧·馬修斯到底有什麼計劃了。

那晚我夢到自己走過玻璃大樓的走廊,走廊裡沒有其他人,可我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窗外的景象沒有任何變化,架在空中的鐵軌繞着高高的建築,太陽躲在雲層之後。我感覺已經走了幾小時,突然驚醒時,更是覺得自己根本沒睡着。

然後我聽到敲門聲,有人喊道:“開門!”

這比我剛剛經歷的那沒盡頭的單調之夢更像一場夢魘——我確信他們發現我是分歧者,或是發現我在監視麥克斯,或是我過去一年裡跟無派別的母親有聯繫了,這是無畏派士兵來抓我。我做的那些事都是“派別背叛者”的標誌。

無畏派士兵來殺我了——但是走到門前時,我纔想起,他們若是想殺我,一定不希望走廊裡有聲音。再說了,那明明是齊克的聲音。

“齊克。”我說着打開門,“你是怎麼回事?這還是大半夜!”

他額頭上有點點汗珠,還喘着粗氣。他一定是跑着來這裡的。

“我剛剛在控制室值夜班,”齊克說,“轉派新生宿舍出事了。”

不知爲何,我第一個念頭是她,記憶裡她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看。

“什麼?”我說,“誰出事了?”

“路上說。”齊克說。

我穿上鞋子和外套,跟着他走。

“是那個博學派男生。金髮的那個。”齊克說。

我強忍住欣慰的嘆息。不是她。她沒事。“威爾?”

“不,另一個。”

“愛德華。”

“是,愛德華。他被襲擊了。被刀刺了。”

“死了?”

“還活着。眼睛被刺了。”

我停下腳步:“眼睛?”

齊克點點頭。

“你都跟誰說了?”

“夜班領導。他去告訴艾瑞克了,艾瑞克說他會處理。”

“他當然會了。”我向右一轉,走向了與轉派生宿舍相反的方向。

“你要去哪兒?”齊克說。

“愛德華已經在醫務室了?”我邊說邊倒着走。

齊克點頭。

我說:“那我就去見麥克斯。”

無畏派基地並不大,我還是能找到誰住在哪裡的。麥克斯的公寓在基地地下走廊的最深處,鄰近基地外的火車軌道。我大步朝那裡走去,一路跟隨利用太陽能發電的藍色緊急照明燈。

我用拳頭敲着金屬門,像齊克叫醒我一樣叫醒麥克斯。幾秒之後,他使勁拉開門,光着腳,目光沒有焦點。

“出什麼事了?”他說。

“一個新生被人紮了眼睛。”我說。

“所以你就來這兒了?沒人去通知艾瑞克嗎?”

“是啊。我就是想跟你談這個。介意我進去嗎?”

我沒有等他回答——直接從他身邊擠過去,走進了他的客廳。他打開燈,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住所,咖啡桌上放滿用過的杯子和盤子,沙發墊歪歪斜斜,地上的灰塵把地板都弄成了灰色。

“我想把考驗期的規則改回去,改回艾瑞克改革之前那樣。”我說,“我還想禁止他進入我的訓練室。”

“你不能把新生受傷的事怪在艾瑞克頭上吧。”麥克斯說着雙臂交叉,“而且你也沒有權力提出要求。”

“是他的錯,當然是他的錯!”我說,聲音意外的很大,“要是不用爲了有限的十個位置競爭,他們就不會絕望到彼此襲擊了!他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他們當然會爆發的!”

麥克斯沉默不語。他一臉慍怒,但沒有指責我的話可笑,這至少是個好的開頭。

“你不覺得攻擊人的新生才該負責嗎?”麥克斯說,“你不覺得我們應該怪這個人而不是艾瑞克嗎?”

“當然他或是她——不管是誰——應該負責。”我說,“但如果不是因爲艾瑞克,這事就不可能——”

“這你可不能說得那麼肯定。”麥克斯說。

“作爲一個講理的人,我可以肯定地這麼說。”

“那是我不講理了?”他的聲音很低,很危險。突然間我想起麥克斯不只是那個無緣無故喜歡我的無畏派領導人——他還是那個與珍寧·馬修斯勾結的無畏派領導人,是他提點了艾瑞克,還可能是他害死了艾瑪爾。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試着保持冷靜。

“那你得小心點,說話要說準你的意思。”麥克斯說着向我靠近,“不然別人就以爲你在侮辱你的上司了。”

我不作答。他又靠近了一些。

“或者說你在懷疑你派別的價值。”他說着,充血的雙眼看看我的肩,我肩上的無畏派火焰文身從領口露出一角。自從我文了這五個派別標誌的文身,就一直藏着它們,但不知爲何,這一次,我害怕極了,害怕麥克斯知道這事。我害怕他知道這文身意味着什麼:我不是一個完美的無畏派成員,我相信應該被歌頌的美德不止一種。這還意味着我是分歧者。

“你本有機會成爲無畏派領導人的。”麥克斯說,“也許你當初沒有像懦夫一樣退出,現在就沒有這事了。但是你退出了,所以現在你就得吞下自己釀的苦果。”

他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他臉上的皺紋前年還沒有,去年也沒有,現在他的膚色是一種發灰的棕色,好像蒙了灰一樣。

“艾瑞克現在插手考驗的事,是因爲你去年不按規則辦事——”去年,在訓練室裡,我在有人受重傷之前就喊停了格鬥,違背了艾瑞克格鬥不到一方無法繼續進行就不能停止的命令。我差點兒丟掉新生導師的職位,要不是麥克斯介入,我就真的丟掉了。

“我本想再給你一次機會,通過更密切的觀察,”麥克斯說,“你的表現沒有好轉。你現在太過分了。”

我來這裡時出的汗變成了冷汗。他後退幾步,再次打開了門。

“別待在我的公寓裡了,去解決你新生的事吧。”麥克斯說,“別再讓我看到你越界了。”

“是的,長官。”我小聲答道,接着就離開了。

清晨,我去醫務室看了愛德華,太陽纔剛剛升起,透過基地深坑的玻璃天花板閃耀着。他的頭上纏着白色繃帶,他沒動,也不說話。我沒對他說任何話,只是坐在他身邊,看着牆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

我真是傻。我以爲自己無可匹敵,以爲麥克斯想讓我跟他一起領導無畏派的願望永遠都在,以爲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信任我的。我不該那麼傻。一直以來,麥克斯想要的都是一個傀儡——正如我母親所說。

我不能做傀儡。可我又不知道到底該做什麼。

翠絲·普勒爾創造的世界很奇異,幾乎可以說很美,黃綠色的天空,枯黃的草向四面八方鋪開,連綿數裡。

觀察別人的恐懼模擬感覺很奇怪。這是很親密的事。我覺得逼迫他人進入脆弱的狀態有些不對,就算是我不喜歡的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私密空間。看到這些新生的恐懼,一個接着一個,讓我感覺自己的皮膚像是被砂紙磨過一樣。

在翠絲的模擬中,黃草全都靜止不動。若不是因爲這裡沉悶的空氣,我倒願意相信這是場美夢,而不是噩夢——但是毫不流動的空氣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風暴將要來臨。

黃草之上飄過一個黑影,一隻黑色的大鳥落在她的肩上,它的爪子扎進了她的衣衫。我的指尖開始隱隱發麻,我想起她走進模擬訓練室的時候我碰到她肩膀的感覺,想起我撥開她的頭髮給她的頸部注射。真是傻。太不小心了。

她使勁拍打那隻黑鳥,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雷聲轟轟,天也暗下來,但遮住陽光的不是烏雲,而是鳥,一羣多到難以置信的鳥,它們動作一致,好像同一整體的不同部分。

她的尖叫是世界上最令我煎熬的聲音,那樣絕望——她絕望地渴求幫助,我絕望地想要幫她,但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真的,我知道。不斷有烏鴉飛來,它們包圍住她,將她活埋在黑色的羽毛中。她尖叫着求助,我卻無法幫她,我不想看這個,連一秒鐘也不想再多看。

但接着,她開始動了,她轉換姿勢,躺在草地上,停止了掙扎,放鬆下來。就算感到疼痛,那她也沒表現出來,她只是閉上眼,投降,而這甚至比聽她尖叫還要令人難受。

然後就結束了。

她猛地在金屬椅子裡坐直,在自己身上拍打着,想把那些鳥拍掉,雖然它們已經不在了。然後她蜷曲起來,遮住自己的臉。

我伸手想撫摩她的肩,想安慰她,她卻狠狠地推開我的胳膊:“別碰我!”

“都結束了。”我說着齜了齜牙,她推開我的時候無意中用力大了些。我不顧疼痛,用一隻手撫着她的頭髮,我太傻了,忘記了這樣不妥,很傻……

“翠絲。”

她來回晃着,讓自己冷靜下來。

“翠絲,來,我帶你去宿舍,好不好?”

“不!不能讓他們看見我……我絕對不能讓他們看到我這副模樣。”

這就是艾瑞克的新規則製造的產物——一個勇敢的人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就擊敗了她最深的恐懼之一,用時比一般人要短至少一半,可她還是害怕回到走廊裡,害怕別人看到她脆弱的樣子。翠絲是無畏者,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這個派別已經不再是真正的無畏派了。

“冷靜點。”我說,我沒有那個意思,聽起來卻像生氣了,“那我帶你從後門出去。”

“我不需要你……”就在她拒絕我時,我看到她的雙手在顫抖。

“少廢話。”我說。我攙着她的手臂,幫她站起來。當我走向後門時,她摸了摸雙眼。艾瑪爾曾經帶我走過這扇門,他想送我回宿舍,儘管我很不情願,也許她現在同樣不想讓我送吧。一個人怎麼可能經歷同樣的故事兩次,只是換了角色?

她使勁掙脫我的手,轉身看我:“你爲什麼這麼對我?你意圖何在,啊?選擇無畏派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這是給自己找了幾個星期的折磨受。”

換了別人,換了其他任何新生,我都會指責她不服從命令,可能已經指責了十幾遍了。我可能會因爲她不停地挑戰我的權威而感覺受到威脅,我曾試圖像剛開始訓練時對付克里斯蒂娜那樣,用殘暴鎮壓她叛逆的舉動。但是翠絲贏得了我的尊敬,就在她第一個跳到那張網上的時候,在她吃第一頓飯就挑戰我的時候,在她沒有因爲我惡意的回答退縮時,在她爲艾爾說話時,在我向她扔飛刀而直視我的時候,她贏得了我的尊敬。她不是我的下級,她不可能做我的下級。

“你以爲克服怯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我說。

“那不是克服怯懦!怯懦是你在現實生活中如何做決定的問題,而且在現實中,我不會被烏鴉啄得要死,老四。”

她哭了起來,但她剛剛的話太讓我震驚了,以至於我沒因爲她的眼淚覺得不自在。她學到的不是艾瑞克想要她學的東西。她學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更爲智慧。

“我想回家。”她說。

我知道這條走廊裡的攝像頭安在哪裡。我希望攝像頭沒有捕捉到她剛剛的話。

“學會在恐懼中思考,這是世上每個人,包括你那殭屍人家庭都要學習的功課。”我說。我對無畏派的新生訓練存有很多懷疑,但我不懷疑恐懼模擬訓練,恐懼模擬訓練是最能讓人直面恐懼、克服恐懼的方法,比扔飛刀、格鬥要直接得多,“這就是我們想要教會你們的東西。如果你連這點都學不會,那遲早會滾蛋,因爲我們不會要你。”

我對她嚴格,是因爲我知道她能做到,也是因爲我想不到其他方式。

“我已經竭盡全力了,可我沒做到。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我都有些想笑了:“翠絲,你以爲自己在幻覺中待了多久?”

“不知道。半小時嗎?”

“三分鐘。”我回答,“你脫離幻覺的時間比其他新生快三倍,其他人一般要用九分鐘,而你只用三分鐘就做到了。不管你是什麼,但肯定不是一個失敗者。”

你有可能是分歧者,我想。但她沒有做出任何操控模擬的舉動,所以她也有可能不是。也許她只是很勇敢。

我對她微微一笑:“明天你會做得更好的。你看着好了。”“明天?”

她現在冷靜了一些。我摸了摸她的背,就在肩膀下面一些的位置。

“你的第一個幻覺是什麼?”她問我。

“我的第一個幻覺不是‘什麼’,而是‘誰’。”我嘴裡說着,纔想起我應該告訴她我恐懼空間中的第一關——恐高才對,雖然我並不確定她在問什麼。我跟她在一起時,總是不能像跟其他人一起時那樣控制自己說的話。我只說模棱兩可的話,因爲這樣才能阻止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我的思緒完全被她透過衣衫散發出的溫熱打亂了,“不過那個不重要。”

“還有,你現在已經克服那恐懼了嗎?”

“還沒有。”我們已經走到宿舍門口了。平時走這條路可從來沒這麼快。我把手插在口袋裡,不想再做不該做的動作,“可能永遠也不會。”

“所以它們一直在折磨你嗎?”

“有時候它們陰魂不散,可有時候,新的恐懼會取代它們。但無所畏懼不是目的所在,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學習如何控制恐懼、掙脫恐懼的束縛,這纔是重點。”

她點點頭。我不知道她選擇無畏派的原因是什麼,但是要我猜的話,我覺得她是想要自由。她若留在無私派,她心裡的火苗肯定會被扼殺,直至熄滅。而在無畏派,雖說這裡也有種種的不是,她的火苗卻會燃燒成熊熊火焰。

“無論如何,”我說,“你恐懼的東西是很少出現在情境模擬中的那種。”

“什麼意思?”

“這個嘛,你真的害怕烏鴉嗎?”我笑了,“當你看見一隻烏鴉,會不會尖叫着跑開?”

“不會,我猜不會。”

她向我靠近一些。我們之間的距離遠一些時,我還更有安全感。她又靠近了一些,我考慮了考慮要不要摸摸她,卻只感覺嘴裡有些發乾。我幾乎從不這樣考慮別人,從不這樣想女生。

“那我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沒想到,成爲一個無畏者要歷經這麼多磨難。”

除了這麼容易就把我的手貼在她背上,我還很高興有別的事可以想。

“有人告訴我,並非一直都是這樣的。我是說,成爲無畏派的過程。”

“是什麼變了?”

“掌權者,就是掌控訓練方式的人,他設置了無畏派行爲舉止的規則。六年前,麥克斯聯合其他首領修改訓練方法,把它們變得更有競爭性更殘忍。”六年前,格鬥在訓練中所佔的比例很小,而且不包括空手搏擊。新生們會戴上護具。而且當年的重點在於變得強大和有能力,同時發展新生之間的情誼。就連我是新生時,也比現在情況要好——當時成爲無畏派的名額並非有限,格鬥也是有一方放棄就能結束,“說是希望能更好地考驗新生的實力。總的來說,它改變了無畏派優先考量的東西,無畏派原本的信條也被完全顛覆。我打賭你猜不到掌權者的新接班人是誰。”

當然了,她馬上就猜了起來:“如果你在你們那屆新生裡排第一,艾瑞克排第幾?”

“第二。”

“所以,艾瑞克是首領的第二人選,而你纔是第一人選。”洞察力很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人選,但我很確定我是比艾瑞克好的人選:“此話怎講?”

“你還記得第一天晚上在餐廳見到艾瑞克嗎?雖然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可還是很妒忌。”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艾瑞克。妒忌?妒忌什麼?我從來沒搶走過他的任何東西,從來沒有對他造成過什麼威脅。是他害死了艾瑪爾,是他對我窮追不捨。但也許她說得對——也許我從沒看出他那麼拼命,卻還在新生排名中被一個來自無私派的轉派生打敗有多麼不甘心,或者因爲他被安插在這裡就是爲了這個領導人的職位,可麥克斯偏偏看好我。

她擦擦臉。

“我看起來像哭過嗎?”

這個問題在我聽來幾乎可笑。她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已經退去,眼淚也幹了,頭髮也順了。看起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好像她剛剛並沒有經歷三分鐘的極度恐懼。她比我當初要堅強。

“嗯。”我靠近她,開玩笑假裝在檢查她的臉,但接着玩笑就不是玩笑了,我靠近了她,而我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

“不像,翠絲,”我擺出一個無畏派表情,“你看起來像釘子一樣強悍。”

她微微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嘿!”齊克有些瞌睡地跟我打着招呼,用拳頭頂着頭。“想跟我換班嗎?我得拿膠帶粘着眼睛才能不閉上了。”

“對不住,”我說,“我只是來找電腦用的。你知道這才九點鐘吧?”

他打了個瞌睡:“我無聊得不行的時候就累。不過我的班快結束了。”

我喜歡晚上的控制室。值班的人只有三個,所以除了電腦低低的嗡嗡聲,房間很安靜。透過窗戶,我只看到一線銀色月光,其餘全是黑漆漆的。在無畏派基地裡想清靜不容易,而在這個地方,最容易找到。

齊克轉回頭接着看他的屏幕。我在跟他隔着幾個位子的電腦前坐下,轉了下屏幕,這樣屋裡的其他人就看不到了。然後我用幾個月前註冊的假賬號登錄,免得有人追查到我身上來。

一登錄進去,我就打開遠程監控麥克斯電腦的程序。用了好幾秒鐘,但最後我還是進去了,就跟坐在麥克斯辦公室裡一樣,我電腦上的內容跟他的完全一樣。

我按部就班地迅速行動。他用數字標記他的文件夾,所以我不知道每個文件夾裡裝的是什麼內容。大部分文件沒有什麼可疑之處,是無畏派成員名單、日程安排之類的。我打開它們後就立即關掉了。

我一個文件夾一個文件夾地檢查所有文件,直到我發現了奇怪的東西。一份補給清單,但是補給並非食物、衣料或任何我能想到的無畏派日常所需——這是武器清單。注射器,還有一種叫D2血清的東西。

我只能想象到一種情況,無畏派需要用這麼多武器——襲擊。但是,襲擊誰呢?

我又環顧一遍控制室,我能在自己的頭顱裡感受到怦怦的心跳。齊克在玩自己編的一個電腦遊戲。另一個監控員倒在一邊,眼睛半閉着。還有一位用吸管無聊地攪着杯裡的水,盯着窗戶看。沒有人注意我。

我又打開一些文件。關掉幾個沒用的之後,我發現了一張地圖。地圖上用字母和數字做了標記,所以一開始我不知道地圖上畫的是什麼。

但接着我打開了無畏派數據庫裡的一張城市地圖跟它作對比,我發現麥克斯的地圖顯示的好像是哪裡的街道,不禁坐直了身子。

是無私派區域。

他們要襲擊的是無私派。

當然,這應該說已經很明顯了。麥克斯和珍寧還可能會襲擊誰呢?麥克斯和珍寧的仇怨都指向無私派,而且一向如此。我早應該意識到了,博學派發表關於我父親——那個怪物般的丈夫和父親——的那篇文章時就該意識到了。據我所知,這是他們寫的唯一一篇真實的文章。

齊克用腳碰了碰我的腿:“我下班了。回去睡覺?”

“不。”我說,“我想喝一杯。”

他明顯精神了起來。可不是每一天晚上我都會放下我枯燥、沉默的本性,像無畏派那樣放縱一回。

“我跟你了。”他說。

我關閉程序,退出賬號,關掉一切。我試圖把攻擊無私派的信息也留在控制室裡,等我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再去想,但它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跟着我走到電梯,跟着我穿過大廳,跟着我一直到基地深坑下面。

從模擬中出來時,我心

裡覺得很沉重。我把身上的導線拔掉,站了起來。她還沒從剛剛差點淹死的感覺中恢復過來,雙手顫抖着,大口地深呼吸。我看了她一會兒,不知道我需要說的話該怎樣說出口。

“怎麼了?”她說。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做到什麼?”

“衝破玻璃。”

“我不知道。”

我點頭,伸手拉她。她站起來,並沒什麼問題,但是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我掃視了一眼房間角落裡的攝像頭。確實有一個,就在我預測的位置,我們正對面。我扶着她的手肘,帶她走出房間,去一個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受監視的地方,去兩個攝像頭之間的盲點。

“怎麼了?”她有些氣惱地問。

“你是分歧者。”我說。今天我對她不太友善。昨晚我在峽谷旁碰到了她和她朋友,我當時糊塗——或者說喝得太醉——以致靠她太近了,以致不小心對她說了她看起來很迷人。我擔心自己做得太過。現在我甚至更擔心了,擔心的原因卻又不同。

她打破了玻璃。她是分歧者。她有危險。

她只是盯着我。

然後她靠在牆上,幾乎成功地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分歧者是什麼?”

“別裝傻了。”我說,“上次我就懷疑過,這次更明顯了。能操控整個情境模擬,你就是一個分歧者。這次我會刪除影像。除非你想死在峽谷下面,否則,我勸你趕緊想出在情境模擬過程中該怎麼隱藏這種特性。現在,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我走回模擬訓練室,把門關上。刪掉錄像很容易——點幾下鍵就可以了,記錄就會消失。我仔細查看了她的檔案,確定裡面只有她第一次訓練的數據。我得編個理由來解釋這次數據的去處。必須編好,讓艾瑞克和麥克斯相信。

我迅速地把隨身帶的刀拿出來,把刀尖插進保護電腦主板的金屬殼縫隙中,把殼子打開。然後我走到走廊,到飲水器邊,含了一大口水。

回到模擬訓練控制室,我把水噴進金屬殼打開的縫隙間,把刀子放回去,等着。

過了大概一分鐘,電腦屏幕黑了。無畏派基地可以說就是個到處漏水的山洞——漏水造成的意外時有發生。

我很絕望。

我讓之前捎信給我母親的那個無派別者再次幫我傳信,約她在十點十五分從無畏派基地開出的火車最後一節車廂見面。我猜她知道如何找到我。

我靠着車廂壁坐下,一隻胳膊抱住一邊的膝蓋,看着城市在我眼前閃過。晚上的火車行駛速度不如白天那麼快。所以晚上更容易觀察到火車臨近城市中心時建築的變化,越到中心,建築就越高,卻也越來越窄,小一些、老舊些的磚石結構建築旁建着“玻璃柱”。這就像一座城市的上方建着另一座城市。

火車開到城市的北部,有人跟着車跑。我站起來,抓着車廂壁上的一根扶杆,伊芙琳跳進車廂,她穿着友好派靴子、博學派裙子、無畏派外套。她的頭髮紮了起來,這讓她本就凌厲的五官更顯冷酷。

“你好。”她說。

“嗨。”我說。

“每次見你,你都強壯了些。”她說,“我想應該沒必要問你吃得好不好。”

“我也一樣不用問你這個問題。”我說,“不過原因不同。”

我知道她吃得不好。她是無派別者,而最近因爲博學派向無私派施加壓力,無私派給他們的東西也不像從前那麼多了。

我伸手到背後,抓起揹包,裡面放着我從無畏派儲藏室裡拿來的罐頭。

“只是清湯和蔬菜,不過總比沒有強。”說着我遞給她。

“誰說我需要你幫了?”伊芙琳小心地問,“我過得挺好,你知道的。”

“知道,這不是給你的。”我說,“這是給你那些餓壞的朋友的。我要是你,絕不會拒絕食物。”

“我不會。”她說着接過了揹包,“我只是不習慣你關心我。一下子讓我沒了戒備心。”

“這感覺我倒熟悉。”我冷冷地答道,“你是多久沒對我的生活過問過一句了?七年嗎?”

伊芙琳嘆了口氣:“要是你叫我來這裡就是爲了再爭論這個,我恐怕不能久留了。”

“不,”我說,“我叫你來不是爲這個。”

我根本不想聯繫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對無畏派裡的任何人講襲擊無私派的事——我不知道他們對無畏派、對無畏派制度有多忠誠——而我又必須得告訴什麼人。上次我跟伊芙琳交談時,她似乎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城市裡的秘密。我猜她可能知道現在該怎樣幫我,以免事情無法挽回。

這是在冒險,但我不知道哪裡可以求助。

“我最近在監視麥克斯,”我說,“你說過博學派與無畏派勾結,你說得對。麥克斯和珍寧,他們在密謀什麼,其餘還有誰就不清楚了。”

我告訴她我在麥克斯電腦上看到了什麼——那些補給清單和地圖。我還告訴她我觀察了博學派對無私派的態度——那些報道,告訴她博學派在怎樣毒害其他人——包括無畏派——的思想,讓他們仇視無私派。

我說完後,伊芙琳看起來並不驚訝,甚至並不擔憂。實際上,我讀不懂她的表情。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說:“你有看到任何暗示襲擊時間的東西嗎?”

“沒有。”我說。

“那數字呢?無畏派和博學派打算派多大規模的軍隊襲擊?他們打算從哪裡找這些人呢?”

“我不知道。”我氣惱地說,“我也不在乎。不管他們派多少人,都能在眨眼間毀掉無私派。無私派又沒有接受過任何防身訓練——就算會防禦,他們也不會反擊的。”

“我就知道有事要發生。”伊芙琳說着皺起眉,“現在博學派總部的燈成天亮着。這意味着他們已經不害怕議會成員找他們的事了,而這……也說明他們之間的矛盾激化了。”

“那好。”我說,“咱們怎麼警告他們?”

“警告誰?”

“無私派啊!”我着急地說,“我們怎麼警告無私派,讓他們知道自己要遭受襲擊了;怎麼警告無畏派,他們的領導在密謀推翻議會;怎麼——”

我停了下來。伊芙琳雙手垂在身側,表情輕鬆,一點也不激動:“咱們的城市在變化,托比亞斯。”這是我們重逢時她對我說的話,“很快,每個人都得選擇自己站在哪個陣營,我知道你想在哪邊。”

“你早就知道了。”我慢慢地說,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你知道他們在策劃這種事情,知道他們已經策劃了許久。你在等。你希望這事發生。”

“我對自己曾經的派別沒有留戀。我不想要他們也不想要任何派別,繼續控制這座城市和城市中的人。”伊芙琳說,“有人想要幫我剷除敵人,我就讓他們去。”

“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我說,“他們不都像馬庫斯一樣啊,伊芙琳。他們根本無力反抗。”

“你以爲他們是無辜的,”她說,“那是你不瞭解他們。我瞭解他們,我見過他們的真面目。”

她的聲音低低的,帶着些許沙啞。

“你以爲你父親是怎麼騙了你那麼多年的?你以爲其他無私派領導沒有幫他,沒有散播謊言嗎?他們知道我沒有懷孕,也沒有人打電話叫醫生,而且根本就沒有屍體。但他們還是告訴你我死了,不是嗎?”

我之前從沒這麼想過。確實是沒有屍體。儘管沒有屍體,在那個糟糕的早晨,坐在我父親房子裡的、次日傍晚參加葬禮的男男女女都還是爲騙我、爲騙無私派的其他人,全都在演戲,他們在那肅靜之中低聲耳語,沒有人會離開我們。誰會想離開呢?

發現這個派別裡全是騙子,我本不該驚訝,但我心裡可能還有一部分仍然天真,仍然像個孩子吧。

從今天起不會了。

“好好想想吧,”伊芙琳說,“那些人——告訴一個孩子他母親死了,只爲了自己的臉面——那種人是你想幫助的人嗎?還是你想幫忙把他們從權力寶座上推下去?”

我以爲我知道答案。那些無辜的無私派,那些不斷爲他人服務、不停地點着頭的無私派,我應該幫他們。

可那些說謊的人呢,那些害我悲痛,把我一個人扔給那個使我痛苦的男人的人呢?我應該幫他們嗎?

我無法直視她,也無法回答她。等火車開到一個月臺,我沒有回頭就跳了下去。

“無意冒犯,不過你看起來真糟糕。”

桑娜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把她手裡的餐盤也放下。昨天與我母親的對話現在就像一道突然出現的刺耳噪音,其他聲音都被它掩蓋了。我一直知道我父親的殘忍,但我也一直認爲其他無私派都是無辜的。在內心深處,我相信自己離開他是懦弱的表現,是違背了我自己的道德信仰。

現在,不管我怎樣決定,都會背叛某些人。如果我向無私派透露麥克斯電腦上的攻擊計劃,我就背叛了無畏派;如果不警告他們,我就會再次背叛自己的出生派別,這一次比上次要嚴重得多。我別無選擇,必須做出決定,而光是想想要做決定就讓我想吐。

我只知道有一種辦法能幫我度過今天——起牀,去工作。我公示了排名——這個還有些爭論,我主張進步佔的比重大一些,而艾瑞克主張持續領先的比重應該大一些。然後我去吃了飯。我的動作彷彿全是靠肌肉記憶完成的。

“你到底吃不吃?”桑娜問道,衝我的一滿盤食物點點頭。

我聳肩:“也許吃吧。”

我能看出她是要問我怎麼了,所以我轉換了話題:“琳恩表現怎麼樣?”

“你應該比我瞭解啊,”她說,“你不是能看到她的恐懼和所有那些嗎?”

我從盤子裡的一大塊肉上切下一點,放進嘴裡嚼。

“那是什麼感覺?”她小心翼翼地問,對我挑起一根眉毛,“我是說,看到他們的恐懼,是什麼感覺?”

“我不能跟你談她的恐懼。”我說,“你知道的。”

“那是你的規矩還是無畏派的規矩?”

“這重要嗎?”

桑娜嘆口氣:“我只是有時候覺得我都不認識她了。”

之後我們沒再說話。我就是最喜歡桑娜這一點,她並不是非要填滿所有的空白。吃完之後,我們一起離開了餐廳,齊克從基地深坑對面喊我們。

“嘿!”他說。他用指尖轉着一卷膠帶,“想去練習擊打嗎?”

“想。”桑娜和我齊聲回答。

我們走向訓練室,桑娜給齊克講她這一週在城市圍欄的事:“兩天前,跟我一起巡邏的傻子嚇壞了,非說是看到了什麼東西……結果就是個塑料袋。”——然後齊克用一隻手臂攬住她的雙肩。我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指關節,儘量不擋他們的道。

我們離訓練室近一些後,我想我聽到裡面有聲音。我皺着眉,把門踢開。有人在房間裡,琳恩、尤萊亞、馬琳,還有……翠絲。他們混在一起可是有點驚到了我。

“我就說我聽到這裡有動靜嘛。”我說。

尤萊亞在拿無畏派用來玩的塑膠子彈槍朝一個靶子射擊——我很確定槍不是他的,應該是齊克的——馬琳在嚼着什麼東西,我進來時,她衝我笑笑,還揮了揮手。

“原來是我的傻老弟。”齊克說,“訓練之外的時間你們不該私自來這個地方。以後小心點兒,否則老四會告訴艾瑞克,艾瑞克非扒了你們的皮不可。”

尤萊亞把槍插進他的腰帶,貼着他的後腰,連保險都沒關。過會兒說不定槍一走火,他屁股上就要挨幾下子了。我沒提醒他。

我撐着門,把他們都趕出去。琳恩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說:“你不會告訴艾瑞克吧?”

“放心,不會的。”我說。翠絲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伸出手去,手掌剛好與她的肩胛骨貼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的。我也並不在乎。

其他人都走進走廊,尤萊亞和齊克開始鬥嘴,桑娜和馬琳一起吃掉了剩下的鬆餅,我們原先想在訓練室練習擊打的計劃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等等。”我對翠絲說。她轉過身來,看起來很擔心,我試圖微笑,可現在真是笑不出來。

我注意到今天傍晚我公示排名時,訓練室裡緊張的氣氛——我計算分數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我應該把她的分數算低一點,她纔會安全。她在模擬訓練中表現那麼好,把她的分數稍微算低一點都是對她的侮辱,但比起侮辱,也許她更不想與其他轉派生之間產生隔閡。

儘管她蒼白疲憊,甲牀周圍有小小的傷口,眼睛裡流露出一些不堅定,我卻知道她不是這樣的。這個女孩絕不會希望自己被放在安安穩穩的地方,絕不會。

“你屬於這裡,知道嗎?”我說,“你屬於我們。考驗很快就結束了,所以你要堅持住,好不好?”

我頸後突然一陣發熱,我用一隻手撓了撓,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雖然我能感覺到她在沉默中看着我。

然後她把手指與我的交纏在一起,我盯着她,驚呆了。我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在我腦子的一片混亂和疲憊之中,我突然意識到,雖然我碰過她好幾次——每次都是缺失判斷力的結果——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碰我。

她轉身,跑去追她的朋友們。

而我站在走廊裡,一個人,咧着嘴笑得像個傻瓜。

我試了將近一個小時,也沒睡着覺,躺在那裡翻來覆去想找個舒服的姿勢。但是總感覺像有人把我的牀墊換成了一袋子石頭似的。也許只是我想太多事,才無法入睡。

最後我放棄了,穿上鞋子和外套往玻璃大樓走去,我每次失眠都是往那裡去。我想再進一次恐懼空間,但今天下午沒有增添新的恐懼模擬血清,現在去弄又太麻煩。所以我走到了控制室,格斯哼了一聲,算是跟我打招呼,其他兩個人根本沒注意到我進來。

我不想再去瀏覽麥克斯的文件——我覺得我已經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了。我知道有壞事將要發生,卻不知道到底要不要阻止它。

我需要告訴什麼人,需要一個人來跟我一起承擔,告訴我該怎麼做。但是我並沒有信任哪個人到能說出這種事。就連我的朋友們都是生在無畏派,長在無畏派,我怎麼確定他們不會更信任自己的領導人呢?我不能確定。

不知爲何,翠絲的面容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她的表情坦率又堅定,像她在走廊裡握住我的手時那樣。

我循環瀏覽着錄像,從城市裡的街道看回到無畏派基地。大部分走廊都是黑着的,就算有什麼東西我也看不到。我從耳機裡聽到峽谷裡流水的聲音,或是小巷裡呼呼的風聲。我嘆口氣,用手撐住腦袋,盯着不斷切換的畫面看,一幅又一幅,我讓它們催我入眠。

“睡覺去吧,老四。”房間另一邊的格斯對我說。

我猛地驚醒,點了點頭。我不看錄像的話,就不好再在控制室裡待着。我退出賬號,向電梯走去,眨眨眼睛讓自己清醒過來。

穿過大廳時,我聽到下面傳來呼喊聲,是從基地深坑傳來的。那喊聲不是毫無畏懼的無畏派喊聲,也不是在刺激害怕卻又高興時發出的喊聲,而是那種喊聲,那種因恐懼而尖叫的音調。

我跑到基地深坑的底部,踩到的地方小石子亂飛,我的呼吸很快、很沉重,卻也均勻。

三個穿着黑衣服的高個子站在下面的欄杆旁。他們三人圍堵着一個人,一個瘦小一些的受害者,雖然我看不到什麼東西,卻知道這必定是在鬥毆。或者說這算不上鬥毆,三個人打一個算什麼鬥毆。

打人的人當中有一個突然轉身看到了我,就跑向了相反的方向。我走近了,看到餘下兩人中的一人把受害者抱了起來,懸在峽谷上方,我喊了出來:“住手!”

我只看到她金色的頭髮,幾乎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了。我撞上了其中一個攻擊者——德魯,我是靠他橘紅的髮色辨認出來的——然後把他推向峽谷邊上的欄杆。我朝他臉上打了一下、兩下、三下,他癱倒在地,然後我又開始踢他,我無法思考,根本無法思考。

“老四。”她的聲音很輕,有些沙啞,但我現在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她抓着欄杆,還在峽谷上方吊着,如魚鉤上的魚餌一般。另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襲擊者,也跑了。

我跑向她,從腋窩底下抓住她,扶她上來。我把她摟在胸前。她把臉靠在我肩上,手指抓着我的上衣。

德魯躺在地上,爬不起來。我抱着她離開時聽到他的呻吟。我不是抱她去醫務室——他們還會去那裡找她——而是去我那在冷寂、孤立走廊裡的公寓。我推開公寓門,把她放在我的牀上。我摸了摸她的鼻子、顴骨,檢查有沒有骨折,又摸了她的脈搏,低頭聽聽她的呼吸。一切都很正常,很平穩。連她頭後面的包,還有身上的腫塊、劃傷都不太嚴重。她沒有受重傷,但差點兒就被嚴重傷到。

我坐直的時候,雙手都在顫抖。她的傷並不重,但德魯的就不一定了。我都不知道在她喊我的名字、在我醒悟過來之前,到底打了他多少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開始顫抖,確認過她頭下面有枕頭墊着,我就離開公寓,回到基地深坑的欄杆那裡。路上,我試圖在腦海裡回憶剛剛的那幾分鐘,試圖回憶我打了德魯哪裡,用了多大的力氣,但整件事都被當時的怒氣掩埋了。

我倒想知道這對他來說是什麼滋味,我想着想着,回憶起馬庫斯每次生氣時眼裡的狂野。

我走到欄杆旁時,德魯還躺在那裡,姿勢奇怪、蜷縮成一團。我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半是擡、一半是拖地把他弄到了醫務室。

回到公寓時,我直接走進浴室去洗手上的血——打德魯的臉時,我自己的指關節破了幾個。德魯在那裡,就意味着其中一個攻擊者是皮特,但是第三個人是誰呢?不是莫莉——那人太高,太壯了。實際上,所有新生中那樣高大的只有一個人。

艾爾。

我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好像怕盯着我看的會是馬庫斯似的。我的嘴角有一個小傷口——德魯有還擊嗎?不重要了。我不記得,那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翠絲還好。

我把手放在冷水龍頭下,直到洗乾淨爲止,然後用毛巾擦乾,去冰箱裡拿冰袋。我把冰袋拿到她身邊,發現她醒了。

“你的手。”她說。這話太可笑了,太傻了,她剛剛還脖子以下都蕩在峽谷之上,現在卻擔心我的手。

“我的手,”我不耐煩地說,“不用你操心。”

我彎腰把冰袋放在她頭上,之前我摸到有包的地方。她擡起手,指尖輕觸我的嘴。

我從來不知道人可以有這樣的感覺,突然一下充滿了能量。她的手指柔軟,充滿了好奇。

“翠絲,”我說,“我沒事。”

“你怎麼會在那兒?”

“我正從控制室回來,聽到了聲尖叫。”

“你把他們怎麼樣了?”

“半小時前,我把德魯丟給醫務室了。皮特和艾爾跑了。德魯說他們只是想嚇唬嚇唬你,至少我覺得他是想這麼說。”

“他情況很糟嗎?”

“他會活下去的。不過具體情況如何,就很難說了。”我狠狠地說。

我不應該讓她看到我的這一面,這樣從德魯的疼痛中汲取野蠻樂趣的我。我根本不應該有這樣一面。

她伸手抓我的胳膊,輕輕捏了一下。“很好”,她說。

我低頭看她。她也有這樣一面,她一定有的。我看到她打敗莫莉時的眼神,好像她的對手有沒有暈倒無關緊要,她無論如何都要繼續格鬥。也許她跟我一樣。

她的表情變了,五官都抽搐起來,然後她哭了。大多數時候,有人在我面前哭,我就感覺自己像被捏住了,必須得離他們遠點才能呼吸。她哭的時候我沒有這種感覺。在她面前,我不擔心她會希望我做什麼,不擔心她會需要我幫她做任何事。我坐在地上,與她高度相同,就這樣小心地看了她片刻,然後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小心地避開她臉上剛剛出現的瘀青。我用拇指撫着她的顴骨。她的皮膚很溫暖。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長相,即使此刻,臉有些腫、有些發青,她身上還是散發着一種驚人的氣質,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東西。

那一刻,我終於可以接受我無法避免的感覺了,雖然我並不情願。我需要跟誰談談。我需要徹底信任一個人。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我知道,我確信,那個人就是她。

就從告訴她我的名字開始吧。

我朝早餐隊伍裡的艾瑞克走去,端着盤子站在他身後,他正用一個長柄勺往自己的餐盤裡放炒雞蛋。

“我要是告訴你,昨晚有個新生被其他幾個新生襲擊了,”我說,“你會有一點點在乎嗎?”

他把炒雞蛋推到盤子的一邊,聳了聳一邊的肩膀:“我倒是比較在乎他們的導師不怎麼能管好自己的新生這一點。”我端起一碗燕麥時,艾瑞克說。他瞟了瞟我破了的指關節,“我還比較在乎,這場假設的襲擊應該是他任職時發生的第二起事件了……而本派新生那邊似乎沒有這種問題。”

“轉派新生之間的矛盾本來就多——他們互相不認識,也不熟悉這個派別,而他們的背景也天差地別,”我說,“你是他們的領導人,那你不該負責‘管好’他們嗎?”

他用夾子夾了幾片吐司放在雞蛋旁邊,然後靠在我耳邊說:“你現在的情況可是不妙啊,托比亞斯。”他用狠毒的語氣說,“在衆人面前跟我吵架,‘丟失’模擬訓練數據,明顯偏袒考驗中排名低的新生。現在連麥克斯都這樣想了。要是真有襲擊這回事,我覺得他可不會給你好臉色看,那時候我再建議解僱你,他就不會反對了。”

“那你就會在考驗結束前一週缺一個新生導師。”

“剩下的工作我可以自己幹。”

“我可不敢想象你管理新生是個什麼情況。”我微眯着眼睛說,“那樣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淘汰人了。他們肯定不是死了,就是自己跑了。”

“你要是不小心點兒,就什麼也不用想象了。”他排在了隊伍的最前面,回頭看我,“競爭環境是會造成矛盾和壓力的,老四,而矛盾和壓力一定會找到突破**發的。”他微微一笑,把那些穿孔之間的皮膚都扽開了,“攻擊事件當然會用現實說話,告訴我們誰比較強,誰比較弱,你不覺得嗎?這樣我們就根本不用看測試結果了。如果真有襲擊發生的話,我們就可以依照更可靠的信息源來決定誰該離開這裡了。”

他的暗示很明顯:作爲襲擊事件的受害者,翠絲在大衆眼中比其他新生要弱,更有可能被驅逐。艾瑞克不會幫扶受害者,而會主張將她從無畏派驅逐出去,愛德華自行離開之前,他也是這樣主張的。我不想讓翠絲被逼成爲無派別者。

“對,”我裝作無事,“那就好,還好最近沒有發生什麼襲擊事件。”

我往燕麥裡倒了些奶,走到自己桌前。艾瑞克不會對皮特、德魯和艾爾做任何處理,而我若是不把事情搞得更糟,也無法做任何事。但是也許——也許我不需要一個人面對。我把餐盤放在齊克和桑娜之間,說:“我需要你們幫忙做件事。”

我解釋完恐懼空間之後,新生就解散去吃午飯了,我把皮特拉到空蕩蕩的恐懼模擬實驗室旁邊的那間觀察室。觀察室裡放着很多排椅子,供新生們在最終測試時坐。而齊克和桑娜也在觀察室裡。

“咱們得聊聊了。”我說。

齊克向皮特撲去,狠狠把他撞到水泥牆上。皮特撞到了腦袋,齜牙咧嘴。

“你好啊。”齊克說着,桑娜走向他們,手掌裡轉着一把匕首。

“這是幹嗎?”皮特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桑娜接住匕首的刀把兒,把刀尖抵在他臉頰上,按出一個小坑來時他都不害怕,“想嚇唬我嗎?”他冷哼了一聲。

“不是。”我說,“這是給你講點事。不止你一個人擁有願意造成傷害的朋友。”

“我以前可不知道新生導師該威脅新生呢,你知道?”皮特看着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若不清楚事實,這表情可能被解讀成天真的表現,“不過我得問問艾瑞克,確認一下。”

“我沒有威脅你,”我說,“我連碰都沒碰你。我們甚至都不會出現在控制室儲存的監控錄像裡。”

齊克笑了,好像不能自已。這是他的主意。

“是我在威脅你。”桑娜說,她的話幾乎像一聲怒吼,“你再使用暴力一次,我就要給你上一上正義的課了。”她把匕首舉到他眼前,慢慢放下來,刀尖碰着他的眼簾。皮特徹底僵住了,連呼吸時都不敢動,“以眼還眼,你造成的每一個傷口,身上都會對應着留下一個。”

“艾瑞克可能不在乎你襲擊你的同伴,”齊克說,“但我們在乎,而無畏派有很多我們這樣的人。我們不贊同對同派同胞動手的舉動。我們會聽流言,會快速傳播流言。我們不需要用多久就可以讓他們明白你是怎樣的爛人,而他們也不需要多久,就能讓你的日子非常非常難熬。你要知道,在無畏派,名聲這玩意兒不太容易改變。”

“我們就從你潛在的上司開始,”桑娜說,“控制室的主管們——齊克容易做他們的工作;城市圍欄的領導——這個我來。託莉認識基地深坑裡所有人——老四,你跟託莉是朋友,對吧?”

“對。”我說。我走向皮特,歪歪頭,“你是能給別人帶來痛苦,新生……但是我們,能讓你一輩子不好過。”

桑娜把刀子從皮特眼睛上移開,說:“考慮考慮。”

齊克放開皮特的上衣,還幫他撫平,臉上仍掛着微笑。不知怎麼,桑娜的兇相跟齊克的高興樣兒合在一起剛好很嚇人。齊克對皮特揮揮手,我們一起離開了。

“你還是想讓我們去跟人講的吧?”齊克問我。

“嗯,對。”我說,“必須的。不止是皮特,還有德魯和艾爾。”

“他要能活過考驗期的話,我說不定會不小心把他絆倒,害他掉進大峽谷。”齊克充滿期待地說,還用手比劃了一下掉下去的動作。

第二天早晨,大峽谷旁聚集了一羣人,所有人都靜立不動,即使早餐的香氣在召喚大家去餐廳。我不需要問就知道他們爲何聚集在這裡。

這種事幾乎每年都會發生,我聽說。有人死亡。像艾瑪爾之死那樣,突然,可怕,令人惋惜。屍體會從大峽谷裡像魚鉤上的餌料一樣被拉出來。通常是年輕人——意外,冒險不小心出了錯;也可能不是意外,而是心裡的創傷無法癒合,無畏派的黑暗、壓力和苦痛造成的創傷。

我不知道對這些死亡該做何感想。也許是愧疚,因爲我沒看到那些苦痛;也許是悲哀,因爲那些人沒能找到其他的出路。

我聽到前面有人在說逝者的名字,兩種情緒同時向我襲來。

艾爾。艾爾。艾爾。

我的新生——這是我的責任。我失敗了,因爲我只顧着找麥克斯和珍寧的把柄,只顧着把所有事都怪在艾瑞克頭上,只顧着在救不救無私派之間徘徊不定。不——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爲了保護自己而遠離了他們,而我應該把他們從黑暗之處拉出來,讓他們看到光明。站在大峽谷的石頭上跟朋友說笑,夜裡做完大冒險遊戲去文文身,排名公佈後接受一大堆擁抱,這些是我該給他的東西——就算這些幫不了他,我也應該盡力。

現在我很確定一件事——今年的考驗期結束,艾瑞克不需要再費盡心機把我從這個職位上除掉。我已經沒救了。

艾爾。艾爾。艾爾。

爲什麼在無畏派所有的死人都會變成英雄?我們爲什麼需要他們變成英雄?也許是因爲在這個滿是腐敗的領導人、惡性競爭的新生、憤世嫉俗的導師的派別裡,我們只能找出他們。死人能做我們的英雄,是因爲他們以後不會再讓我們失望,隨着人們對他們的記憶越來越遙遠,他們只會越來越好。

艾爾開始時不堅定,很敏感,後來變得嫉妒心重又暴力,然後他就走了。有比他弱的人活了下來,也有比他強的人死去,這一切都沒有合理的解釋。

但是翠絲想要一個解釋,她急切地想要一個解釋,我能在她臉上看出那種飢渴,或者說是憤怒。又或者兩者皆有。我無法想象喜歡一個人,然後恨這個人,又在這些情感還沒有結果的時候失去這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跟着她,遠離那些齊聲高喊的無畏派,因爲我自負地以爲,我能安慰得了她。

對。當然了。又或許我跟着她是因爲我厭倦了疏離所有人,我不再確定那樣是最好的選擇。

“翠絲。”我說。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酸酸地問道,“不該去向艾爾致敬嗎?”

“你不也該去嗎?”我向她走去。

“當你沒有敬意的時候幹嗎要去致敬?”有一刻,我被驚到了,驚訝於她能這樣冷酷——翠絲並不總是很和善,但她幾乎從不對任何事情如此冷漠。不過一秒之後,她就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啊。”

“太荒謬了!”她說着臉紅了起來,“他自己從巖架上跳下去,艾瑞克還稱之爲勇敢。艾瑞克,是他讓你朝艾爾頭上甩飛刀的。”她的表情扭曲了,“他這不叫勇敢!他覺得沮喪,他就是一個懦夫,他差點兒殺了我!在這裡,我們就是要向這種事致敬嗎?”

“要不然你想讓他們怎麼做?”我儘量輕柔地問她——不過也輕柔不到哪兒去,“譴責他嗎?艾爾已經死了,他聽不到,而且已經晚了。”

“跟艾爾沒關係!”她說,“大家都在圍觀!現在人人都以爲跳進峽谷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是說,如果事後人人都喊你英雄,那爲什麼不去跳呢?如果事後人人都銘記你的名字,爲什麼不去跳呢?”但當然了,這當然跟艾爾有關係,她也知道。“這……”她在掙扎,在跟自己搏鬥,“我不能……無私派永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一件都沒有。永遠不會有。這個地方扭曲了他,毀了他。如果說這話讓我像個殭屍人,我不在乎,真不在乎,無所謂!”

我多心的習慣埋藏太深,自動掃視一遍,尋找攝像頭。攝像頭在飲水處上方的牆裡嵌着,被藍色的燈遮擋起來。

控制室裡值班的人能看到我們,如果我們不走運的話,可能還剛好被他們聽到。我腦海裡浮現出那樣的畫面,艾瑞克說翠絲是派別背叛者,我看到翠絲的屍體在火車軌道旁……

“小心點,翠絲。”我說。

“那就是你要說的嗎?”她皺着眉,“叫我小心點,只有這些嗎?”

我知道我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但她明明在譴責無畏派的魯莽,卻又像他們一樣不計後果。

“你跟誠實派的人一樣壞,知道嗎?”我說。誠實派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做事從來不顧後果。我把她從飲水處旁拉開,這下我離她的臉很近,我彷彿又看到了她漂在地下河的水中,死去的雙眼叫我無法忍受。她纔剛剛被襲擊過,若不是我聽到她的尖叫,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聽好了,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我把雙手都放在她肩上,“他們在監視你們,特別是你。”

我記起扔飛刀事件之後,艾瑞克看她的眼神,還有他對於她的模擬數據丟失的追問。我說是漏水事件。他說翠絲的模擬結束後不到五分鐘就發生了漏水事件,真是有意思。有意思。

“放開我。”她說。

我立即放開了手。我不喜歡聽到她那樣的聲音。

“那他們也會監視你嗎?”

一直在監視,一直會監視。“我一直在幫你,可你老是拒絕幫助。”

“哦,對。你在幫我。”她說,“用飛刀刺傷我的耳朵,嘲笑我,對我大吼大叫,吼我比吼別人都多,還真讓我受益匪淺啊。”

“嘲笑你?你是說我扔飛刀的時候嗎?我那不是嘲笑你,”我搖搖頭,“我只是在提醒你,如果你退縮,就必須有別人頂替你。”

對我來說,那時候我的意圖很明顯。我以爲她似乎比任何人都理解我,她一定也能理解我當時的意思。但是,當然了,她沒理解。她不會讀心術。

“爲什麼?”她問。

“因爲你來自無私派。”我說,“當你忘我地幫助別人的時候,就是你最勇敢的時候。如果我是你,我會假裝無私的衝動已經消失。因爲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那,會對你很不利。”

“爲什麼?他們爲什麼管我的特性如何?”

“他們關心的只有你們的特性。他們想讓你們以爲,他們只在乎你的行爲,但其實不然。他們不是想讓你按照特定方式來行動,而是想讓你按照特定方式去思考。這就好理解了,這麼一來你就不會對他們構成威脅。”

我把手撐在牆上靠近她臉的地方,向牆靠了靠,想起我脊背上排成一條線的文身。讓我成爲派別背叛者的,不是去文身這件事,而是它們所承載的意義——逃離只屬於某個派別的狹隘思維,剔除我所有不同的部分的思維、把我剝離得只剩一面的思維。

“我不明白。只要我完全遵從他們的指示行動就好了,爲什麼還要管我怎麼想?”她說。

“你現在是按他們的指示做事,可如果你那無私派構造的腦子讓你去做別的事,一些他們不想讓你做的事,那又怎麼辦?”

雖然我很喜歡齊克,但不得不說他就是典型的例證。他出身無畏派,長在無畏派,選擇的也是無畏派。我敢肯定,他做什麼事都是同一個思路。他從出生起就被訓練成這樣。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

“我不需要你來幫我,想過這點沒有?”她說。聽到這個問題,我想笑。當然了,她當然不需要我幫。誰說這是問題所在了?“我又不弱,你懂的。我可以一個人搞定這一切。”

“你以爲我的第一反應是保護你?”我向她的方向挪了挪,“因爲你很瘦小,又是個女孩,還是個殭屍人?可你錯了。”

我挪得離她更近了些。我碰了碰她的下巴,有一瞬間,我以爲自己要把我們之間的距離徹底消滅。

“我的第一反應是逼你到極限,看看你到底什麼時候崩潰,看看我得用多大力讓你崩潰。”我說,這種坦白很奇怪,也很危險。我不想傷害她,我從沒想過傷害她,我希望她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我忍住了。”

“爲什麼你的第一反應是那個?”她問。

“恐懼沒有唬住你,”我說,“反而喚醒了你的潛能,我親眼看見,覺得很神奇。”她在恐懼模擬中的眼神,冰冷堅定,燃着藍色的火焰。這個矮個子、瘦瘦小小、有着結實胳膊的女孩,她身上充滿了矛盾。我的手滑過她的下巴,觸着她的脖子,“有時我只是……想再看看。想看到你清醒。”

她的雙手放在我腰上,她撲進我懷裡,或者說把我拉進她懷裡,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樣。她的手在我背上移動着,我想要她,這種感覺我從未有過,這不是簡單機械的生理反應,而是一種真正的、特別的渴望。不是爲“別人”,只爲她。

我摸着她的背、她的頭髮。這就夠了,此刻,這就夠了。

“我應該哭嗎?”她問道,我反應了一秒才知道她又在說艾爾的事。很好,如果她因爲這個擁抱想哭,我就必須承認,這個擁抱與愛情沒有任何關係。不過也許本來就沒關係,“我會不會有什麼毛病?”

“關於哭這件事你以爲我知道得更多嗎?”我的眼淚來得毫無徵兆,幾秒鐘之後就消失無蹤了。

“如果當初我原諒他,你覺得他現在還會活着嗎?”

“我不知道。”我把手放在她臉頰上,手指撫着她耳朵的背面。她真的很嬌小。但我不介意。

“全都怪我。”她說。

我也是這種感覺,都怪我。

“這不是你的錯。”我把額頭靠在她額頭上。她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我想得沒錯,這比讓自己疏離要好,要好多了。

“可我本該原諒他,我應該原諒他的。”

“也許吧。或許我們能做的事更多。”我說,可接着我又沒過腦子地說出了一句無私派的俗語,“但我們要做的只是讓內疚提醒我們,下次做得更好。”

聽到這個她立刻就站直了,我感覺到那種熟悉的衝動,想對她粗魯一些,這樣她就會忘記我說的話,就不會問我問題。

“你來自哪個派別,老四?”

我想你知道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自己也要好好記住這一點。”

我不想再離她這麼近了,我只想着這個。我想吻她,但現在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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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吻了她的額頭,我們兩個都不動。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她說的那句話讓我一整天都無法放下。無私派永遠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開始的時候我想,她不知道他們的真面目。

但我錯了,她纔是對的。艾爾在無私派是絕不會死的,他也不會去攻擊她。他們可能不像我從前以爲的那樣好——或者我想要相信的那樣好——但是他們也絕不是邪惡的。

我看見那張無私派區域的地圖,我從麥克斯電腦上找到的那張,閉上眼睛時,我看到的就是它。不管我選擇警告他們,還是不警告他們,我都是背叛者,不是背叛這個,就是背叛那個。所以,當忠誠變得不可能的時候,我到底該考慮什麼呢?

我想了挺久纔想出一個計劃,該怎樣去做。她若是個普通的無畏派女孩,而我是個普通的無畏派男孩,我就會直接約她,然後我們可以在峽谷旁邊親熱,我可能還會炫耀炫耀我對無畏派基地知道多少。但是那太平常了,畢竟我們對彼此說過那些話,畢竟我看過她心靈最深處的黑暗,那樣的平常不適合我們。

也許這正是問題所在——現在一切都是單方向的,因爲我瞭解她,我瞭解她害怕什麼,瞭解她愛什麼、恨什麼,可她對我的瞭解還僅限於我告訴她的。而我告訴她的又是那麼模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爲我一直不喜歡說話太明確。

想到這裡,我知道該做什麼了,可怎麼做又是個問題。

我打開恐懼空間實驗室的電腦,讓它根據我的程序運行,又從儲藏室拿出兩隻注射器,把它們放在我專門做這個用的小黑盒子裡。然後我走向轉派生宿舍,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單獨說話,請她跟我來。

但是看到她跟威爾還有克里斯蒂娜站在欄杆旁時,我本該直接喊她的名字,叫她跟我來,但是我沒有那麼做。我瘋了嗎?我怎麼會認爲她願意跟我進入我的意識呢?我真的要讓她看到馬庫斯,讓她知道我的真名,知道我那麼努力掩藏的一切嗎?

我又轉身往基地深坑高處走,胃在翻騰。等我走到大廳,在我們周圍,城市裡的點點燈光開始逐漸熄滅。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她跟着我來了。

我把手裡的小黑盒轉了個個兒。

“你既然到這兒了,”我說,我裝成很隨意的樣子,其實卻很可笑,“不如就隨我來吧。”

“進入你的‘恐懼空間’?”

“對。”

“我能這樣做?”

“血清會把你連接到程序,而程序決定你進入誰的‘恐懼空間’,現在程序正把我們連接到我的‘恐懼空間’。”

“你真的要讓我看嗎?”

我有點不敢直視她。“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要進去呢?”我的胃更難受了,“有些事情我想讓你知道。”

我打開盒子,拿出第一隻注射器。她歪了歪腦袋,我給她注射進去,就像我平時在恐懼模擬訓練時給她注射一樣。但是這次我沒有給自己注射,而是把盒子遞給她。這是我眼裡比較公平的辦法。

“以前我可沒做過這個。”她說。

“扎這裡。”我摸了摸頸上的那個位置。她把針頭扎進來時微微發抖,那種深深的疼痛感很熟悉,我卻不再在乎。這個我做過太多回了。我看着她的臉。現在沒有回頭路了,沒有了。是時候看看我們兩個人的內心都是怎樣的了。

我牽起她的手,又或者是她牽起我的手,我們一起走進恐懼空間實驗室。

“看看你能不能想明白他們爲什麼喊我老四。”

我們身後的門一關上,房間就變黑了。她向我靠了靠,說:“你真名叫什麼?”

“這也得看看你能不能想出來。”

模擬開始了。

房間變成了開闊的藍色天空,我們站在一座建築的屋頂,建築被城市包圍着,在陽光中閃閃發光。在起風前的一刻,這裡很美,但強烈的風一刮起來,就全變了,我用胳膊攬住她,因爲我知道在這個地方,她比我要穩。

我有點呼吸困難,在這裡,這對我來說是正常的。我覺得快速流動的空氣快使我窒息了,而這樣的高度讓我只想蜷成一團,躲起來。

“我們要跳下去,對不對?”她說,我這纔想起來我不能蜷成一團躲起來,必須現在就面對這個恐懼。

我點頭。

“數到三,好嗎?”

我又點點頭。現在我只需要跟着她,只需要跟着她。

她數到三,邊跑邊拖着我——好像她是帆船,而我是她拖着的錨——我們一起掉了下去。我們落下去的時候,我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掙扎,恐懼在每一個神經末梢尖叫着,然後我就在地上了,還緊緊抱着自己的胸。

她扶我起來。我感覺自己好傻,突然想起她爬摩天輪的時候是那樣的毫不猶豫。

“接下來是什麼?”

我想告訴她這不是一個遊戲,我的恐懼不是讓她尋找刺激的過山車。但她估計不是這個意思。

“是……”

牆無端冒出,撞在她的背上、我的背上,還有我們的兩側。迫使我們擠在一起,我們之間的距離從未有過的近。

“幽閉密室。”我說,她在這裡時比平時更可怕,因爲她會用掉一半的空氣。我哼了哼,貼在她身上彎下了腰。我恨這裡。我恨這裡。

“嘿,”她說,“沒關係。過來……”

她拉着我的胳膊,讓我環抱着她。我本來一直覺得她瘦得乾巴巴的,身上一點肉也沒有。但是她的腰很軟。

“這還是我第一次因爲自己長得嬌小而感到高興。”她說。

“嗯……”

她在說該怎樣出去。她在說恐懼空間的戰略。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然後她把我們兩個都往更低處拉,讓盒子變得更小,然後轉身,背對着我的胸膛,這樣我就完完全全包圍着她。

“啊!”我說,因爲這個盒子的緊張和因爲與她接觸的緊張混雜在一起,我幾乎不能思考,“更糟了,這下絕對……”

“噓,抱着我。”

我用雙臂抱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肩上。她聞起來像無畏派的香皂,甜甜的,又像蘋果。

我開始忘記我在哪裡了。

她又在說恐懼空間了,我在聽,但我也在關心她此刻的感受。“所以你要儘量忘記我們身在何處。”她說完了。

“是嗎?”我把脣貼在她耳邊,這次是故意的,我想轉移注意力,同時也因爲我不是唯一一個爲此分神的,“那麼容易啊?”

“你知道,很多男生都喜歡跟女生一起困在狹小的地方的。”

“幽閉恐懼症患者除外,翠絲!”

“好吧,好吧。”她把我的手拉到她胸前,放在她鎖骨下面的地方。我現在只能想到我想要的,而突然間,我想要的跟走出這個盒子沒有一點關係了,“來感受一下我的心跳,你能感受到嗎?”

“嗯。”

“感覺到它有多平穩了嗎?”

我微笑着埋在了她的肩上:“但它跳得很快啊。”

“是,那個……但它跟密室無關啊。”當然跟密室無關了,“你感覺到我呼吸時,你就呼吸,把注意力全都放在這上面。”

我們一起呼吸,一次,兩次。

“何不告訴我這恐懼是怎麼來的,也許說說它會對我們有幫助……多少會有點吧。”

我感覺這個恐懼早就應該消失纔對,但她現在是讓我保持在一個高度不適的狀態,而不是讓我的恐懼消失。我試圖集中注意力去想這個密室是怎樣來的。

“嗯……好吧。”好吧,就這樣做,說點真話,“這個……來自……我怪異的童年。童年時候受的處罰。樓上的小衣櫃。”

我被關在黑暗中,反思我的所作所爲。這比其他的懲罰方式要好,但有時候我在裡面待久了,就絕望地想要新鮮的空氣。

“我母親是把我們冬天的衣服放進衣櫃裡。”她說,聽了我剛剛的坦白,說這樣的話真是有點傻,但我看得出她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我真的再也不想提這個了。”我喘着氣說。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爲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因爲我的童年太過悲慼,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事——我的心率又一次升高。

“好。那麼……我來說,你儘管問我好了。”

我擡起頭。之前這樣一直很管用,集中精力只想她,她快速的心跳、她緊貼着我的身體。兩具包着肌肉的骨骼,糾纏在一起;兩個來自無私派的轉派者,努力想走出試探調情的尷尬期。“那你心跳那麼快是爲什麼,翠絲?”

“這個嘛,我……我和你不太熟。”我幾乎可以想到她皺眉頭的樣子了,“我們兩個又不熟,我卻和你一起擠在這麼小的一個地方。老四,你怎麼看?”

“如果我們是在你的‘恐懼空間’,”我說,“我會在裡面出現嗎?”

“我可不怕你。”

“你當然不怕,不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的不是你害怕我嗎?而是我對你重要嗎?重要到可以出現在你的恐懼空間裡嗎?

也許不會吧。她說得對,她幾乎不認識我。可是,她的心還是跳得很快。

我笑了,周圍的牆壁全倒了,好像我的笑聲把它們都震倒了一樣,空氣涌入我們周圍的空間。我狠狠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兩個人分開。她看着我,有些懷疑的樣子。

“也許你很適合誠實派,因爲你很不會說謊。”

“我在個性測試中,最明確排除的就是誠實派。”

“個性測試根本說明不了什麼。”

“你想跟我說什麼?難道測試結果不是你最後選無畏派的原因?”

我聳聳肩:“不全是。不是,我……”

我從眼角瞥到什麼東西,轉身面對它。是一個面容普通、很容易被遺忘的女人,她一個人站在房間的另一邊。她和我們之間放着一張桌子,桌上有一把槍。

“你得殺了她。”翠絲說。

“不想每次都那樣。”

“她只是幻覺,不是真人。”

“她看起來像真人,感覺像真的一樣。”

“如果她是真的,她早就把你殺了。”

“沒關係。”我往桌邊走去,“我就……動手。這次沒……沒那麼糟。沒那麼恐慌。”

恐懼不止有恐慌和驚懼兩種,還有更深層、更可怕的很多種。不安而且沉重,沉重的憂懼。

我想都沒想就給槍上了膛,舉到眼前,然後看着她的臉。她面無表情,好像知道我要做的事,卻還是接受了。

她身上穿的衣服不是任何派別的制服,但她跟無私派一樣,站在那裡等我去傷害她,就像無私派的做派。他們會等着,如果麥克斯和珍寧還有伊芙琳都想傷害他們。

我閉上一隻眼,瞄準,射擊。

她倒下了,我想起我是怎樣把德魯打到幾乎失去意識。

翠絲用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來吧,我們走,繼續往前走。”

我們走過桌子,我嚇得發抖。等待最後這個恐懼的來臨,可以說這本身簡直就是一個恐懼。

“我們走吧。”我說。

我們站在一個光圈之中,一個黑黑的人影緩慢地走進來,他的腳才踏進光圈裡,我們只能看到他的鞋尖。他向我們走過來,是馬庫斯,他有着黑洞般的眼睛,穿着他的灰色衣服,頭髮理短短的,露出頭骨的輪廓。

“馬庫斯。”她小聲說。

我看着他,等待鞭子的第一下抽打:“就是這一段,在這裡你可以想出我的真名了。”

“他是……”她現在知道了。她以後也都會知道,我就算想,也不可能讓她忘記,“托比亞斯。”

很久沒人這樣喊過我的名字了,她喊我的名字不是作爲威脅,而是突然醒悟。

馬庫斯從他的拳頭上把纏繞的皮帶鬆開。

“這是爲你好。”他說,我想尖叫。

他突然變出了很多個分身,包圍着我們,他們手裡的皮帶全都拖在白色的瓷磚上。我蜷起來,弓着背,等着,等着。他舉起鞭子,我不由得縮了一下,知道它馬上就要打在我身上,可它沒有。

翠絲站在我前面,舉起手臂,身體從頭到腳都緊繃着。皮帶纏在她手臂上,她咬緊牙關,然後把皮帶抽開,揮向前去。她的動作那樣有力,我被這裡面強大的力量驚呆了,也被皮帶打在馬庫斯身上的力道驚呆了。

他向翠絲撲來,我站到了她前面。這次我準備好了,我準備好還擊了。

但是他沒有到我面前。燈滅了,恐懼空間模擬結束了。

“就這樣了嗎?”她問道,我還看着馬庫斯剛剛所站的地方,“那就是你最深的恐懼?爲什麼你才只有四個……”

她看着我。

“啊,那就是爲什麼他們叫你——”

我害怕她若是知道了馬庫斯的事,就會用同情的眼光看我,那會讓我覺得自己軟弱、渺小、空虛。

但是她看到了馬庫斯,她看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憤怒,卻沒有恐懼。她沒有讓我覺得自己軟弱,她讓我覺得充滿力量。強壯到足以還擊。

我拉着她的手肘把她拉近,吻她的臉頰,慢慢地,讓她的皮膚深印進我的皮膚。我緊緊地抱着她,放鬆身體靠着她。

“嘿,”她輕嘆口氣,“我們過關了。”

我把手指插進她的頭髮裡。

“是你幫我通過的。”我說。

那天深夜,我把她帶到齊克、桑娜跟我有時候會去的石頭那裡。翠絲和我坐在水面上方一塊兒平坦的石頭上,浪花打溼了我的襪子,但是我不介意,並沒有那麼冷。像其他新生一樣,她也很在乎個性測試,而我在想方設法跟她談這個問題。我本以爲,說出一個秘密之後,其他秘密就自動倒出來了,可是我越來越發現,坦誠是需要時間來建立的習慣,並不是打開開關,它就會敞開大門。

“有些事我從未告訴過別人,知道嗎?連我的朋友都不知道。”我看着暗黑的流水,還有水中漂浮的東西——一些垃圾、扔掉的衣服、漂浮的瓶子如小船一樣走上旅途,“我的結果不出所料,是無私派。”

“哦。但不管怎樣,你還是選了無畏派?”

“出於必要。”

“爲什麼必須要離開?”

我轉頭,不知道能否大聲說出自己的原因,因爲承認這樣的原因,就證明我是個派別背叛者,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懦夫。

“你不得不逃避你爸,”她說,“那就是爲什麼你不想成爲無畏派首領的原因?因爲如果你當上了,你就不得不再見到他?”

我聳肩:“有那方面的原因,而且我總覺得自己不完全屬於無畏派。總之,像他們現在這樣是不行的。”這不完全是實話。我不確定這是告訴她麥克斯、珍寧,還有襲擊計劃的好時機——其實我自私地想把這一刻據爲己有,再享受一會兒。

“可你……非常出色。”她說。我對她挑挑眉,她看起來有點尷尬,“我是說,按無畏派標準來說。一個人一生只有四種恐懼,聞所未聞。你怎麼可能不屬於這裡?”

我又聳了聳肩。時間過得越久,我就越覺得奇怪,我的恐懼空間不像其他人的有那麼多恐懼。很多事會讓我緊張、焦慮、不適……但碰到這些事時,我還能行動,不會完全失去反應的能力。而碰到我的四個恐懼時,我若不當心,就會完全動不了。這是唯一的區別。

“我有個想法,無私與勇敢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我擡頭看基地深坑,在我們頭頂的高處。從這裡,我能看到窄窄的一線夜空,“你一生都在訓練學習忘掉自我,所以當身處險境,那就會成爲你的第一反應。這樣的話,我很容易就能融入無私派。”

“是嗎,好吧。我離開無私派是因爲我不夠無私,不管多努力都達不到無私的境界。”

“不全是那樣。”我微笑着說,“那個爲了朋友免遭傷害而讓人向她扔飛刀的女孩,那個爲了保護我而用皮帶與我父親對抗的女孩——那個無私的女孩,她不是你嗎?”

在這樣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眼睛的顏色被渲染得非常淡,好像在黑暗中閃着光。

“你一直在密切關注我,對不對?”她問道,好像能讀懂我的心思一樣。但她說的不是我正盯着她的臉看。

“我喜歡觀察別人。”我害羞地說。

“也許你比較適合誠實派,老四,因爲你是個很糟糕的說謊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旁邊,向她靠了靠。“好吧。”她長而窄的鼻子已經消了腫,嘴脣也是。她的嘴很好看,“我是喜歡你才觀察你的。還有……別叫我老四了,好不好?能再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會很開心。”

她像是暈眩了片刻。

“可是你比我大……托比亞斯。”

聽她說我的名字真好。好像這名字並不是什麼值得羞愧的事。

“是啊,這兩年的巨大鴻溝還真的是難以逾越啊,不是嗎?”

“我不是謙虛,”她固執地說,“我就是不明白,我年紀小,又不漂亮,我……”

我笑了,吻了吻她的太陽穴。

“別這樣,你知道我不漂亮。”她說,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雖然說不上醜,可我也算不上漂亮。”

“漂亮”這個詞,還有它所代表的一切,在這一刻都顯得完全沒有用處,我根本沒有耐心對付它。

“好,你不漂亮,那又怎樣?”我把脣移到她的臉頰,在心裡尋找着勇氣,“我喜歡你的樣子。你聰明絕頂,又勇敢。即使你發現了馬庫斯的事……”我坐直了,“也沒那樣看我,就好像我是被人踢了幾腳的小狗什麼的。”

“嗯,”她語氣坦白地說,“你纔不是呢。”

我的直覺沒錯:她值得信任。我可以告訴她我的秘密、我的恥辱,還有我遺棄的那個名字。我可以告訴她所有美麗的、醜陋的事實。我確信。

我吻了她的脣。我們的目光相遇,我笑了,又吻了她一下,這一次更加有自信。

這還不夠。我把她拉進懷裡,更用力地吻她。她的激情被激發出來,用雙臂抱着我,緊緊擁着我,但這還是不夠,怎麼會這樣?

我送她迴轉派生宿舍,我的鞋子還因爲剛纔河裡濺出的水花而潮溼,她給我一個微笑,就走進了門廊。我往自己的公寓走去,但沒過多久,剛剛的竊喜和欣慰就被不安代替。剛剛在恐懼空間裡看到皮帶纏在她手臂上之後、在告訴她無私與勇敢有時候就是一回事之前,我做出了決定。

我在下一個岔口轉彎,並非前往我的公寓,而是去往出基地的樓梯,樓梯就在麥克斯的住所外。我路過的他的門前時放慢了腳步,怕腳步聲太大會驚醒他。真是荒謬。

我走到頂層臺階,心怦怦直跳。正好來了一列火車,火車銀色的一面反射着月光。我從鐵軌下穿過,往無私派區域走去。

翠絲來自無私派——她與生俱來的力量就有一部分來自於無私派的出身,每當她不由自主地去幫助比她更弱的人,就是無私派的本性在驅使她。而我不能忍受這樣的人被無畏派和博學派的武器屠殺。他們是對我撒過謊,在選擇無畏派時我也許辜負了他們,而現在也許我就要辜負無畏派了,但我不能辜負我自己。我,不管我在哪個派別,都知道怎麼做才正確。

無私派區域很乾淨,馬路上、人行道上、草坪上,全都一點垃圾也沒有。一座座一模一樣的灰色建築,有些地方掉了水泥——因爲這些無私的人覺得無派別區域更需要這些材料來修房子,不肯用在自己的房子上——卻整潔而不扎眼。這裡的街道跟迷宮似的,但是我離開還沒那麼久,忘不了去馬庫斯房子的路。

說來奇怪,這才過了沒多久,我就不把這房子當成“我的房子”,而變成了“他的房子”。

也許我不需要告訴他,我可以告訴其他無畏派領導人,但他是最有影響力的,而且他心裡還有一部分是我的父親,他因爲我分歧者的身份保護過我。我努力想着在恐懼空間中感受到的那一次力量,在翠絲展示給我,他只是個人,並不是個怪物,我可以面對他時,我能感受到的那股力量。但她現在不在我身邊,我感覺自己好脆弱,簡直像一個紙人一樣。

走到通向那座房子的路上,我雙腿都僵住了,好像沒了關節。我沒敲門,我不想吵醒任何人,伸手拿出了門前毯子下面的備用鑰匙。

時間很晚了,但廚房裡的燈還亮着。我走進門時,他已經站在了我能看到的地方。他身後的餐桌上擺滿了紙。他沒穿鞋——鞋在客廳的地毯上,鞋帶是解開的——他的雙眼裡充滿陰影,就如我噩夢中那個他一樣。

“你來這兒幹嗎?”他上下打量着我。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直到我想起我穿着無畏派的黑色衣服、很重的靴子和外套,脖子上還有文身。他走近了一點,我注意到我跟他一樣高了,而且比從前強壯了很多。

他現在不再比我強大了。

“這個家不再歡迎你了。”他說。

“我……”我挺直了背,但不是因爲他討厭我駝背,“我不在乎。”我說,他立刻挑了挑眉,好像被我的話驚到了一樣。

也許我是驚到他了。

“我是來警告你的。”我說,“我發現一些機密。襲擊計劃。麥克斯和珍寧要襲擊無私派。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他看了我片刻,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被掂量,接着他的表情變成了嗤之以鼻的笑。

“麥克斯和珍寧要襲擊?”他說,“就他倆?用血清和注射器當武器嗎?”他眯了眯眼,“是麥克斯派你來的嗎?你成了他的無畏派走狗?怎麼,他想嚇唬我?”

在考慮警告無私派的時候,我很確定最難的部分是要走進這扇門,但我從沒想過他會不相信我。

“別傻了。”我說。我在這裡住的時候是絕不會對他說這種話的,但是這兩年來對無畏派說話方式的刻意學習讓我脫口而出,“如果你懷疑麥克斯,那必定有你的道理,我現在告訴你,你確實有理由懷疑他。你有危險——你們所有人都有危險。”

“你背叛了你的派別,背叛了你的家庭,怎麼還敢到我家裡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還來侮辱我?”他搖搖頭,“我不會嚇得去做麥克斯和珍寧想讓我做的事,當然也不會受我自己的兒子威脅。”

“算了算了,”我說,“把這事忘了吧。我真該去找別人纔對。”

我向門走去,他說:“別走!”

他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我看着他的手,暈眩了一刻,好像我脫離了軀殼,將自己從這一刻中剝離出來,這樣我就能活下去。你可以反擊的,我告訴自己,我想起翠絲在我的恐懼空間中抽回皮帶,打了他。

我把胳膊從他手中掙開,我現在很強壯,他是按不住我的。可我的力量剛剛夠支撐我走開,而他沒敢衝我喊,因爲鄰居能聽到。我的手微微抖着,所以我把手插進了口袋。我沒聽到身後門關上的聲音,所以我知道他是在看着我走遠。

這可不是我想象的凱旋。

走過玻璃大樓的門廊時,我感覺很愧疚,好像所有無畏派都看着我,批判我剛剛的行爲。我背叛了無畏派的領導人,到底是爲了什麼?爲了一個我痛恨,還不相信我的人?這不值得,都算不上派別背叛者的行爲。

我透過玻璃地板看着腳下的大峽谷,水流平靜而黑暗,離天空太遠,反射不到一點月光。幾小時前我站在這裡,向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女孩展示我那麼努力保護的秘密。

她值得我信任。縱然馬庫斯不值得,她、她母親,還有那個派別裡她所相信的人,仍然值得保護。所以,那是我將要做的事。

(本章完)

首跳者背叛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背叛者背叛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首跳者考驗期考驗期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轉派者轉派者爲人子背叛者爲人子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爲人子背叛者首跳者爲人子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爲人子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轉派者背叛者轉派者考驗期轉派者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爲人子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考驗期背叛者爲人子“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首跳者轉派者背叛者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
首跳者背叛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背叛者背叛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轉派者首跳者考驗期考驗期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轉派者轉派者爲人子背叛者爲人子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轉派者考驗期爲人子背叛者首跳者爲人子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爲人子“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爲人子轉派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考驗期“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轉派者背叛者轉派者考驗期轉派者首跳者“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爲人子爲人子首跳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考驗期背叛者爲人子“翠絲,你最好小心點”考驗期“翠絲,你最好小心點”“翠絲,你看起來真迷人”首跳者首跳者轉派者背叛者轉派者背叛者“翠絲,你最好小心點”首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