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室散發着格鬥的味道,汗味兒、塵土味兒,還有鞋子的味道。每次我的拳頭打在沙袋上,指關節都會痛,在這一週的無畏派格鬥中它們已經全破了。
“我猜你是看到黑板了吧。”艾瑪爾靠在門框上說。他雙手抱胸,“明天你跟艾瑞克對戰,知道了是吧?不然這時候你就會在恐懼空間,而不是在這裡。”
“我也經常來這裡的。”說着我後退幾步,甩甩雙手。有時候我握拳太緊,指尖都會失去知覺。
第一場格鬥我就差點輸掉,對手是那個友好派女孩,米婭。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不打她就贏她,打她,我做不到——至少,在她扼住我的喉嚨,我的視線都變得模糊之前,我做不到。不過那之後我的本能就一發不可收拾,我只給了她的下巴狠狠一肘,就把她放倒了。現在想想,我都還覺得愧疚不已。
第二場格鬥我也差點輸掉,這次的對手是那個體格強壯一些的誠實派男孩肖恩。我拖延着時間,把他拖累了,每次他以爲我不行了的時候,我都會再次爬起來。他不知道忍着疼痛撐下去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跟咬指甲還有用左手拿叉子一樣。現在我臉上滿是瘀青和傷口,但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明天我的對手是艾瑞克。要想打敗他,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招式或者是堅持。我需要我還沒有學會的技巧,還沒有存下的力量。
“是啊。我知道。”艾瑪爾笑着說,“知道嗎?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你到底要幹嗎。我四處問了問,發現你每天早上都在這裡,晚上都在恐懼空間。你從來沒跟其他新生一起玩過。每天休息時間你都筋疲力盡,睡得像個死人一樣。”
一滴汗順着我的耳背流下來。我用纏着膠帶的手把它擦掉,然後用手臂擦了擦前額。
“加入一個派別不光要通過考驗,你知道吧。”艾瑪爾說着,把手指繞在吊着沙袋的鏈子裡,驗了驗它的強度,“無畏派大部分人,都是在考驗期認識了他們最好的朋友、女朋友、男朋友什麼的,對頭也是在這時候結下的。但是你好像下定了決心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過其他新生一起去打孔什麼的,有時候有人來訓練的時候鼻子、耳朵、嘴脣紅紅的,還有人在吃早餐的時候一起用剩飯堆塔玩。我壓根兒從來沒想過,我可以成爲他們中的一員,或者我應該去嘗試。
我聳聳肩:“我就是習慣一個人了。”
“好吧,我覺得你再繃緊點兒,弦就斷了。我可不想看你斷絃。”他說,“來吧,今天晚上我們一羣人要玩遊戲。無畏派遊戲。”
我揪了揪指關節上纏着的一條膠帶。我不應該去玩遊戲,我應該留在這裡訓練,應該好好睡覺,這樣才能對明天的格鬥有所準備。
但是那聲音,在我腦海裡重複着“應該”的聲音,聽起來像我父親的聲音,要求我好好守規矩,要求我孤立自己。而我來這裡就是爲了擺脫那個聲音。
“邀請你加入無畏派的一個小團體沒什麼特殊理由,只因爲我覺得你挺可憐。”他說,“別傻到不要這個機會。”
“那好吧,”我說,“什麼遊戲?”
艾瑪爾只是微笑。
“遊戲名叫大冒險。”無畏派女孩勞倫說,她手放在火車門把手上,卻還是不停地搖晃,差點掉出去,然後又笑笑,拽着把手把身體拉回來,絲毫不介意火車是在離地面兩層樓高的地方跑,不介意若是掉下去,必定會摔斷脖子。
她另一隻手裡拿着一個銀色酒壺。這下我明白了。
她歪歪腦袋:“第一個人隨便選一個人,給他一個大冒險的挑戰。被點到的人必須喝一口酒,然後完成挑戰,這樣他就能點下一個人。所有人都完成大冒險——或是死於冒險——我們就再喝醉點,耍着酒瘋回家。”
“那怎麼算贏?”車廂另一邊的一個無畏派喊着問。那男孩坐在艾瑪爾身邊,靠在他身上,好像他們是老朋友或是兄弟一樣。
我不是這車廂裡唯一的一個新生。齊克,首跳者,坐在我對面,還有一個一頭棕發、留着齊劉海、帶着脣環的女孩。其他人年齡都大些,都是無畏派成員。他們之間有一種隨意的態度,互相倚靠着,互相捶胳膊打趣或者揉揉頭髮。他們開玩笑、交朋友、調情,這些對我來說都很陌生。我試圖放鬆下來,雙臂抱住膝蓋。
我真是個殭屍人。
“不當軟腳蝦就贏了。”勞倫說,“還有,對,新規則,不問愚蠢的問題也算贏。”
“我第一個來,因爲我拿着酒。”她說,“艾瑪爾,我挑戰你在所有‘鼻子’都做學問的時候闖進博學派圖書館裡,然後喊一句下流話。”
她把酒瓶蓋子擰上,扔給他。艾瑪爾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裡面的東西,所有人都給他喝彩。
“到了站告訴我就行!”他在一片歡呼聲中喊道。
齊克對我揮揮手:“嘿,你是個轉派生,對吧?老四?”
“對。”我說,“第一跳跳得不錯。”
我說完才反應過來,這對他來說也許不是什麼該提的事——本該是他的輝煌時刻,卻因爲一腳沒踩穩就搞砸了。但他只是大笑起來。
“是啊,不算是我最厲害的時刻。”他說。
“反正你還是第一個去的。”他旁邊的女孩說,“對了,我是桑娜。你真的只有四種恐懼嗎?”
“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說。
“哇哦!”她點點頭,看上去很佩服我的樣子,看到她的表情,我不由得挺直了腰,“看來你生來就是無畏派。”
我聳聳肩,假裝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儘管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她不知道我來這裡是爲了逃避,逃避我本該過的生活;她不知道我那麼努力想通過考驗,是爲了不讓人發現我僞裝的身份。我出身無私派,測試結果也是無私派,來到無畏派不過是尋求一個避風港。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來,好像她有什麼傷心事似的,只是我沒問。
“你的格鬥怎麼樣?”齊克問我。
“還好。”我答道。我指了指臉上的瘀傷,“看這個不就知道了?”
“看我的。”齊克扭過頭,讓我看他下巴底下的大塊瘀青,“這還是拜旁邊這位女士所賜。”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桑娜。
“他贏了。”桑娜說,“不過我總算是給他好好來了一下子。我一直輸呢。”
“他打了你,你不覺得不舒服嗎?”我說。
“爲什麼會不舒服?”她問。
“我不知道。”我說,“因爲……你是個女孩?”
她挑挑眉:“什麼?你覺得就因爲我有女性器官,我就不能像其他新生一樣格鬥嗎?”她指了指自己的胸,我發現自己不由得盯着她看,雖然只是片刻,我轉頭後還是臉紅了。
“抱歉。”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習慣這些而已。”
“當然了。我明白。”她說,她的語氣確實不像生氣,“但是你要知道,對無畏派來說,女孩、男孩,都沒什麼區別。重要的是你要有膽量。”
接着艾瑪爾站了起來,手放在胯上,擺了個誇張的姿勢,然後向車廂門大步邁去。火車的高度開始下降,可艾瑪爾甚至沒抓任何東西,隨着車廂搖擺。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艾瑪爾是第一個跳下去的,他一躍便消失在夜色中。其他人跟着他跳下去,我由着身後的人把我擠到了門口。我不害怕火車的速度,只是害怕高度,但在這裡,火車接近地面,所以跳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雙腳着地,向前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看看你,都這麼會跳了。”艾瑪爾說着用手肘頂了頂我,“來,來一口。你看着像是需要一口。”
他把酒瓶遞給我。
我從沒沾過酒。無私派不喝酒,所以酒根本就弄不到。但是我見過喝了酒的人有多舒服,也急迫地想要感受一下離開身上緊緊包裹的外殼會是什麼感覺,所以我沒有猶豫,接過酒瓶喝了一口。
酒精灼燒着我的喉嚨,味道像藥,但是很快就下去了,只讓我渾身暖暖的。
“不錯。”艾瑪爾說着走向齊克,把手臂搭在齊克脖子上,又把齊克的頭按在自己胸前,“看來你跟我的小朋友伊齊基爾認識了。”
“我媽這麼叫我不意味着你必須這麼叫我。”齊克說着把艾瑪爾的胳膊甩下來。他看着我說,“艾瑪爾的祖父母曾跟我的父母是朋友。”
“曾經?”
“是啊,我父親不在世了,他的祖父母也是。”齊克說。
“那你父母呢?”我問艾瑪爾。
他聳聳肩:“我小時候他們就過世了。火車事故。很慘啊。”他的笑可不是在說這事有多慘,“我成爲無畏派正式成員之後,我祖父母就跳了。”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弧度,演示着跳下去的動作。
“跳?”
“噢。別在我還在場的時候跟他講。”齊克說着搖搖頭,“我不想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艾瑪爾沒理會他。“無畏派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齡,有時候會選擇跳進峽谷裡的未知區域。要麼跳,要麼就成爲無派別者。”艾瑪爾說,“我祖父當時已經病重了,癌症。我祖母也不想獨活。”
他仰頭看着天,月光映在他眼裡。有那麼一刻,我感覺他在給我看他秘密的一面,他平時藏在層層魅力、幽默和無畏派的勇敢之下的一面,這讓我覺得害怕,因爲他秘密的這一面嚴苛、冷漠、悲哀。
“抱歉。”我說。
“這樣呢,至少我還有機會說再見。”艾瑪爾說,“大部分時候,不論你有沒有說再見,死亡都是要來的。”
他那秘密的一面隨着一個微笑消失不見了。艾瑪爾慢跑到其他人身邊,手裡拿着酒瓶。我跟齊克留在後面。他隨着其他人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的動作似乎笨拙卻又優雅,像是野狗一樣。
“你呢?”齊克說,“你父母還健在嗎?”
“只剩一個了。”我說,“我母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我記得她的葬禮,所有無私派都擠在我們家,安靜地聊着天,陪我們度過悲痛的時間。他們用蓋着錫紙的金屬盤給我們送飯,幫我們打掃廚房,幫我們把母親的衣服裝進箱子,把她的所有痕跡掩藏起來。我記得聽到他們低聲講的話,說母親的死是因爲難產。但在我的記憶裡,她死前幾個月我還看見她站在梳妝檯前,在貼身上衣之外穿一件寬鬆的上衣,繫着釦子,她的腹部是平的。我搖搖頭,甩開這段記憶。她死了。那不過是孩子的記憶,並不可靠。
“那你爸呢?他對你的選擇持什麼態度?”他問,“探親日快到了,你知道吧。”
“不怎麼樣。”我淡淡地答道,“他根本無法接受。”
我父親不會在探親日來看我。我很確定。他永遠都不會再跟我說話。
博學派的區域比城市其他地方都要乾淨,街道上所有的垃圾、土塊兒都清掃了,地面上所有的裂縫都用瀝青灌了縫。我覺得在這裡我不能穿着球鞋大步走,而應該每一步都小心一些。其他無畏派卻是毫不在乎地走着,他們的鞋底踩在地上啪啪響着,像是雨點打在地上的聲音。
按理說,每個派總部的大廳晚上都可以亮燈,但其他地方都應該關燈。可是在博學派區域,這裡的所有建築都燈火通明,彷彿一塊塊發光的石頭。我們走過的每一扇窗子裡面,都有博學派坐在長桌邊,臉埋在書裡或是對着屏幕,要不就在低聲交談。每張桌邊都有老有少,身着整整齊齊的藍衣服,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一半以上的人都帶着閃亮的眼鏡。“虛榮”,我父親總這樣說。他們太注意外表的聰明,反而把自己變成了傻子。
我停下腳步看着他們。我不覺得他們虛榮。我覺得他們只是太想讓自己的外表與自己聰明的名聲相匹配。如果那意味着要戴沒有必要戴的眼鏡,我也不好說什麼。曾經,我或許會選擇這裡做避風港。只是我最後選擇的派別,是在窗外嘲笑他們、讓艾瑪爾闖進大廳製造混亂的派別。
艾瑪爾跑到博學派的中心大樓,推門進去。我們在外面看着,竊笑。我透過門的縫隙看到對面牆上掛着的珍寧·馬修斯的畫像。她的金髮扎得緊緊的,藍色外套最上面的扣子都繫上了。她很漂亮,但是我看她的第一眼注意到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她身上的銳氣。
在那銳氣之後——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我覺得她臉上隱藏着一絲恐懼。
艾瑪爾跑進大廳,不理會前臺博學派的反對,喊道:“嘿!‘鼻子’們!看這邊!”
大廳裡所有的博學派都放下他們的書或者離開了屏幕,擡頭看,而門外的無畏派大笑起來,艾瑪爾轉過身,露出臀部給他們看。桌子後的博學派繞過桌子來抓他,但艾瑪爾已經提起褲子向我們這邊跑來。我們也都遠離門跑起來。
我沒忍住——也跟着他們笑了起來,這讓我自己很吃驚,我發現我居然能笑到肚子疼。齊克在我身邊跑着,我們朝着火車軌道的方向跑,因爲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逃。追我們的博學派只跟了一條街就放棄了,我們在一條小巷裡停下來,都靠在牆上喘着氣。
艾瑪爾最後一個進了小巷,他舉着雙手,我們都給他喝彩。他把酒瓶當作戰利品舉起來,指着桑娜。
“小傢伙,”他說,“我挑戰你去爬高等學校樓前面的雕塑。”
她接過他扔的酒瓶,喝了一口。
“沒問題。”她笑着說。
輪到我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喝醉了,每個人的步子都是跌跌撞撞的,聽到再傻的玩笑都笑個不停。雖然空氣微涼,我卻感覺很暖,想想今晚的一切——沼澤地裡暖溼的氣息、大家的笑聲、天空藍黑的色調和天際線上的建築輪廓,我的頭腦還很清晰。我的雙腿跑得、走得、跳得太多,現在很疼,可我還沒有完成大冒險。
我們現在離無畏派基地很近了。周圍的建築變得蕭條起來。
“還有誰?”勞倫問道,她模糊的雙眼一張臉一張臉地打量,直到看見了我,“啊!那個名字是數字的無私派轉派生。老四,對嗎?”
“對。”我說。
“殭屍人?”那個在艾瑪爾身邊坐得很隨意的男孩看着我,他的話說得很快。酒瓶在他手裡,他是提出下一個挑戰的人。到現在爲止,我看着別人爬過高高的雕塑,跳過黝黑的深坑,進過空蕩的建築去取個水龍頭或取把椅子,我看着他們在小巷裡裸奔,還有不麻醉直接用針穿耳洞的。要是讓我想一個大冒險,我還真是想不出。所以我很慶幸我是最後一個人。
我感覺胸膛裡有什麼東西在震顫,緊張不已。他會挑戰我做什麼呢?
“殭屍人都太正經了。”那男孩說,他的語氣很平淡,好像在陳述事實,“所以,爲了證明你現在真的是無畏派了……我挑戰你去文身。”
我看到他們身上的文身,手腕上、雙臂上、雙肩上、脖子上都有,還有各處穿的孔——耳朵上、鼻子上、嘴脣上、眉毛上。我的皮膚是光滑平整的。但是這樣的皮膚跟我如今的身份不相配——我應該有傷疤、有文身,像他們一樣,而不只是帶着記憶的痛苦、所經受的折磨的傷痕。
我聳了聳肩:“好吧。”
他把酒瓶扔給我,我把裡面的酒全部灌下,儘管它灼燒着我的喉嚨和嘴脣,味道簡直像毒藥。
我們一起向玻璃大樓走去。
託莉來開門的時候,穿着一條男式短褲和一件T恤,她的頭髮全部攏在左臉邊。她對我挑挑眉。很顯然,我們是把她從夢中驚醒了,但她似乎並不生氣,只是有點鬱悶。
“拜託了。”艾瑪爾說,“是爲大冒險遊戲。”
“你確定你想讓一個困得不行的女人來給你文身嗎,老四?這文身可是洗不掉的。”她對我說。
“我信任你。”我說。眼見所有人完成了他們的大冒險,我不會在這時候退縮的。
“好吧。”託莉打了個哈欠,“爲了無畏派傳統我什麼都做。我馬上就回來,得去穿條褲子。”
她關上了門。來這裡的路上,我在腦海中努力搜尋着我想要文的圖案,還有位置。但是沒想出來——我腦子裡一片混沌。到現在都是。
幾秒鐘之後,託莉穿好褲子出來了,卻還是沒穿鞋:“我要是因爲這時候開燈被罰了,我就說是有人蓄意破壞,把你們都抖出去。”
“明白了。”我說。
“這邊有後門,來吧。”她說着示意我們跟上。我跟着她穿過黑乎乎的客廳。客廳裡蠻整齊的,只有咖啡桌上放着一張一張的紙,每張紙上都有不同的圖案。有些圖案簡練樸素,我見過的大部分文身都是這樣的,但是也有複雜精細的。託莉算是無畏派中最可以稱得上藝術家的人了。
我在桌邊停下來。有一張紙上畫着各個派的徽標,卻沒有外面那個束縛它們的圓。友好派的樹在最下面,它延伸出的根系托起博學派的眼睛和誠實派的天平。它們上面是無私派的雙手捧着無畏派的火焰。在這張圖裡,所有的徽標都好像與其他幾個相生相扶。
其他人都走到了我前面去,我小跑着去追他們,穿過託莉的廚房——她的廚房同樣整潔,雖然廚具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水龍頭也鏽住了,冰箱門被一個大夾子鎖住。後門是開着的,門後面是一條短而陰溼的走廊,通向文身室。
我曾路過這裡,卻從沒進來過,我從來沒有理由讓自己的身體被針扎來扎去。我想我現在是找到這個理由了——那些針頭是讓我與自己的過去分離的途徑,不光在我無畏派同伴的眼中是,在我自己的眼中也是,在每次我看鏡子裡的自己時。
房間的牆壁上滿是圖案。門邊那面牆全是無畏派徽標:有的是黑色的,很簡單;有的是彩色的,複雜到難以認出。託莉打開一把椅子上方的燈,把旁邊托盤裡她的文身針整理好。其他無畏派都在周圍的長凳、椅子上坐下,好像這是準備看什麼表演似的。我的臉火辣辣的。
“文身的基本規則,”託莉說,“就是皮膚下面的肉越少,文身的部位越瘦,文的時候就越疼。你第一次文,所以最好是文在,我也不知道,胳膊上,或者——”
“屁股上。”齊克邊提議,邊哼着鼻子笑了。
託莉聳聳肩:“也不是沒人往屁股上文。”
我看了看那個點我的男孩。他對我挑挑眉。我知道他怎麼想,我知道他們所有人怎麼想——他們都以爲我會文一個小圖案,文在胳膊上或者腿上,想藏起來的時候很容易就能掩藏起來。我瞟了眼牆上的各種圖案,其中一個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是一幅藝術化的火焰透視圖。
“那個。”我指着它說。
“好。”託莉說,“想好要文在哪兒了嗎?”
我有一個疤——我小時候在人行道上摔倒時留下的一個淺淺的半圓形疤痕。想想總覺得很傻,我受過那麼多的折磨都沒有留下一個看得到的疤。有時候,我自己也找不到證據給自己證明,記憶隨着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我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經受過那些。我希望有什麼東西來提醒我,就算傷口會癒合,它們也不會消失——我會帶着它們到所有地方,到永遠,有些事情是如此,傷痕亦是如此。
這個文身將成爲對我的提醒、一個傷疤,讓它記錄下我最痛的記憶也許再合適不過了。
我摸摸自己的肋骨,想起這裡曾經有過的瘀傷,想起我曾經以爲自己就要死了。那是我母親過世之後,父親一連很多晚心情都很差。
“你確定?”託莉說,“那裡可能算是最疼的地方了。”
“很好。”我說着在椅子上坐下。
周圍的無畏派歡呼起來,互相傳遞着一個新的酒瓶,比上一個要大,是銅的,而不是銀的。
“看來我們今天是遇到個受虐狂嘛,不錯不錯。”託莉坐在我旁邊的高凳上,戴上一雙塑膠手套。我往前坐了坐,把上衣撩起來,她把棉球在酒精裡蘸了蘸,把我的肋骨處都擦上酒精。她正要拿走棉球時,卻皺着眉頭摸了摸我的皮膚。酒精滲進我背上還在癒合的傷口,我忍不住齜了齜牙。
“這是怎麼回事,老四?”她問道。
我擡頭一看,發現艾瑪爾正皺着眉頭盯着我看。
“他是個新生。”艾瑪爾說,“這個階段他們身上都有傷口有瘀青。你該看看他們所有人一起瘸着腿走的樣子。真是悲哀啊。”
“我膝蓋上就有一大塊。”齊克自告奮勇地說,“青得超級可怕——”
齊克捲起褲腿向其他人展示他的瘀青。他們也都開始展示自己的瘀青和傷痕:“這是我從滑索上滑下來的時候,他們沒接住我弄傷的。”“我這個可是你扔飛刀的時候手打滑扎到我留下的,所以咱倆應該算扯平了。”託莉看了我幾秒鐘,我很確定她不相信艾瑪爾的解釋,但她沒有再問。她只是打開了文身針的開關,嗡嗡的聲音響起來,艾瑪爾把酒瓶扔給我。
文身針碰到我的肋骨時,酒精仍然在我嗓子裡灼燒着,我咧了咧嘴,卻不知怎的,並不介意這種疼痛。
我反而很喜歡它。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全身都疼。尤其是腦袋。
老天哪!我的頭。
艾瑞克坐在我旁邊的牀墊上,繫着鞋帶。他脣環周圍的皮膚紅紅的——他一定是最近才穿的孔,我以前沒有注意過。
他看着我:“你看起來真糟糕。”
我坐起來,動作太突然,頭疼得更厲害了。
“希望你輸的時候別拿這個當藉口。”他說着,哼了一聲,“因爲我本來也能打敗你。”
他站起來,伸伸懶腰,離開了宿舍。我用雙手捧着頭坐了幾秒鐘,然後起身去洗澡。洗澡的時候我只敢讓水沾半邊身體,因爲剛文了文身。昨晚,其他無畏者陪了我幾個小時,等文身文好了,我們離開的時候,所有酒瓶都空了。我跌跌撞撞走出文身室時,託莉用雙手爲我舉了大拇指,齊克一條胳膊搭在我肩上,說:“我想你現在算是無畏派了。”
昨晚我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句話。現在我只想要正常的腦袋,我只想像以前一樣,能集中精神,能下定決心,而不是像拿着錘子的小人住了進去,不停地敲着我。我站在涼水下面又衝了幾分鐘,然後看了看浴室牆上的鬧鐘。
十分鐘後格鬥就要開始了。我要遲了。艾瑞克說得對——我會輸的。
我是跑着去的訓練室,用手按住額頭,鞋都快跑掉了。我衝進門的時候,轉派新生和幾個本派新生正站在房間邊上。艾瑪爾站在格鬥區的中央,看着手錶。他狠狠看了我一眼。
“原來你還知道來啊。”他說。看到他挑起的雙眉,我明白了,他昨晚的友好沒有帶進訓練室來。他指指我的鞋,“繫好鞋帶,別再
浪費我的時間。”
格鬥區另一邊,艾瑞克掰着自己的指關節,啪啪作響,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飛快繫好鞋帶,把鞋帶頭塞進鞋裡,免得它們一會兒礙事。
我看着艾瑞克,只能感覺到我跳動的心、疼痛的頭和身側的灼燒感。接着艾瑪爾向後退了幾步,艾瑞克快速衝過來,拳頭直搗我的下巴。
我踉蹌着退後,捂住下巴。所有的疼痛一下子傳輸到了我的大腦。我擡起手去擋他的下一擊。疼痛在我的頭裡跳動着,我看到他的腿動了。我試圖躲開他的腿,但是他一腳踢在了我的肋骨上。電擊一樣的感覺傳遍我的左半身。
“比我想象的還要容易。”艾瑞克說。
我因爲尷尬感覺渾身發熱,他自負的一刻給了我機會,我給了他的腹部一記上勾拳。
他的手掌拍在我耳朵上,我的耳朵嗡嗡響起來,我沒站穩,手掌觸地撐住自己。
“你知道嗎,”艾瑞克低聲說,“我覺得我想起你的真名了。”
我同時感覺到很多種不一樣的痛,痛得雙眼模糊。我以前都不知道痛能有這麼多種類,就像不同的味道一樣,痠痛、灼燒、疼痛、刺痛。
他又打到了我,這次是想打我的臉,卻打中了鎖骨。他甩甩手,說:“我應該告訴他們,把一切都公之於衆嗎?”
他用脣形說着我的姓,伊頓,這是一個比他的腳、比他的手肘和拳頭更具威脅的武器。無私派的人悄悄地說,很多博學者的毛病就是太自私,我覺得他們是自負,他們以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爲豪。那一刻,我恐懼不已,只當那是艾瑞克的弱點。他不相信我能像他傷害我一樣傷害他。他堅信我像他想象中那樣,像我的外表那樣,謙恭、無私、被動。
我感覺痛演化成了憤怒,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死按住他,然後給了他一拳、一拳,又一拳。我甚至不知道我打到的是哪個部位,我看不到、感覺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我感覺空虛,孤獨,一無所有。
然後我聽到了他的尖叫,看到他用雙手捂住臉。血流進他的牙縫,從他的下巴流下來。他試圖脫身,但我用盡全力抓着他,像在爭取活命的機會一樣。
我狠狠地給了他身側一腳,他倒了下來。透過他捂着臉的手,我與他目光相遇。
他眼裡滿是淚,失去了焦點。他的血在皮膚上顯得格外鮮明。我突然意識到那是我做的,是我。恐懼又回來了,這次的恐懼不同。這次我害怕的是我自己,害怕我要變成的人。
我的指關節隨脈搏的跳動而疼痛,沒等艾瑪爾說可以走,我就離開了格鬥區。
無畏派基地是個很適合療傷的地方,黑暗,到處有秘密、安靜的去處。
我在基地深坑旁找到一個過道,靠着牆邊坐下,讓石頭的冰涼滲進我的肌膚。我又開始頭疼了,格鬥中的其他各種疼痛也回來了,但我幾乎感受不到它們。我的指關節上還有血,是艾瑞克的血。我試圖把血蹭掉,但是血已經幹了太久。我贏了格鬥,這意味着我在無畏派的位置暫時是安全了——我應該滿意,不應該害怕,也許還應該高興,高興我終於有了歸屬,終於不用再與不敢看我眼睛的人爲伍。但我知道禍福相倚的道理,凡事總有代價。成爲無畏派的代價又是什麼呢?
“嘿。”我擡頭看到桑娜像敲門一樣敲着石壁。她笑着說,“我還以爲你躲起來是跳勝利之舞呢。”
“我不會跳舞。”我說。
“是呀,我沒想到。”她在我對面坐下,靠着另一邊的牆。她把腿收攏到胸前,抱住膝蓋。我們的腳之間只有幾英寸的距離。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注意到這個。好吧,我知道——因爲她是個女孩。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女孩說話,尤其是無畏派女孩。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無畏派女孩是難以預測的。
“艾瑞克在醫院呢。”她說,臉上掛着笑容,“他們說你好像把他的鼻子打斷了。可以肯定的是,你打掉了他一顆牙。”
我看着地面。我打掉了別人一顆牙?
“我在想你是不是能幫我呢?”她說着用腳趾頭碰碰我的鞋。
這證實了我的猜想——無畏派女孩確實是難以預測:“幫你幹嗎?”
“格鬥。我不擅長這個。每次進格鬥區都要受侮辱。”她搖搖頭,“兩天後,我要面對的對手是一個叫艾什麗的女孩,不過她讓大家都叫她艾什。”桑娜翻了個白眼,“跟灰燼諧音,好像是說什麼灰燼跟無畏派的火焰有關係。反正呢,她是我們這一組裡最厲害的人之一,我害怕她會弄死我。真的弄死我。”
“那你爲什麼想讓我幫你?”我突然間起了疑心,“因爲你知道我是殭屍人,而殭屍人就該幫助人?”
“什麼?不是,當然不是。”她說。她眉頭蹙起,很是疑惑,“我找你幫忙是因爲很顯然,你是你們那組最厲害的。”
我笑了:“不是,我不是。”
“之前你跟艾瑞克就是僅有的兩個沒有敗績的,而你剛剛又贏了他,所以你是最好的。聽着,你要是不想幫我,只要——”
“我幫。”我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幫。”
“那我們一起想方法。”她說,“明天下午?格鬥區見?”
我點點頭。她咧嘴笑了,站了起來,準備走。但是才走了幾步,她就轉過身來,倒着接着走。
“別悶悶不樂了,老四。”她說,“大家都覺得你很厲害。享受吧。”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廊盡頭轉彎。我只顧着想格鬥的過程,完全沒有想到打敗艾瑞克意味着什麼——它意味着現在我是這個新生班裡的第一名了。選擇無畏派對我來說是尋找避風港,可我在這裡不光存活了下來,我還做得很好。
我看着指關節上艾瑞克的血,露出微笑。
第二天早上我決定冒個險。早餐時我跟齊克,還有桑娜,坐在一桌。桑娜基本上只是趴在她的食物邊上,問什麼問題她都只是哼唧。齊克邊喝咖啡邊打着哈欠,但是他指給我看他的家人——他弟弟尤來亞,跟桑娜的妹妹琳恩坐在另一張桌子旁;他媽媽哈娜——我見過的最不瘋狂的無畏派,只能從她的衣着看出她無畏派的身份——還在排隊領早餐。
“你懷念在家住的日子嗎?”我問。
我發現無畏派很喜歡烘焙食品。晚餐的時候至少有兩種不同的蛋糕,早餐排隊盡頭的桌子上還放了一堆鬆餅。我來的時候,所有好吃的口味都被搶光了,所以我只能吃麥麩的了。
“不怎麼懷念。”他說,“他們不就在這兒嗎?本派新生也不該跟家人說話,除了探親日;但是我知道,要是需要什麼的話,他們一定會幫我的。”
我點點頭。坐在他身邊的桑娜閉着眼睛,下巴放在手上睡着了。
“那你呢?”他問道,“你想家嗎?”
我正準備回答不,卻見桑娜的下巴從手上滑了下來,一下子臉朝下趴在了鬆餅上。齊克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我也邊喝完果汁,邊笑着。
那天上午晚些時候,我跟桑娜在訓練室見面。她的短髮別在耳後,她穿着無畏派靴子,平時總是鬆散着到處亂晃的鞋帶也繫好了。她對空練習,每次打完就停頓一下,調整姿勢,我停下看了她片刻,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我自己也是剛剛學會如何出拳,我不覺得我有資格教她任何東西。
但是看着看着,我就注意到了什麼。比如她是雙膝併攏站着的,比如她沒有舉起一隻手保護下巴,比如她是用手肘發力,而不是用身體的重量推動出擊。她停下來,用手背擦擦額頭。她看到我時,像碰到帶電的電線一樣嚇了一跳。
“不想嚇到人的第一條準則就是,”她說,“進了房間見別人沒注意到你就吱一聲。”
“抱歉。”我說,“我正想着給你提建議呢。”
“哦。”她咬了咬臉頰內側,“那建議是?”
我把注意到的講給她聽,然後我們在格鬥區站成對戰位置。開始的時候都很慢,每一次出擊都猶豫着,不想傷害對方。我總得用拳頭敲敲她的手肘,提醒她用一隻手護住臉,半小時後,她至少算是比以前有所提高。
“你明天要對戰的那個女孩,”我說,“換了我,我就瞄準她的下巴。”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記結實的上勾拳應該就解決問題了。來練練。”
她擺好姿勢,我欣慰地發現她的膝蓋彎了下來,站姿也更適合跳躍,與之前不同。我們緩步繞着對方移動了幾秒後,她使出了上勾拳。她出拳的時候左手從臉前放了下來。我擋住了她的第一擊,然後開始攻擊她防守的漏洞,並在最後一秒鐘收住了手,對她挑挑眉。
“知道嗎?也許你真的打了我,我才能長記性。”她說着挺直了腰。她累得皮膚都發紅了,髮際線上掛着汗珠。她的眼睛明亮警覺。我第一次發現,她很漂亮,不是平常我眼裡的那種漂亮——她不溫和,不纖弱——而是一種強壯、精幹的漂亮。
我說:“我還是不要打了吧。”
“你腦子裡還是殘留了無私派那沒必要的騎士精神,這讓我覺得有點被侮辱了呢。”她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一點點疼我能忍得了。”
“不是那麼回事,”我說,“不是因爲你是女孩。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毫無緣由地使用暴力。”
“那不還是殭屍人的想法嗎?”她說。
“不算是,殭屍人完全不會使用暴力。要把他們扔進無畏派,恐怕只會站着捱打。”我說着不禁微笑了起來。我不習慣說無畏派的俚語,但是把這些詞當作我自己的來用感覺不錯,像是容許自己融入他們的語言方式,“對我來說這不是個遊戲,僅此而已。”
這是我第一次敞開來跟人講這個。我知道爲什麼對我來說這不是個遊戲——因爲很久以來,它就是我的現實,伴我醒來,伴我入夢。在這裡,我學會了保護自己,變得強大,但是有一點我沒有學會,也永遠不會去學,那就是享受讓別人痛苦的過程。我要成爲無畏派,也要自己來制定規則,即使這意味着我身上會永遠留有殭屍人的印記。
“那好吧。”她說,“咱們再來。”
我們不停地練習,直到她掌握了上勾拳的訣竅,差點就錯過了晚餐。我們離開的時候,她跟我道謝,很隨意地用一隻手臂摟住我。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擁抱,她笑我太緊張了。
“如何成爲無畏派:入門課程,”她說,“第一課,在這裡可以跟你的朋友擁抱。”
“那咱們是朋友咯?”我半開玩笑地說。
“行了,閉嘴。”她說着進了走廊,一路小跑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轉派新生都跟着艾瑪爾穿過訓練室,到了一個陰冷的走廊裡。走廊盡頭是一扇很厚的門。他讓我們靠牆坐下,接着就走到了門後,什麼也沒說。我看了看錶。桑娜現在大概就快開始她的格鬥了——本派新生第一階段的訓練比我們要久,因爲他們人多一些。
艾瑞克故意坐得離我遠遠的,我也很高興他離我遠一些。跟他格鬥之後的那晚,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會告訴所有人我是馬庫斯·伊頓的兒子,只因爲我打敗了他,但是他沒有。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合適的時機再出招,或者是有其他什麼原因。不管怎樣,我還是儘可能離他遠點好。
“你們覺得那門後面是什麼?”米婭——那個友好派轉來的女孩,緊張地問道。
沒有人回答。不知爲何,我竟不怎麼緊張。那扇門後不管有什麼,都傷害不了我。所以當艾瑪爾走出來,喊了我的名字時,我沒有用絕望的眼神向其他新生求助,直接跟着他進去了。
房間裡昏暗髒亂,裡面只有一把椅子和一臺電腦。椅子是躺椅那樣的,跟我個性測試時坐的一樣。電腦屏幕亮着,有個程序正在運行,白色的背景上,擠着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我小的時候,曾志願在學校的電腦實驗室裡當職員,維護那裡的設備,有時候電腦壞了我也會修。一個叫凱瑟琳的博學派女人監督我的工作,教了我很多她不需要教的東西。她只是很高興把她的知識講給願意聽的人。所以,看着這些代碼,我知道眼前的是什麼程序,雖然我不能對它做什麼修改。
“情境模擬程序?”我說。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說,“坐下。”
我坐下,靠在椅背上,把雙臂放在椅子扶手上。艾瑪爾準備好一隻注射器,舉起來對着光看了看,以便確定藥水進去了。他沒告訴我就把針頭扎進了我的脖子,按下了活塞。我縮了縮。
“咱們看看你的四個恐懼哪個先出現。”他說,“你知道吧,我已經覺得它們有點無聊了,你最好給我整出點新的。”
“正在努力。”我說。
然後模擬就將我淹沒了。
我坐在無私派餐桌旁的硬木長凳上,面前放着一個空盤子。窗簾都拉上了,所以,屋裡唯一的光源就是餐桌上方吊着的燈泡,裡面的燈絲髮着橘黃的光。我盯着腿上深色的料子,我怎麼會穿着黑色而不是灰色衣服呢?
我擡起頭,看到他——馬庫斯——站在我對面。有那麼一秒,他看起來跟不久前選派大典上站在我對面的男人一模一樣,他深藍的眼睛跟我的一樣,他雙脣緊閉,一副愁容。
我穿着黑衣服是因爲我現在是無畏派了,我提醒自己。那我又爲什麼還在無私派的房子裡,坐在我父親對面呢?
我看着空盤子上燈泡的倒影,心想,這一定是情境模擬。
我們頭頂的燈閃爍了幾下,他變成了我在恐懼空間中看到的那個樣子,一個雙眼是黑洞、嘴巴咧開的可怖怪物。他隔着桌子向我撲來,雙手都伸着。他的指尖不是指甲,而是鋒利的刀刃。
他伸手打我,我迅速退後,從長凳上掉了下來。我在地板上掙扎着爬起來,然後跑到客廳。客廳裡還有一個馬庫斯,站在牆邊伸手抓我。我找到前門,但是有人用水泥把門封住了,我被困在這裡了。
我喘着氣跑上樓去。到了樓上,我摔了一跤,趴在走廊的木地板上。一個馬庫斯從衣櫃裡打開門,又一個從我父母的房間裡走出來,還有一個從浴室的地上爬過來。我退到牆根兒。房子裡很暗。沒有窗。
整個房子裡都是他。
突然間,其中一個馬庫斯跑到我面前,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牆上。另一個的指甲摳着我的雙臂,刺痛讓我眼裡滿是淚。
我慌了,動彈不得。
我大口大口吸着氣,喊不出來。我感覺到痛,感覺到我的心在跳,我使勁踢,卻什麼也沒踢到。掐着我脖子的馬庫斯把我往牆上推,推到我只有腳趾尖與地面接觸。我的四肢全軟了,變成了沒力氣的破娃娃。我動不了了。
這地方,這房子裡,到處都是他。這不是真的,我意識到。這是模擬訓練,跟恐懼空間一樣。
更多的馬庫斯在出現,伸手向上夠我,我低頭看到的是一片刀刃的海洋。他們的手指抓住我的腿,刀刃刺進我的皮膚,扼着我喉嚨的馬庫斯加大了力道,我感到滾燙的**順着我的脖子流下來。
這是模擬訓練,我提醒自己。我試圖讓四肢都使上勁。我想象着我的血液裡流淌着火焰,流遍我的全身。我的手不停地拍打着牆,想找件武器。一個馬庫斯把手伸得高高的,手指伸到我眼前。刀刃扎進我的眼瞼,我尖叫着扭動身子。
我的手尋到的不是武器,而是門把手。我使勁轉動門把手,掉到了另一個衣櫃裡。抓着我的馬庫斯們鬆開了手。衣櫃裡有一扇窗,剛好夠容納我的身體。他們把我趕進黑暗之中,我用肩膀撞向窗子的玻璃,玻璃碎了。新鮮空氣再次灌入我的肺裡。
我坐直了,大口喘着氣。
我摸摸喉嚨、摸摸雙臂、摸摸腿,去找並不存在的傷口。我仍然能感覺到皮膚被劃開、血液在流淌的感覺,但是我身上並沒有傷口。
我的呼吸平緩下來,內心也隨之平靜。艾瑪爾坐在電腦前,操縱着模擬,而眼睛在盯着我看。
“怎麼了?”我問,仍然喘着氣。
“你醒來用了五分鐘。”艾瑪爾說。
“很長嗎?”
“不。”他皺着眉,“不,一點都不長。相當短。”
我雙腳踩在地上,用手抱住頭。在模擬中我並沒有失神太久,但是我父親手上長着刀刃,要把我的雙眼摳出來的畫面卻久久停留在我腦海中,讓我的心率一次又一次升高。
“血清還在起作用嗎?”我咬着牙問,“所以我還在驚慌?”
“不,你從模擬中醒來它應該就停止作用了。”他說,“怎麼了?”
我擺擺手,手有點發麻,像是快要木了。我搖搖頭。那不是真的,我告訴自己,忘了它吧。
“有時候在模擬訓練之後,恐慌還會持續,這取決於你在裡面看到的是什麼。”艾瑪爾說,“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用。”我搖頭,“我沒事的。”
他很嚴肅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是請求你。”他說。他站起來,打開椅子後面的門。我跟着他走進一個短而暗的走廊,然後轉進通向轉派新生宿舍的那條石頭走廊。因爲在地下,這裡的空氣有些涼,而且潮溼。我聽到有腳步的回聲,還有我自己的呼吸聲,但除了這個,就沒別的聲響了。
我想我看到了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在動——在我的左側,我下意識地迴避,緊緊靠着牆。艾瑪爾阻止了我,雙手放在我肩上,讓我看他的眼睛。
“嘿,”他說,“振作點,老四。”
我點着頭,感覺到熱流涌上了臉頰。一份深深的羞愧感在我的胃裡翻騰。我是無畏派。我不應該害怕那像馬庫斯的怪物,害怕他們在黑暗中襲擊我。我靠着石壁,深呼吸。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艾瑪爾說。我害怕了,我以爲他是要問我父親的事,但是他沒有,“你是怎麼從走廊裡逃出去的?”
“我打開了一扇門。”我說。
“你身後應該有門嗎?你以前住的房子裡有那扇門嗎?”
我搖搖頭。
艾瑪爾臉上沒了平時的友善,表情相當嚴肅:“這麼說你是憑空造出了一扇門。”
“是啊。”我說,“模擬訓練不都是在自己腦子裡進行的嗎?我自己在腦海裡開了一扇門,好讓自己逃出來。我只要集中精力就做到了。”
“這就怪了。”他說。
“什麼?爲什麼?”
“大部分新生都無法在這種模擬中讓不可能的事情發生,因爲與恐懼空間不同,他們在這種訓練中無法意識到他們在模擬,”他說,“所以他們不會那麼快就醒過來。”
我能感覺到自己頸部的脈搏。我根本沒意識到這個模擬訓練應該跟恐懼空間有所不同——我以爲所有人進入模擬的時候都知道他們是在模擬。但是照艾瑪爾所說,這個模擬應該跟個性測試一樣,而在我進行個性測試之前,我父親就警告我,不能透露我能意識到自己在模擬中的事,還教我怎樣掩藏。我仍然記得他當時的堅持、他緊繃的聲音,還有他抓着我的手臂時過大的力道。
當時,我想,他那樣說話肯定是很擔心我。擔心我的安全。
到底是他過於偏執,還是能意識到自己在模擬中真的是件很危險的事呢?
“我跟你一樣,”艾瑪爾低聲說,“我也能操控模擬。我以爲只有我一個人能做到。”
我想告訴他,他不應該提這件事,應該保護好這個秘密。但是無畏派並不像無私派那樣愛保守秘密,無私派總是笑不露齒,總是行動一致,就連房子都整整齊齊。
艾瑪爾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急切的眼神,好像他期待我能給他什麼。我不舒服地換了換姿勢。
“這也許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吧。”艾瑪爾說,“無畏派跟所有其他派一樣,也是要尋求一致的。只是在這裡沒有那麼明顯而已。”
我點點頭。
“也許只是我走運吧。”我說,“我在個性測試中都無法做到,下次或許就正常了。”
“對。”他聽起來不像是相信的樣子,“那好,下一次儘量別做什麼不可能發生的事,行嗎?用邏輯思維直面你的恐懼,找個不管你有沒有意識到,都能講得通的辦法。”
“好。”我說。
“你現在沒事了吧?能自己回宿舍嗎?”
我想說我本來就能自己回宿舍,根本不需要他送我,但我只是又點了下頭。他輕輕拍拍我的肩,走回了模擬訓練室。
我不由得想,我父親不可能只因爲派別規範就那樣警告我。他經常責怪我,說我在無私派面前給他丟臉了,但從沒有對我耳提面命地警告,然後教我怎樣避免被發現。他從來沒那樣瞪着眼盯着我看,直到我承諾會照他說的做。
這感覺很奇怪,我是說知道他想保護我,這感覺很奇怪。好像他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怪物,好像他並不是我在噩夢中看到的那個樣子。
我走向宿舍時,聽到我們剛剛走過的走廊盡頭有什麼聲音,好像是拖着腳走路的聲音,走向相反的方向。
晚餐的時候,桑娜跑到我的餐桌旁,狠狠碰了碰我的胳膊。她臉上掛着大大的笑容,我覺得她笑得臉都要疼了。她的右眼下面有些腫——恐怕馬上就要成熊貓眼了。
“我贏了!”她說,“我照你說的做了——六十秒之內就打中了她的右下巴,然後她就沒什麼戰鬥力了。不過她還是打中了我的眼睛,因爲我忽略了防守,但是那之後我連打她好多下。她都流鼻血了。太棒了!”
我笑了。這事給我帶來的舒心讓我有些吃驚,教別人去做一件事,然後這人真的做到了,是很令人高興的事。
“幹得好。”我說。
“沒有你的幫助,我是做不到的。”她說。她的笑容變了,變得溫和,沒有了剛剛輕浮的感覺,變成了真誠的微笑。她踮起腳尖,吻了下我的臉頰。
她重新站好時,我盯着她看。她大笑着把我拉到齊克和其他幾個本派新生坐着的桌子邊。我意識到,我的問題不是殭屍人的身份,而是我不明白這些親暱的舉動對無畏派來說意味着什麼。桑娜漂亮,風趣,如果是在無私派,我對她感興趣的話,會到她家去跟她的家人一起吃晚飯,會打聽她在哪裡做志願者,然後跟着去。但是在無畏派,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對她有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決定不爲這個分心,至少現在這樣。我拿了一盤食物,坐下來,一邊吃,一邊聽着其他人聊天說笑。所有人都恭喜桑娜贏得了格鬥,他們還指了指她打贏的那個女孩。那女孩坐在別的桌旁,她的臉還腫着。飯快吃完的時候,我正用叉子戳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卻見兩個博學派女人走進了餐廳。
讓無畏派一下子變得安靜還真是不容易,就連博學派的人突然出現也沒能做到——餐廳裡還是到處都有小聲交談的聲音,就跟從遠處聽到跑步者的腳步聲一樣。但是當博學派的人跟麥克斯坐下來,再沒有其他任何事發生時,交談聲又漸漸大了起來。我沒有說話,只是接着用叉子戳蛋糕,看着他們。
麥克斯走向艾瑪爾。他們在兩張桌子之間緊張地交談着,然後向我這邊走來——向我走來。
艾瑪爾招呼我過去。我放下了沒剩什麼東西的盤子。
“咱們倆得去做個評估。”艾瑪爾說。他總是微笑的嘴角現在不再揚起,原本活潑的聲音也變得單調。
“評估?”我說。
艾瑪爾對我微微一笑:“你的恐懼模擬訓練數據有點不正常。我們身後的博學派朋友——”我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看那兩個博學派女人,驚訝地發現其中一個是珍寧·馬修斯,博學派代表。她穿着亮藍色的正裝,脖子上掛着一副眼鏡,那是博學派虛榮到不符合邏輯的證明。麥克斯接着他的話說:“所以要再進行一次模擬,以確定那是不是模擬程序的錯漏。艾瑪爾現在就帶你去恐懼模擬訓練室。”
我想起了父親抓着我手臂的感覺,還有他低聲的警告,警告我不要在個性測試中做任何反常的事。我感覺手掌發麻,這是恐慌的前兆。我說不出話來,所以只是看了看麥克斯,又看了看艾瑪爾,然後點頭。我不知道能意識到自己身處模擬中意味着什麼,但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好事。我還知道,要不是我有什麼嚴重的問題,珍寧·馬修斯是絕不會專程來這裡看我的模擬訓練的。
去恐懼模擬訓練室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珍寧和她的助手——我猜是吧——在我們身後低聲交談。艾瑪爾打開了門,讓我們都進去。
“我去拿備用儀器,好讓你們也能觀察。”艾瑪爾說,“馬上就回來。”
珍寧若有所思地在房間裡踱步。我有點害怕她,所有無私派都是,我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對博學派的虛榮和貪婪充滿不信任。看着她,我卻突然想,也許我們被灌輸的東西並不都是正確的。那個在電腦實驗室裡教會我如何拆解電腦的女人並不貪婪,也不虛榮。或許珍寧·馬修斯也並非如此。
“系統裡顯示你的名字是‘老四’,”幾秒鐘後,珍寧說。她停止了踱步,雙手抱胸,“這令人費解。你在這裡爲什麼不叫‘托比亞斯’了呢?”
她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不過,她當然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不是嗎?我感覺內臟皺縮,堆疊在一起。她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父親是誰,如果看了我的恐懼模擬,那她就會知道我內心最黑暗的角落。她清澈如水的雙眼看着我,我趕緊扭過頭。
“我只是想重新開始。”我說。
她點點頭:“我理解。尤其是你經歷了那麼多之後。”
她的語氣近乎……溫柔。我被她的語調激怒了,直視她的臉。“我很好。”我冷冷地說。
“你當然很好了。”她微微一笑。
艾瑪爾推着一個推車走進房間。推車裡有一些導線、電極,還有一些電腦部件。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在躺椅上坐好,把雙臂放在椅子扶手上,等其他人都跟模擬接通。艾瑪爾拿着一隻注射器向我走來,針扎進喉嚨時候,我沒有動。
我閉上眼睛,整個世界就又消失了。
睜開眼睛時,我正站在一棟特別高的建築頂部,就在邊緣。我下面是堅硬的馬路,所有街道都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走下去。狂風從四面八方推搡着我,我向後一歪,背朝下摔在了碎石鋪的屋頂上。
就算只是站在這裡我也很不喜歡,看着寬廣空曠的天空環繞着我,只讓我想起我站在整個城市的最高點。想起珍寧·馬修斯在看着,我便衝向樓頂的門,一邊試圖打開它,一邊想着策略。我平時對付這個恐懼的辦法是直接從樓頂跳下去,因爲我知道這是模擬訓練,我不會真的死掉。但是換了別人,他們是絕對不會那樣做的,他們會找個安全的方法下去。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選擇。我可以試着打開這扇門,可是這裡沒有任何工具可以幫我,只有碎石沙礫鋪的屋頂、這扇門和天空。我不能創造工具來開門,因爲那正是珍寧想看到的操縱模擬的舉動。我退後,然後狠狠踢門,但門還是沒開。
我的心已經跳到嗓子眼兒裡了,我又走向屋頂的邊緣。這一次我沒有看被無限放小的地面,而是看這棟建築本身。我腳下有帶突出平臺的窗子,成百上千的窗子。能最快下去,也最符合無畏派風格的辦法,就是從樓上爬下去。
我把臉埋進手裡。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我的感覺很真實,風在我耳邊呼呼颳着,冷颼颼的,粗糙的水泥扎着我的手掌,地上的碎石在我腳下沙沙作響。我伸出一條腿,蕩在空中,全身發抖,然後轉過身,慢慢往下爬,先放下一條腿,再來另一條,直到只有手指尖抓着屋頂邊沿。
恐懼在我心裡滋生,我咬着牙尖叫。天哪!我恨高度——恨死站在高處了。我眨眨眼,擠出眼裡的淚水,心裡把它全歸絡於風,然後用腳尖找到了窗外的平臺。找到平臺後,我用一隻手摸了摸窗戶的上沿,撐着自己,慢慢站在下面的窗沿上。
我的身體向後一晃,蕩進空中,我又尖叫起來,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我必須再一次重複這個動作。然後再一次。再一次。
我彎腰,一手抓住窗戶上沿,一手抓着下沿。抓穩之後,我把腳放下,蹭着建築的表面,聽到鞋在石頭上擦過的聲音,讓自己再次蕩在空中。
這一次,我往下一個平臺去的時候,手抓得不夠緊,沒踩穩窗沿,向後一傾。我亂抓着,手指尖摳住大樓的水泥表面,但是太遲了,我垂直掉落,又一聲尖叫從我嗓子裡爆發出來。我能在下面創造一張網,我也能在空中造一根繩子——但是不行,我不能造任何東西,否則他們就知道我的能力了。
我任由自己掉下去,任由自己去死。
我醒來的時候很疼——這疼痛是我自己在腦海裡製造出來的——疼痛傳遍全身,我大喊着,雙眼被恐懼和淚水所模糊。我猛地坐起來,大口喘着氣。我在顫抖,在這幾個人面前如此表現讓我很羞愧,但我知道這是好事。這樣,在他們眼裡,我就不再特殊——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魯莽的無畏派,以爲自己能從一棟樓上爬下來,沒想到卻摔了下來。
“有意思。”珍寧說,我呼吸的聲音太大,差點沒聽清她說話,“我永遠都看不夠其他人腦中的景象——每一個細節都能剖析出很多很多內容。”
我放下仍在顫抖的雙腿,雙腳着地。
“做得很好。”艾瑪爾說,“攀爬技巧可能還得磨鍊磨鍊,不過你還是很快醒來了,跟上次一樣。”
他衝我微微一笑。我一定是很成功地把自己僞裝成了正常人,因爲他現在看起來不那麼擔心了。
我點點頭。
“這樣看來你的測試中出現的反常結果確實是程序錯誤。我們會研究程序找出漏洞的。”珍寧說,“艾瑪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觀察觀察你的恐懼模擬。”
“我的?爲什麼要看我的?”
珍寧臉上的微笑一點兒沒變:“我們掌握的信息表示,托比亞斯的反常數據沒有引起你的警覺——你一點兒沒覺得奇怪。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過親身體驗呢?”
“你們掌握的信息?”艾瑪爾說,“從哪兒來的信息?”
“一個新生前來向我們表示他的憂慮,他很擔心你和托比亞斯。”珍寧答道,“我想尊重他的隱私,不透露姓名。托比亞斯,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的配合。”
我看了一眼艾瑪爾。他衝我微微點頭。我費勁地站起來,一開始還有點不穩當,然後走了出去,故意把門留了條小縫,好在門外偷聽。但是我一進走廊,珍寧的助手就把門關上了,這樣一來我在門後什麼都聽不到,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沒用。
“一個新生前來向我們表示他的憂慮”——我很確定我知道那個新生是誰。我們這裡唯一一個來自博學派的轉派生——艾瑞克。
之後的一週,珍寧·馬修斯的來訪似乎沒有帶來什麼影響。所有的新生,包括本派新生和轉派新生,每天都進行恐懼模擬訓練,每一天我都任自己被自己的恐懼所淹沒——高度、封閉空間、使用暴力、馬庫斯。有時候,幾個恐懼會一起出現,馬庫斯站在高高的樓上,或是在封閉空間裡被逼使用暴力。我醒來時總是有些神志不清,打着戰,我感覺很難堪。雖說我只有四個恐懼,可我每次醒來後都無法趕走它們。它們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抓住我,讓我在睡眠中體驗噩夢,在日光下顫抖、偏執。我經常緊咬牙關,聽到很小的響動也大驚小怪,我的雙手會無緣無故地發麻。我擔心考驗期還沒結束,我就要瘋了。
“你還好嗎?”一天吃早飯時,齊克問我,“你看起來……累壞了。”
“我沒事。”我答道,語氣有些過於強硬了。
“哦,很明顯嘛。”齊克笑着說,“有事並不是什麼壞事,你知道吧。”
“嗯。對。”我說着,強迫自己吃完早餐,儘管這些天所有食物嚐起來都是塵土的味道。我想,就算我要失去神智了,至少我的體重還有所增加——基本上都是肌肉。光是身體就要佔很大的地方讓我很不習慣,曾經的我很容易就能消失在別人視野中。這讓我感覺強壯了那麼一點點,穩定了那麼一點點。
齊克和我把盤子放好。我們走向基地深坑時,齊克的弟弟——我記得他叫尤來亞——向我們跑來。他已經比齊克高了,耳朵後面纏着一塊繃帶,包着新文的文身。平時,他看起來總像是要開玩笑的樣子,但此刻不是。此刻,他只是不知所措。
“艾瑪爾。”他說着,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艾瑪爾他……”他搖搖頭,“艾瑪爾他死了。”
我禁不住笑了。我遙遙記起,這也許不是該有的反應吧,但我就是沒忍住:“什麼?你說他死了是什麼意思?”
“一個無畏派女人今天早上在玻璃大樓附近發現了一具屍體。”尤來亞說,“他們剛剛指認了屍體。是艾瑪爾。他……他一定是……”
“跳下去的?”齊克問。
“或是摔下去的,沒人知道。”尤來亞說。
我走向基地深坑旁邊的小道。平時走過這裡時,我害怕下面的高度,都是整個身體貼着牆,但是這一次,我根本沒有想下面是什麼。我跟尖叫的孩子和進出商店的人們擦肩而過,爬上玻璃天花板上延伸下來的樓梯。
玻璃大樓的大廳裡聚集了一羣人。我用手肘撥開人羣走進去。有人罵我,也有人用手肘回頂我,但是我都不在意。我擠到房間邊上,到了基地之外街道上方的玻璃牆邊。街道上有一塊兒區域被警戒線封鎖了,馬路上有一道暗紅色。
我盯着那道暗紅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那是艾瑪爾的血,是他的身體與地面相撞留下的血跡。
然後我就離開了。
我對艾瑪爾不夠了解,感覺不到悲痛,至少是我所理解的悲痛。悲痛是我在母親去世後的那種感覺,它的沉重讓我無法正常進行每天的活動。我記得我會在做一件很小的事時停下休息,然後忘記再次開始;或者會在半夜突然醒來,滿臉淚水。
失去艾瑪爾對我來說不是那樣。我會時不時地感覺到這一點,比如記起是他給了我新的名字,記起他都不認識我時就選擇保護我。但是大部分時候,我只是覺得憤怒。他的死跟珍寧·馬修斯和那次恐懼模擬的評估有關,我很確定。這就意味着艾瑞克該對艾瑪爾身上發生的事負責,因爲他偷聽了我們的談話,然後彙報給了他從前的派別領導。
是博學派,是他們殺了艾瑪爾。但所有人都認爲他是跳下去的,或者是摔下去的。無畏派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那天傍晚,無畏派爲他舉行了追悼儀式。夜還未深,所有人就都醉了。我們在峽谷邊集合,齊克遞給我一杯深色的**,我想都沒想就一口氣喝了下去。**帶來的鎮定傳遍全身,我晃了幾下,把空杯子又遞給了齊克。
“啊,這就對了。”齊克盯着空杯子說,“我再去拿點兒。”
我點點頭,聽着峽谷裡的水聲。珍寧·馬修斯看樣子是相信了我的反常數據不過是程序錯誤,但也許她是裝的呢?也許她會像害艾瑪爾那樣來害我?我試圖把這個念頭塞到自己想不起來的地方去。
一隻深色皮膚、佈滿傷疤的手落在我肩頭,麥克斯站在我身旁。
“你還好嗎,老四?”他說。
“還好。”我答道,這是真話,我真的還好。我還好,因爲我還沒倒下,還沒說不清楚話。
“我知道艾瑪爾一直特別器重你。我想他是看到了你強大的潛力吧。”麥克斯笑了笑。
“我跟他並不怎麼熟。”我說。
“他一向有些問題,有點不穩定。跟他那一班的其他新生不太一樣。”麥克斯說,“我覺得失去祖父母對他的影響很大。也許他的問題還有更深的根源吧……我也不知道。可能他選擇這樣的路更好。”
“死了更好嗎?”我皺着眉問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麥克斯說,“但是在無畏派呢,我們鼓勵成員去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如果這是他的選擇……那就更好。”他又把手搭在我肩上,“等你的最後測試結果出來,咱們倆就要討論討論你今後在無畏派選擇的生活了。你是目前爲止我們最有前途的新生,儘管你有特殊的背景。”
我只是盯着他看。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也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在這裡,在艾瑪爾的告別儀式上說。他是想招我到旗下嗎?招我做什麼呢?
齊克端着兩個杯子回來了,麥克斯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又混進了人羣中。艾瑪爾生前的一個朋友站在椅子上,喊着毫無意義的話,讚揚艾瑪爾足夠勇敢,敢去挑戰未知。
所有人都舉起杯子,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艾瑪爾,艾瑪爾,艾瑪爾。他們喊了太多遍,這名字失去了一切意義,成了聒噪、重複、吞噬一切的噪音。
然後我們都接着喝酒。這是無畏派的哀悼方式——將悲痛驅趕進酒精的遺忘之境,把它留在那裡。
好。很好。我也能將它驅趕走。
我的最終測試,恐懼空間,是由託莉操作,無畏派所有領導,包括麥克斯觀察的。我是在一羣新生中進行的測試,不是最靠前的,也不是最靠後的,我一點也不緊張,這還是第一次。因爲在恐懼空間中,所有人都能意識到模擬並非現實,我就沒有什麼好藏的。我自己把注射器紮在頸部,讓現實消散。
我進過自己的恐懼空間幾十次了。這一次我站在高樓上,從邊緣往下跑。結果被關在了一個盒子裡,短暫的恐慌之後,我開始用肩撞擊右壁,把木質的盒子壁撞碎了,這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我抓起一把槍向無辜的人射擊——這次是一個長相無法辨認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無畏派衣服——子彈正中頭顱,我連想都沒想。
這一次,很多個馬庫斯包圍我的時候,他們看起來比之前更像他本人了。他的嘴是正常的嘴,只是眼睛還是空洞的。而他掄起胳膊打我時,他拿的也是皮帶,而不是帶刺的金屬鞭,也不是什麼能把我一片一片撕碎的武器。被打了幾下後,我就衝向最近的馬庫斯,用雙手扼住他的喉嚨。我瘋狂地朝他的臉出拳,暴力給了我片刻的滿足感,然後我就醒了,蹲在恐懼空間實驗室的地板上。
外面那間房裡的燈亮起來,這樣我就能看到那邊的人。有兩排正在等待的新生,包括艾瑞克,他現在脣上有好多脣環,我有時候都會幻想把它們一個一個揪下來。他們前面坐着的是無畏派的三個領導人,麥克斯也在,他們都點頭微笑着。託莉用雙手給我舉了大拇指。
開始測試的時候,我以爲自己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通過不通過,不在乎結果好不好,不在乎自己算不算無畏派。但是託莉的大拇指讓我突然間自豪起來,走出去的時候,我允許自己露出了微笑。艾瑪爾是死了,但他一直想讓我取得好成績。我不能說我是爲了他去奮鬥的——我不是爲任何人,甚至不是爲我自己,但至少,我沒有給他丟臉。
所有完成了最終測試的新生都在轉派新生宿舍裡等結果,本派新生和轉派新生都在。我進門時,齊克和桑娜給我喝彩,我在自己牀上坐了下來。
“怎麼樣?”齊克問我。
“挺好,”我說,“沒什麼意外。你呢?”
“糟糕啊,不過我還是活着出來了。”他聳着肩說,“桑娜倒是出現了一些新恐懼。”
“我還算應付過來了。”桑娜的語氣出奇的冷靜。她膝上放着一個枕頭,是艾瑞克的。他肯定會不高興的。
她演不下去了,咧嘴笑起來:“我表現特別棒。”
“嗯,嗯。”齊克說。
桑娜用枕頭打了他,直接拍在他臉上。他又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你想讓我說什麼?對啊,你特別棒。對啊,你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無畏派。高興了嗎?”他用枕頭打了下她的肩,“自從咱們開始恐懼模擬訓練,她就不停地跟我炫耀,因爲她做這個比我強。”
“我是爲了報仇,誰讓你格鬥階段天天跟我炫耀的?”她說,“‘看到我開場時那漂亮的一招了嗎?’什麼什麼的。”
她推了推他,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掙開他的手,揪了揪他的耳朵,然後他們就一邊打鬧,一邊大笑。
我不懂無畏派的親暱舉動,但很明顯,我還是能看出別人在調情的。我笑了。我想這也解決了我關於桑娜的疑問吧,雖說一開始我也並沒想太多。這答案也許就藏着問題中,就是問題本身。
我們坐了一個小時,等其他人全部結束測試,一個一個走進來。最後一個進來的是艾瑞克,他只是站在走廊裡,一臉得意。
“該去看結果了。”他說。
其他人都站起來,經過他身邊走出去。有些人看起來很緊張,有些人很驕傲,對自己相當有信心。我等他們都走了才進走廊,但沒有直接走過去。我停下來,雙手抱胸盯着艾瑞克看了幾秒。
“有什麼話要說嗎?”他說。
“我知道是你乾的。”我說,“我知道是你向博學派告密,出賣了艾瑪爾。我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答道,但很明顯,他知道。
“是你害死他的。”我說。我也被自己迅速集聚的憤怒驚到了。我氣得全身震顫,臉頰發熱。
“你是測試的時候撞到了頭嗎,殭屍人?”艾瑞克臉上掛着假笑說,“怎麼都說開胡話了?”
我狠狠把他推到門上,然後用一隻手臂把他頂在那裡——我又一次被自己驚到,這一次是因爲我從沒發現,現在的我居然如此強壯——緊盯着他的臉說:“我知道是你乾的。”我在他黑色的眼睛裡搜尋着什麼,任何情感。我什麼都沒看到,只有一雙無法穿透的死魚眼,“是你害死了他,你要爲此付出代價。”
我放開了他,穿過走廊,走向餐廳。
餐廳裡擠滿了穿着最好的無畏派式穿戴的人——所有的穿孔上都戴上了更閃亮的環,所有的文身都露在外面,即使那意味着要不穿衣服。我穿過擁擠的人羣,試圖只去看他們的臉。蛋糕、熟肉、麪包、香料的氣味飄在空氣中,讓我開始分泌口水——我忘記吃午飯了。
我走到平常坐的桌前,趁齊克不注意,從他的盤子上偷了一個麪包,然後跟其他人一起站着等結果。我希望他們不要讓我們等太久。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拿着一根通電的線,雙手**,腦子裡也一片混亂。齊克和桑娜試圖跟我說話,但是吵鬧聲實在太大,我們怎麼喊都沒法讓對方聽到,就只好安靜地等了。
麥克斯站在一張桌子上,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大部分人停止了交談,但就算是他,也不能讓無畏派完全安靜下來,有些人還是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聊天說笑。不過我至少能聽到他的演講了。
“幾周前,一羣瘦骨嶙峋、害怕得要死的新生將他們的血滴在了炭火上,躍進了無畏派的大門。”麥克斯說,“說實話,我以爲他們沒有人能撐得過第一天。”——他停頓了一下,讓大家笑;大家是笑了,雖說這不算什麼好笑話——“不過今天,我很榮幸地宣佈,今年,我們所有的新生都達到了成爲無畏派所要求的分數!”
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雖然確定了我們都不會被踢出去,齊克和桑娜還是交換了下緊張的眼神——我們排名的次序還是會決定我們在無畏派能選擇的工作。齊克摟着桑娜,捏了捏她的肩。
我突然間又是一個人了。
“話不多說,”麥克斯說,“我知道新生們都快緊張死了。所以,現在,請歡迎十二位新的無畏派成員!”
新生的名字出現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屏幕很大,房間另一邊的人也能看到。我下意識地在單子上找他們的名字。
6.齊克
7.艾什
8.桑娜
一些緊張情緒瞬間就消失了。我接着往上看,沒找到自己的名字時慌了一秒鐘。但緊接着,我就看到了,在最上方。
1.老四
2.艾瑞克
桑娜喊了一聲,接着她跟齊克一起緊緊擁抱我,他們兩個人的重量差點兒要把我壓倒了。我大笑着,也擡起手臂擁抱他們。
在一片混亂之中,我的麪包掉在了地上——我的腳跟踩扁了它,我微笑着,被人羣包圍,有些人我根本就不認識,但他們還是拍着我的肩,笑着,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現在就是“老四”,所有關於我的背景、我的身份的疑慮全都被忘卻,現在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了,我是無畏派。
我不是托比亞斯·伊頓,不再是了,再也不是了。我是無畏派。
那晚,我興奮到有些暈眩,吃得飽到走不動路。我偷偷從慶祝派對溜走,走到基地深坑的頂上,走到玻璃樓的大廳。我走出門去,大口呼吸着夜裡涼爽清新的空氣,這與餐廳裡悶熱憋人的空氣是那麼的不同。
我身體裡狂躁的能量集聚太多,無法靜下來,就走到了火車軌道邊。一列火車正在駛來,前車頭上的燈閃爍着。火車奔馳而過,轟鳴如雷。我向前靠一些,第一次享受着緊抓我內臟的激動和恐懼,享受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危險的東西。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人形的黑影,站在尾部的一節車廂。那是個高個子、瘦削的女人,她從車廂裡探出身子來,抓着車門把手。火車從我眼前駛過的一剎那,我看到了深色的捲髮和鷹勾鼻。
她看起來好像我母親。
接着人就不見了,她隨着火車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