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夜,繁星滿空。只是今晚註定沒多少人會注意到就是了。
越王生辰,在御苑設宴,百官朝賀,禮樂齊鳴。流蘇宮燈長長掛了一路,從內宮直到宣定門前的永和宮。
沒得拜帖的自然是失落萬分,縱然是那得了拜帖的官員們,也都是懷着忐忑的心情入席作陪,希望能找到合適的時機獻上準備的賀禮,若是能博君一笑,自然是平步青雲萬事大吉;末了即便是討個面無表情無悲無喜也能把心落進肚子裡安穩的吃完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是不假,可普天之下又有誰不巴望着承點雨露,而對雷霆避之不及呢?
段臨於私是雲浩至交,同騎白馬少年遊;於公是軍威赫赫的國柱將軍,執掌帥印。理所當然首獻賀禮,賀詞平淡無奇,禮物更是中規中矩,甚至些出些不符身份的寒酸來,不過是一副寒玉石制的茶盞,雖壺嘴杯沿都細心雕了鏤空的虎頭不失精緻,但君王大壽,又是得了開宗立府恩典的當朝第一權臣不過送上薄禮區區,滿朝皆驚,稍微年輕些的官員們已經沉不住氣的議論紛紛起來。
雲浩深深看了低眉順眼立在下首的段臨一眼,卻難得不鹹不淡的說了個謝字。席間瞬間安靜下來,方纔開口說話的官員們更想心中惴惴,敢問滿朝文武,甚至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得了越王簡簡單單的一個謝字,兩人情誼可見一斑,不容旁人多言。
“青兒,既是壽宴,如此安靜的死氣沉沉成何體統,你便隨意彈奏幾首得意的古曲吧。
瑾青低頭應了聲是,寬衣廣袖抱了尾琴起手便彈了一曲《獨幽》滿座譁然。
琴音清越,瑾青嗓音亦宛若風鈴,於少年和青年間的空白中透出遮不住的落寞和空靈來:“空簾凝坐,輕蘸淡墨,幾回提筆還休。”
琴音一轉,緩了節奏靜謐溫暖起來,瑾青眉眼含笑合着一身素白,風華絕代堪比一樹綻放的梨花:“湖山霧靄裡,雲迷翠麓帶暖風,嘆一聲前塵皆空,三分追憶七分夢。”
段臨心中焦急不堪,只得取了劍繞着瑾青惶急的舞起來,不住給他遞眼色。瑾青垂了眉眼仿若未覺,卻是琴音再變徒然激昂慷慨,嗓音幽幽好比獨落九霄的天上之水:“靜拂素箋,賦一曲獨幽,不問今夕何兮君知否。”
曲終,瑾青從琴中抽出一副畫卷來,金黃的紙面上是五知神形兼備的老虎,居中一隻白虎更是威風凜凜睥睨四方。
瑾青半跪在地上,流雲水袖散了一地:“青兒獻上五福臨門一卷,願吾王福壽寧康,萬壽無疆。”
明黃的烏金紙,煙墨襯染間光亮的有些晃眼,瑾青又低了頭,雲浩面上表情掙扎變幻不休,最終還是猙獰得罵出一聲:“混賬!”來。
“大膽樂官瑾青,於本王壽辰送上五虎圖,是要當着滿朝文武提醒本王,伴君如伴虎麼?還是因爲當日本王在寒園中杖責於你心生怨忿?沒想到你伴駕數年,竟還是這般不識大體,區區內官僭越進言,乃大不敬之罪,來人啊,給我拖出去,杖斃於庭前。”
“澹然!”段臨一聽杖斃兩個字腦中一陣轟鳴,什麼也不剩下了。口不擇言,雲浩的表字脫口而出,一如往昔。只是終究物是人非,雲浩只是低頭抵在段臨耳邊陰惻惻的說了句:“長風啊,長風你終究不是歡兒,所以不論是你還是我都救不了他。”
段臨真氣一滯生生噴出一口鮮血來:“到底還是我的錯,原本只是不想在這些末節上破費,白白浪費了銀錢,卻不曾考慮過青兒又哪裡明白什麼禮儀規矩,這一卷烏金畫軸怕是多少寒玉茶盞也比不上了啊。青兒這大不敬之罪若是不制,澹然,你我顏面何存,國法禮儀又何存?”
“長風,雖然因爲歡兒的事你我生了許多嫌隙,可不論怎樣我怎樣變,在你們面前也還是歡兒口中那個又矮又呆的雲浩澹然啊。”
雲浩長風雖是撇下羣臣在此推心置腹一番,然瑾青在庭外被杖責卻是不爭的事實。所謂杖斃不同於之前單純的杖責,用的是柏楊木的實心木板,由八個孔武有力的軍士們輪流行刑直至斷氣,羣臣不敢擅離,全都圍成一圈在宣定門前觀看。
瑾青被毫不留情的除了衣物,只是這次連貼身的小衣和褻褲也一併除了去。赤身裸體於庭前受此重刑,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的痛苦都是瑾青所不能承受的,因爲羣臣百官都寂然無聲,故而間或還能聽到瑾青的一兩聲嗚咽和哀嚎,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哀嚎聲漸漸便只餘下木板重重在落在肉體上的鈍音,一下下落進段臨的靈魂裡,痛徹骨髓。
藉着雲浩的生辰,宮裡忙成一團的時候,陸寧卻難得偷了半日清閒,和龍毅在寒園的屋頂上數星星,偶爾說些無關痛癢的玩笑話。
“寧,庭前有人在受刑,百官在側圍觀。”龍毅耳力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好,兩人坐在屋檐上,臨高望遠,再加上未曾聽到禮樂之聲,陸寧便知他所言不虛,定是宴席上出了什麼變故。
如果說如此場合有什麼人會君前失儀的話,陸寧立刻便想到了瑾青。
“毅,不管用什麼方法,帶我去那裡,越快越好。”
陸寧話音未落,龍毅右手環過腰間兩人已是騰空而起,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兩人間難得的浪漫和曖昧,兩人便在永和宮前落地,雲浩到底是一國主君,面色不變揮了揮手:“上卿大人素來和青兒交好,看看他最後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吧。”
瑾青氣若游絲,虛弱的說不出話來,陸寧只能將耳朵附到他嘴邊:“我家公子原本就是……”說到這裡,陸寧雖然能清楚的看到瑾青嘴脣的翕動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他最後到底說了些什麼,等自己回過神來面上已是一片冰涼。
瑾青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卻還是拼盡最後的力氣將手上的墨玉指環塞到陸寧手中。段臨和雲浩比肩站在夜風之中,面色慘白神情悲慼。陸寧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乾澀,竟有如烈焰在喉,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本就沒怎麼出過內宮,陸寧心神不定惶惶難辨東西,一時間竟無法順利回到寒園,沿途穿過空落落的後花園,只覺偌大的御花園像是蟄伏在暗夜裡的野獸,隨時準備張開巨口擇人而噬。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雨,細細密密的,雨勢並不大,不過也許是心境的緣故,陸寧覺得特別冷,似乎要把自己的靈魂也凍在其中,陸寧胡亂在內宮中跌跌撞撞亂跑了半個多時辰,龍毅實在沒辦法只能強行把他抱回了寒園。
單衣薄衫的,淋了一場夜雨,再加上心力交瘁,龍毅怕陸寧會因此染上風寒,便急急命婢子們燒了熱水來。
放在以前,以龍毅的性子決計不會想到這些,不過昨晚兩人纏綿一夜早已把渾身上下看了個遍也就沒什麼值得計較的了。
陸寧心神不寧,還帶着些許的驚懼,龍毅剛把陸寧放在浴桶中彎下身子往木桶中加水,陸寧便拿手肘狠狠戳了一下龍毅的心口。
當然龍毅沒有躲閃,更沒有還手,依舊默默往木桶中加水,又給陸寧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安靜的擦拭,從光滑的脊背到白皙的胸膛,無一不是他昨晚欣賞過的風景,不過龍毅始終什麼也沒說,即便是他聽到陸寧埋頭的抽泣聲,也只是放緩了速度,擦拭的動作更溫柔了些。
“是我害了瑾青,是我讓他去死的啊。”陸寧只是想發泄一下,並不需要什麼人的回答,更不需要什麼虛僞的安慰,所以龍毅依舊安靜的一遍遍爲他溫柔的擦拭身子。
“好冷,好冷啊,毅。”陸寧眼神遊移不知道在看哪裡,精神恍惚語氣哀慼而無助。
龍毅輕輕嘆了口氣,還是脫了衣服坐到浴桶裡將他緊緊抱住,兩人就這樣毫無慾唸的□□想對,陸寧把頭整個埋進龍毅厚實的胸膛裡:“行天,剛纔戳疼你了麼?”
龍毅輕柔的摩梭着陸寧因爲被水打溼而柔順貼在肩胛上的碎髮:“當然沒有,如果你都能傷了我,那我數十年武功不就白練了麼?”
“其實,我當時真的沒想這麼多,不過是隨口找了個噱頭,沒想到青兒竟真的因此而送了性命。”
龍毅察覺水有些冷了,便起身將陸寧抱到牀上,自始至終用力握着陸寧的手不曾放開:“也許瑾青今天在殿前又彈了《鳳求凰》的曲子吧,隨雲段將軍一直都在瑾公子身邊不也沒能救下他麼,要是瑾青犯了不能救的錯,那麼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算是主子也不得不殺了他吧。”
“毅,也許你的簡單纔是對的,因爲你自小便生活在黑暗裡,十五歲便學會了取人性命,暗地裡更是不知道見識了多少人世冷暖,瑾青大約是太幸福的緣故吧,幸福到都有些任性了,在這樣殘酷的世道上,他身邊那些人失去理智的過度保護其實只是害了他而已。”
陸寧腦中再度閃過師尊曾經的教導:“愛慾如執炬,逆風則有燒手之患。”心中更是慼慼,瑾青如此溫潤善良的少年,只因爲喜歡上了一個不對的人,最終也只能是飛蛾撲火了。陸寧靜默的黑暗之中細細描摹龍毅的輪廓,也許到了最後自己也會甘願做那隻被火燃燒了翅膀的飛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