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別院的路便漸漸離開了官道,往人煙稀少處行了去。陸寧已有數年沒有出門,也就漸漸失了方位,只是機械的跟着。每日從天光微明走到暮色初降大約四五個時辰,對疏於鍛鍊的陸寧而言便是極限了。
陸寧本來想和前面那位求個情,休息一下什麼的,話到嘴邊卻發現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又收了聲,悶頭走路。腿腳早就酸了,只是挪着步子,不留神迎面撞上一面牆,一擡眼,卻正對上他幽深的黑眸,照例是看不出情緒。
他指了指前面小樹林邊上的空地:“在那裡休息。”依舊是惜字如金斷然不會多言。等陸-寧拖着不大不小的包裹挪了過去,卻已不見他人影。靠着樹幹坐下,一斜眼便看到草叢中幾頂小綠傘隨風輕搖,竟是一叢野生三七。
“你這是在扯什麼?”
正當陸寧乾瞪眼看着這幾顆三七的時候,他已經回來了。隨手指了指:“這是三七,可解筋骨痠軟疼痛。你自然是沒關係,可我……”陸寧聳聳肩,不再多言,腳已經腫的老高了,他放下野兔,不見如何用力便將一叢三七都連根拔起,伸手遞到眼前。
他的手骨節分明,駁雜的傷痕和厚重的老繭交纏在一起,已經模糊了紋理。陸寧微微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沒忍住話:“雖說我們只不過同行這短短的一路,但至少也能互通名諱吧,難不成我真喚你作小黑不成?”
陸寧故意重重的嘆了口氣,雖然料想到這話說出來不過是這等結果,卻到底還是有些憋氣,隨手揀了跟細枝在地上寫下陸寧兩個字:“我姓陸,單名一個寧字。”
“不是……”他欲言又止,只是拿那雙黑眼睛靜靜看陸寧,又看看地上的字:“其實,我不識字,也沒有名字。”聲音乾澀,如同手邊這段突兀折掉的枝椏,茫亂的迴轉在黑沉沉的暗夜裡。
那一瞬間陸寧感覺到心臟撕裂的抽痛。心痛的不光是他的身世,更重要的是他說出事實時的語氣,不悲不喜,甚至沒有多少起伏,其中感覺不到絲毫的情緒。風吹散了隻言片語,四周便又安靜下來,壓抑的幾乎叫人窒息。
“我雖然武功遠不如你,好歹還算是多識了幾個字,給你取個名字倒也方便。”陸寧眼看着黑衣的死士靜默的擡起眼,眸子裡有一閃而逝的欣喜。只得按捺住心情用樹枝在地上極慢的劃出兩個字來。
“龍毅,龍取的是我原先住處伏龍閣的龍字,至於毅則是說你果敢堅毅,表字就叫行天好了,反正你不一直都行走於天地之間麼。”
“我不識字,也不知如何書寫,只要你說好便是好的了。”他認真看了地上的字,似乎是記下了形狀,卻依舊只是淡淡應了句,便轉身給不知哪裡獵來的野兔去毛撥皮,手法乾淨利落,大概殺起人來也差不了太多。
給龍毅取完名字,陸寧瞬間覺得心情大好,把三七汁液胡亂的在腿腳上抹了,便喜滋滋的從包裹裡拿出茴香、辣椒、蔥花和粗鹽等調料,這兩年別的不言,單就飯食而言倒是越發精細挑剔了些。
等龍毅將兔肉清洗了回來,陸寧便輕輕灑上幾點鹽花,又往腹中填了些許茴香蔥花。雖不比園子裡的精緻,卻勝在鮮活,又是野地裡大火炙烤,味道卻也不壞。陸寧暗自心驚,整隻野兔,除了一隻兔腿外其餘全部都進了龍毅的肚子,他們竟然還能在在相差不多的時間裡吃完。陸寧不由得狐疑的盯了龍毅的胃一會兒,卻看不出什麼,依舊是平平的,不見絲毫鼓脹。
一夜無話,就地歇下了。至於守夜的事,陸寧頂着這副身子,也就裝作不知道,乖乖交給龍毅了。第二天不知是不是錯覺,龍毅似乎心情大好,眼底的精芒比之以往都更盛了些,腳底卻還是不快不慢將就着陸寧的速度。
“陸、寧。”大概是初次叫名字的緣故,很是生疏,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勁纔將這兩個音節吐了出來:“前面不遠有個茶棚,我們去休息一下,大約還有兩天就入了越國境內,我也該回去覆命了。”
後面的話,自是不必多說,要和分別龍毅陸寧不免覺得有點傷感,但如此情境下,他也沒立場多說什麼。又走了一段路遠遠看到一段杏黃的粗布隨風招搖,大約是個簡陋的茶棚充做招牌之用,上面草草寫了個茶字。
“師傅,兩碗涼茶一格饅頭,一盤醬牛肉。”龍毅似乎是這裡的常客,和老闆甚是熟稔。少頃茶便煮好了,清澈澄黃的粗茶色澤晶瑩,入口清涼雖不比品茗卻也別有一番滋味。陸寧本就食量不大,吃不了多少,喜這涼茶解渴爽口,又貪心多喝了幾口,只勉強往肚子裡塞了一個饅頭,剩下的全都一個不落的進了龍毅的肚子,這麼想來,當初在園子裡的那頓“八錦緞”到底還是沒能把他餵飽……
安平城,是越國南邊的一個有些規模的大城。自是街市喧譁,商賈林立,龍毅卻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徑自帶着陸寧到一間醫館門前。堂前懸一副對聯,上書:“訪蓬萊仙島不及此處,登靈臺方寸折回堂前。”端的是大氣磅礴,顯然醫館主人對岐黃之術頗有心得。
陸寧一路隨龍毅直接入了內堂,卻不聽他作何引見,只乾巴巴的對着正彎腰在爐子上煨藥的老者沒頭沒尾的說了句:“陸寧,擅醫道。”
好在醫館主人似乎熟知龍毅性子,只是慈祥的笑了笑,並不介意他禮數不周。
“不知壯士何處得了營生?”
“上豐城越王麾下死士。”
此時的陸寧無比尷尬的靜立一旁,不知如何接口。還好老者似乎並不意外龍毅的回答,只是捋了捋額下白鬚,笑道:“神州到處有親人,不認生地熟地。”
陸寧隨口便接了句:“春風來時盡著花,但聞霍香木香。”
老者讚許的點了點頭,又接了一句:“南參北芪,匣內丸散延年益壽。”
這聯必是考校醫理了,陸寧微微沉吟一番小心應道:“藏花川貝,架上膏丹返老還童。”
“後生可畏啊,既如此陸公子便留下吧。”心頭一喜,陸寧忙低頭還禮,師傅在上,往後要勞煩您老多多教誨學生纔是。”等陸寧直起身子,卻哪裡還有龍毅的影子,雖說要分開,竟連聲珍重也沒有,他面上不免現出些失落的神色來。不過,龍毅既走了,又如何能尋得到,只得隨老者進去張羅衣食住宿等瑣事,不作他想。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已將近年關,街上城中四處張燈結綵好不熱鬧。師傅亦回老家過年,只留下陸寧孤身一人照管些許藥材,大家都各自忙年自不必細說。既然醫館橫豎無事,陸寧也就索性扣了門扉,躺在牀上發呆。看着院外的幾株臘梅不由得有些癡了。恍惚間,似乎自己又回到隱園,依舊是那個不及弱冠的少年。
“師傅總是在雪天賞梅,想來是極喜歡的。”
師傅沒應答,卻只是淡淡的說了句:“霜降前後,無花可賞,唯此而已。”
當年的陸寧尚不太明白師傅的意思,如今倒是更明白了幾分,大抵說的是寂寞吧。就如同他現在孤身一人漂泊在這世間一般。
龍毅這個時候在做什麼呢?自從隱園被毀,陸寧便孑然一身,似乎這世間便再沒什麼人和事和他有關係了。直到遇見了龍毅,這個正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做着不知道什麼事的冷峻男子,彷彿成了他和這世間唯一的聯繫,只要龍毅活着,便還有人還記得龍毅這個名字,這大概也是如今陸寧曾經在這世間走過一遭的憑證,這大過年的,除了龍毅,似乎也無旁人可想了。
冬日的太陽本就不太硬朗,很快便被呼嘯的冷風吹得不知道躲到那片雲裡了。天色轉暗,陸寧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起來,隨手扯下窗上的竹簾將就着睡了過去。
剛過了初八師傅便回來了,陸寧孤身一人自是清閒,早早就把房前屋後打理乾淨了。
“寧兒,大過年的也不去縫件新衣,莫非還不如我這老頭子不成?”這玩笑開得半真半假,還隨手拋來一大吊錢。陸寧雖不在意這些,卻也不願意逆了師傅意思,也就順勢接了出門去。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走,卻再也沒能回到這裡。
陸寧剛到街頭便看到有不少孩子都拿着各種小玩物,難得的玩心大起,竟有些眼羨起來。便快步朝着路邊被衆多孩童圍着的手藝人處行去。半途卻被四五個公差模樣的人攔了去路。
“廣陵公子,我家大人請你過府一敘。”官差半躬着身子,語氣和緩。
這話沒頭沒尾的,讓陸寧吃了一驚。不過官差們似乎也並不是特別肯定,又拿出畫像仔細比對了一番。爾後神態更加恭順了些:“有什麼事還是和我家老爺去說,莫要爲難小人。”
陸寧本不是愚笨之人,能被公差們稱作老爺的想來不會一般的鄉紳富豪,既然已經找上門來,那自是躲不開的,便點頭應允了。陸寧不知此番會有什麼際遇,卻是禍福難料,也就不好去知會師傅了,莫要連累了這位善良的老人家纔是。
看得出公差們待他的態度還是相當小心的,陸寧隨意瞄了一眼公差身前的裱花,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差點讓他跌坐到地上。方纔在自己身前低頭說話的竟領仲校之職。陸寧仔細回想隱園所學,仲校在越的軍職中不大不小亦是正三品,竟對自己如此低聲下氣,心中不免惴惴如鼓,此番要請他的人,在越的權位自是非同小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