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毅站在將軍府園子裡的大樹陰影之中, 遠遠的看着陸寧半眯着眼在慵懶的臥在軟塌上喝茶,心中焦急不已,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說出來。天矇矇亮的時候, 段臨便自帶一隊軍士急急往北齊行了去, 到現在也將近有兩個時辰了, 如果按陸寧的料想, 主子應該正帶人追了去, 趁着這個空擋出城不正是絕好的時機麼?
龍毅不是不相信陸寧,只是多年以來,雲浩縝密的心思和花樣百出的手段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那個潛藏在暗處的雲浩,和陸寧平日見到的的那副時而陰沉, 時而溫潤的面容有極大的差距。越國本就靠叛國起家, 歷代越王天生便多了份疑心, 所以龍毅隱隱有些擔憂,陸寧如此簡單的計策能否順利的瞞天過海。可龍毅心裡再焦灼面上也是看不出半分的, 這便是死士,就算心底早已經潰不成軍,面上卻永遠都是沒有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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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離的遠了,也許是陽光有些刺眼,龍毅木訥的站在樹影裡畸零的光斑下看不到陸寧面上神情, 更不知道陸寧千迴百轉的心思裡那份期待和忐忑。說到底陸寧其實比誰都更清楚什麼是死士, 他和小五小七相處多年, 若說有什麼人能輕而易舉的讓他們兩人背叛自己, 就算沒有蠱蟲, 陸寧也決然不會相信的。
所以他能理解雲浩在龍毅心裡是怎樣重要的存在,可陸寧所求的並不多, 他並不是要把雲浩從龍毅的心裡抹殺掉,只是期待着他們兩人在共同經歷了這許多之後,龍毅平靜的心裡能爲他陸寧升起一點特別的漣漪來,哪怕只是簡簡單單的提醒個隻言片語,陸寧心中也會溫暖的無以復加,也許不能立時將他們之前的罅隙消弭,卻至少能確定彼此的心意。
所以陸寧願意用一個半真半假的計策來求取一個心意,這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是龍毅所不瞭解的,在經歷了隱園種種黑暗之後,陸寧的內心其實是無比堅強的。它堅強的爲自己建造出無與倫比的硬殼來,將一切傷害和溫暖都隔離在真心之外,只是爲了龍毅,陸寧只能將自己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暴露在天光之下,也許這樣會給這顆本已傷痕累累的心臟帶來更深沉的傷害,但至少陸寧日後不會後悔,一生孤苦擲溫柔,陸寧把自己清冷的靈魂之中最溫暖的部分都交給了龍毅,終究還是要求個結果的。
只是這樣的複雜龍毅終究不懂,也許直到現在他也沒能明白自己對陸寧的擔憂和惶恐便是喜歡,所以直到最後,他也沒有開口。秋日的陽光本就溫潤,午時一過便偃旗息鼓的隱沒在灰白的雲層之中,略帶寒意的冷風穿過庭園,掃得陸寧面上生疼,心中悽楚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陸寧是誰,是在千蟲萬蠱的煎熬之中被選出的伏龍閣星子,是要翻雲覆雨爲西涼復國的,是要運籌帷幄天下大亂的。所以,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速度極慢的從軟塌上直起身子來,冷寂寂的掃了龍毅面無表情的側臉一眼,便把雙手縮在袖子裡,鎮定自若的朝門外行了去。這一局棋他又輸了,而且還輸得極慘,可謂是丟盔棄甲體無完膚,甚至連帶着連心上好容易聚起來的那點溫熱也被打散了。
陸寧框酸澀難當,揚頭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便披了外袍朝皇宮御苑走了去,輸並不可怕,大不了重整旗鼓再來一次,只要失了心,斷了情誰不是天下無敵舉世無雙?一無所有的人最不害怕的便是失去,陸寧心中冷淡若冰,眉眼裡卻透出灼灼的熾熱來。雲浩啊雲浩,既然我避無可避,縱然是陸寧不才也只好捨命陪君子與你鬥上一回了。
陸寧回到御苑的時候,雲浩正面無表情的站在涼亭之中。依舊是陸寧第一次見到段臨的那個涼亭,依舊是在初秋,依舊是滿園的菊花俱未開的荒敗。兩人視線相對,陸寧俊秀的面容上揚起一抹淺笑來,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
“隨雲既不過是到長風那邊盤桓幾日又何必躲躲藏藏呢,要知道歡兒以前也是很喜歡長風的。”陸寧雖不明白雲浩又提起陸歡來是什麼用意,卻也不想在口舌之爭上落了下風,淺色的眸子一轉,不鹹不淡的回了句:“越王若是嫉恨,只管下旨抄了將軍府就是,長風身邊的細作怕是也不少吧,如同隨雲身邊的子辰六一般。”
雲浩凌厲的掃了陸寧一眼:“隱園早已在南唐被毀了大半,你既一次逃不出去,那便別再動什麼歪心思,安心住下吧,隨雲橫豎是要找個人聯手,不如靜下心來好好考慮考慮纔是。”
陸寧沉默的看着龍毅跟着雲浩往御苑深處的寢殿走了去,心中冷笑不止揚手灑出一團墨綠的粉末來:“小五、小七,你們兩個快帶着這個玉兔燈籠到東臨的松江城中去,找銀鉤賭坊的老闆吉生,至於龍毅我自會想辦法拖住他,至於其他死士你們便自行解決吧。”陸寧話一說完,便徑自轉身往寒園去了。
等龍毅從雲浩那裡回來的時候,陸寧已經蜷縮着身子在牀上睡了。於是他輕手輕腳的走到牀邊,安靜的看着陸寧溫潤的眉眼,眸子裡暗沉沉的藏了無數情緒,主子問他陸寧爲什麼要自己回來,他是真的不知道,陸寧的計策雖簡單,卻是成功的,一大早主子便帶人追到南唐去,可陸寧卻只是安靜的待在將軍府的園子裡,從頭至尾甚至沒說一句話,龍毅心裡有些恐懼,這樣的陸寧似乎離他越發遠了,因爲陸寧從沒這麼安靜過,這安靜讓他惶恐的無所適從。
龍毅事不關己的想到主子大約已經不會在信任自己了吧,因爲陸寧的計,自己並沒有提前報告給他,不過意外的是,龍毅打心底裡對自己即將失去主子信任這件事沒什麼感覺,大概是因爲突然增加的功力,龍毅對自己更多了幾分自信的緣故,龍毅絲毫不擔心自己,甚至覺得只要能一直這樣好好看着陸寧便知足了,至於其他都不重要了。
龍毅一進門便察覺到了陸寧並未睡着,他卻並沒有拆穿陸寧,既然陸寧想讓自己認爲他睡着了,那就當是睡着了便好了,對龍毅而言,這些毫無道理的縱容和寵溺是他願意給陸寧的。
陸寧背對着龍毅睜着眼睛等了許久,龍毅卻只是安靜的坐在牀邊,什麼動靜也沒有。這不由得讓陸寧心中升起些許挫敗感來,畢竟爲了不讓龍毅去追小七他們,陸寧可是想了數十個法子的,可現在他卻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傻傻的睡在牀上便可以了,陸寧忽然有些明白了,對龍毅而言,似乎什麼都沒變過,至於向雲浩報告自己的行蹤不過一種習慣罷了。即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了,他也不會變得心機深沉,對他而言,不管莫小七他們去了哪裡,都毫無意義。
陸寧沒由來的覺得自己很傻,於是他不再忍耐,翻過身子氣勢十足的朝着龍毅吼了一句:“龍毅,你知道我沒睡着的吧。”
龍毅被陸寧有些大的聲音嚇了一跳,木訥的轉過頭來呆呆的回了句:“知道的啊。”
“既然知道爲什麼不說出來拆穿我?”陸寧自己都沒察覺到這話裡已經帶上了幾分無理取鬧,龍毅甚至把這種質問當成理所當然。
他抓了抓頭髮,老老實實的回了句:“隨雲想睡,我自然不會吵醒你啊。”
陸寧瞬間便釋然了,這平平淡淡的一句不會吵醒你,在他耳中卻比無數動人心魄的情話還要讓人溫暖,兩人之間的氣氛倏然變得溫馨起來,間或還夾雜着情/色的味道漫溢而出:“行天,你忍耐不少時日了吧。”
龍毅黝黑的俊臉上飛過一片紅雲,良久才聲若細蚊的回了句:“是因爲莫小五和莫小七都不在的緣故麼?”
陸寧心中瞬間便升起些許愧疚來,溫言細語更勝往日:“他們對我而言就像是親密無間的家人一樣,雖然帶着濃重的感情,和我對你卻是大大不同的。”
龍毅雖然不太懂,都是感情到底不同在哪裡,但他只要知道陸寧對自己從未變過便安下心來了,至於怎麼個不同法,他就絲毫也不關心了:“如果隨雲想的話,我是沒關係的。”
陸寧眼珠一轉,笑得像只偷腥的貓:“毅,隱園中藏書雖多,可最多的還是那些偷香竊玉的禁書喲。”
龍毅一愣,呆頭呆腦的應了句:“既是禁書,那便必有許多獨到之處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