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掃過庭院, 陽光不鹹不淡的透過窗櫺漏進來。宣倫慵懶的像一隻吃飽的貓,眯着眼瞥了身邊輪廓銳利的男子一眼,輕手輕腳的滑下牀, 腳一剛落地, 宣倫渾身便騰起一股痠軟來, 幾乎歪倒。
“這麼早就要走麼?”長風眼底環繞着風暴, 暗沉沉的看不清情緒。
“長風, 邊城不穩,羌胡必亂。北齊首當其衝,我一個閒散王爺又怎能在這種時候還讓皇兄分心?”
“宣倫, 他先是北齊的王,爾後纔算是你親哥哥。”段臨聲音很小, 語氣很輕, 卻凜冽如冰霜, 打碎了一室溫暖。
“可我只剩下這一個哥哥了。”宣倫沒頭沒尾的回了一句便定了身子安靜下來。
段臨走到宣倫身後,低沉的聲音帶着蠱惑:“宣倫,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更依賴我一些的。只要你一句話,國柱將軍便不戰而降。”
宣倫放鬆了全身的力量,將頭整個埋進長風身體裡:“再多陪我幾天吧。”
“傻瓜,每次都是你先走的。流景離羌地不過百里, 大漠黃沙, 塞北煙華, 天下之大處處繁花, 西羌遊牧之地必有奇景, 不如趁此機會去見識一下也好。”
宣倫眼眶溼潤,目光晶亮, 在段臨懷裡軟軟應了個好字。
羌胡遊牧民族風俗簡單,彪悍。好恃強鬥狠,善馬術,尚武。北齊邊城流景往北八十里便是蒼茫草原,地廣人稀,乃是羌族屬地。
宣倫半躺在馬背上,段臨不緊不慢的抖着繮繩在前面帶路:“宣倫,這碧草晴天蒼茫十里比之南唐風物如何?”
宣倫揚手丟一串葡萄到嘴裡,俯下身子湊到段臨脣邊,嘴裡撲哧溢出熱氣來:“南唐我是來來回回了走了幾圈,可風景卻是半點也沒記到心裡,不過,長風倒是比往日更了伶俐了幾分就是了。”
段臨揚手在宣倫脣邊一抹,又放進自己嘴裡細細品嚐一番,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宣倫你這滋味也比往日更甜了些。”
宣倫順手一拉便把段臨帶到馬上,半真半假的說了句:“快些走,不然天一黑我們可是要在呼嘯的冷風裡過夜了。”
“回祁不過百里,不過兩個時辰便到。”段臨笑着拉了宣倫的手按在自己腰上,腳尖輕夾馬腹,快馬蹄急踏草如風。
“都說羌人好強鬥狠,長風你這般張揚,莫要引來麻煩纔是。”疾風裡宣倫的聲音棉花糖一般軟軟的帶着甜膩的迴音。
“真要是有麻煩來了也好啊,我們此番雖是賞景,若能順道打探羌胡動向又何樂而不爲呢?”長風說得風輕雲淡,宣倫本身武功亦是不弱,也就由着他去了。
離段臨快馬不過十里,孟飛雲帶着吉生剛剛從蘭極部落逃了出來。
“吉生,我們後面有一騎快馬緊追而來,莫不是長老的追兵?”
“自然不是,部落的勇士們都和我交情甚好,即便是礙着長老命令,追趕出來也不過做做樣子罷了,長老又篤定你解不了我身上的毒,就算下令追我們也不過是丟不起這個臉罷了。”吉生稚嫩的聲音稀稀落落迴盪在草原裡,素白的袍子在風中翻飛若青蓮盛放。
“吉生你此番離了部落可有什麼打算?”
“飛雲,聽這口氣你似乎不願再回藏劍山莊了?”
“山莊中不過整日鑄劍比武,既然出來了,何不趁此機會在江湖上闖出個名號來,也不枉我辛苦練就這一身武功了。”
“如今北齊日漸強盛,族中又派系雜亂,恐怕再也沒了往年威勢,也要早做打算纔是,不如我隨你一道去中原吧,常聽人說起江南風物精緻秀美早有幾分嚮往,既然在部落已經和長老們撕開了臉面,就索性帶着支持我的族人們在中原定居吧,留在草原自相殺伐實在非我所願。”
草原空闊,風聲很大,孟九慢了下來,細細聽吉生說話,心中泛起暖意來,雖然吉生口口聲聲說是爲追隨他的族人做打算,但吉生是何等伶俐之人,又何嘗不是怕自己離了山莊寂寞。但孟九不會說破,因爲吉生面皮極薄,既然遮遮掩掩的做了,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
宣倫他們速度本就快,再加上吉生他們這一耽誤,正好追了上來。宣倫隨意一眼瞥見吉生頭上頂着白狐圓帽,腰上垂着半截兔毛便知他是地道的羌人,忙開口招呼:“前面的小兄弟可知道回祁部落還有多遠到?”
吉生一轉眼看宣倫風華氣度料想他必不是一般的中原人,淺色的眸子繞了弧線,嘴邊揚起淺笑:“可巧,我們也正要去回祁趕集,不如就與公子同行吧。”
宣倫雖驚訝于吉生的突兀,卻留意到這半大孩子面上揚起的媚色,當即便應了。前面兩個馬伕自然是沒意見。調整了速度並肩齊行。
回祁雖只是羌胡中的小部落,卻因爲位置特殊獨立於部族之爭以外,意外的熱鬧。城內商人頗多,不同部落的羌人們在這裡和睦相處,帶着各自部落的特產來此交易,極有羌胡特色的小物件在此地隨處可見。
段臨和宣倫雖是初來,卻因爲有吉生引路,玩得很是盡興。
天一客棧之中,四人圍成一桌吃飯,席間吉生說些羌胡族的習俗趣事,倒也氣氛融洽。宣倫嗜吃甜食,慵懶的把整個身子都靠在長風身上,段臨挑了最大的一顆糖葫蘆塞到他嘴裡,因爲實在太大,宣倫脣邊滑出一絲猩紅的糖汁來,他也懶得擦,甚至姿勢也不動分毫,口中卻咀嚼極快,很快便將一大顆糖葫蘆吃光,半張着嘴等段臨送新的吃食進來。
吉生在一旁嗤笑:“宣倫公子既如此酷愛甜食,若是留在回祁定然過得快活。”
宣倫眼珠一轉,不着痕跡的問了句:“不知吉生公子是哪個部族出來的,若是本家便在回祁,那宣倫就是留下來盤桓幾日又何妨。”
吉生拿指尖挑了半片龍鬚糕遞到段臨手中:“這道小吃便很有我本家部族的特色,宣倫公子嚐嚐便知道了。”
段臨不着痕跡的將掌心酥糕溫熱一番,方纔慢吞吞的放進宣倫口中。孟九眼中精光一閃,插話進來:“陽炎訣如此上乘的內功心法竟被段公子拿來熱吃食,實在是有些大財小用了。”
“孟公子真是家學淵博,宣倫跟着長風這麼久都不知道這一手是什麼功夫,每次他不在身邊便分外想念,今日既得了這名目,他日必要好好找尋一番纔是。不過宣倫還有一事不明,望孟公子賜教。”
孟九聞言以爲宣倫要問武學方面的事,想自己所學頗便胸有成竹的應了句:“公子但說無妨。”
宣倫眉眼一挑,不鹹不淡的接了句:“蘭極部族的龍鬚糕在下就是再寡聞也還是知道一二的,只是不知道吉生公子在部落中是什麼位次,腰懸皮毛必是族中頗有聲望之人,只是觀吉生君容貌年不及弱冠,宣倫實在是好奇的緊。”
孟飛雲沒料到一句話引出如此尷尬的話題,只得無奈的看了吉生一眼,收了聲音安靜下來。
“宣倫君一直以表字自稱,既然對吉生來歷頗爲好奇,不如說出姓氏來,也好讓吉生心中有個斟酌掂量,公子有幾分可信。”吉生似是早就料到會這樣一般,神情自若應答如流。
“在下敝姓司徒,單名一個羽字,北齊國君正是家兄。”宣倫慢條斯理的又往口中塞了一塊鬆糕。
“琅琊王心思細膩,言語間滴水不漏,看來流言不可盡信也。”吉生小小的身子往前斜了斜,目光灼灼盯着宣倫。
“凡事只有在意料之外方算是奇策。吉生君大可不必多慮,宣倫既然問出口了,自然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站得越高,身後覬覦之人便越多,以琅琊王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感觸頗深,吉生雖在蘭極有一點影響力,卻始終是居於人下,只是這一步之遙往往都頗費周章。”
宣倫幾乎將手裡的葡萄碾碎了去,汁液髒了一身素衣:“公子既有意遠走,宣倫也不過是想做個閒散王爺,能伴着身邊人逍遙一生,如此一來我們兩人也算得上是一拍即合了。”
“得王爺一言,吉生心頭大定,只是不知四國之中,王爺認爲吉生去哪國最爲妥帖?”
“北齊連越而鄰羌胡,又羌人素有磕絆自是不合適,而南唐有軍神穆子陵坐鎮只怕很難紮根,如此一來便只有相對封閉富庶的東臨國是首選了。”
吉生將宣倫的話細細聽了進去,極小心的從袖中取出一柄摺扇來,素色的扇面上空無一物,紅漆的扇柄末端方寸之間卻栩栩如生的繡着一隻玉兔:“此扇乃是族中信物,這個也算是吉生的誠意,望王爺能悉心教導,不吝賜教纔好。”
宣倫面色如常,伸手接了扇子視線從孟飛雲臉上掃過:“吉生君既然有孟公子這般出色的江湖朋友,不如就行江湖之事好了,如此則可一勞永逸高枕無憂。”
吉生眉眼垂的更低了,只是耳際的一抹紅暈泄露出幾許尷尬來,宣倫卻仿若未間,自顧自的往下說:“千行百業之中,江湖中人唯經營鏢局,賭坊和風月之所三處最爲常見,公子此去東臨,自是不願多拋頭露面,索性就開個賭坊,一來有機會結識江湖上的奇人異士,好讓公子日後行事多條門路,二來可以積累些財富充做各處打點用度以備不時之需。賭坊玩樂之所花樣繁多,交換信物之事極爲常見,即便是宣倫親去也不至遭人懷疑,如此豈不是兩全之策?”
宣倫語尾雖用了問句,可吉生心裡卻明鏡一般,絲毫疑慮也未留下,生生按下身子深深朝宣倫拜了數次,方纔和孟九一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