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駐軍加上昨晚到達的援軍,一共有二十二名卡勒多龍王子。
其中,只有阿薩尼爾穿着金色塗裝的盔甲。
其實他本該穿着綠色塗裝的盔甲,而之所以是金色,而不是綠色,是因爲金色的巨龍十分希有,世所罕見,因此身穿金甲的貴族們往往被視作卡勒多軍隊中最強的冠軍,他們是榮耀與力量的化身,帶着壓迫一切的尊貴氣息。
其他龍王子的盔甲塗裝有紅、藍、綠等色,與祖先所乘巨龍的顏色彼此呼應,形成鮮明的陣列。
而平民階級的士兵們也會身着他們效忠貴族的顏色,排列整齊的隊伍宛若一片隨風翻涌的彩色海洋。
紅綠色的塗裝則是最常見的組合,他們在陽光下閃爍,顯得既肅穆又耀眼。
薩爾恩家族的代表顏色是綠色,而之所以是綠色,是源自家族的榮耀,更源自阿薩尼爾的夥伴——死亡之牙。
當然,說是綠色,但並不是單一的全綠,盔甲上總有些其他顏色的搭配與撞色,在繁複的雕紋間若隱若現,如同戰旗隨風飄揚。
然而,這一切的莊嚴與榮耀都無法掩蓋此刻阿斯塔里昂心中的撕裂與痛苦。
此刻,他的臉色與盔甲反射出的顏色相映生輝,變得更綠了。
這並非高貴的象徵,而是一種壓抑至極的扭曲。
他的額頭上血管鼓了起來,青筋一根根暴起,眼睛逐漸變得血紅,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昏暗,彷彿連世界都在和他一同顫抖。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抖動,冷汗順着下頜流淌,以至於他不得不死死握緊戰馬的繮繩,不讓自己從馬上摔下來。
他掙扎着將頭擡起來,看向天空。心中瘋狂地呼喊着,眼神滿是期待與渴望,但他期待的身影並沒有出現,彷彿被風捲走、徹底消失了一樣。
那份空白比任何殘酷事實都更讓他無法接受。
他感性的認爲,死亡之牙只是受傷了,不得不暫時脫離這片戰場。或許,再過不了一會,他就會看到他侄子和死亡之牙的身影重新出現,從天穹之上再度俯衝而下,帶着烈焰與狂風捲土重來。
但理性冷酷地告訴他,他的侄子和死亡之牙其實已經死了。
那種直覺,如同冰冷的鐵釘深深釘入心臟,每一次跳動都讓傷口更加擴大。
他喘着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要從中撕裂出什麼。他拼命呼吸着,試圖讓自己平復下來,但他做不到。眼前的場景、不可扭轉的局勢、以及侄子的死,全都如同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將他壓得死死的。
他陷入了一種困境。
越是想調整,越是想恢復正常,越是無法恢復。他的意志像是被困在泥潭之中,每一次掙扎都讓自己陷得更深,彷彿無形的手緊緊扼住喉嚨,讓他無法呼吸,無法逃脫。
然而,這並不妨礙杜魯奇們動起來。
雖然厄衛對標的是海衛,但在戰術與武器的使用上,其實與陸軍沒什麼兩樣。
誰讓杜魯奇不玩弓箭呢?
壓陣的厄衛們一邊移動,一邊將連弩擡高,拉動扳機時絃聲齊鳴。隨後,無數根箭矢從前方厄衛的頭頂傾斜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漆黑弧線,像驟雨般落入敵方長矛手的陣列。盾牌被釘得叮噹作響,盔甲被射得火花四濺,而在金屬碰撞的刺耳聲中,還夾雜着個別士兵的慘叫。
連弩在杜魯奇軍隊體系中的定位,與弓箭手在阿蘇爾軍隊體系中的定位,有些相似,又有着截然的差別。不同於弓箭手依靠長弓在遠程進行覆蓋性的火力壓制,杜魯奇的連弩註定更依賴近距離的覆蓋性打擊。
沒辦法,武器的射程擺在那裡,受限於結構與威力,他們無法在更遠距離上保持同樣的壓迫力。
在遠程方面,杜魯奇依仗的,是輕便且冷酷的弩炮。這纔是真正的殺戮機器,可以在更遠的距離上摧毀敵軍的陣列與意志。
而連弩,則像一羣毒蛇,在敵人逼近時瘋狂撕咬,擾亂敵軍的陣型,迫使對方在防守或衝鋒時被迫付出更多的體力與精力,並進行抽獎。
而在這殘酷的概率博弈中,杜魯奇無疑站在更有利的一方。
在美觀性與實用性之間,新時代的杜魯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實用性。
杜魯奇裝備的制式頭盔,是閉式高盔與蛙嘴盔的結合體,外形冷酷而鋒利,猶如從地獄中鍛造出來的鋼鐵面具。在行軍或非作戰時間時,分離式的面甲通常會掛在腰間,便於呼吸與觀察。但一旦即將進入短兵相接,士兵們便會提前戴上面甲,用牢固的卡扣將其牢牢固定在頭盔上。
面甲上開有狹窄的視野孔與呼吸孔,造型呈弧形,雖然有概率偏轉長矛與箭矢,還能在關鍵時刻靠運氣保全生命。
但對於杜魯奇來說,他們更需要的是,在接戰之前,當敵方長弓射來的箭矢如驟雨般落下時,自己不會因爲一支流矢正中面部而直接退出戰鬥,甚至被當場奪走性命。
當然,代價同樣存在。
混戰之中,面甲會嚴重影響作戰效率,限制士兵的視野與呼吸。但相比生死之間的抉擇,這點影響顯然無足輕重,沒有人願意因爲一支不該落下的箭矢,而倒在戰場上。
至於獵弓那種近乎無解的貼臉直射,在不裝備魔法盔甲時,沒有任何頭盔能徹底抵禦這種殺傷方式。解決辦法只有一個——在戰術上不讓阿蘇爾的獵弓手有機會貼近到這種距離。
至於具體怎麼做到,那就是血與鐵的較量,是另一場殘酷的算計了。
而阿蘇爾就不一樣了,他們的制式頭盔是露面的……
眼睛、嘴和下巴都暴露在空氣中。
只要,阿蘇爾不更新頭盔,或是不給士兵裝備額外的面甲,連弩就有發揮的空間。即便阿蘇爾真的做出了調整,在頭盔外層加裝了護面,連弩依舊有使用的餘地。
因爲不同於杜魯奇依託鋼鐵廠大規模產甲的條件,阿蘇爾的步兵披甲率沒有那麼高,防護層次參差不齊。戰馬同樣如此,它們的護甲覆蓋並不完整,很多時候脖頸、腿部都裸露在外。
因此,慘叫聲幾乎在第一時間就響了起來。
那是被連弩箭矢直接射中面部的阿蘇爾發出的,尖銳、短促而絕望。
接着,更劇烈的金屬撞擊聲此起彼伏,那是持單手武器的厄衛們擲出的投矛與長矛手們的盾牌、盔甲交擊時發出的震響。
那聲音像一連串急促的鼓點,密集而刺耳。
不求殺傷,只求擾亂。
敵方的持盾人員被巨力撞擊產生搖晃就是勝利,哪怕盾牌因爲有投矛的存在,無法正常使用也是好的,爲接戰的那一刻儘可能的創造機會。
這是當初達克烏斯的設想。
但如今經過數次優化,杜魯奇所裝備的投矛已經有了徹底的改進。雖然長度短小靈活,掛在腰間時不耽誤行軍和日常,但前端裝配了透甲錐,再加上投矛器的加持,使得近距離投擲的威力成倍提升。
於是,更多的慘叫聲傳出。
那是被命中的阿蘇爾長矛手,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想丟下盾牌卻根本丟不掉,因爲穿透盾面的投矛又釘入了他們的護臂,就像粗暴的釘子一樣,把手臂與盾牌牢牢釘死在一起。
而那些盔甲被直接擊穿的阿蘇爾,則是慘叫着踉蹌倒下,跌入了戰友的腳下。
下一刻,衝在最前方的厄衛們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空間,將投矛器重新固定在投矛尾端進行投擲。他們乾脆果斷地丟掉投矛器,改而抽出腰間的單手武器,身形迅速縮入盾牌之後,壓低重心,開始了全面的衝鋒。
當下,梅瑟刀的裝備率相比舊時代已經大幅度下降。
原因很簡單,杜魯奇當前的主要敵人是阿蘇爾,而面對這些披甲率相對較高的敵人,梅瑟刀在正面戰鬥中顯得有些無力。除非能抓住機會,一刀捅進面部的裸露處,否則它很難形成穩定的戰果。
正因如此,葉錘與單手斧成爲了首選。
鈍器對披甲目標一如既往地粗暴而有效,哪怕無法貫穿盔甲,也能通過鈍擊的力量將骨頭砸碎,讓敵人當場失去戰鬥力。
這些厄衛扮演了陸軍中黯然劍士的角色,裝備着盾牌、單手武器與投矛。在衝擊敵人的步兵方陣時,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衝在最前面,就像是一道破開洶涌浪濤的尖鋒,去迎接最猛烈的殺意與最致命的打擊。
而在其他情況下,他們不會輕易逞勇,比如敵陣中出現了巨獸的身影,或者騎兵的鐵蹄已經翻卷起了大地,他們便會壓在陣中,穩定如岩石,將腰間所有的投矛擲出去。在進行防禦、抵禦衝擊時,同樣如此。
所以,當下跟在後面的,自然而然就是那些手持長矛與盾牌的厄衛。他們在衝陣時會穩穩壓在中間,爲前方的衝擊者提供掩護,冷靜、堅毅地以矛尖形成一道森然的鐵壁。藉助長矛的鋒芒,他們能夠從敵陣的縫隙中突刺,撕開一道道血口般的裂縫,逐步擴大缺口。
爲後面短兵相接後不再使用連弩,而是雙手緊握長柄戰斧、巨劍與長柄錘的厄衛創造收割空間。
“厄衛!”
“波濤洶涌!”
“瑪瑟蘭!”
“請祝福我!”
呼喊聲連成一片,宛如海潮奔涌般震徹天地。
衝在最前方的厄衛猛然加速,他們的雙腳像是要踏碎大地,肩膀蓄滿了全部的力量,施展出類似野蠻衝撞的技能。他們趁着長矛手們在經歷投矛投射後的微微震盪之際,狠狠撞了上去。
下一刻,嘶吼聲、慘叫聲、謾罵聲與兵器撞擊聲此起彼伏,如同一首混亂而慘烈的交響樂,籠罩了整個戰場。
有些厄衛在衝鋒途中被絆倒,盾牌與武器在地面拖曳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但即使如此,他們依舊咬牙掙扎,想要再度站起,或是被跟來的同伴拽起。
與此同時,之前被弩炮分裂箭矢射中、早已倒地哀嚎的阿蘇爾展現出了最後的頑強。他們無視血肉模糊的傷口,無視胸腔裡翻涌的痛苦,猙獰着、嘶吼着,用盡最後的力氣拔出匕首。
一些人一手死死拽住杜魯奇的腿部,將短刃瘋狂刺去;另一些人乾脆雙手抱住杜魯奇的雙腿,不惜以牙齒去撕咬那暴露在後腿的縫隙,用極端的方式拖延敵人的步伐。
而衝進長矛手陣列的厄衛們,也同樣在付出鮮血的代價。慘叫聲此起彼伏,冰冷的長矛順着間隙精準地刺來,尖銳的矛頭直接貫穿面甲,瞬間奪走他們的生命。
血霧與碎裂的鎧片在空中飛舞,每一次突刺都帶走一個靈魂。
作爲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之一,阿蘇爾並非白給的存在。尤其是來自卡勒多王國的子民,他們的頑強、堅韌與無畏,在這一刻得到了最爲充分的展現。就算被壓制、就算被撕裂,他們依舊牢牢咬住陣型,不肯崩潰。
換做是其他種族,或許在最初就不會發動仰攻,即使發動了仰攻,面對弩炮那般密集的分裂箭打擊,也會選擇掉頭逃走,不再堅持。
然而長矛手們沒有!
他們仍在堅持,仍在咬牙,仍在保持陣列,像一堵在烈火中不倒的高牆,冷冷迎擊着杜魯奇的狂暴攻勢。
但遺憾的是,僅此而已了。
厄衛們的攻勢已至眼前!
那些最前方的厄衛,肩並肩衝鋒而來,盾牌撞擊在阿蘇爾的長矛上,迸發出火星般的金屬聲;有的厄衛索性利用盔甲的弧度,直接用身體去撞擊矛鋒,換取瞬間的間隙。
當空間出現那一刻,他們揮舞着武器,狠辣、精準,砸向那些還來不及收矛的阿蘇爾士兵的頭盔。下一刻,另一支長矛從側方刺入胸甲,將其生生釘在原地。
陣線開始扭曲!
雙方糾纏在一起,推搡、怒吼、鮮血、兵刃,一切在一瞬間爆炸開來。
倒下的屍體被迅速踩踏,鮮血濺在盔甲與盾面上,戰場上的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鐵鏽味。
“厄衛!”
“波濤洶涌!”
戰吼在陣列間此起彼伏,他們像是潮水一般,哪怕前列倒下,也會立刻有新的厄衛頂上來。捨棄了連弩的厄衛,拔出巨劍與長柄戰斧,揮舞着,將阿蘇爾的長矛和盾牌劈斷、削開、斬碎。
拼殺已經徹底進入白熱化!
厄衛們如同野獸般在敵陣中撕咬,他們不在乎自己是否受傷,不在乎敵人的反擊,他們唯一的目標就是撕開缺口,擴大缺口,然後在血與鐵的亂流裡,將敵人徹底碾碎!
長矛手們仍在死死支撐!
他們的長矛一次次刺出,將一名又一名杜魯奇捅翻在地,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陣型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每一處被撞開的口子,就像海岸上的缺口,很快便被潮水般的厄衛們瘋狂涌入。
怒吼與慘叫混雜在一起,血水流淌,腳下已溼滑如泥。
長矛手們不得不放棄矛陣,轉而用斷裂的矛杆、短劍、甚至徒手與厄衛纏鬥。有人抓住敵人的手腕,用盡全力將其壓倒,卻在下一瞬被另一名杜魯奇從背後貫穿;也有人在絕境中奮力反撲,將斷矛刺入對手的面甲,讓鮮血如泉水般噴灑在臉上。
厄衛們卻毫不退縮!
他們的呼吸裡充滿了嗜血的狂熱,冷漠的面甲下,眼神只剩下殺戮。盾牌猛擊、葉錘橫掃、斧刃劈落,他們像連環的波濤,撞碎一道道防線。哪怕同伴剛剛被刺倒,他們的步伐卻絲毫不停,鮮血只成爲更大的催化劑。
漸漸地,本該嚴整的長矛牆變得支離破碎,像是破損的盾牌,被硬生生地鑿出一條又一條傷痕。更多的杜魯奇正順着這些傷痕切入,不斷擴大缺口。
這是壓迫的時刻!
這是杜魯奇的鋒刃最狂烈的時刻!
“陣列!保持陣列!”
阿蘇爾軍官聲嘶力竭地怒吼,彷彿要用嗓音將整個戰場從混亂中拉回秩序。可惜,他的聲音在下一瞬間便被淹沒在慘叫、兵刃相擊的轟鳴和喧囂中。
他剛剛舉劍,試圖鼓舞身邊的士兵,然而,一名造型奇詭的杜魯奇猛然出現在他眼前。
沒有寒暄,沒有挑釁,只有那兇殘而冰冷的動作——割魂戰鉤帶着惡毒的呼嘯猛然劈下。
長劍還未來得及抵擋,便被硬生生撕開,隨即軍官的左肩被斜斜劈裂,護甲碎裂的聲音和骨肉被撕開的聲響交織在一起,伴隨着洶涌噴出的鮮血,將他推入了死亡的懷抱。
軍官的屍體重重倒地,泥土與鮮血濺起,他手中那曾經象徵指揮與榮譽的劍,也在泥濘裡發出一聲孤零零的哀鳴。
可裂魂者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沒有爲這具屍體停留半瞬,他的眼中只有新的目標。割魂戰鉤在他手中再度掀起風暴,一記橫掃,便將迎面刺來的長矛擋開。
隨即,鉤刃毫不留情地劃過另一名長矛手的盾牌,鐵木崩碎,護身的盔甲頃刻撕裂,他的身體也被攔腰截斷,倒地時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名裂魂者沒有絲毫停頓,扭頭尋找着下一個目標。下一刻,在血色的混亂中,他的目光與另一個人對上了。
就這樣,阿斯塔里昂隔着人潮與殺意,看着杜魯奇們正從坡地上成羣結隊地衝下來,那些身影像是被黑暗的力量灌注,動作迅捷而狠毒。他們的呼喊、他們的戰吼都被戰意與殺戮扭曲,成羣的海藍色甲冑閃爍着森冷的光芒,彷彿無盡的潮水從那處裂口傾瀉下來,轟然撞進了本就殘缺不全、勉力維持的長矛手陣列。
盾牌與武器相互碰撞的聲響此起彼伏,像風暴中破碎的樹幹在呻吟。鋼鐵的轟擊聲與鮮血的飛濺混雜,慘叫接連響起。
那原本筆直的防線——阿蘇爾軍人們賴以生存的最後依託,在這一刻宛如一堵早已腐朽的堤壩,被血與鋼鐵的洪流瞬間沖垮。
阿斯塔里昂雙目赤紅,他清楚再這樣下去只會全軍覆沒。混亂、恐懼與悲憤撕扯着他的理智,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裡炸裂。他將舌頭前端死死頂在牙齒之間,隨即猛咬,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清明。
他必須清醒,他必須在這血與火的漩渦中作出抉擇。
他知道,他接下來的決定,決定了生死,也決定了這場戰局的最終走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