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努巴爾坐在長椅上,肩膀微微下沉,如同揹負着整個洛瑟恩千年的重量。他的華袍已不復往昔的挺括,那些鑲嵌着金線的紋路,如今只是夜色中一抹模糊的光影,宛如褪色的榮光,被時間一點點磨蝕。
他的指間夾着一根燃盡大半的菸草,細微的橘黃色火點在黑暗中閃爍,時隱時現,如同他心中那些仍未熄滅的思緒與疑慮。每一次吸入與吐出,白色的煙霧便在眼前瀰漫、盤旋,又悄然散去,而那些未竟的執念,也在夜風中漸次剝落。
他的腳邊早已堆滿了菸頭,凌亂地橫陳在地,如同那些他年復一年壓下的衝動與掙扎,被燃燒、被丟棄,最後被遺忘成一抹灰白的印記。他沒有清理它們,也不願再清理——因爲那些灰燼,是他真實的痕跡,是他一路走來,未被雕飾的自我。
夜空宛若深淵倒扣,沉靜而浩瀚,星辰密佈,就像衆神無聲的注視。
芬努巴爾仰起頭,目光越過高天之上那深藍色的穹頂,穿透萬千星芒,他望見了那段屬於記憶深處的舊時光。
那是他父親臨終之際,在萬籟俱寂中,於他耳畔低語的一番話。
“天上佈滿無數璀璨星辰,每一顆星都是一團火焰,也是一個徵兆。
我看到的預兆表明,我的旅途即將結束。
死亡,是必然的終點——它會在該來的時候來臨。”
那時他仍年輕,未曾真正理解『死亡』這個詞的厚重含義。他只記得,父親說這些話時,聲音平穩而從容,眼中不帶一絲恐懼,就像死亡並非終結,而是歸宿,是終於能卸下重擔的解脫。
“我沒有勝利的戰利品爲證,但我生前無憾。我的魂靈也將安息。”
芬努巴爾閉上雙眼,長久未曾動的睫毛微微顫動,任煙霧從眼角滑過,像是一個緩慢而沉重的記念。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終於明白,父親的榮耀並不在戰功簿上,也不在任何一次凱旋儀式中。那是屬於一個真正的領袖,在死亡面前所保有的平靜。
“我們只是血與肉的結合,知曉終將到來的命運,卻無法預知它確切的時刻。
在這方面,我是幸運的,因爲我能預見自己的死亡之時……”
那一刻,父親眼中的光芒,是他這一生從未在他人眼中再見過的澄澈。沒有恐懼、沒有留戀,只有一種註定的接受和毫無怨懟的坦然,如同一湖不驚風雨的靜水,映照着星辰與命運的軌跡。
“直面我註定的命運,然後赴死。”
火光在指尖忽然一黯,芬努巴爾緩緩將菸頭按在扶手上,輕得幾不可聞,卻在夜色中格外清晰。那聲音像是他按滅一段記憶,也像是碾碎了未來某種微渺的可能。
他低聲喃喃,像是在迴應亡父,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原來所謂的幸運,並不是知曉終點,而是接受終點的存在。”
不是迎接死亡,而是迎接那個註定不會被理解、也不會被銘記的終章。
風起。
如同遙遠海域深處的一聲嘆息,自世界的邊緣而來。那風從遠海吹拂至港口,帶着鹹溼的氣息,也帶來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沉默,如同沉默不語的神靈終於開始呼吸。
長袍在芬努巴爾腳邊微微拂動,時間在他周圍悄然掀起褶皺。他坐在那張樸素的長椅上,姿態沉穩,卻也疲憊。他的目光仰望夜空,神情中既無迷惘,也無決絕,只有一種令人無法言說的靜默。
星辰依舊明亮,在天幕中閃爍,如冷光般穿透長夜。但在他眼中,卻彷彿有那麼一顆,正在悄然隕落,帶着某種象徵意義,從高天墜入深淵,靜默無聲。
他的身影,在燈火下被拉得很長,如同一座孤立的紀念碑,沉默而永恆。
那是對峙歷史與宿命的姿態。
他的呼吸平緩,幾不可聞,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與命運進行一次無聲的角力。
他終於輕輕開口,自語般地低聲說着。
“星辰……它們從不低語,卻總能指引方向。它們不說話,卻讓人感到渺小。”
語氣溫和,卻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顫音。
他想起了無數次在黎明之前獨自仰望夜空的場景,那時,星辰是他的指北針,是他決斷之前唯一的沉思。也是他在歡慶之夜,於萬衆簇擁和祝禱中偷得片刻清明時,最常注視的存在。
它們始終沉默,卻始終在看。
那不是注視,而是註定,是衆神的凝望,是過往一切靈魂的記錄儀。
但今夜不同。
今夜的星辰不再是見證者,而是審判者。
他忽然想起了父親的聲音,那是他生命中最初的預言。
“天上的每一顆星,都是過去的靈魂。它們聚在一起,只爲告訴你:你不是唯一,你也不會永恆。”
那時他聽不懂,如今卻聽懂了。
不是因爲變得聰慧,而是因爲疲憊。
他輕輕地笑了,那笑容中沒有喜悅,只有理解。
“我們所有人,終究只是代行命運之筆。”他緩緩吐出這句話,語氣如沉水般厚重,“自以爲掌控,卻不過是寫下注定的句點。”
他沉默片刻,低頭望向自己腳邊,那堆積如小丘的菸頭,像是一個生命在時間之中燃盡留下的年輪。每一根菸,都是一段思索,一次犧牲,一場必須但不能被傾訴的決定。
是啊,他比誰都明白——他不是那個可以自由選擇去愛、去逃避的人。
他不是那個能在風暴來臨前轉身逃離的人。
他從來不是。
他是那個必須站在那裡的人,必須犧牲的人。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曾執掌政印、揮舞戰劍、簽署條約、撫慰哀悼之人,如今卻只剩握着一根菸草的微顫。那是疲憊的手,是揹負了太多而早已麻木的手。
“死亡是我終將面對的宿命……但它不是我的終點。”
他擡頭,再次望向星空。
“我會死,就連我所珍視的一切文明,或許也終將在風沙中湮滅,但那又如何呢?”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他今夜最後一根菸前的深吸,如同某種儀式,也如同告別。
“如果有意義,那就不是爲了留下,而是爲了……在被遺忘之前,讓世界多一點光。”
他的聲音幾乎被風吞噬,但那一句話,卻比任何一場演說都要清晰有力。
就在這時,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拖曳着細碎光芒從星海中墜下。那一瞬間,時間彷彿靜止,世界彷彿屏息。
芬努巴爾凝視着那一抹光軌,眼中映出遙遠又近在咫尺的永恆,他輕聲呢喃。
“即使只是燃燒一次……也值得。”
夜色深沉,像一匹不見邊際的黑綢,鋪展在整個港口上空。風在海岸線穿行,帶着潮溼的氣息,也帶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重。
伊瓦爾恩·梅勒坦站在夜色中,身披銀藍色戰袍,披風隨風獵獵作響。他的眼睛是深藍色的,如同夜海中的一對燈塔——沉穩,卻警覺。他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芬努巴爾,那位昔日被譽爲『最接近完美的君王』的男子,正坐在那張孤獨的長椅上,煙霧繚繞間,臉龐輪廓朦朧不清,正緩緩從現實中抽離,退入某種遠古記憶的幽暗之中。良久,他才低聲開口,聲音裡帶着幾分遲疑,卻難掩關切與憂慮。
“你看起來……心事重重。”
芬努巴爾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目光如釘,穿透夜色,凝視着遠方天際那一道尚未褪色的星辰軌跡。那道光既像是古老的預兆,又像是某種已然結束的未來在天際上回望。他緩緩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一團淡藍的煙霧,聲音低沉如風拂過斷碑。
“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那是你親手建起的一切,卻終將由你親手拆毀。”
這句話如一顆冰冷的石子投進夜色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伊瓦爾恩微微一怔,他從未聽芬努巴爾這樣說過話。那種語氣,像卸下王冠的凡人,不再是統御萬民的君主,而只是一個疲倦而孤獨的父親,獨坐星空下,聆聽時間的沙漏緩緩傾倒。
“我從小接受訓練,被教導要成爲一座橋,一座穩固的橋,承載過去與未來。”芬努巴爾繼續說,聲音漸漸低沉,“但沒人告訴我……這座橋終有一天,也會崩塌,也會碎裂在自己建起的基礎上。”
他轉過頭來看着伊瓦爾恩,那雙眼中有疲憊、困惑,甚至微不可察的痛,卻仍然銳利得能穿透心靈。
“你知道嗎,在奧蘇安,最早察覺精靈衰退的,並不是敵人。”他的語氣緩慢,卻每一字都像被錘子錘出火星,“是我們自己,是我們,在祭典與慶典中,在歌舞與盛宴裡,在輝煌的城邦之間,悄然嗅到了腐朽的氣味。”
伊瓦爾恩默默點頭,他當然知道。他也曾在那些宏偉宮殿的臺階上,聽見石材縫隙中傳來隱隱的顫聲;在華服輕擺之間,捕捉到一縷宛若死氣的沉寂。
“那你爲何還繼續?”他低聲問道。
芬努巴爾露出一抹苦笑,嘴角的弧度像一把沉入水底的弓,緊繃又無力。
“因爲責任。”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夜色的冷風,然後緩緩道。
“有時我在想,也許王的意義,從來不是引領勝利。而是在一切都開始崩塌時,仍然站在那裡,仍然不逃不躲,用盡最後的意志去承擔那份無力。”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極爲平靜,彷彿這不是一種痛苦的覺悟,而是一項早已簽署的契約。
伊瓦爾恩沉默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敬仰的芬努巴爾,其實並非無所不能,也並非毫無畏懼。芬努巴爾和他一樣,也會迷失,也會恐懼,也會在深夜裡一遍遍重複某個無法訴說的夢魘。
只是他必須隱藏。
他不能有裂痕,不能有軟弱,因爲衆人依賴着那副被神話化的背影前行。
伊瓦爾恩望着芬努巴爾,忽而低聲。
“如果代價是詛咒……我也會爲之而戰。”
那語氣如石,重重落地,不再是追隨者的宣誓,而是同道者的承諾。
風變得更冷,吹動瀉湖掀起一層層銀色波光。遠處,鳥兒低鳴,在空中劃出一道憂傷的弧線,如同某種將被遺忘的詩句,在黑夜中輕輕飄落。
兩人並肩站着,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像,目光越過萬物,望向星空。那裡不再只是命運的投影,而是一道道穿越時空的審判之光。
“也許我們都不會在未來被銘記……也許我們的名字終將消失於編年史的縫隙之中。但如果此刻我們還在抵抗,還能站立,還能守護哪怕一寸信念……那就已經足夠了。”
芬努巴爾的聲音極輕,卻勝過雷鳴,像一枚烙印,深深刻在夜的深處,也刻在他們自己的靈魂之中。
伊瓦爾恩默默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他不需要多言,這一刻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深的承諾與理解。
當芬努巴爾推開那扇古老的沉木門時,屋內的燈火映照出每一個人凝重的神情。這是議事廳,亦是決斷的殿堂,空氣中有火焰未燃盡的氣息,沉重、緊繃,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壓迫。
伊塔里斯、奧蕾莉安、阿瑟莉絲、凱莉絲、埃拉爾德西,此外,還有數位來自各家族的高階軍官與子弟,他們是值得信賴之人,是芬努巴爾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唯獨託哈倫·安格瑞爾不在場。
那場議會之後,他與芬努巴爾因政見不合爆發激烈爭執,言辭如利箭,幾乎刺穿彼此多年的情誼。但最終,他還是被芬努巴爾說服。只是此刻,他不在這裡,他已經回到安格瑞爾,執行與接下來戰局走向息息相關的關鍵部署。
芬努巴爾站定,目光從每一位在場者臉上緩緩掠過。他們或憂慮、或困惑、或滿懷期待。但無一例外,每一雙眼睛都正看向他,等待他的聲音,等待那個將打破舊制、重塑未來的指令。
他緩緩吸氣,如同要將整個夜的靜默吞入心肺,然後開口,聲音低而沉,卻迴響在整個廳中,宛如鐘鳴。
“有一種聲音,比所有旋律還要尖銳,它在呼喚我。”
他停頓了一下,他要讓這句話滲入每個人的骨髓。
“它不是來自耳朵,而是在靈魂的褶皺深處迴響。那聲音古老得像從世界誕生之初便已存在,又年輕得如同今夜星辰方纔低語。它不是神明的旨意,也不是魔法的警示,它更像是……命運,在低聲提示!”
他微微擡頭,試圖望穿廳頂,看見天幕背後的那道真理之光。
“我曾以爲,我是爲鳳凰王之位而生。我接受教育,習劍練政,承載起整個民族的希望與未來。我以爲,那座王座是我命中註定的終點,是我榮耀的歸宿。”
他停頓,眼神中沒有自豪,只有一種無法掩飾的疲憊與釋然。
“可現在,那象徵榮耀的王座,在我眼中已無光。它不過是一塊嵌滿獻祭與沉默的岩石,而我——不再願意成爲那塊岩石上的最後一滴血。”
衆人未語,空氣凝固,連火光都靜止了一瞬。
“是達克烏斯令我動搖嗎?是衆神的低語動搖了我嗎?”他自問,又自答,“不!不只是他們。我看到了未來,一個被掩蓋的深淵正在徐徐裂開。那並非先知們所預言的勝利與復興,而是一場真正的重構,是舊世界的終章,是一個文明蛻變前的斷裂與哀鳴。”
他的聲音越來越堅定,語調中帶着一種近乎不可阻擋的力量。
“我們曾自詡正統,曾將血脈與榮耀高舉爲天命的憑證,但我們錯了。『正統』不過是時間沉積出的惰性,而『純潔』只不過是將恐懼粉飾成理想的囚籠。”
他目光一掃,直視衆人。
“我曾懷疑自己是否在背叛,背叛千年的榮耀、祖先的理想。但現在我明白,那不是背叛,那是清算!是喚醒!”
芬努巴爾邁前一步,他的聲音低緩卻有如雷霆。
“洛瑟恩的大門將開啓!杜魯奇,將進入這座曾拒他們於門外的城市!
他們不是我們的異類。
他們,是我們血脈中被遺忘的另一半。我們不能再爲先祖的仇恨贖罪至永恆,也不能再將理想化作枷鎖,壓在後人肩頭,代代不得自由。”
他的眼神在伊塔里斯與奧蕾莉安之間遊移,像是在尋找一線共鳴,也像是在告別某種舊有的契約。
“若我的名字終將被銘刻在『叛徒』的碑文上,那也無妨!”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幾乎帶着一絲溫柔與悲憫。
“我聽見那聲音了,它在呼喚,不是向死而生的悲鳴,而是一個新世界在黑暗中蛻變的第一聲啼哭。”
他站得筆直,如同一面旌旗,在風中靜默高揚。
“而我,將回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