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之錘被達克烏斯握在手中,他就像一個獲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時而低聲咕噥着讚歎,時而毫無章法地在空中揮舞,錘影翻飛,劃破海風,留下一道道呼嘯的殘影,像是雷鳴前奏的低語。
而戴斯則靜靜地站在他身旁,如一位沉默的老祖父,彷彿早已看慣了這種年少輕狂與初次觸碰神物的興奮。他的雙眼失去了光明,卻依舊能『看見』眼前的一切。他嘴角微翹,露出一抹溫和而複雜的笑容,那笑容中既有懷念,也有苦澀,甚至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的憐憫。
儘管柯泰克是個叛徒與變節者,但他絕非愚鈍之輩。他曾是天賦卓絕的工匠,亦是虔誠的學徒,擁有遠超常人的才智與野心,也因此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命運的脆弱與危險。
他深知自己不過是因馬雷基斯一時興起才得以苟活於世,於是未雨綢繆,爲自己佈下層層防禦——魔法屏障如同水晶般堆迭閃爍,凡俗機關錯綜複雜如蛛網,嵌於石骨與鋼骨之間——只爲在巫王怒火降臨之際,爭取哪怕短短几息的逃亡生機。
然而……他最終並未死於馬雷基斯之手。
在無人知曉的暗夜中,他悄然死於莫拉絲的毒殺。沒有咒語的呼嘯,也沒有儀式的餘響,只有無聲無息的劇毒在血脈中游走,將他安靜地帶走。
隨着柯泰克的死去,支撐他野心的軍械庫也如同失去主心骨的高塔轟然崩塌,附魔兵器與器物在權貴與貪婪者的手中幾經流轉,淪爲籌碼與戰利品,在陰影與火焰之間輾轉。
這也是爲何柯泰克的指環會輾轉落入達克烏斯之手的原因,而那柄象徵着神明賜福與工匠榮耀的瓦爾之錘,則歸於莫拉絲所有,被莫拉絲放置在庫房中,當成收藏品。
不得不說,挺搞的。
馬雷基斯燒了安哈拉天龍座的森林,斷絕了阿蘇爾再造龍船的可能。而莫拉絲則圈弄柯泰克變節,導致阿蘇爾失去了鍛造神聖器物的可能。
現在,物歸原主了。
瓦爾之錘再次回到了戴斯手中,那柄他曾親手傳予柯泰克的鍛錘——如今卻歷經血火、流亡與背叛後重新歸來,如同一段被切斷卻重新接續的命運,再度握在這位蒼老工匠的掌中。錘柄的觸感冰冷而熟悉,錘面上的痕跡在低語往昔未竟的篇章。
“他是個出色的學徒。”戴斯的聲音低沉,猶如打鐵時的一聲迴響。
“嗯。”達克烏斯點頭,將鍛錘還給了戴斯,嘴角帶着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只是太聰明瞭……”
“他太渴望知識了。”戴斯緩緩說道,指尖輕撫錘柄,“他原本可以成爲繼承我之位的工匠,甚至超越我……他的才華是那種令人敬畏的鋒利,但他沒有耐心,也沒有敬畏。”
“或許……他敬畏過你,”達克烏斯輕笑,“但那份敬意被你太久的沉默耗盡了?”
這句話輕飄飄地落下,卻如一柄匕首直刺深處。聽懂達克烏斯暗有所指的戴斯沒有反駁,只是輕輕點頭。他知道柯泰克爲何背叛,也知道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沒有阻止柯泰克,也未曾試圖引他回頭。
“願他的靈魂能在鐵與火中找到安寧。”他低聲念道,那聲音好似一記安魂曲,在海風間迴盪,然後將鍛錘輕輕掛在腰側,像是在將一個時代的迴響暫時安放。
達克烏斯用手搓了搓下巴,指節在下頜的硬骨上緩慢摩挲,發出輕微而清晰的摩擦聲。他的目光越過欄杆,凝視着還未完全散去的海霧。那薄霧如夢魘殘影,像是昨日未醒的舊夢,又彷彿是死者未安的殘魂,在破碎的晨光中輕輕漂浮,縹緲不定,若即若離。
他沉默了許久,彷彿在與什麼久遠的記憶交談,又像是在等待某種即將浮現的答案。終於,他緩緩開口,聲音低得像是晨霧深處的潮聲。
“耶恩律。”
“什麼?”戴斯略顯困惑地偏頭看向他,聲音中帶着一絲試探。
“耶恩律。”達克烏斯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語氣堅定許多,不再像是偶然間的思索,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自內而外的喚醒。他頓了頓,目光在霧中某處停留,忽然又拋出一個新詞。
“中庸!”
他沒有立刻解釋,只是任由這兩個詞在清冷的空氣中靜靜迴盪,像是兩顆落入深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又迅速沉入意識的底部。他的眼中有光,卻不是狂熱的火焰,而是那種經歷過太多事情之後,才重新點燃的溫和與堅定。
片刻之後,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靜,卻隱約帶着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張力。
“精靈,太強大了。”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被約束。”他的聲音沉入海霧之中,“不是被外力,而是被自我——不是以鎖鏈,而是以意志。如果我們無法自律,那便會像杜魯奇曾經那樣,縱情於恨與欲,自認爲高貴,實則沉淪;或像阿斯萊那樣,把自己藏於林海深處,自我放逐於塵世之外,直到連存在的意義都被遺忘。”
他緩緩踱步,靴底踏在甲板上的迴響猶如鐵錘落在砧面,每一步都沉穩得如同鍛造心靈的節奏。他繼續說道,語速不緊不慢,卻詞詞如錘。
“太多的情感會讓我們墮入狂熱與縱慾,失去理性;而太多的剋制又會讓我們逐漸麻木,拒絕共情,最終超脫得連自我都不復存在。我們需要一條界限,一套框架,一種哲學——去駕馭精靈那與生俱來的靈性與情感。”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帶着某種無法掩飾的莊嚴,猶如在宣讀一段古老的法典,又像在爲未來鋪設一條未成形的道路。
“耶恩律,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兩者之間的自覺平衡——是選擇在極端中站立,是在瘋狂與冷漠之間保持清明。”
“是選擇不屈從於墮落的誘惑,也不逃避於高尚的幻象;是敢於直面自我,而非用極端來定義正義。” 戴斯沒有立刻迴應,他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聽着。晨風撩動他銀灰的長髮,在風中如同老樹的枝葉微微顫動。他聽着達克烏斯所言,那些話語不只是宣言,更像是一次靈魂的鍛造——關於精靈本性與未來的深刻反思。
“你是對的,精靈需要這種哲學思想。”過了許久,他緩緩道,聲音沙啞,帶着一絲難得的肯定。
“但不是現在,我能感覺到它還太年輕。你只是剛剛打好了鍛模,還未鑄出它真正的骨架與魂火。但終有一日,它會成爲精靈的精神支柱。就像鍛爐之火再熾,也需鐵砧承託。情感與力量,若要長存,便需要一塊穩固的精神基石。”
達克烏斯聞言發出了笑聲,那笑聲低沉、悠長,不帶輕佻。笑聲迴盪在尚未完全散盡的海霧之中,與風浪一起消散在遠方天際。
“事情結束後,你有什麼安排?”
“納迦羅斯?”戴斯反問,語氣中沒有太多情緒。
“或許……你可以先去艾希瑞爾看看?”
戴斯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了達克烏斯一眼,那一眼穿透了晨霧,像是在預見未來,又像是在告別過去。
最終,他緩緩點了點頭。
就在達克烏斯準備再說些什麼的時候,一陣突如其來的騷動傳來。船上的乘客們紛紛發出驚呼,那聲音如潮水般自船舷四方洶涌而起,迅速蔓延至整個甲板。
他擡起頭,眯起眼睛,目光穿越逐漸稀薄的海霧與鹹溼的海風,看向那正在天海交界處緩緩浮現的龐大輪廓——阿蘇焉聖殿。
“快到了。”
“是啊。”戴斯輕嘆了一聲,表情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感慨,“一切開始的地方,也是一切結束的地方。”
他望着遠方那座逐漸清晰的聖殿,隨後,他收回視線,鄭重地對達克烏斯點了點頭。
“我要進行準備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達克烏斯沒有挽留,只是看着戴斯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背影步履堅定、卻隱隱透着沉重,就像即將走入熔爐的鐵胚,明知會經歷灼燒與錘鍊,仍然不肯回頭。
說罷,他轉身向另一側甲板走去,朝着馬雷基斯所在的方向邁開步伐。
一邊走,他一邊看着那座逐漸逼近的聖殿。金字塔狀的龐大建築如一頭沉睡千年的巨獸,在晨光與海霧中緩緩甦醒。火焰在它的頂端熊熊燃燒,照亮了周圍大片水域,烈焰反射在海面上,連海水都被染成了赤金色。
然而,他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和不適感。
“怪,太特麼怪了。”他皺着眉喃喃道。
他非常確定,阿蘇焉聖殿的整體結構,階梯式金字塔、對稱軸線、牆體角度——毫無疑問是典型的蜥蜴人風格,幾乎與露絲契亞大陸的金字塔如出一轍。
但又不是。
塗裝風格完全對不上。
那些裝飾性的紋理、色彩與佈局,明顯採用了精靈的美學體系,優雅而對稱,色調沉穩且強調神聖幾何。
遠處的甲板上,丘帕可可與提克塔託對視了一眼。他倆眼中浮現出的不解與好奇幾乎化作了實體,交錯的目光中滿是狐疑。
他們是靈蜥,是土生土長的蜥蜴人,對於這類建築風格再熟悉不過。那種金字塔形制、石階分佈、以及頂端火盆的位置,每一處都精準地對應着他們的信仰與結構傳統。
“這種金字塔……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提克塔託低聲問道,眼神帶着警惕。
丘帕可可沒有迴應,只是緩緩眯起眼睛,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混合了失落、困惑與神聖感的氛圍,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與此同時,其他曾到訪過或是生活在艾希瑞爾的精靈們,也開始低聲議論。他們同樣察覺到了那種『熟悉中的陌生』——彷彿那座聖殿既屬於他們的文化記憶,又帶着異鄉的陰影。
“你還記得那次的露絲契亞之旅嗎?”馬雷基斯突然出聲,聲音低沉,帶着些許回憶的意味。
“當然!我的記性很好。”達克烏斯露出,轉頭看向馬雷基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