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麟德殿。
又是一年一次、避無可避的宮宴,即使所有人都不想參加這勞什子“袁貴妃哈哈哈哈哈大會”,可作爲皇宮裡最不受寵的皇子,劉凌不得不穿戴一新,領着王寧去麟德殿過這苦逼的日子。
“殿下長這麼高了,萬一大殿下和二殿下又不高興……”
宋娘子有些鬱悶地幫劉凌收拾着身上的披掛,雖然眼見得自己養大的孩子如今身體強壯、長相明朗討人喜,可如今他越優秀就越招人恨她卻是懂的,每次送他去出門,她總要擔心一番。
劉凌已經習慣了宋娘子的這種噓寒問暖,拍了拍她的手錶示沒問題,自己戴上小冠,領着王寧離開了含冰殿。
因爲孟太醫的關係,宋娘子前年就解了身上的毒,雖然身體還是不好,但能夠下地自己走動、照顧劉凌的飲食起居還是可以的。
比起粗手粗腳的王寧來,自然是宋娘子更加合適和體貼。
可惜的是冷宮外殿和內殿的高牆早已經豎了起來,哪怕冷宮裡的太妃太嬪們想念宋娘子的手藝想的流口水,大司命的人也不肯爲了這種“小事”接宋娘子進去,如今劉凌已經能自己翻牆過去了,宋娘子卻只能望牆興嘆。
不是奶孃小氣,實在是在這種事情上,奶孃沒辦法給力。
劉凌出了含冰殿,一路離了靜安宮,反射性地看了眼遠處高高的圍牆,忍不住搖了搖頭,神情有些黯淡。
“至少殿下如今日子好過多了,陛下也沒以前那樣冷落您了……”一旁的王寧只能想法子安慰他。“殿下,大過年的,開心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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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劉凌點了點頭,“你今日還在殿外守着。陸先生已經和沈國公約好了,沈國公夫人的隨從也在殿外候着,到時候將東西給你。”
“是,奴婢會警醒着。”
沈國公夫人就是趙太妃的姨母,一年前,靜安宮中的太妃們在觀察陸凡幾年之後確定他值得信任,便讓劉凌告訴了他她們的存在,以及劉凌爲什麼會懂得薛門啓蒙幼童的法子。
陸凡也確實是個厲害的人物,當他知道劉凌的背後是這麼一羣女人後,立刻不着痕跡的開始查找起當年這些太妃們背後可以動用的關係。
西寧伯府是趙太妃母親的孃家,而如今的沈國公夫人是趙太妃母親的同胞嫡姐,聯繫上沈國公夫人,就聯繫上了西寧伯府和沈國公府。
這兩家,恰巧都是和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牌勳貴出身。大皇子認了袁貴妃爲母之後,沒了靜妃籌劃,又沒有可靠之人可以溝通宮內宮外,漸漸變成了瞎子聾子一樣的人物,和這些老牌勳貴慢慢斷了聯繫。
陸凡原想着把這些關係想辦法便宜了劉凌,只是劉凌畢竟名聲不顯,又被養在冷宮,除了幾家表現出可以試一試的態度,其餘不少家都是觀望態度,很多甚至並不看好劉凌。
相比之下,若是能通過大皇子搭上皇帝的船,又或者靠上勢力更強的二皇子,十幾年的富貴日子還是好過的。
說到底,還是劉凌太弱了的原因。
“殿下,殿下您走慢點!奴婢跟不上啊!”
見劉凌謝絕了在靜安宮門口候着的轎子,決定走到麟德殿去,跟着他的王寧忍不住暗暗叫苦。
他家殿下如今才十二歲,長得已經比他還高了,他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就得一路邁開腿大步走,可他是宦官,到了冬天更是麻煩,一旦走快了……
嘖嘖,這說不得就要換褲子了。
可是不跟上又不行……
“我說王寧,讓你平時多跑跑圈……”劉凌嘆了口氣,將步子放慢了一點,“敲你那腳沉得!”
“這不是殿下對奴婢恩重‘如山’嘛……”
王寧笑着揶揄。
這幾年王寧過得滋潤,原本就圓的臉越發圓的不像話了,肚子也隆起老高,看着像是尊彌勒佛似的。
王寧也聰明,大皇子不找他,他也就樂的裝糊塗。
這幾年他人脈越來越好,被袁貴妃召去的時候就大致說了下他在冷宮太清苦,所以設了賭局,撈點油水,願意抽出八成孝敬袁貴妃,袁貴妃也就對他的“事業”睜一隻眼。
到後來,油水越來越多,袁貴妃對他也就格外寬和,殊不知王寧從來不靠那點賭局的進益過日子,冷宮裡那些太妃們手指頭中漏下一點,就足夠他過上好日子的了,就連他兄長當年的命案,用這麼多年的積攢,也都給擺平了。
王寧原本就不蠢,當發現袁貴妃實在算不得什麼聰明人後,自覺再無負擔的王寧對劉凌越發恭謙有禮,一心一意將他當成了主子,只是在袁貴妃面前的時候會裝腔作勢一些。
一路過了西宮,到了祭天壇前,劉凌擡起頭望了望祭天壇上,既沒有看見太玄真人,也沒有看到張守靜,更沒見到什麼風雲變色天地倒懸,微微有些失望地頓了頓腳步,又繼續往前走。
“張小道長說了,最近殿下睡得不安穩,太玄真人都在幫着陛下推宮活血、疏通經絡,所以不能出來。”
王寧見微知著,劉凌只是頓一頓足,立刻就湊近了解釋。
“等上元節的時候,太玄真人就能來祭天壇‘賞月’了。”
劉凌點了點頭。
“我知道,我只是隨便看看。”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是從豎起圍牆後和劉凌漸漸熟絡起來的。
當日爲了立圍牆,便在外三殿和內三殿之間挖起了地基,結果卻挖出了許多白骨,宮裡將作監最忌諱這事,請來了太玄真人“鎮邪”,太玄真人忙“做法”的正事,小道童張守靜卻無聊在外三殿亂溜達,就這麼和劉凌成了好朋友。
張守靜大概是劉凌交的第一個同齡朋友。兩人只差三歲,張守靜外冷內熱,劉凌外柔內剛,可謂是一拍即合。
加上劉凌對“神仙天宮”有異於一般人的熱情,熟知道家經典、傳說、秘聞的張守靜自然是更加投了劉凌的所好,雖然見面不多,卻無阻與兩人的友情。
對於這段隱秘的友情,無論是太妃們還是陸凡都十分贊成。皇帝這幾年患上了頭風,經常頭疼腦熱,太醫局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太玄真人卻有辦法讓皇帝睡上好覺,這幾年越發得勢。
張守靜是太玄真人走哪兒帶到哪兒的徒弟,但他畢竟還是個少年,在宮中沒有太玄真人那麼引人注意,太玄真人不主動接觸劉凌,任何人都不會忌憚,可張守靜和劉凌漸漸成了好朋友,太玄真人在關鍵時候總會有些愛屋及烏之情。
而且劉凌身邊不是宦官就是太妃,有幾個同性的童年玩伴,也有助於他的身心健康嘛!
劉凌沒有大人們想的那麼多,他只是覺得這個小道士懂得許多別人都不懂的事情,有時候兩人天馬行空地亂聊,對方也都認真的聽着。
最主要的是,他是宮中唯一相信宮裡曾來過神仙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聽到後問他在哪裡看見的,而不是嘲笑他或是認爲他腦子壞掉的人。
就是太玄真人每次見到他,總是露出“哎呀我的跟班怎麼就跟別人跑了呢”的表情,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在太玄真人不忙的時候想辦法喚他出來相見。
今日宮中各方宴會,沒太玄真人什麼事,還想着是不是能在祭天壇偷偷聊上幾句,看樣子也是沒戲。
劉凌不要轎子原本就是爲了來祭天壇方便,如今見張守靜沒來,頓時意興闌珊,腳步也更加快了,直急的王寧跟在身後狂追:
“殿下您慢點!哎喲!要把奴婢摔成個球啦!”
到了麟德殿,早有人在外面候着迎接三位皇子,他們都不是以前年紀小的時候了,萬一衝撞到了哪位內命婦或外命婦,就是他們這些奴婢倒黴。
門口一個年輕的宮女指引着劉凌入內,原本那暖閣因爲四皇子的事情早已經不用了,現在都是用配殿,劉凌來了好多次已經熟門熟路,完全不要那宮女帶路,幾個健步就到了偏殿門口。
宮女見劉凌完全沒有和她搭話,有些失望地跺了跺腳,轉身走了。
“我很可怕嗎?”
劉凌等宮女走了,才悄聲問身邊的王寧。
“爲什麼她和我說話都不擡頭的?”
哎喲我的殿下誒!
您看看您長得像是十二歲孩子的樣子嘛!
宮裡伺候的宮女許多才十四五歲,能見到的真男人不是侍衛就是皇子和皇帝,侍衛是根本不會跟這些宮女接觸的,皇帝在宮中就是袁貴妃手上的一塊肉,任她們見了哪位皇子,都要羞得擡不起頭啊。
更別說他們靜安宮這位殿下愣和其他兩位殿下走的不是一個畫風的……
王寧心中一陣苦悶,讓他一個真閹人解釋這個太苦逼了,只好語焉不詳地說道:“大概是怕生吧……”
‘當接引侍女還找怕生的?’
劉凌只是隨便疑惑了一下,就把這個念頭拋之於腦後。
“你去外面候着吧。”
劉凌低下聲音,給了王寧一個眼神,掀開簾子就進了偏殿。
偏殿裡空無一人,這倒讓劉凌有些驚訝。
如今他大哥和二哥都住進了東宮,他這幾年恐怕也要進去了,雖說靜安宮比東宮離麟德殿近,可他二人從來不會比他晚來……
正在劉凌思考間,門外傳來了動靜,一屋子宮女都露出期待的表情,看向門外。
簾子一動,二皇子身邊伺候的宦官徐楓的臉露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彎腰爲二皇子掀開簾子,走進來一個……
矮小的俊朗少年。
劉凌乾咳了一聲,站起身準備上前向二哥行禮,卻被劉祁板着臉哼了一聲:“哼,你還是坐着吧,到我面前來比長高多少嗎?”
他是吃飼料長得嗎?怎麼每見一次就高一點!
說罷,劉祁也沒多站一會兒,脫了外面的大衣服就尋了固定的位置坐下,讓徐楓拿來隨身帶來的書讀了起來。
聽說東宮裡功課都非常重,如今兩位皇子又在明爭暗鬥,一點功課都不願意落下。所以這兩個苦逼的哥哥怎麼看“悠閒”的劉凌怎麼不順眼。
對於這一點,劉凌也十分委屈。
還從他五六歲起,他就要從早到晚的上課了好嗎,他也很苦逼的好不好!
無奈沒人能聽他吐槽,劉凌掃了眼劉祁手上的書,發現是高祖爲當時還是太子的景帝所著的《帝範》,劉祁握着的正是第三卷“求賢”,忍不住心中惋惜。
這本書一直供在他父皇的內書房,東宮裡也有抄本,但是外面很少能見。薛太妃的書單裡有這一本,陸凡也想方設法想要爲他弄到抄本,但最終只找到了序言和務農兩卷,十二卷中只得其一,可見有多困難。
而到了二皇子那裡,隨隨便便就能將抄本揣在懷裡到處跑。
見到有一道目光凝視在自己的手上,劉祁微有所感地擡起頭,發現正是那個“金玉其外”的三弟看着他手中的書,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
“怎麼,想看?是了,你一直都是由‘酒肉博士’在教導,看不到這個也是正常,哈哈哈,你喊我聲好二哥,我就給你看幾眼!”
劉凌厚臉皮慣了,和生性高傲的劉祁自然不同,劉祁原本是擠兌他,誰料他張口就來:
“好二哥,讓我看幾眼吧!”
劉祁一僵,滿臉不可置信。
你的臉皮呢?
節操呢!
“二哥,你看……嘿嘿……”
劉凌嘿嘿笑。
“別這麼笑,噁心死了!”
劉祁對於這個對自己沒有什麼威脅的弟弟並沒有太多戒心,將手中的書往他的方向一拋。
“接住了!”
劉凌是習過武的人,伸手看似很險的“撈”過了《帝範》第三卷,狀似只是對這本書感興趣一般從開頭翻起。
真是用翻的,那看書的速度,沒有一個人會認爲他是在“閱讀”,倒像是買了一本書在檢查是不是破損似的。
‘夫國之匡輔,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堯命四嶽,舜舉八元,以成恭己之隆,用贊欽明之道……’
劉凌心中雀躍無比,憑藉着自己超強的記憶裡將逐字逐句印到了腦子裡,待“翻”到最後一頁時,他閉起了眼睛,將所有的句子在心中默想了一遍,這才恭恭敬敬地捧着書,彎着腰走到劉祁面前:
“二哥,謝謝你的書。”
“你這就看完了?”
劉祁滿臉恨鐵不成鋼。
“恩。我也就長長見識。”
劉凌又傻笑。
“把祖宗的聖訓給你讀,簡直就是浪費!”劉祁不客氣地將他彎腰湊過來的頭推了過去。
“給我遠一點,看你那眼睛,跟牛眼似的!”
老大和老二都長得清秀,遠沒有劉凌顯得陽剛,偏偏劉凌身上又有種親和之力,讓這陽剛顯得沒那麼粗野,倒襯得兩個哥哥更加文弱。
“哪裡是牛眼……”
劉凌露出有些受傷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什麼牛眼?”
隨着一身詢問,披着黑色大氅的劉恆進了屋子。
這下劉祁不能再坐着了,劉凌也不能裝傻,兩人對着劉恆行禮問好。劉恆很坦然地受了,隱隱表現出以他爲首的氣質,掃了眼屋內……
“打掃偏殿的宮人是不是偷懶了?怎麼屋子裡還能看到灰塵?”
“大哥眼花了吧?”
劉祁撇了撇嘴,“我和三弟什麼都沒看見,是不是,三弟?”
“咳咳,呃,好像是沒有……”
劉凌心中嘆氣,每年都來一次的戲碼,如今又要再來一次。
劉恆也不多言,冷着臉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在他身邊伺候的隨身宦官們把羅漢牀擦了個遍,再將東宮帶來的毯子在羅漢牀上鋪好,擺上自帶的茶具、用器等物,這纔敢立在大皇子身後聽差。
劉祁見劉恆坐在那裡,連看他們一眼都懶的樣子,心中也有些不悅,硬邦邦地開口:“大哥今日來的可真晚,往日都是你第一個到。”
劉恆端起茶盞,眯着眼睛飲了一口,這纔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昨夜父皇頭疼,召我去侍疾,陪了一夜。父皇憐惜我睡少了,特許我早上多睡一會兒,晚點來。”
“左右都是自己孃親,晚點也沒什麼……”
嘎吱。
微不可聞地動靜之後,耳力過人的劉凌篤定:
——他二哥咬牙切齒,大概是用力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