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好鮮活的金鯉!”
徐青離開同悅酒樓時候,按理說那賣魚的鷹嘴應該已經離開了街市,但當他出來時,卻發現這人仍在附近的街上繞圈。
再看那魚簍,鷹嘴故意把魚簍蓋子掀開,長手長腳的他,把魚簍垂的極低,爲的就是讓周圍的人,看到他魚簍裡捕獲的幾條大金鯉。
臨江近水,捕魚玩魚的多,鷹嘴三圈兩圈一轉悠,就有不少人過來問話。
“鷹嘴,這大金鯉夠份兒啊!您這窩打的是哪塊兒風水寶地?都老熟人,你可別藏着掖着,要不然顯得多不局氣。”
問話的是個不差錢的頑主,手裡拎的魚簍是象牙劈絲編作,籠口鑲着和田青玉,形狀是雙魚銜珠,魚上邊鐫刻着字,叫:‘吉慶有餘’。
就連魚簍內襯都是魚鰾膠配着綾絹裱上的,莫說裝魚,便是盛水都點滴不漏!
再看這人胳肢窩夾着的魚具,魚竿用的是南苑的翠御竹,魚線用的是蜀地的金蠶絲,人稱龍鬚索。
除了龍王爺,其他的不管什麼魚,只要上了這金鉤,一輩子就算死了,也值當!
可惜,這頑主人菜癮大,拿着上好的魚竿,卻整天只能釣些小白條、小細柳。
每天回家,要麼得偷偷摸摸擦黑走,要麼得從別人手裡買兩條大小過得去的魚,裝作自己釣的,纔敢回去。
不然容易讓人笑話。
時間長了,釣魚圈裡就出了倆名人,一位是鷹鉤鼻,長手長腳,好似雄鷹展翅的神釣鷹嘴,另一位就是眼前這個釣具比魚貴的頑主了。
有人在那頑主旁邊拆臺嘲笑道:“賀大爺打聽這些幹什麼?我聽說您這金鉤都沒上過三指長的魚,唯一幾條大的,還是讓人咬着蘆葦杆,潛水裡給掛上鉤的。”
“要不還說是人鷹嘴,別說魚,就是天上的龍,只用捻一根草繩都能釣上鉤。”
“賀大爺考慮的就多了,一個小草魚,都得用金繩銀繩來鉤!”
瞧這嘴多損,一下就讓賀大爺的臉成了醬肝色。
賀大爺氣的,嘴都歪了!
再看鷹嘴,被誇的直樂。
就在這當口,旁邊德順樓的掌櫃打開二樓庇檐上的窗子,喊道:“鷹嘴,一尾二百文,你這些魚我都要了,你給送上來!”
鷹嘴聞言撇撇嘴,仰着長長的脖子,故意拉長音調道:“這魚賣不了,人同悅酒樓的掌櫃說了,金鯉送子,他家娘子剛有了身孕,花了‘一整兩銀子’要我把這魚拿去放生還願,我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掌櫃的若是實在想要,等來日,來日我再去釣幾尾好魚,給您送來!”
徐青拎着食盒,沒當回事,津門能人多,會釣魚不是什麼稀奇事。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鷹嘴話音落下的時候,街上正好有一駕馬車駛來。
鷹嘴剛說完話,那馬車裡面陡然傳來一句清冷的喝止聲。
“停!”
縐紗遮擋的門簾掀開,一個身穿絳紫衣袍,頭戴銀頂宦官帽的太監,就此顯露身形。
那太監約莫二三十歲,面白無鬚,表情陰鷙,當他掀開車簾的時候,自有隨從充當人凳,跪伏在地上,讓他踩着下來。
待雙靴落地,紫袍太監下巴往前一揚,立時就有人過去將鷹嘴帶到跟前。
“讓咱家瞧瞧你這魚.”
“這魚不賴,咱家要了!”
“爺,這魚已經有主了。”鷹嘴小心翼翼道。
太監陰冷一笑:“旁人賣你多少錢,你就還他多少,這魚咱家今天是要定了!”
說完,太監伸手從懷裡摸出一錁銀錠,那銀錁不大,約莫十兩左右,造型別致,是宮裡的官銀。
鷹嘴見錢眼開,瞅着太監把銀子遞到自個眼跟前,就立時把之前的承諾忘了個乾乾淨淨,他放下魚簍,弓着身子,兩隻手同時伸出,跟接自己親生孩子似的,眼巴巴的盯着那銀錁子看。
太監見狀輕笑一聲,手一歪,那銀錁子就偏了方向,掉到了地上。
鷹嘴忙不迭的撿起銀錁子,笑道:“爺,這金鯉是您的了,這魚簍就當我送您的。”
你道這太監好端端的爲何非要這些金鯉?原因沒別的,就因爲鷹嘴那句‘金鯉送子,要把魚拿去放生還願’的話。
太監是什麼人?是沒兒沒女,斷了根,絕了香火的人!
別人心懷敬畏,要把金鯉放生,以求往後多子多福,太監則不然。
無根之人,無所顧忌,什麼金鯉銀鯉,送子送女,和他有甚相關?
“把這魚做了,今日咱家就要在你們樓裡用餐。”
身着絳紫袍的太監擡起頭,剛好和德順樓的老闆對上眼。
後者忙不迭的答應,隨後便關上窗子,想來是打算親自下樓招待。
也正是這個時候,想吃魚的太監忽然聽聞身後有人呼喊。
“張兄,好久不見。”
“你是喪葬行的徐掌櫃?”張鈞看着模樣沒太大變化的徐青,內心甚感微妙。
“正是。”
此時徐青看着變化頗大的張鈞,心裡也十分感慨。
一個賣油郎,拿出積攢多年的賣油錢,千里迢迢送心愛的姑娘來到津門投親,結果人姑娘卻轉頭扎進了勾欄花樓裡,選一個糟老頭子完成了梳攏禮。
姑娘說一切都是生活所迫,等攢夠了錢,贖了身,指定就和賣油郎遠走高飛。
多大的餅,還是個二次回鍋的飛餅。
即便如此,賣油郎依然相信了對方,等進了巡房衙門,每月攢下的月俸無一例外,都送給了心儀的姑娘拿來贖身用。
但誰又能想到,這做餅一絕的女人,後來會愛上天心教的護法,併爲之癡迷癲狂,把手中的利刃刺向肯爲她傾盡所有的人。
昔日的賣油郎,彼時的張衙差,如今的張公公。
徐青驚歎一個人的變化之大。
張鈞同樣驚訝,不過他驚訝的則是——你怎麼還在做你的喪葬生意?
“徐兄弟,不是咱家說你,那死人生意有什麼好做的?不若跟咱家進宮,別的不說,當個侍監官還是輕而易舉。”
“張兄.”
張鈞忽然皺眉打斷道:“徐兄弟叫我張公公就好,這個稱謂咱家現在聽着不舒服。”
“.”
徐青啞然。
德順樓裡,徐青和眼前缺斤少兩的故人坐在一塊,說道:“世人都覺得我做的生意晦氣,可真到了需要操辦後事的時候,還得有像我這樣的人出馬才行。”
“我啊,自得其樂,哪怕偶爾遇見沒人管的孤寡老人,我也願意當一回後輩晚生,給他們殮容下葬,便是到了祭拜的時候,哪家墳頭沒有燒紙,我也能看的出來,只要我這鋪子還在,我就不會讓他們斷了香火紙錢。” 見張鈞皺眉,徐青不慌不忙的又說了一句話:“我這人孑然一身,往後若是躺在棺材裡,怕是也難有活人給我燒紙守靈,我便想着此時多積陰德,往後真有哪天沒了,想來總會有一兩個人感念我的好,過來悼念。”
“張公公覺得是也不是?”
聞聽此言,張鈞皺起的眉頭驟然鬆弛,他開口問道:“徐掌櫃就沒打算過娶妻成家?”
“.”
徐青瞥了眼張鈞,方纔是誰口口聲聲說要帶他去宮裡做事的?
人只要做了太監,心眼就必然不會太大,徐青可不認爲張鈞是在關心他。
“白骨皮肉,紅粉骷髏,終究不過一抔黃土。在我眼裡,娶妻生子那是俗人的想法,張公公覺得我是俗人嗎?”
“哈哈哈!徐兄弟還是那麼有見地!”
見張鈞笑得花枝亂顫,徐青便知道時機已經成熟。
呷一杯酒,徐青忽然道:“公公,那金鯉看着好看,但卻不如尋常鯉魚美味,不若轉賣給我拿去聘貓,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聘貓?”
“不瞞公公,在下家中有一黑貓,是前年聘得,過幾日就是聘貓紀念日,若有這幾尾金鯉送給它,想來它會十分歡喜。”
“好說好說,這金鯉就當是我送給徐兄弟.”
張鈞沒在意徐青說的是真是假,他只知道方說到了他的心坎裡,逗得他開心了,這點卻是比什麼都重要。
此時金鯉已經送到後廚,至於金鯉是死是活,張鈞渾不在意,畢竟死魚也能拿來喂貓,便是活魚,進了貓口,也該成死魚了。
可出奇的是,等夥計把那魚簍拎回來時,裡面的魚竟沒一條受損。
張鈞注意力沒在魚簍上,他此前可不是真的想要吃魚,說到底,不外乎是鷹嘴說的話討他不開心,踩着他斷掉的尾巴了。
不然張鈞也不會閒着沒事去買魚吃。
倒是徐青的注意力一直在魚簍上,不過當他看到那些魚都活的好好時,也沒露出異色。
唯獨德順樓的掌櫃和後廚掌勺大廚一直在背後抹冷汗。
旁人不知道,他倆可是知道,那些金鯉邪乎的很,前腳你剛拿刀片了,轉頭一看,卻發現片的不是鯉魚,而是一堆的白紙片。
這白紙片又不能吃,若是把這些東西裹上油鹽醬料給人送上桌,怕不是明個他們德順樓的招牌就得從津門徹底消失。
張鈞和徐青本是同鄉,如今故人相逢,張公公心裡甚是感懷。
吃了許多酒,倆人話匣子一打開,徐青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比如張鈞現在是鏡照司的侍印官,他乾爹則是司裡掌印,掌印的乾爹又是司裡總管。
徐青不禁又想到同樣拜有乾爹的吳家兄弟,說的他都想找個有本事的人做乾爹了。
不過他雖沒有乾爹,但卻有一個便宜乾孃。
他那好乾娘在棺材鋪院子裡生長了幾百年,身子骨比水門橋別院的陰槐樹硬朗的不是一點半點。
不過徐青卻沒拿桃樹當自個的替樁,他的替樁依舊是水門橋的陰槐樹。
就連乾孃,也只是徐青看在玄玉的面上,才叫的那麼一聲。
這些事不爲外人所知,玄玉或許感覺到了一些,卻也不知徐青偷偷摸摸揹着它到底做了多少事。
而徐青的目的從來都很簡單,註定無法與人同行的他,若是能僥倖有一隻懂事的貓陪伴,他希望看膩王朝興衰,歷經滄海桑田後,那貓依舊命數不減。
徐青和張鈞沒什麼交情,今日若不是因爲同悅酒樓的掌櫃要向他還願,放生金鯉,他也不會尋張鈞嘮嗑。
一個不完整的太監,進了暗無天日的宮牆之後,整個人都會變副模樣。
此時張鈞吃多了酒,言裡言外盡是他初入宮時經歷過的腌臢事,這些事他也沒人傾訴,也不敢傾訴。
宮外是隔牆有耳,宮裡頭則是隔兩步就有人耳,你說錯一句話,明日恩濟莊裡就會多一具屍體。
恩濟莊,埋太監的地兒。
徐青記下了這個地名,他對死人的興趣,向來大於活人。
中間,張鈞又提起鏡照司來臨江縣找人的事,這事情徐青很早就有所耳聞,鏡照司奇人異士頗多,傳堂黃小六沒敢深入打探,徐青自始至終也不知道他們要找的人是誰。
直到今日張鈞提起這事,他才明白,原來鏡照司要找的是殺死御前總管太監馮德海乾兒子、鏡照司督主廖進忠乾兒子的人。
合着鬧半天,臨江縣這些日的風風雨雨都是因他而起。
徐青記下了這件事,回仵工鋪的時候,他順手放了一錁銀錠,份量與張鈞買魚時的分毫不差。
拎着金鯉回到自家鋪子,徐青還沒進門,鋪子裡就竄出一條黑影。
玄玉跳到門檻上,來回打量徐青。
“看我做甚?我買了同悅酒樓的招牌菜,你要不要吃?”
玄玉收回審視的目光,問道:“是什麼菜?”
“官燒目魚,熘魚片.”
徐青從食盒裡取菜碟的時候,好奇心重的玄玉扒着魚簍往裡看了一眼。
“好大的金魚兒!”
眼看玄玉要動爪子去摸,徐青便提醒道:“這是保生廟信衆還願的送子金鯉,等下要拿去江邊放生,你可別饞它們的身子。”
等吃完了同悅樓的魚,徐青拎着魚簍,身旁是一隻亦步亦趨,非要跟來的黑貓。
一隻貓要去放生魚?聞所未聞。
但今天列位算是見着了!
白沙河岸,徐青找了個水氣旺盛的地方,把那些魚好生生放回活水中。
剩下最後兩條的時候,玄玉有樣學樣,也學着徐青,人立而起,推着魚簍,連帶着簍子和那簍裡的魚,一塊給推到了河裡。
一僵一貓日行一善,打算折身回家的時候,卻忽然聽到埠口不遠處出來怯生生的呼喊聲。
徐青和玄玉扭過頭,就見到有一個小男童和小女童站在河邊,那男童女童都光着腳,穿着雲彩紋的衣裙,長的皆是粉嫩嫩,白生生的,渾身都透着一股子仙氣兒!
小女童像是怕生,怯懦懦的不敢上前,那男童膽大,手裡拿着個什麼東西,放到了地上。
“多謝恩公搭救,這是我家主人送來的一點心意,還望恩公收下。”
說罷,那孩子就像是第一次到別人家蹭食的野貓,剛一接觸人類,便轉身拉着那女童的手,跳進了河裡。
徐青極目眺望,只看見河面上有兩道金燦燦的光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