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河古道終年不見天日,旬日裡刮的風也不是世俗常見的東南西北風,而是颼飀陰風。
普通人肉胎凡骨,倘若不小心誤入陰河,不需遇見食人鬼怪,只消呆個片時片刻,就會骨血僵凝,再無生還可能。
長此以往,這片荒涼地界,反而成了鬼怪妖魔的溫牀。
徐青很喜歡這處地方,每次來到這裡時,他都會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而且這裡的鬼怪也很好說話,鄰居們也十分包容友好。
這點徐青從不懷疑。
“陰河風沙蝕骨,今匪首既已伏誅,還請大人儘早回返陽界,以免受厄於此。”
“他是妖人,貧道纔是持有官印之人!”
“將軍,妖道慣會騙人,似這等僧道,不入科考,沒有功名,將軍莫要輕信。”
徐青看着眼前的長髯將軍,心中莫名。
他沒有在八旗元帥到來前將李鶴一滅口,就是爲了看看這亡靈將軍的智慧是否真如生前一般。
八旗元帥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在爲胡寶鬆送葬時,他的紙人送葬小隊就曾在半道上遇見八旗元帥領着一隊騎兵追剿陰蝕法王的殘部。
當時徐青僅用一句話,就支開了這位元帥。
自那之後,徐青就總感覺這八旗元帥似乎不大聰明的樣子。
直到後來,徐青超度香妃時,看到前朝鬼官餘干,被香妃輕易用激將法利用,以至於得罪今朝天子,就連存身的贔屓都讓人砸了個稀碎。
徐青那時就看明白了一件事——似這等死後仍徘徊於世,不肯消散的鬼物,已經沒有多少神志可言。即便有,也大都被生前執念所困縛,也就是說,只要這等鬼物哪日變得智慧如生前時,就是執念消散,即將歸於冥土之日。
果然,聽到徐青的話,騎在鐵騎上的長髯將軍立時怒斥道:“賊道!你一出家人何來功名傍身?你偷盜官印罪不容誅,竟還敢倒打一耙!”
“大人可將此惡賊交於本部,吾等定要啖其血肉,方解其恨!”
“那不成。”徐青鐵面無私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此人有罪,自有我等陽間官員判罰,爾等既是陰卒,就該守好本部,莫要多管陽間事務,不然必將惹禍上身。”
八旗元帥似是真聽了進去,他慚愧道:“陰河荒涼,除卻抓些小鬼進食,衆將實在無酒肉歡飲,卻讓大人見笑了。”
徐青瞧着眼前百騎將士,唯見馬上兵卒各個腰懸利刃,胯下戰馬膘肥體壯,兵器甲冑也都披掛齊整,僅列陣不動,就盡顯戰無不勝之威。
然而,當徐青打開望氣術再次觀望時,看到的卻是一羣白骨骷髏騎着亡靈骨駒,陰風吹過,漫卷的沙塵甚至會穿過馬匹中空的骨縫,刮向遠方。
若不是骷髏眼中、胸腹處尚有森然鬼火跳躍,那這些軍將就該是亂墳中的枯骨,舊戰場上的亡魂!
“這話說的,倒顯得本朝不近人情,不記前人之功了。”徐青嘆了口氣,一掌將道人擊暈,隨後取出一把靈香,一甕紅樑細水,說道:“列位生前馬革裹屍,鞠躬盡瘁,雖說祀祭清吏司未能進來祭奠諸位將士,可既然讓我看到,那就不能讓將士們寒心。”
徐青這人看不得亡魂漂泊,若這些軍卒無人祭拜,那和孤魂野鬼有什麼分別?
“多謝大人援助糧草,還未請教大人名諱?”
“唔”徐青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我姓許,單名一個玄字,乃是津門府新科秀才。”
半新,也是新。
“新科秀才.”八旗元帥空洞的眼睛裡鬼火飄搖:“陰河不知年月,大人可知如今是何年號?當今聖上可還在否?”
徐青點燃靈香,插在河牀之上,回道:“當今天下已經不是天治帝統治,而是他的第十一代子孫,景興皇帝統治。”
“元帥在這陰河,已經數百年矣!”
“數百年”八旗元帥喃喃自語,緊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忽然扭頭道:“阿十,取一盞紙燈來!”
有少年軍士從馬上摘下一盞幽綠鬼燈,呈上前來。
八旗元帥接過紙燈,大手輕抖,燈籠裡的跳躍的鬼火便隨之撲滅。
“這盞引路冥燈贈與大人,若大人哪日再來陰河,但有所求,就請點燃這盞燈,本帥自會率領將士前來助陣。”
這也太客氣了!
“將軍真性情也!”徐青接過紙燈,神情說不出的怪異。
這整的他都不好意思了。
眼前,哪怕是亡靈軍隊,也依舊軍規森嚴,令行禁止。
八旗元帥和徐青交談時,無人去爭搶地上的香燭、酒水,等到八旗元帥回過神,命令衆將進餐時,這些兵卒、馬匹便如幾百年沒吃過飯的餓鬼一般,貪婪的爭搶地上的供品。
徐青看着那些軍卒大口飲酒,酒水順着胸口、腹部的肋骨滑落在地,洇入乾枯河牀,心裡只覺怪誕。
這樣喝,真能喝出酒味來?
正好一炷香功夫,當地上插的幾束靈香燃盡,八旗元帥騎上高頭大馬,先前爭食的兵卒就像得到了某種號令,瞬間列陣整齊,儼然一副紀律嚴整的軍陣模樣。
“許大人,本帥還要去追繳陰蝕法王殘部,不便久留,我們改日再會!”
“將軍一路順風!”
勒馬喝令聲響起,長髯闊臉的將軍兜轉馬首,直指陰河深處。
荒涼的陰河古道上,百騎鐵甲軍齊踏黃土,揚起漫天煙塵。
待煙塵消失在遠方,徐青方纔收回目光。
這些軍將當真來去如風!
眼看周圍再無人打攪,徐青便帶着李鶴一來到了一處荒冢。
陰河古道別的地方徐青或許不熟,但鄰居多厄鬼王的地盤,他卻熟悉的很!
畢竟,多厄鬼王的女兒,煙寧公主就是他親手超度的,莫說鬼王陵外圍,就是多厄鬼王在哪口棺槨裡躺屍,徐青都門清!
滿是火藥堆積的荒冢裡,李鶴一似是受到雄黃味道刺激,竟又甦醒過來。
“你不能殺我!貧道乃是天師府傳度法師,若貧道身死,天師府必然會徹查到底”
李鶴一聲音越來越小,他忽然想起來,天師府的靈童,未來的天師繼承者,徐青都敢殺,他一個傳度法師的命,難道會比靈陽子還矜貴不成?
“是晚輩冒犯,還望前輩高擡貴手,晚輩可以將天師府傳承都告訴前輩,這是爬雲符,還請前輩笑納”
徐青瞧着前倨而後恭的鶴一道人,心裡不免覺得好笑。
一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對着他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口口聲聲喊前輩,真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
“前輩難道就對天師府的傳承不感興趣嗎?”
徐青搖了搖頭。
“我不需要你來說,死人會告訴我一切。”
清脆的頸骨斷裂聲響起,鶴一道人瞪大雙眼,在他瞳孔渙散的前一刻,終於看到徐青揭下面具,但卻彷彿隔着一層霧鏡,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晰。
鶴一道人的一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唯一讓徐青有些興趣的還是這道人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五十年前,彼時的李鶴一還是個七八歲的孩童。
李鶴一有父有母,有家有田,父親是走街串巷挑貨賣貨的貨郎,母親平日裡喜好燒香拜佛,偶爾也做些女工活計,添補家用。這一年,臘月的時候,天降大雪,李鶴一的老爹出門賣貨,一日未歸,等到天黑的時候,地上的雪已經能沒過大腿根處,路上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李家婦幾次翹首等待,都沒能見到丈夫回來,此時李鶴一惦記着李父臨走前答應買的火燒,就不停的追問李母,想要知道他爹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李母寵這孩子,就連哄帶騙的說,明天一早,準能回來,而且火燒能買一對兒,還有糖果子吃!
小孩信以爲真,早早躺在牀上,就等着一覺醒來,吃上心心念唸的零嘴。
然而好巧不巧,當天夜裡有一尼姑過來借宿,李母這人信佛信道,家裡佛祖菩薩、真仙真君的神位沒少供奉,眼下人尼姑因爲雪大,回不了廟庵,只能過來敲門借宿,她要是開口拒絕,怕是這一晚上心裡都不安生。
“雨雪載途,貧僧無處安身,施主慈悲,還望賙濟一宿,等到明日,貧僧自會離去.”
尼姑拉着李家婦人的衣袖,說話的時候,目光還時不時的往街頭看,像是在躲着什麼。
李母探頭一瞧,原來是一地痞流氓在那兒窺探。
“哎呦,可憐的師傅,快快,快進來吧,屋裡有熱湯,先喝幾口暖暖身子。”
尼姑心裡感激,倆人就這麼進了屋。
李母這人喜歡神道佛道上的事,如今有尼姑庵現成的師傅在,她就特意留了燈,聽人尼姑講經唸經,傳度佛法。
李家屋宅不大,李鶴一在裡屋,和李母所在的地方就隔着一層厚布門簾。
打尼姑進來的時候,李鶴一就聽見了動靜,他擡頭從窗子裡擦了擦眼,迷迷糊糊看了會,見不是自家老爹,便又縮回被窩睡了去。
如今聽到尼姑講經的動靜,被吵醒的李鶴一就又探頭看了看,大光頭、素灰色的海清僧衣,說起話來綿聲細語,和自家老孃的大嗓門完全不同。
聽着聽着,李鶴一眼皮開始打架,直到天色將明的時候,他又醒來一回。
被尿憋醒的。
臘月天冷,李鶴一憋了一晚的尿,實在憋不住了,就起身去找尿盆。
也正是這一起身,李鶴一剛好聽見門口開門的動靜,原來是歇了一晚的尼姑要離開了。
“多謝施主借貧僧衣物防寒,等來日天晴,貧僧定當前來歸還。”
“好說好說,路上地滑,師傅還請當心些。”
小孩沒當回事,回過頭,就爬炕上繼續睡覺。直到天色大亮,出門賣貨的李父歸來時,李鶴一這才麻溜爬起,圍着自家老爹打轉。
“昨日雪可真大!得虧我尋到一座廟,人老師傅慈悲,收留了我一晚,不然怕是凍不死,也要丟半條命。”
兩夫婦說着話,李鶴一在旁邊扒拉着貨箱,卻沒找到想要的火燒和零嘴,當下小嘴一撇,心裡多少有些不大開心。
李父沒在意小孩想法,只催着李母快些拿來乾爽衣物替換。
李母回到屋裡,幾番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李父的褲子,她這才猛然想起,多半是早間借那尼姑防寒衣物的時候,不小心把丈夫的褲子給裹了進去。
這邊,脫了溼衣溼褲的李父還在催促,李母卻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李父見狀追問,不等李母回答,李鶴一搶話道:“昨日有一和尚過來借宿,娘陪了他一晚上,今兒一大早,還送了她衣物防寒,爹的褲子該是那和尚穿去了!”
李母臉色大變,急忙辯解是尼非僧,是女非男。
李父聞言大怒道:“既是尼姑,你緣何能把我的褲子借與她穿?豈不知男女有別的道理?”
“依我看,定是你趁我不在,勾搭上了姦夫,揹着我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李母強自爭辯,李父則一把將李母扯進裡屋,李鶴一站在門外,只聽見李父捶打怒罵之聲——
“小孩總歸不說假話,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今日看我不好好教訓你這蕩婦!”
兩人在裡屋摔摔打打,中途鼻青臉腫的李家婦捂着臉奪門而出,李鶴一見到這一幕,只覺說錯了話,但又不敢進屋和正在火頭上的父親解釋。
門外,李家婦挨家挨戶尋找鄰里街坊尋求幫助,然鄰里皆以天寒夜深爲由,各推不知。
李家婦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讓街坊鄰居做個見證。
李鶴一跟着自家老爹出了門,就看到門口站着男女老少,李家婦則指着一地痞說道:“劉癩子,你來說,昨個是不是你尾隨人尼姑來着,我可是在門口看着你了,你可得說實話。”
瞧這話說的,別管有沒有實事兒,就算有,你能指着一個地痞幫你說好話?
人不把你往死裡坑,就不錯了!
果不其然,劉癩子一聽到李氏這話,火氣登時就竄了上來。
昨日他是尾隨尼姑不假,但好事還沒成,就被李家婦給打斷了,如今你還要指責我的不是,讓我幫你說話?
做夢去吧!
當時劉癩子就叫嚷道:“你勾搭男人就勾搭,往我身上潑什麼髒?我對誰起心思,那也不能對着一和尚起,你當我是兔兒爺還是二椅子?”
就這一句話,直接把白的說成了黑的,李家婦聞聽此言,一口氣沒上來,當時就昏了過去。
回到家裡,李父罵罵咧咧,說李家的臉面算是被丟盡了,此時李鶴一終於明白過來,他上前說道:“爹,娘沒做壞事,那和尚是女的。”
那和尚是女的,瞧這話說的,鬼來了都不信!
李父聽完眼斜鼻子歪,心裡那個氣呀,當時嘴裡就又是一通鳥語花香。
當天夜裡,李父早早躺在炕上歇息,李母則跪在佛像跟前,喃喃自語。
末了,李母走到裡屋看了眼自家孩子,當李鶴一跑到跟前時,李母張開乾裂的脣口,悽然道:“傻孩子,你不知道,只有光頭的男人才叫和尚,光頭的女人那是尼姑啊!”
李鶴一沒吭聲,他真分不清尼姑和尚嗎?這事誰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李家父子剛起牀,一出房門,就看到李母懸了根繩子,吊死在了佛像跟前的房樑上。
李鶴一大哭,李父則又是一陣埋怨謾罵。
然,就在李父準備給李氏出殯下葬的當口,一個尼姑和一個老尼找上門來。
李父認得那老尼,可不就是大雪封路那日,他前去廟庵借宿時,給他開門的老尼姑嗎!
再看旁邊的年輕尼姑,此時手裡正提着點心果籃,和一疊衣物,裡頭正好就有他的丟失的褲子!
你說這事整的,李父懊悔不已,出殯當日,尼姑唸經在墳頭超度,李父則在李氏墳前痛杖其子,言若不是逆子胡亂言語,也不會把事情鬧到這一步。
再後來,天師府道長下山雲遊傳教,正好路過李家,道長拿鏡子一照,看李鶴一骨骼驚奇,是個可造之材,就勸說李父,讓李鶴一跟隨自己回山門出家修行。
李父對李鶴一心有芥蒂,一聽這話,自無不可。
從此之後,有兩個影子的李鶴一便來到了天師府,成了如今的傳度法師。
徐青嘖嘖稱奇,這天師府也不知是不是有某種必然要經歷的入門儀式,不然爲什麼他超度的天師府道人,各個都缺爹少孃的。
再看度人經獎勵,一門地字下品的陣法初解,還有一枚地字上品的役鬼法印。
所謂役鬼法印,顧名思義,就是一枚能役使鬼神,召神遣將的拘束法器。
但是這法印只能拘禁一鬼爲印主所用,徐青把玩了會,沒多大興趣,不過他那鄰居或許會十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