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世間有青龍,其身似長蛇,麒麟首,鯉魚尾;面有長鬚,犄角似鹿,五爪,通體青鱗。
此青龍爲四象神君之首,五行木,着色青,春分而現,秋分而隱,掌風雷,生萬物 而徐青所煉離合風的特性,便恰巧與青龍相合。
淮南子有云:天神之貴者,莫貴於青龍! 龍,百鱗之首,青龍爲尊。
其形非凡,青麟耀空,眸含星斗。
其尊威儀,喜則雨至,怒則雷動。
其性高潔,好仁義而守正,厭污濁以闢奸邪。
其法無邊,鎮東極而御八荒,司春木而掌生髮 徐青早年去大雍皇陵應對雷災之時,津門便廣有人傳,說見到白沙河上空有青龍墜落。
當初徐青只當謠傳,傳說中的青龍法力神通何其廣大,又怎會墜落凡塵?
直到後來徐青機緣巧合,撿到六七枚青金鱗片時,他纔有所動搖。
“傳聞青龍性好潔而厭濁晦,盛世顯聖以穩國祚,亂世則隱於滄海,免被污濁。”
“如今正好是五濁惡世,陰陽失衡,比之亂世有過之而無不及。似青龍這等聖獸,躲在江河湖海深處,就真的能避免被污染的命運嗎?”
徐青陷入思索。
說起來他曾兩次遇到金鯉遭遇‘人劫’。
一次徐青獲得龍血一滴,另一次便是陳留兒手裡的青鱗了。
這兩次遭遇,反倒讓徐青想起了津門流傳已久的一個民俗傳說。
津門故老相傳,活鯉凡三度遭人擒獲,而又幸得復縱放生者,便可積聚仙緣氣運,獲魚躍龍門之機。
可若是中途有一次未被搭救放生,就說明這鯉魚沒有化龍的運道,只能淪爲盤中餐食。
這也是爲什麼龍厭亂世災年,偏喜太平盛世的原因。
戰亂年頭,人心惶惶,餓殍遍野,人自顧不暇,誰又肯去發那善心,去救濟一隻鯉魚? 不把魚骨頭吞了,都算人心地良善! 唯有太平盛世,福氣滿盈,人心有‘餘’,河中之鯉纔會有更多機緣。
鯉魚放生之說不知從何時興起,人們只知千年之前,甚至更早的時候,津門就有了一個風俗。
那便是每逢元正新歲,必有人擇活鯉放生,只爲求祈一份福緣。
然,救鯉祈福之說,並非一蹴而就。
只有歷經三次擒縱,具有極強運道的活鯉,才能給放生之人招來福緣。
後來人爲志之,遂想一法,乃於魚脊背鰭上系一根紅繩小縷,作爲記號。
所冀者,無非他日有漁者或閒人誤捉此魚時,得見紅繩,乃知此魚爲有緣之靈物,而後放之,助其續結仙緣。
然,歲月如居,百代既遷。
津門歷代之民,臨水顧盼,遍尋江河野澤之間,但見遊鱗種種,水藻浮沉,卻終未有人一睹赤繩靈鯉躍出水面。
徐青隱隱覺得這則風俗未必就是無的放矢,倘若傳聞爲真,那兩個金鯉小童,是否已經度過三次人劫? “通天路斷,時逢亂世的當口,也敢渡劫,可真是膽大包天!”
徐青算了算,若傳言爲真,加上他和陳留兒這兩次出手搭救,那對‘金童玉女’距離魚躍龍門的標準,可還差着一劫。
可要是真還有最後一劫,它們又能度得過去嗎? 彼時,徐青被兩條出手闊綽大方的金鯉矇蔽了雙眼。
當然更多的是他心善,愛做好人好屍,所以就在貓仙堂傳下一則新的堂規,那就是遇到金鯉,能給放生就給放生。
“那滴龍血,助我煉化了一隻手骨。陳留兒手裡的青鱗也不是凡物”
徐青通過血湖法界,附身保生娘娘時,曾看到陳留兒拿着青鱗在小蒔月面前炫耀。
那青鱗裡蘊含的法力,遠比他在白沙河裡拾的鱗片強盛的多!
“這熊孩子拿着鱗片招搖過市,怕是不太安穩,我身爲保生廟神祇可不得幫這孩子解決安全隱患!”
徐青站在縣爺府迎客廳裡,聽着宅院深處的動靜,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
薄暮時分,於衙門公辦的陳光睿終於放衙回來。
陳縣尊剛進前廳,便瞧見了前來拜訪的徐青。
兩人打過照面,陳光睿好奇道:“徐掌櫃來尋我可是有什麼要事?”
徐青笑道:“也不算什麼要事,前幾年劉大姐哦,就是爲縣爺家小公子接生的那位劉穩婆。”
“劉大姐當年曾在我這裡借走一本保育手冊,送給縣令拓印,希望傳於世人。”
“那冊子是我一位朋友所著,如今卻是到了歸還的時候,我便只得厚着臉皮,來尋大人取用。”
陳光睿聞言失笑道:“那冊子即是徐相公朋友所著,我自當拿來奉還。”
“徐相公倒是不必不好意思,說起來該愧疚的應該是我。想當初我大言不慚,承諾徐相公要把那冊子傳遍天下,使大雍百姓人人都知安產育兒之事,可誰知.”
陳光睿苦笑搖頭,言語間盡是無奈。
徐青明白這裡面的事,保育手冊關乎香火之爭,天師府絕不會坐視手冊落到御案之上,便是真到了御案,依景興皇那性子也未必會重視此事。
大雍的民生問題多了去了,景興皇身上全是蝨子,保育手冊即便傳將下去,也不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彌補國庫虧空。
再有,七十古來稀的聖上偶得難言之疾,這二年間常在宮中大發雷霆。
御醫們言詞含蓄,不肯明言,直到景興皇不耐,欲要殺雞儆猴時,纔有人明言,說是聖上之病,非風非寒,非虛非勞,實乃服食旁門左道之丹汞邪術過甚,虧耗先天腎府元陽,猶如脆草之莖,已被壓斷。
而彎折之根,實難復直。
景興皇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他只問能不能醫治。
老太醫自知答與不答都難善了,索性當了一回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史言官,直言聖上所得之症緣於房幃過度,元精虧損過劇。如今早已病入膏肓,非金石草木湯藥可及,便是神醫來了,也難醫得好縱慾無度之君。
景興皇哪聽得了這個,當時就把寢宮內聽到這話的御醫殺了個乾淨。
自此之後,誰也不敢提‘生育’之事,更遑論將保育手冊呈於案前了。
陳光睿言有所指,徐青大致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那便是隻有等到景興皇駕崩,保育手冊纔有可能傳遍天下。
徐青計算着手裡的血湖香火,景興皇一天不駕崩,他的神祇分身就得耽誤一天的修行。
合着阻攔他道途的不是勤奮與否,而是京城裡苟延殘喘的狗皇帝? 七十歲的皇帝,徐青有十足信心熬過對方,但他卻總覺得有些吃虧。
要知道當初索要九轉玄丹,給予白雲道人方便的,就有當今這位弒兄殺弟,不能人道的狗皇帝。
如今再加上保生廟的事,徐青和景興皇之間的樑子便又加深了幾分。
“陳縣令不必擔憂,說不準過不了多時,這保育手冊就能呈到御案前”
陳光睿啞然失笑。
難道當今聖上過不了多久就會駕崩不成? 想當初隆平帝可是活了八十多歲才肯入土,誰能保證景興皇就不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 兩人在迎客廳談了會話後,陳光睿便邀請徐青前往書房,去取那初版保育手冊。
不過還沒等兩人走到書房,陳光睿便看到兩顆鋥光瓦亮的明珠,出現在視線裡。
陳縣尊仔細一瞧,好麼!
那哪是兩顆明珠,分明就是倆小光頭!
此時倆小和尚站在院子裡,那光也不是珠光,而是晚霞落下的餘暉,照到了倆小孩腦袋上。
陳光睿先是一愣,當發現倆小孩是他的兒子後,陳縣尊登時就惱了。
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把他兒子的腦袋剃光?
這要是傳出去了,他丟盡顏面事小,府上中人被人詬病也不是大事,可要是被人蔘上一本,說他不遵守禮儀孝道,表他個治家無方,再給他定個忤逆不孝的罪過,那事情可就大了!
當今之世,最重孝道,此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除了無家和尚外,只有不孝之人,或是受刑受罰之人才會割發。
依大雍律,五刑之一的“髡刑”,便是割發之刑。
徐青眼看陳光睿動了真火,便知陳留兒今日是在劫難逃! “子安!過來!”
與陳留兒同歲的陳子安剛到近前,陳光睿便陰沉着臉道:“爲父且問你,你這頭上烏髮是何人所剃?”
陳子安剛被母親數落過,此時萬分心虛道:“是東道口衚衕,給人刮面修發的篦頭匠剃的。”
這年頭沒有理髮師一說,只有給人修發剃鬚、清理髮垢的篦頭匠,或是刮面師傅。
陳光睿一聽這話,立時怒道:“好一個篦頭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迫使小兒剃頭,當真是目無法紀!”
此時,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陳留兒忽然開口道:“不是篦頭匠逼迫我和子安剃頭,是我把買糖人的銅板給了篦頭匠,讓他給我和子安剃的頭。”
“.”
陳光睿難以置信的看向陳留兒。
這孩子向來聰明伶俐,明白事理,怎麼就會突然想不開,跑去找篦頭匠剃了光頭呢?
“留兒,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辱,你告訴爲父,可是有人教唆於你,讓你帶着子安前去剃頭?”
陳留兒緊閉嘴巴無論如何都不肯說,眼看陳光睿逼得急了,熊孩子嘴巴一撇,彷彿隨時都能哭出聲來。
此時,縣令夫人帶着養娘嬤嬤走上前來,勸道:“孩子守口如瓶,不願出賣朋友,是爲義氣,既然頭髮已經剃了,就等同覆水難收。老爺便也不要過多苛責。”
“以後留兒、子安再出門時,我讓養娘跟緊些。若是留兒回到本家,我與他娘也說道說道,不讓他一個人亂跑,省得叫別有用心的人誆騙”
這邊,陳光睿正和自家夫人說話的空當,徐青朝着陳留兒勾了勾手,讓他來到近前,問道: “小留兒,你這頭髮是誰教你剃的?”
眼看陳留兒猶豫不肯說,徐青轉而言道:“你只給我一個人說,我指定不告訴外人!”
“真的?”
“那當然,騙你我不是人!”
陳留兒信以爲真,當時就伸出小手往下勾了勾,示意徐青蹲在地上,好湊到耳邊,只告訴徐青一人聽。
當聽完陳留兒的話,徐青立時起身對陳光睿說道:“小留兒已經告訴了我實話,叫他去剃頭的乃是一個黔州來的癲和尚,這和尚法號心緣,是他說陳留兒與佛門有緣,想要渡他進入佛門,小留兒覺得對方說的有道理,便要去剃頭!”
“當時小公子陳子安恰巧在場,他聽陳留兒說了出家當和尚的好,便也覺得自個生來就是個和尚料,是以跟着陳留兒,拿出買糖人的錢,讓東道口的篦頭匠給剃了光頭!”
徐青語速飛快,當話語落地,整個庭院都陷入寂靜。
陳留兒震驚無比的看向徐青,期期艾艾道:“你剛纔分明答應我了,不告訴外人”
“你爹孃是外人嗎?你養娘和嬤嬤是外人嗎?既然都不是,我爲什麼不能說?”
徐青雙手攏在一塊,窩在袖子裡,笑呵呵道:“相比之下,那瘋言瘋語的癲和尚纔是外人,他才和你認識多久?一個時辰也沒有,你怎就要剃了光頭,還不與家中關心你的長輩說出實情呢?”
“我”
千年樹妖在不當人的徐青跟前都要吃癟,陳留兒一個屁大點的孩子,又如何會是徐青的對手?
小孩子這會兒甚至連委屈都忘了,整個人只覺得腦袋發懵,兩眼發黑,話都說不利索。
陳光睿得知真相後,剛想叫衙門裡的人去捉拿那癲和尚歸案,但他轉念一想,眼下天色不早,這事兒又是自家府中的私事後,便打算推遲到明天上衙之時,再將此事吩咐下去。
不過,陳留兒這孩子還是要教育的! 你說你自個剃頭也就罷了,怎麼能拐帶兄弟一塊兒去剃頭呢?
徐青若無其事的來到書房,當看到牆角放的小馬紮時,他便又想起了入贅顧家的那位商公子。
也不知在商少陽的努力下,靖州的局勢有沒有新的變化 書房裡,徐青拿到初版保育手冊後,明顯愣了愣神。
眼前平平無奇的冊子冥冥中似乎產生了某些變化。
徐青手掌接觸,那種類似血脈相連的感覺,分外奇特。
隱隱約約間,徐青感覺到了保育手冊強烈的香火渴望,以至於他血湖法界裡的香火都開始躁動起來。
離開書房,徐青快步往縣爺府外走去,期間他甚至來不及去找陳留兒問那枚青鱗的事。
來到府外,徐青徹底抑制不住心裡的悸動,他調出一縷血湖香火,附着保育手冊之上。
下一刻,保育手冊無風自燃,當手冊化爲灰燼,徐青的血湖法界裡,便多出了一本懸浮在血湖之上的書冊。
只見書冊表面有三個鎏金大字,上書——
活人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