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蔭回房後不久,席嵐的房間裡突現一道人影,來人一身黑衣,面容剛毅,看上去比席嵐要年長許多,已有不惑。他快步走到牀邊,單膝跪了下來,口氣恭敬道:“飛鷹見過堡主。”
“這幾天,教中可有什麼動亂?”席嵐起身靠在牀頭,眉目微垂,臉上雲淡風輕看不出他此刻心緒。
“除了蜻蜓和燕語還沒有人知道堡主受傷的消息,堡中一切事務屬下已經安排妥當,紅樓周圍的暗衛也增加了一倍,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堡主可以安心在此養傷。”
“養傷?”席嵐嘴角微微上揚,“你覺得我可以在此安心養傷?”
“堡主請放心,堡中事務屬下自會命人打理好,這段時間屬下會一直陪在堡主身邊直到堡主的傷痊癒爲止,有屬下在,絕對不會讓堡主有半分危險!因爲您有傷在身,屬下已經自作主張命人通知八大堂主,月底例行議事改期,讓他們另等通知。”
“哦?”席嵐眉梢微揚,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
“是!”男人擡起頭來,目光誠懇,牀上的人發出一聲輕笑,倏爾出手,迅疾如風,淡紫色的衣袂掠過,男人還未及看清他的動作,喉嚨已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扼住,整個人被硬生生地舉了起來,雙腳離了地面,一張臉由紅漸漸變成醬紫,“堡……堡主!饒……咳……”
席嵐收緊了長指,眼裡閃過一抹戾色,“飛鷹,如果我記得沒錯,在花月堡裡,除了我以外,就屬你武功最高?”
“咳咳……堡……堡主饒命……”飛鷹一張臉由紫紅轉白,感覺扼住他喉嚨的手只要再稍稍用點力,就能輕易擰斷他的脖子,席嵐微微眯起寒眸,手上力道一鬆,身高八尺的魁梧男人就直接栽到了地上,渾身脫力,雙手託着脖子狂咳不止,“謝……謝堡主不殺之恩咳咳。”
席嵐不再看他,兀自坐到桌邊的凳子上,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嘴邊輕啜了一口,慢條斯理道:“花月堡的主人只有一個,永遠。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知,知道了,屬下不該越俎代庖,擅自發號施令,請堡主責罰!”飛鷹伏到了地上,額頭磕在冰冷的板磚上,然而席嵐的語氣卻比那冰涼的地磚還要冷上幾分,“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即使我傷得再重,只要我還活着,花月堡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仍舊掌握在我的手中,我要誰三更死,閻王也不能留人到五更!花月堡從來只有一個人說了算,縱使你權利再大,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擅自做決定就是死罪。聽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飛鷹顫聲回到。
“以此爲戒,下不爲例。”席嵐放下手中的茶杯,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就是死了,這花月堡也不會落到任何人的手中,我席嵐永遠有辦法讓它按照我意願存在於這個江湖。你信不信?”
“堡主聖明!飛鷹願意誓死效忠花月堡,一輩子追隨堡主左右。”飛鷹哪敢忤逆半分,從地上擡起頭來低眉順眼道。
“你的衷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再怎麼說,我也算是你看着長大的,論輩分,我大抵還應喚你一聲叔?”向來喜怒無常的青年男子臉上的慍氣稍退了些,站起身來將他扶起,俊美無儔的臉上欺霜賽雪,傲氣從未褪去半分,“不過我身爲一堡之主,統領八大分堂,對外以武止戈,不服者衆,對內只能一視同仁,總不能壞了規矩,讓自家人不滿,導致內憂外患。所以,爲了花月堡百年基業得以長存,也只能委屈鷹叔,叔能否明白?”
“屬下明白!屬下的命是老堡主所救,如今老堡主已經仙逝,飛鷹的命便是堡主您的,您是主,吾是僕,怎敢亂了尊卑,僭越半分。”飛鷹說着又要跪下,席嵐制止了他,“我要在紅樓暫住幾天,你先回去,這裡有蜻蜓和燕語便好,堡中事務暫時交予你打理,但事無鉅細,皆要向我稟報,不得擅自下命令。”
“是,屬下這就告退!”飛鷹應聲退了出去,蜻蜓和燕語見他出來,兩人同時朝他略微傾身行了個禮,“見過左使。”
飛鷹朝他倆點了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堡主歇下了,你們好生護着,不得有半分閃失!”
“是。”蜻蜓和燕語回完話,擡起頭來眼前的人早已不知所蹤,足以見得飛鷹的武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然而,席嵐若想取他性命,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更遑論他人。
早春的清晨總是帶着濃重的露氣,一夜細雨迷濛,洗去昨日塵埃,暖陽在東方乍現,拉開了破曉的曙光。一枝紅杏劃破霧靄伸出牆外,含羞帶怯,冶豔芬芳,泄露了滿園春光。
牀上的小人兒修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睜開朦朧的睡眼,神情迷糊地盯着帳頂看了半晌,拉開被子,觸到涼意,馬上又鑽回被窩,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趴到牀上,撿起身前的一縷長髮放在手中把玩,不多時就上下眼皮打架,重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睡着之前他依稀記得今天要去找那位姓席的公子玩。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花蔭用過午膳後,便直接往席嵐的房間去了。敲了兩下門沒人迴應,門沒落閂,輕輕一推就開了。裡邊悄無聲息,金色的陽光從半敞的窗戶灑了進來,在屋內聚成一束,可以看見翩躚的塵埃在空中亂舞。
“席公子,你在嗎?”花蔭走到牀邊輕喚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撩開牀簾,陽光透過縫隙灑落在男人臉上,暈開,四目相對,花蔭怔忪了一下,臉上閃過一抹愕然,“咦,我見過你!”隨即猛然搖了搖頭,轉身跑了出去。席嵐靠在牀頭,微微眯起深邃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逃開的身影,眉頭漸漸地擰了起來。
花蔭一口氣跑到了後院,在井邊的水桶裡舀了些水潑到臉上,頭劇烈地疼了起來,腦中一片混沌。冰封已久的記憶,零碎的片段,在腦海裡翻騰,有什麼東西昭然若揭卻又觸摸不及,彷彿隔了朦朦朧朧一層輕紗,忽隱忽現,他聽見有人在與他說話,沒有一絲波瀾的語氣,冷若千年寒冰,“從今往後,你便跟着我。”
花蔭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容顏,那人卻一直站在霧靄之中,花蔭朝他走近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到他面前,他們之中始終迷霧重重,像是隔着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大雪紛紛揚揚猶如撒鹽,大地一片純白卻突然滲出點點殷紅來,在雪裡暈開,像是盛放在雪裡的小花,花朵不斷壯大,迅速地朝四周擴散開來,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花蔭猛然怔住,仔細一看,染紅雪地的竟是淋漓的鮮血。
“爲什麼?爲什麼殺我爹孃?”迷霧裡傳來小男孩嗚嗚咽咽的哭聲,繼而他又聽到那道清冷的聲音:“因爲他們該死。”
因爲他們該死!
因爲他們該死!
因爲他們該死!
那聲音反反覆覆盤桓在耳邊揮之不去,雪越下越大卻怎麼也遮不住在地上不斷蔓延開來的鮮血,花蔭站在雪地裡,擡頭一片蒼茫,天旋地轉,像是陷入了迷魂陣中完全失去了方向。他努力睜大眼睛,朝着霧裡的人奔跑卻怎麼也跑不到他面前,他不斷地跑,不斷地跑,頭卻越來越疼,最後終於忍受不住栽倒在了雪地裡……
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牀上了,身旁是一臉擔憂的孃親,見他醒來,喜極而泣,“蔭兒,我的寶,終於醒了,謝天謝地,你真是嚇死娘了你知道嗎?”
“娘……我怎麼睡着了?”花蔭掙扎着要從牀上坐起,卻被花娘一把按了回去, “你這可不是睡着,是昏倒了!這無緣無故的,真是要被你嚇死!趕緊躺好,好好休息,這身子本來就虛,你以後再不肯給我好好吃藥,當心我打你屁股。”花娘說完,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花蔭見狀,忙伸手去撫她的臉,“娘您別哭,我都聽您的,我以後一定好好吃藥,我會聽您的話,您別哭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今天都去哪玩了?怎麼會突然昏倒在後院?”花娘抹了把眼淚問道。
“我先是去找了席公子,然後……然後不知怎的就跑到後院去了,然後頭疼,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但那又不像是夢,像是真的一樣。”花蔭皺着眉頭回想,花娘怔了怔,忙道:“席公子?哪位席公子?”
“席嵐,席公子啊。”花蔭眨眨眼道。
“席嵐?!”花娘猛然一驚,頓時臉色大變,“你去見他做什麼?他讓你去的?”
“也不是。”花蔭撓了撓腦袋,道:“是我自己想找他玩的,他說可以去找他。”
“你這孩子,真是不知輕重!”花娘氣得在他額前輕拍了一些,嗔道:“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你就去找人家玩。娘不是跟你說過,那席公子不是普通人,跟咱們不一樣,你不許再去找他!”
“什麼不一樣?我知道,那席公子必定是家世顯赫之人,娘是擔心他有門戶之見,會看輕我是嗎?席公子不是那種人。”小傢伙抱着被子,雙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娘不是這個意思。”花娘嘆了口氣,“唉,你不懂,你才認識人家幾天,你怎知那是好人壞人你就隨便與人結交?”
“席公子肯定不是壞人,你不知道,昨天夜裡我手受傷了,多虧了席公子讓蜻蜓姐姐給我包紮,否則血都未必能止住的。”花蔭煞有介事地說道。
“啊,你手受傷了?怎麼傷的?”花娘臉上一驚,忙抓過他的雙手查看,“方纔你昏倒我嚇得六神無主都沒注意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想彈琴了?”
“唉,已經沒事了,娘您就別大驚小怪的了,就是被瓷片割破了而已,沒有傷到筋骨,怎會不能彈琴?”花蔭按住她的手,突然問道:“娘,我是不是忘記了一些事情?”
“怎麼這麼問?”花娘微微一愣。
“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夢裡的那些都像是真實的一樣,有時候我都分不清到底是做夢還是真的。”花蔭蹙緊眉頭道。
“別胡思亂想,那些都只是夢而已。剛纔大夫已經來瞧過,他說你只是用腦過度,休息一陣就好了,別再整天亂想些有的沒的了,再昏倒一次娘都要被你嚇死!”花娘說着替他壓好了被角,催促他睡覺,花蔭心中凝雲萬千,卻終究是乖順地閉上了眼睛,“嗯,好的,娘您不用擔心。”
“娘,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您身邊嗎?”花蔭躺了一會兒又突然睜開了眼睛。“你是娘生的,不在娘身邊在誰身邊?”莫非他察覺到了什麼?花蔭撇撇嘴,道:“可一看就知道不是啊!”
“誒?”花娘心臟跳漏了一拍。“我這麼好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娘生的啊!”牀上的小傢伙促狹地眨眨眼,花娘差點沒氣死,“你個壞東西,小白眼狼!”說着就要去掀他被子,花蔭自小怕癢,每次娘生氣都會撓他癢癢,忙不迭地從牀上坐起,一臉賴皮地抱住自家孃親的脖子,一個勁地狠蹭“我知錯了,娘您饒了我吧?娘這麼漂亮,蔭兒肯定是娘生的!蔭兒最喜歡娘了。”
“這孩子,真不知羞,哪有人自詡容貌的?傳出去別人該笑你了!“
“唔……這是哥哥姐姐們說的,他們說蔭兒是這樓裡最漂亮的男孩兒。”
“漂亮不是用來形容男孩子的。”花娘一臉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花蔭撅嘴,“爲什麼不能用來形容男孩子?我聽見客人們都說塵風哥哥是大美人,塵風哥哥也是男的。”花娘沉默了,花蔭歪着腦袋看她,“娘,您看起來不開心。”
“沒有,娘沒有不開心。”
“真的嗎?可您看起來憂心忡忡的。”
“娘沒事,乖乖躺下睡會兒,娘去給你熬夜。”
“好。”花蔭躺了下去,卻拽住了她的手,“娘,那個席公子長得真好看。”花娘的手僵了僵,“怎麼又提起他了?”
“我想和他做朋友,我知道你會擔心,但我還是會忍不住要想起他,我明明以前沒見過他,但總覺得他很熟悉,怎麼會這樣?”
“蔭兒,娘最後跟你一次,不許再……”花娘的語氣驀然加重了許多,眼角卻瞥見門口一襲白衣的男人,立刻禁了聲。席嵐面無表情地跨進屋子,清冷的眸子淡淡地掃了牀上的人一眼,“聽說你病了?”
“唔,席公子?你怎麼來了?”花蔭忙從牀上爬起,卻被花娘按住身子,“你不舒服,不準起來!”一旁的人卻不疾不徐地開了口,“我記得你昨夜有說過今日會過來尋我玩,但你一看到我的臉就跑了出去。花蔭,我倒想問你,這是何意?”
“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是感覺胸口悶得慌,想跑出去透透氣……然後,然後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牀上了。”席嵐眯起眼睛,走到牀邊將手按到他腕上,花娘心中一驚,忙道:“蔭兒說的都是真話,他跑出去後就昏倒在後院,下人看到了才抱回來的。”
“嗯。”席嵐淡淡地應了一聲,收回了手,“脈象還算平穩,應該已無大礙,我方纔輸了些真氣進去,你身上感覺如何?”
“啊?”花蔭睜大了眼睛,“真氣?”
“蔭兒不會武功,所以不懂這些,望堡主見諒。”花娘解釋道。
“嗯。”席嵐坐到了牀沿,凌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牀上的人半晌,才道:“還能出去嗎?陪我走走。”
花蔭片刻失神,“我好像真的……”
“嗯?”
“沒什麼……”就算說了你也不會信吧?我好像真的見過你,可總也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算了,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席嵐說着站了起來,袖子卻被人從身後拽住,“你等等,我身上已無大礙,待我換好衣服就領你去玩。紅樓的後邊是一片茂密的桃林,很好看的,那裡的桃花四季不敗,你肯定沒見過!”
“四季不敗?”
“真的,我沒騙你,不信你問娘。”花蔭看向了花娘,卻發現她臉色有些不對勁,“娘,您怎麼了?”花娘看了席嵐一眼,遲疑片刻,才道:“娘……娘沒事,別玩太晚,注意安全。”
“嗯,好。”小人兒臉上綻開一抹燦爛的笑,飛快地從被窩裡鑽出,手卻仍舊抓着席嵐的袖子,男人的目光落到那隻纖細白皙的小手上,玉指如蔥,修長勻稱,彷彿是造物主刀下最傑出的作品,精雕細琢而成,挑不出一點瑕疵。
這樣好看的手就在眼前,看在眼裡,賞心悅目,握在手中,又是怎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