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又是一年,煙花三月,只是紅樓依舊花團錦簇,卻再無昔日風光。
三年前的一場大火將這裡化爲灰燼,鴇娘花娘無故失蹤,少主人花蔭墜崖,兩大花魁雪姬和塵風從此也再沒出現過。歌舞昇平的風花場地,少了風情萬種的媽媽,缺了柔情淡雅的琴師,沒了顏傾天下的花魁,便再也無法讓人沉溺風月,醉酒未歸。所以,即使是後來花月堡堡主重建了紅樓,恢復了裡面原來的風貌,卻再也找不回昔日韻味。
蜻蜓和燕語面色沉重地走進了紅樓,來到頂樓,穿過鋪着柔軟紅毯的廳堂,便看到了迴廊裡背對着他們站着的人。
背影高大偉岸,渾身上下透着一股肅穆的感覺,一頭白髮高高束起,黑色的披風向後揚起在風中柔和地擺動着。
他所面對的方向,遠遠看去環山一翦齊,綠若春初韭,到處洋溢着萬物復甦的氣息,而與之極不相稱的是,迴廊不遠處那片光禿禿的桃花林,灰褐色的枝椏千姿百態,沒有一絲綠色的點綴,毫無生機。
三年前,那裡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在場的人無一倖存,蜻蜓和燕語趕到的時候,滿林的桃花盡數飄落,積血給地面鋪上了一層紅毯,凋零的花瓣被血染成深紅,空氣中到處瀰漫着暴戾的氣息,讓人望而卻步,遍體生寒。
那一天,他們親眼見到了他們冷傲決斷,不可一世的堡主,一瞬白頭,仰頭望天,滑下一行清淚,嘴裡反反覆覆念着:“你們該死,你們該死……”
“世人皆說,我席嵐無情無心無意,我倒要問問,你花蔭的心又是用什麼做的?用什麼做的?爲什麼……爲什麼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你以前說的那些又算什麼?到底都算什麼?明明是心腸最軟的一個人,做得卻比任何人都絕!對我,你又何曾妥協過?我倒要問問,有哪一次,有哪一次……你就認定了,你就認定了我席嵐離不開你……哈哈哈……你當真狠心……哈哈哈……我說你花蔭纔是當真狠心!我這一世……你就認定了……哈哈哈……”
那人披散着一頭長髮,在林子裡跌跌撞撞地轉着圈,衣着狼狽,仰頭狂笑,聲音如泣如訴,竭斯底裡。英姿不再,雄風不再,優雅不再……君臨天下,傲視天地的一個人,彷彿瞬間蒼老,失去了昔日的風采。
從那以後,那張原本就清冷的臉,變得越發冷冽,沒有柔情,沒有暖意,沒有悲切,就連憤怒……也沒有。人類理應擁有的所有的情感,沒有哪一樣,會浮現在他的臉上,那清俊剛毅的面容猶如冰雕雪塑,冷漠得像是一幅畫。
“啓稟堡主……”
“殺了。”晴天和燕語話還沒說完,便聽到了那個淡然如水的聲音,無波無瀾,沒有一絲情感的波動。
“堡主……也許花蔭公子已經……”蜻蜓忍不住上前說到,再這樣下去,花月堡的人會被斬盡殺絕的。
“找不到你也不用回來。”席嵐冷聲打斷了她,蜻蜓怔了怔,一般說不用回來的意思,就是找不回來,便抵上自己的命。堡主終是失去耐心了,或許他早已失去耐心了,從三年前到現在,每一批派去尋找花蔭的人,最後都死了。因爲,至今仍舊沒人能夠完成這個任務,或許……
“堡主……”燕語試圖替蜻蜓求情卻被蜻蜓用手拽住了,兩人對視一眼,無聲地退了下去。
“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走出了紅樓,燕語輕嘆了口氣說到,蜻蜓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擔心自己,便緩聲安慰到:“或許,堡主會念在你我……”
“不會的,現在的堡主已不是原來的堡主。你知道的。”燕語打斷了她,接着便是相視無言,都深深地嘆了口氣,只能祈禱那位神仙般的花蔭公子還活着了,至少死要見屍。
而此時客棧裡蕭霖躍和子筱用過膳後,外面便傳來了敲門聲,蕭霖躍眯起了眸子,心中狐疑,已經吩咐了掌櫃的不要讓人過來打擾的,怎麼還有人敲門?一旁的子筱則是一臉焦急,扯了扯他的袖子說到:“怎麼辦?他們是不是知道我們沒銀子付賬,讓人來抓我們了?”
蕭霖躍一聽,差點就笑了出來,這小孩,看來還挺擔心這件事的!“不會的。反正我們有玉佩,不怕!”蕭霖躍嘴上雖是這麼說,可心裡可不這麼想,想他堂堂名揚天下的封疆王,就是給錢他,他也不敢收,更何況他已經拿了腰牌給掌櫃的看過了,他要不懂得見機行事,還能在這長安城混得下去嗎?
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擔心,蕭霖躍把臉轉向了門口問到:“誰?”
“店小二。過來收拾碗筷的。”門外的子木嘴角抽了抽,一臉鐵青。這客棧里人來人往的,還真不好躲藏,要是讓子筱看到了可就麻煩了。可離得遠的話,又不能保護他,不扮成店小二,還真沒法接近他們了。因爲掌櫃的吩咐不能進去打擾,便只能站在門外候着,其實他時刻都在注意着裡面的一舉一動,當他聽到那禽獸與子筱的對話時,差點就氣得衝進去砍了他!
裡面的蕭霖躍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個店小二來得夠及時的,他怎麼就猜到他們用完膳了?不過子木沒有給他遲疑的機會,自顧自地就推開了門,倒是子筱嚇得一愣,有些緊張地盯着“店小二”看,畢竟自己身上的錢不夠,還是覺得心虛的。
子木注意到小傢伙一直盯着他看,身上冷汗直冒,心想該不會認出來了吧?“我……我們吃完了,小二哥您可以把這些撤下去了。”
一聽到子筱吞吞吐吐的話,他心裡頓時鬆了口氣,還好沒看出來,不過自己已經易了容,一般人是不會認出他的!
可坐在桌子旁的蕭霖躍可不是一般人,他不是從容貌上看出異樣,而是從步伐上聽出來的,此小二非彼小二!
當機立斷,他將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交給了子筱,讓拿去給掌櫃的抵債,故意支開他。子筱拿了玉佩,很快便屁顛屁顛地跑下樓去了,看着那個急衝衝跑出去的背影,蕭霖躍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擡手一揮,門便合上了:“閣下跟了我們這麼長時間,想必也有些口渴了吧?不如坐下來與在下共飲一杯如何?”
子木先是一怔,隨即便抽出了劍,直直地指向了他正色到:“是男人就光明正大打一場,贏的就帶子筱走。”
“呵,何必跟你動手?小孩是心甘情願跟着我的,我又沒逼他。倒是我就不解了,閣下一路上鬼鬼崇崇跟蹤我們,現在倒是拿着劍指着我要人,你說我該不該給?”蕭霖躍坐在椅子上,輕抿着杯中的茶,微微擡起了頭,眉眼含笑地看着眼前的人。
子木一陣羞惱,怒斥到:“堂堂天麟兵馬大元帥卻把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耍得團團轉,你不覺得可恥嗎?”
“呵,你知道了?想必是剛纔我拿腰牌給掌櫃看的時候你看到的?倒是眼尖,但不知道武功怎麼樣?”蕭霖躍說着,突然將手中的茶杯一甩,直直地向子木飛了過來,子木眼裡寒光一閃,一劍直直往前刺去,將杯子穩穩接住,裡面的茶水竟一點也沒有灑出來。
蕭霖躍眯起了眸子,臉上閃過一抹驚異,但更多的是讚賞之情:“臨危不亂,出手如電,內力全都注入劍內,將杯子吸到劍身卻又將之傳遞到杯麪,將裡面的水吸附住。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渾厚的內功修爲,真是讓人心生敬佩。”
“年紀輕輕?哼……你以爲你多大?我看你也不過二十六七的樣子,少在這裡用長輩的口氣來跟我說話!”子木說着,手裡的劍一甩,杯子便又直直地朝他飛了回去,蕭霖躍嘴角一勾,兩指驀地夾住,反手將茶盡數倒進嘴裡,長嘆一聲道:“好茶!”
這下輪到子木吃驚了:“呵……看來閣下‘戰神’之名並非空穴來風,難得遇到一個不錯的對手,正好藉此機會切磋一下。”子木說完,便腳下一蹬,手裡的劍已直直地朝眼前的人刺了過去,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子筱的聲音:“蕭大哥,開門啊!怎麼把門給鎖了?”
子木身形一頓,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地將劍收了回來,蕭霖躍聞聲,也站了起來,子木心中一陣緊張,心想他該不會想拆穿他吧?
不料蕭霖躍只是朝門口看了看,便又轉過頭來對他笑了笑道:“想必你就是子筱口中的那位師兄吧?”子筱常年生活在山上,應該除了他師傅和師兄外,沒與外人接觸過,況且,這人從在林子裡便一直跟着他們,肯定是一路跟着子筱過來的。想必也是放心不下自己這位憨頭憨腦的小師弟。
從他的武功來看,在江湖上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此人內力相當深厚,而且通過剛纔那兩招他根本看不出他師承何處,想要了解子筱的背景,就必須把這位師兄治得服服帖帖的。
“你管我是誰?反正你若是敢傷害子筱的話,我決不饒你!”子木雖然底氣不足,但還是惡狠狠地說到。畢竟他擔心蕭霖躍會揭穿他,到時候讓子筱知道了就麻煩了!
“呵,看得出來,你很怕你那傻師弟知道你在跟蹤他?”
子木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若是敢揭穿我,你裝傷這件事,我一定給你捅出來,大不了到時候大家魚死網破!”
“嘖嘖……真可怕呢!那接下來少俠可得好好把戲演下去咯!”蕭霖躍說完,不待子木反應就直接走過去打開了門,見子筱一臉興奮地走了進來,子木趕緊低下了頭,假裝收拾東西。
“蕭大哥,那掌櫃的答應了!我們趕緊出去掙錢吧!”子筱說着便要跑過去拿琴,蕭霖躍趕緊拉住了他說到:“先別急,待我洗個熱水澡,換了身整潔的衣裳再去,免得到時候人家一見我這個樣子像是剛從土匪窩裡出來的,誰敢僱你彈琴?”
“呃……也對!可是,蕭大哥,你身上真的沒事了嗎?”子筱有些擔心,一旁的收拾桌子的“店小二”可是把碗碟弄得叮噹響,就恨不得一個盤子飛過去砸死那個臭不要臉的。
“沒事了!你蕭大哥我是什麼人?豈是隨隨便便就倒下的?剛纔只是空着肚子,身上沒力才那個樣子,讓你見笑了。”一旁的子木聽到他這一席話,氣得牙癢癢的,他們何時變得這麼親近了?才一天而已!一定是那個自以爲是的傢伙在那邊自作多情而已,人家子筱纔不搭理他呢!
可事實並非如此,人家子筱可是相當關照那位受傷的蕭大哥的啊!“什麼見笑,蕭大哥一看就知道是很厲害的人,所以子筱那時候才勸你不要輕生!一輩子本來就不長,不能隨隨便便就死掉的。”子筱說得相當認真,一旁的“小二哥”一口白牙都快磨碎了!
“喂,店小二,去打些熱水過來給大爺我沐浴用。”蕭霖躍見旁邊的某人一副咬牙切齒狀,便故意說到。店小二,不是……是子木氣結:“我在收拾桌子呢!客棧裡這麼多小二哥,勞煩您另請他人。”
“不用麻煩別人了,我去提水就行。”還沒待蕭霖躍回答,一旁的子筱便已自告奮勇地要去提水,就他這副細胳膊細腿的樣子,子木哪裡捨得?便只好咬咬牙,狠狠地剜了旁邊一臉得意的某人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到:“我去!”
好不容易子木替他打了滿滿的一浴桶溫水,蕭霖躍走到屏風後面,脫掉了衣服,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容,對着候在外頭與子筱獨處的某人叫了一聲:“小二哥,進來給爺搓背。”
“我們客棧沒有此項服務,謝謝!”子木強忍着怒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那我去吧!”子筱聽完,便挽起袖子,說着要進去,子木哪肯,趕緊一把攔住了他,咬牙切齒到:“不用!還是我來吧!”他纔不會讓子筱看別的男人的身體!
“斯,你輕點,皮都快給你搓破了!”裡面傳來了蕭霖躍抱怨的聲音。
外邊的子筱急了,趕緊衝裡邊喊到:“小二哥,輕些,他身上有傷,儘量避開傷口。”
子木一聽,頓時怒火中燒。眼前這個剛毅結實的身體,肌理分明,小麥色的皮膚上雖是佈滿了長年征戰留下的疤痕,但是沒有一道是新添上去,這狐狸根本就是在裝!一直裝!到了現在,還在裝!
想到這裡,子木更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狠狠地搓了起來,心想看我不把你這層狐狸皮給搓下來!
他在報復!
蕭霖躍心裡明瞭,臉上卻不惱,只是悠悠地朝外面叫到:“子筱啊!去幫蕭大哥買件乾淨的衣裳回來,這件髒了,不能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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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知道了,我這就去買!”子筱才說完,裡面的“小二哥”便一下子衝了出來,嚇了他一跳:“小二哥,你怎麼出來了?這麼快就洗完了?”
“我去吧!”子木嘴角抽了抽,說得極其不自然。
“不用麻煩小二哥了,我去就行的。”子筱一臉溫和地說到。
“都說了,我去!”子木惡狠狠地說完,便再也不給子筱回絕的機會,風一般地衝了出去,一路上還不忘邊跑邊在心裡腹誹:蕭霖躍,你個混蛋!居然讓子筱出去給你買衣服,就他那性子,又剛到長安城,要是被人買了還替別人數錢呢!他故意的,他絕對是故意的!他在報復!
果然,老人家說的話就是對,江湖險惡啊!
“長安城果然是皇城啊!連個小二哥都這麼熱心,我覺得師傅說的話也不全對,什麼叫江湖險惡啊?江湖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可怕!這個世上,好人還是多過壞人的。但怎麼感覺那小二哥的眼神有點幽怨呢?”子筱在外面喃喃自語着,裡面的蕭霖躍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作者有話要說:我說你們兩個就別爭了,再怎麼爭,人也是那個誰的……
下章有好戲!!至於什麼好戲,大家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