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皆是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賈珠立於大觀樓之前,駐望園中一派蕭瑟之景,心下如是想着。
上回說到王夫人前往王子騰府中, 本欲向王家嫂子抱怨一回自家妹妹背棄盟約之事, 卻聞知王子騰染疾之事, 心急如焚, 再無心理論薛家之事, 忙不迭辭了王家太太,趕回府裡,尋了賈政商議。賈政聞知, 當即去信詢問,回信只道是情形不容樂觀。一月後, 待王子騰返京, 已是病入膏肓, 隨後不過半月,便閉眼蹬腿去了。賈政隨即領着賈珠寶玉前往祭奠, 鳳姐亦是日日前往王宅,協助其內宅料理喪葬諸事。
另一邊,卻說此番朝堂之上又有一番變動。三年前,太上皇景昌帝便已體虛多病,連日纏綿病榻。如今終至大限, 昇天仙去。景治帝昭告天下, 京中權貴皆舉哀事忙。無人再敢行樂舉宴。景治帝率先減膳裁服, 朝中手握重權的三皇子、四皇子並了五皇子皆入宮丁憂, 大堂之職均尋他人代理。
又說數年前, 朝廷封阿速爲順義王,同意大開貢市, 令胡漢雙方得以貿易通貢。如此方之間尚且維持了數年的和平。不料如今卻聞阿速年邁而逝,從前臣服於阿速的些許部族復又蠢蠢欲動。近日裡北方邊境各省頻頻告急,道是有小股夷族部落南下搶掠邊境地區的百姓,致使該地百姓不堪其虐,紛紛舉家向南遷徙。堂上景治帝聞知,連夜召集內閣重臣並六部大員商議。此番大臣之中仍是分爲兩派,一派以官復原職的忠順王爲首,只道是彼時阿速與朝廷議和,朝廷封其官職爵位,方保邊境和平;如今阿速既歿,朝廷需立即尋找阿速的繼承人,令其繼承阿速的官職爵位,代理夷族統領之職,轄制夷族各部。另一派則以五皇子爲首,只道是彼時朝廷委屈議和,勉強求得夷漢和諧,本便有損天家威儀。如今不過數載,夷族部落便再度蠢動,威脅北方,可知議和並非久長之計,需由中央發兵北伐,一舉殲滅剷除不軌的夷民,將胡虜逐出中原,北方各省方得長治久安。
而因當年主和派的稌鯀早因己身之罪被貶,意味着主和一派聖心已失,此番景治帝自是偏向了主戰一派,同意派兵武力征討,平定叛亂。遂此番雖尚值先王喪期,然五皇子位高權重,景治帝批准奪情,授山西巡撫之職,戴孝出征。而此次北伐,與上回南征已是大爲不同。彼時南征,五皇子擁兵十萬,手下良將親信無數。而此番北伐,明面上狀似委以重任,實則景治帝惟令五皇子領兵兩萬,手下副將皆是新提拔的年輕將領,將五皇子素昔親信皆迴避了乾淨。聖旨所言雖富麗堂皇,將五皇子領兵之能誇至十分,只道是不平胡虜,誓不還朝。然實則不過一紙空文,藉此將五皇子發配邊疆,移出朝堂的權力中心。這般委任現狀下達之後,朝堂之上諸人看在眼裡,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下自是洞若觀火,只道是景治帝隱忍數載,此番終於出手發難,如今堂上局勢又將大變……
王師出征前夜,景治帝獨自步至金鑾殿,負手立於空曠的大殿中央,面對殿上龍椅,口中喃喃說道:“父皇,您一生英明,明察秋毫,可曾料到今日之局?”
隨後景治帝一面步至龍椅跟前,伸手輕撫椅側扶手,一面接着道:“當年您曾言兒臣尚無一舉扳倒老五之力。如今,兒臣借您之手,已然剝奪老五兵部大堂並了步兵統領之職,將之發配北部邊境,之後只待將老五餘黨盡數剷除。父皇,您素來疼愛麟兒,您在天有靈,見罷此景,可莫要心疼啊~”言畢,只見一陣狂風襲來,從金鑾殿上空呼嘯而過,須臾之間,殿上所燃燈火盡皆熄滅,大殿之中登時一片漆黑……
出征之日,天未放晴,陰雨綿綿。景治帝依例親率羣臣,於京城西門處設臺祭天,全城鳴炮,爲王師踐行。此番五皇子一身縞練,遍體素白,頭戴雙龍捧日的銀盔,身着水龍戲珠的銀鎧,素淨如冷月清輝,凜凜似霹靂閃電,於城門整軍。此番人馬雖止兩萬,然一眼望去,仍是旌旗飄飄、軍容整肅。待景治帝舉酒踐行畢,五皇子方率領衆將禮畢起身,稌永從後牽來白龍駒,五皇子上馬,隨後宣佈三軍出發。此番賈珠與了上回不同,惟能跟隨在景治帝身後隨禮,徒然目視着王師向西而去。
當日夜裡,王師駐紮於宛平縣,大軍於城外安營,五皇子率領親衛入住縣衙。此番正值二更,五皇子正於燈下查閱軍情奏摺,稌永從旁伺候。忽然只見案上燈臺火花微顫,稌永隨即閃身拔劍,躍至窗前。只見窗口大開,一黑衣人隨即從窗外躍進。稌永舉劍直指黑衣人喝道:“站住,來者何人!”
卻見案前五皇子見狀,好整以暇地開口說道:“不必驚慌。”
黑衣人聞聲將面上黑紗拉下,稌永從旁見狀驚道:“是賈侍郎?!”
此人正是身着夜行衣,掩了身形的賈珠,賈珠向稌永拱手招呼道:“稌大人。”
只聽五皇子道:“你來了。”隨後又轉向稌永令道,“你下去吧。”稌永聞言方還劍入鞘,行禮退下。
且說當日賈珠隨景治帝於城門餞別後,衆臣送帝回宮。散朝後,賈珠先往林府瞧了回煦玉,隨後方回府備了行裝,獨自策馬於城門關閉前趕往宛平城中。待夜幕降下,方換了夜行衣潛入縣衙,面見五皇子。
賈珠步至五皇子跟前行禮道:“下官特來與殿下道別,願吾王一戰封疆,馬到功成。”
五皇子見狀伸手將賈珠拉至膝上坐下,一面說道:“彼時皇兄回拒本王欲攜你隨軍之請,出征前夕,方纔好生道別一回。你此番特地前來,本王不欲聞你道無謂之言,鴻儀。”
賈珠方從身上取出一物,將其上裹着的層層黑布揭開,遞與五皇子,正是一柄燧發槍。只聽賈珠解釋道:“此物蒙子卿相贈,正是文清自裁之槍的另一支,子卿恐睹物心傷,方將之贈與我。殿下此行,恐多生事端險阻,在下亦無法護於殿下身側。殿下雖智勇雙全,身手過人,然如有萬一,殿下將此物攜了在身,或可便派上用場……”
五皇子見狀,一把將賈珠摟住說道:“儀兒,你放心不下本王?”
賈珠亦回抱住五皇子對曰:“人之命運何其詭譎,誰亦不知,是否便無法睜眼醒來見到明日的朝陽。抑或此番與殿下分別,在下便再無與殿下相見之日。此番陛下別有用心,惟分派殿下兩萬人馬。可知胡馬猖獗,本朝北伐得勝而歸者鮮少。陛下此舉若非刻意刁難,亦欲將殿下滯留於中原以北,令殿下難以還朝……”一面說着一面只覺心下黯然:今次五皇子北上,是自煦玉被迫搬出榮府,自己所遭受的第二次慘痛分別。
五皇子聞言不答。
賈珠又低聲附耳說道:“此行雖是困難重重,然殿下既得出徵,便也斷非絕無生機。此番陛下在京,殿下遠於北境,殿下可以兵力不足爲由,向陛下上奏請求自籌募兵,以抗擊胡虜。殿下到底乃山西巡撫,一介封疆大吏,若善加經營,山西陝西二省之兵,可盡爲殿下所用!”
五皇子聽罷此言大驚:“此想法竟與本王不謀而合!”
賈珠笑道:“若是如此,在下當無遺憾。”
五皇子聞言感慨萬千,遂道:“可知人生一世,當是知己難求,若道本王一生,曾得一知己,除你之外不作他想。本王惟願得你伴隨左右,隨本王一道征伐廝殺。”
賈珠對曰:“多謝殿下擡愛。殿下曾道,男兒一生志在四方,當需戎馬天下,馬革裹屍;斷非安於隱逸,老死山林。在下亦嘗有那一刻,懷念跟隨殿下一道手刃草寇、拼殺求生的快意豪氣。若得選擇,在下亦願追隨殿下一道,驅除胡馬,還我河山。然人之一生到底身不由己,頗多牽掛羈絆,放之不下……”言畢,痛灑熱淚。
之後賈珠又與五皇子對談半宿,待至四更,方纔依依惜別,賈珠道:“如此在下告辭,請殿下保重。殿下吉人天相,得武曲庇佑,定能戰無不勝。”
五皇子道:“且寬了這心,於京安心以待,本王定當歸來!”
賈珠遂對曰:“如此,在下靜候佳音。”言畢,照舊蒙了面,以免驚動守衛,越窗而去。
五皇子立於窗前,注視着賈珠隱於夜色之中的身影,手中一面玩弄着那支燧發槍,一面喃喃道句:“何以你偏生是一副將與本王永訣之狀?難道本王當真會命喪皇兄之手?抑或本王會放任爾等被皇兄剪除湮滅?本王斷不會允之!……”
此番待五更之時,宛平城開了城門,賈珠便策馬出城,隨後撒足狂奔,方趕在早朝之前回到京城。待下了朝,賈珠只覺疲憊不堪。往了上房賈母處請安,只見賈母自從聞知黛玉與□□式定親之事後,便日感衰遲,精神不濟,日日只得臥牀將養。從賈母處出來,賈珠又往了賈政王夫人前請安,方纔轉回自己院中。正待躺下歇息一回,待下午再行前往林府探望煦玉,只道是此番惟一欣慰之事便是近日裡煦玉總算漸愈,可起身行走。
不料還未及賈珠躺下,便見潤筆拿了封密函前來,道曰:“門上道是方纔侯二少爺遣了小子聞琴送來的。”
賈珠心下忽地掠過一絲不祥之感,只道是孝華這般時候差人來送信,着實蹊蹺,忙不迭拆信覽閱,只見其上不過寥寥數字:“近日言官於弟府上參劾頗多,望弟慎之。”
賈珠閱罷,只覺一陣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