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外間正堂的達官貴人們看過半日的戲, 呆到下午便先行去了。惟花廳中的衆王孫公子鬧了一日,待入更後方才各自散去。而當日,內宅中自是由孝華母親謝夫人親自迎接各女眷, 大嫂侯孝康的媳婦侯大奶奶從旁相幫。其餘女客有媒人南安太妃攜了女兒南安郡主炎煐與媳婦南安王妃前來, 並了北靜王妃並其餘官宦誥命等。衆堂客亦是聽了一日的戲, 待到日落十分, 方纔陸續散了。
次日, 則是當初邀請前來陪新的女客,有南安郡主炎煐,孫少奶奶孫玉淑, 柳芳的妻子柳大奶奶,此外小姐便是黛玉與寶釵。陪新的少奶奶並姑娘們則由大嫂侯大奶奶接入內宅, 新人正席居中, 其餘炎煐坐了第一, 孫玉淑坐了第二,柳大奶奶欲讓了寶釵坐第三, 寶釵堅辭,道是自己年幼,序齒應往了後座。遂柳大奶奶坐了第三,寶釵坐了第四,黛玉第五, 侯大奶奶作陪。
衆佳人只見芷煙嫁作人婦, 一改往昔的閨閣裝束, 着了少婦裝扮, 天生麗質之外, 尤添了幾分成熟綽約的風致。衆佳人見狀皆痛贊一回,只道是不過一日便已盡顯新婦的富態芳姿, 便知此乃一段金玉良緣,真真羨煞旁人。
芷煙反倒被衆人贊得不好意思,紅了臉垂了頭,不發一語。卻說昨日芷煙天未見亮便起身梳妝,結果一大清早便聞見柳菥失蹤之事,令她足足憂心了半日。兼了不知是因了感應抑或別的原因,她只覺心下莫名的哀慼,竟壓過了嫁與心上人的喜悅。提心吊膽地過了大半日,方纔聞見香蘭來報曰柳菥回了府中,方將懸着的心放下。然又聞說此番柳菥病入沉痾,便復又憂心忡忡。
而正因柳菥之事,孝華與芷煙的新婚之夜倒也分外潦草。到了晚間,皆是匆匆進了新房,坐牀撒帳,飲了合巹,隨後房中媳婦丫鬟方伺候着二人就寢。卻因了柳菥之事,新人當夜竟未曾春風一度,便就此草草歇下。
次日自是各房要好的媳婦小姐前來侯府陪新,第三日便忙不迭地回了門。只見柳菥竟已病得神思昏昏,不省人事,慣常皆是好一陣,吃半碗粥,隨後便復又恍恍惚惚,囈語喃喃,竟時而哭泣時而怒罵,總未有一刻消停。此番待孝華與芷煙前來榻前探視,柳菥腦中尚餘幾分清明,見罷榻前的孝華,便止不住望着淚如雨落。無論孝華如何勸慰,亦總是如此。此番柳府請來數名太醫並了城裡城外的大夫前來診視,藥方換了又換,亦總是好上一陣,過後又恢復如初。期間孝華與芷煙二人竟因此少有回到侯府,皆是在柳府中暫住,以便就近照料顧看。
賈珠煦玉二人聞知,亦是隔三差五地前往柳府探視。此番柳菥已是張口難言,只顧伸手拽住賈珠雙手不放,一面泣涕連連。賈珠見狀心下痛苦難捱,竟哽噎着無法開口,見身側惟有孝華煦玉,再無外人,方勉力開口勸慰一回道:“我知曉你心中難受,竟是苦不堪言的地步。然既踏上此途,想必你亦未曾言悔。既然如此,時至今日,又爲何竟似妥協?兄素昔爭強好勝,爲了此生所愛,幾近以命相搏。兄若就此放棄,豈非就此將子卿白白拱手相讓了?這如何是兄之所爲?……”
柳菥聞罷賈珠之言,口雖不言,卻搖首不迭,賈珠見罷,亦側過臉暗自抹淚,倒也明瞭柳菥之意,乃是道自己與子卿相攜二十餘載,從未有一朝心生退卻之意,莫不以身搏命。然苦熬至今,終知萬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徒勞抗爭,總爭不過天去。今日結局,他又何嘗不是早有預料,只怕便是這段不倫之戀的代價。
賈珠見狀亦不知如何開解,只得又勸勉幾句。這邊煦玉則對孝華提議道不若往趣園將應麟請來診視一回,況且應麟亦知他二人之事,正可實言相告,無需支吾。
然孝華心下卻是踟躕,念及當初應麟私下尋了自己告誡柳菥之事,便道如柳菥這般下去,本便體質孱弱,竟又以己之力與天相爭,意氣用事,全憑胸中一口氣支撐。長此以往,定然承受不住。如今應麟之言皆已應驗,至此孝華只覺難以交待,遂不敢輕易勞動應麟。此番聞罷煦玉之言,亦知如今已是山窮水盡,無法可想,只得依言行事。
待前往趣園見罷應麟,果聞應麟道曰:“……算來亦是這般時候了,雖說謀事在人,到底成事在天。何況你二人從未有那人定勝天之念,能苦熬至今,亦算萬分不易之事了……”
孝華再三懇求,應麟終道:“文清爲人,你當是較爲師更爲清楚不過。若是換作他人,爲師尚可先以湯藥滋補其內,再以言語寬解其心,興許會有成效。奈何文清爲人太過決絕,既定之事,竟是義無反顧,直至粉身碎骨。今日之果皆系往昔所植,你二人亦是心下明瞭。你爲人順其自然,萬事破執而非強求;不若他,生來便爲嘗你一世之情,爲情而生,終亦是爲情而死。心病難以湯藥醫,此乃命數天意,爲師亦無力迴天……”
孝華聞言自知在理,亦是無言以對。在應麟處坐了半晌,閒談數句,便告辭而去。
自此之後,柳菥之病竟愈發添了症狀,如今竟是清醒的時日少而昏沉的時日愈多。府裡柳老太太、謝夫人見柳菥之病來勢洶洶,竟如遇邪遭魘一般,一面延醫調治,一面問卜求籤、驅邪避魔,然卻收效甚微,致使二位夫人並了芷煙亦是日日守在榻邊以淚洗面。
某日,柳老太君突發奇想,只道是這菥兒煙兒兩兄妹,自小皆是一處教養,亦是心生感應,柳菥之病莫不是因了妹妹成親而自己尚是孤家寡人之故?由此方心下生悲,致使百病叢生。念及於此,柳老太君越發覺得此念在理,遂又與謝夫人商議一番,不若便就此爲柳菥尋一門親事沖喜,想必柳菥之病便能就此好轉。且宅中有人,亦可就近照料顧看柳菥,夫婦二人得以唱和相攜,定較了孤身一人要好。
謝夫人聞言只覺此言在理,便將從前有道士爲柳菥批命曰“不宜早娶”之言亦是顧不得了,忙隨之附和道:“老太太說得很是,如今煙兒已經出閣,何以作兄長的還未娶親,亦是不成個理兒,如今便將親事辦了亦好。現下便請官媒來商量,尋覓適宜的人家,便是家世稍遜,嫁妝簡薄些許,亦是無妨,彩禮不會少他的。只道是新婦恭順賢良,能入內盡心侍奉夫君便可。”柳老太太聞言亦是首肯。
此番婆媳二人議定,忙着人尋了官媒來,官媒亦是勢利貪婪之輩,圖慕柳家之勢,便將這柳三公子百般誇讚,將柳菥的人才品貌吹得天花亂墜,卻絕口不提柳菥身染重病,纏綿病榻之事。而不知情者貪慕柳家之勢,欲與柳家攀附結親之人亦不在少數。其中有一翰林官,女兒生得俊俏秀麗,只家世稍遜,便也欲憑親女與柳家攀親。遂便許了這官媒許多銀子,令其替女兒說媒。隨後那官媒便又來柳府二位太太跟前回復這翰林官女兒之事,又將此女的生辰八字一併攜了前來,將此女容貌性情誇到了十分,只道是該女品貌過人、賢惠無雙,直將柳府裡二位太太說得心滿意忺,心花怒放。
只謝夫人尚且並不就此拍板定讞,憂心自古媒人十個做媒九個虛,怕自家心肝寶貝受那委屈,遂定要親自見過那家的女兒纔是。心下想了一個主意,念及孝華曾任職翰林,與翰林諸官有些往來,正可令孝華憑藉己身關係將那翰林官並了女兒請至侯府,令她得以瞧上一回。此計既定,謝夫人便將此事告知與孝華。
而孝華因此聞知柳府老太君欲爲柳菥娶親之事亦是心如刀絞,忙不迭往了柳母跟前苦勸,只道是如今柳菥幾近神志不清,若是再因婚事鬧上一場,只怕是難以沖喜,只會折壽。然柳老太君乃是一意孤行,鐵了心只爲以婚事來緩解柳菥之病。便是連一旁往昔裡皆疼愛信賴孝華的謝夫人亦是罔顧孝華之言,又因孝華爲顧看柳菥,常常宿在柳府之故,將芷煙亦是冷落了。謝夫人便也藉機委婉勸說柳菥之事自有柳府裡顧看着,孝華只需留在自己府裡等候消息便是。豈有新婚未過幾日,便令新婦獨守空閨之理。孝華聞言,自知自己到底並非柳府中人,不過親戚,不好十分勸。兼了心中真相亦是不可道明,遂他人自是不解不信。只得請了安行了禮後便從內裡出來,往了柳菥房中探視。
此番往了柳菥房中探視,柳菥早已口不能言。孝華握住柳菥之手,見罷柳菥那雙頰無肉、骨瘦如柴的光景,不禁暗自垂淚。然即便如此,柳菥仍是凜若雪中寒梅,傲骨錚錚、既美且倔,見之兀自令人心碎。孝華屏退了衆丫鬟,握着柳菥之手撫在臉頰之上,喃喃說道:“菥兒,你若尚能聞清我之言,便請你快些好了罷。如此這般下去,老太太、太太亦欲爲你謀得一門親事,屆時將如何是好……”
榻上柳菥似有所感,竟將一雙翦水秋瞳睜得滾圓,一時之間眼眸中光芒四射,那本已乾涸的眼眶竟倏忽間盈滿淚水,將落未落。然不過剎那間,那眸中的光芒便逐漸黯淡下去,伴着淚水滾落之時,光芒便盡皆熄滅,雙眸也漸漸闔上。榻邊孝華見狀,已是肝膽欲裂,柔腸寸斷,亟亟道句:“菥兒,我從未退卻,如今卻是你欲率先撂開了手去?……”
榻上柳菥聞言惟閉目垂淚,口不能言,不發一語。
他二人便如此這般相對落淚半晌,孝華見柳菥似是無聲無息,以爲他累了睡去,方將掌中握住的手收入被中,悄然起身離了此處。遂不知柳菥轉向裡間的面上,雙眼又忽地睜開,此番眸中眼神是一派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