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煦玉與五皇子試樂鬥氣而撫琴至內傷之事, 遂只得先行乘車前往趣園尋應麟診治一番。賈珠又遣了鄭文先回榮府招呼一聲,道是自己與煦玉前往城外與應麟則謹住上幾日,再攜了衣物前來。一路上, 珠玉二人因分離多日, 皆如膠似漆, 擁在一處難捨難分。
賈珠擁在煦玉懷中就方纔之事嗔道:“何以偏與王爺鬥氣?王爺心裡念着先王妃, 我心裡念着你, 王爺又能拿我如何?……你若不將自己身子當回事,總有一日熬得油盡燈枯的,指不定就這般棄了我蹬腿去了……若是將我一人留在這世上, 你也回不去天上,我定日日怨你恨你, 將你留在這人間, 你也不算渡完此劫!……”賈珠雖撂此狠話, 然心下卻知若是上天欲將他二人分開,他又能如何。
不料卻聞煦玉說道:“我已與你許下生生世世, 此世過完尚有來世,何來歸去之說……”
賈珠聞言只覺眼眶發澀,隨即將面龐埋在煦玉胸口,嗓音中帶着哭腔說道:“古人嘗雲‘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然此生便是拼儘性命不要, 亦無法令我少愛你一分……人生百年, 終歸一死, 然我至死亦不欲與你分開, 玉哥,我當如何是好……”
煦玉聽罷則摟緊了懷中賈珠對曰, 語氣毅然決然:“我與卿此情不渝,自當生死不離。”
不多時二人車駕便已行至趣園之中,珠玉二人重整冠裳,賈珠扶了煦玉下車,一面打趣道:“此番先生聞說你與王爺之爭,少不得理論你一回,責你意氣用事。”
果不其然,待進了後園拜見過應麟則謹,珠玉二人試圖將煦玉受傷之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只道是煦玉今日是與五皇子比試器樂。然待應麟診視過煦玉之後,隨即肅然開口問道:“如何竟致使內腑虛傷?玉兒可是又使那性子意氣用事?”
珠玉二人聞言皆心下羞赧無言以對,亦不敢辯白。
應麟見狀氣不打一處來,隨即對他二人劈頭痛斥:“爲師近年來日覺精力不濟,筋骨衰遲,想必大限之日不遠矣。多年來目視你二人長至這般年紀,奈何如今竟未能稍加省心,爲俗事所累,爲爾等僝僽,大抵待爲師哪一日閉眼蹬腿去了,便也萬事無憂了……”言畢又轉向煦玉說道,“尤其是玉兒,爲師素來教導規誡,本已體弱身虛,更需改了那貪嗔癡愛、妄動忿懥,奈何卻仍未將爲師之言稍加放於心上,逞能任性,可是欲趕在爲師之前早登極樂!……”隨後又伸手疼惜地拂過身側焦尾絃斷之處顫巍巍道句,“此千古名琴,竟一朝彈得絃斷,史上武侯彈琴退仲達亦不過如此,可想而知彼時玉兒是如何操琴,定賭上一口氣,搏命而爲,便是琴聖聞知亦不免唏噓嗟嘆……”
煦玉聞罷只得不住磕頭請罪,懇請應麟息怒。
應麟見狀亦不解氣,此番則勒令煦玉留在趣園,道是欲罰他禁足,令其每日吃齋啖素,打坐調息,直至其澹志寡營爲止。煦玉聞言苦笑不迭。
這邊應麟正理論珠玉二人,便見賈芸匆匆進了屋中通報道:“趣園外侯大人來訪,道是之前大爺吩咐過,遂此番前來,有要事求見邵先生。”
應麟聞罷尚且不明所以,遂道:“華兒忽然前來道是欲面見爲師,所爲何事?”
賈珠忙解釋:“之前在五王府之時,我見他與柳文清似是有事發生,方與他道若是有需相助之處,可來趣園尋我與玉哥,大抵此番真的出事了……”說着又轉向賈芸道,“請他直接進這後園來便是。”
賈芸領命去了。
賈芸去了不多時,便聞見應麟書房外響起嘈雜的腳步聲,只見賈芸在前掀起了簾子,孝華隨即進入房中,懷中還橫抱着一人,衣衫凌亂、面上還有淤青血跡,正是柳菥。屋中衆人見狀皆大驚,忙問出了何事。此番只見孝華聞言,便是那張素昔難得有甚表情之臉亦是氣得鐵青,亦未稍作解釋,惟道句:“此番說來話長,事關重大,在下亦不敢就此送菥兒回去柳府,亦不敢隨意尋了大夫診治。無可奈何之下,惟有貿然前來煩請先生相助。此番且請先生先行診視一番,在下再將詳情告知諸位。”
隨後應麟方檢視了榻上柳菥一回,只聽柳菥怏怏說道:“想來此乃晚生頭回拜見二哥的業師、才貫二酉的大儒心庵先生,二哥素昔皆行父輩的禮數,如今晚生竟如此形態,失禮得罪之處,還望先生見諒。”
應麟聞言道句無妨,又曰柳菥身上不過幾處皮外之傷,敷藥將養一陣便也無事,只面有戚色,只怕傷在心房之處,他便也無能爲力了。
之後應麟命家人熬了凝神靜氣的湯藥端進屋來,則謹親手端了藥碗欲喂柳菥飲下。一旁孝華見狀忙勸阻不迭,道是不敢勞煩公子,欲親手來喂。柳菥見狀轉向則謹,只見則謹頭戴斗笠,以面紗掩面,遂瞧不見其下容顏,方纔進屋伊始,尚未聞他多話。若非則謹打扮異常,只怕便會令人就此忽略他的存在。然此番仔細打量一陣,從垂下的面紗的縫隙望去,只覺此人狀貌年輕,宛若少年。容貌極美,清如浣雪,秀若粲霞,與自己竟不相上下。神色雖冷,然舉止間不乏柔情,遂忙詢問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孝華聽罷尚且不知如何介紹則謹身份,便聞見賈珠從旁打趣一句道:“蘇公子乃在下師父,他二人師母。”
應麟聽罷呵斥一句:“珠兒,不得放肆。”
賈珠聞言答是,又將臉龐埋在煦玉身後吐了吐舌頭,小聲嘀咕一句“我說的是實話”。
柳菥聞罷賈珠之言倒也明瞭,之後孝華便將之前所發生之事概述一番,此番尚需從頭說起。
卻說在賈珠五皇子等人南征之前,北方阿速部落入侵山西省,試圖逼近左近宣化府。景治帝派遣忠順王世子稌鯀充了徵北將軍,領兵五萬北上與山西巡撫一道抵禦阿速入侵。這稌鯀本素紈絝,百事不諳,逞勇無謀,張勳雖跟隨前往,期間百般勸誡,那稌鯀惟固執己見,一概不聽。此番率領五萬兵馬,惟撥了五千人與張勳,其餘皆委任與手下親信,張勳氣之不過,然念及五皇子吩咐此番出征當以大局爲重,能忍則忍,惟有遭逢得不償失、損兵折將之事,方可權益行事,遂只得暫且隱忍不發。
不久後那稌鯀領兵北上,阿速率領一萬餘騎兵南下剽掠,入侵大同府,至朔州城下。稌鯀見胡兵圍城,輕率領兵於城外與胡馬交戰,然不料陣中多步兵,自難敵胡虜鐵騎。陣型被胡馬鐵騎衝殺得七零八落,反被胡馬抄小徑率先攻入城中佔領城池,己方守城人馬反倒被迫退至城外,此役官兵通共損失近萬人馬。稌鯀只得領兵狼狽南遁至雁門關據守,此番那稌鯀駭得屁滾尿流,不敢再行出城迎戰,只得困守城中。阿速命衆騎兵一路往南追擊,殺至城下,包圍城池。幸虧戰前張勳有備而來,率領五千兵馬於城外埋伏,此番待阿速圍城,方集中兵力猛攻南門處的胡兵,撕開一條口子,方掩護了稌鯀領兵從南門逃遁,向南逃往振武衛,進入代州城據守。而彼時阿速還欲率領鐵騎一舉攻下代州城,無奈此番戰線過長,且又逢入冬,彼時北方降雪,竟釀成雪災,阿速部落人畜死傷無數,軍糧等供應不上,無奈之下圍城一月便只得退兵北歸。
圍城期間稌鯀不敢出戰,惟據守代州城中,任由阿速領兵南下縱掠太原等地,列營於汾水附近,東掠潞安、平陽諸州縣一月有餘。待朝中諭旨到達之時,幾欲上書京師請求朝廷加派人馬,終爲隨軍前往的幕僚王文錦百般勸阻,道曰若是此時向朝廷求援,己方兵敗之事定然暴露無遺,屆時莫說加派人馬,只怕稌鯀這一徵北將軍便已率先被治了罪。稌鯀聞罷方纔作罷,隨後便詢問王文錦當如何是好。王文錦曰此番當先行尋了恰當之措辭上書回覆聖上諭旨,隨後王文錦便親自擬寫奏摺,命稌鯀按照自己所寫謄抄一份,竟將兵敗南逃之事輕描淡寫地一筆掩過,轉而寫成是戰略性轉移,以期伺機大敗阿速等人,將其一併驅除出山西省。
奏疏雖上達天聽,然稌鯀心中卻也七上八下,自知奏中所書與實情全然兩樣。正困在代州城中坐立難安,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又生出一事,竟是天助此人也。阿速愛孫埃布因婚配糾葛,率領妻、僕等十人出走,前來稌鯀所佔之代州扣城乞降。稌鯀聞知,忙不迭請示王文錦,王文錦見狀,知曉稌鯀乃草包一名,絕非領兵之料,遂心下動了議和之念。只道是若是議和成功,不單能一掃以往的敗績,還能成爲連接朝廷與關外胡虜的功臣。兼了此番阿速部落族人主動投誠,正是議和的絕佳時機。遂忙不迭命人開了城門,將埃布等人迎入城中,百般優待,宴賞供帳甚厚。之後阿速聞說愛孫逃至官兵駐守城池之中,恐其遇害,本欲率領大軍壓境,欲逼迫官兵交出其孫,後聞知官兵待埃布甚好,方纔作罷。
期間那王文錦與埃布交談許久,向那埃布打探阿速諸事。從埃布口中得知,阿速雖爲該部落首領,然其中實際掌權之人卻是其夫人金氏,阿速年邁喜戰,其夫人金氏卻是骨貌清麗、資性穎異,掌兵權、主貢市,帳中事無鉅細,鹹聽取裁,乃是阿速部落頗具聲望之人。兼之金氏能文能武,崇尚漢族文化風尚,早有息戰通貢之心。這王文錦聞罷這等情報,心下大喜,只道是此可謂是天助我也,若能不耗費一兵一卒而平息胡漢紛爭,卻是再好不過之事。何況這胡虜一族此番只爲與天|朝通貢貿易,以馬匹牛羊與天|朝交易絲綢茶葉之類貨物,對我朝亦有益無害,惟值得商榷之事便是若允胡虜往來北疆城垣之處,恐引起邊界騷亂等事。何況胡虜與我朝積怨已久,胡虜南侵之日,何處不是生靈塗炭,只怕正因如此,聖上方遲遲不允我朝與胡虜互通往來。然王文錦轉念一想,如今世子領兵出征,欲打,世子毫無統帥領兵之才,斷無取勝之可能。然若無法平息胡虜之事,歸京之後,降職貶官皆不可免,遂此番惟有議和一途。即便聖上尚無議和之心,他無論如何亦需令聖上生出此心來,將議和的益處說成十成大。這處再想法令這歸降的埃布前往遊說一陣,便也萬事無憂了。
打定主意,王文錦方與埃布商議,承諾爲其婚姻之事斡旋調解,只要他前往代爲說服金氏,令其從旁勸說阿速與天|朝議和便是。此外王文錦還承諾,此事若成,定奏請聖上爲這埃布諸人加官進爵,隨即各賞埃布等人大紅紵絲衣一襲,並謝以金氏厚禮。埃布方領命前往。
埃布回到部落面見金氏,向其傳達王文錦之意,道是:“……你若勸說你夫君歸順天|朝,胡部與天|朝相互通貢貿易,各取所利,天|朝封你夫爲王,賜王印,封你爲夫人;若你堅持與天|朝爲敵而拒絕歸順,則終是一婦人耳。”隨後王文錦又投其所好,知曉金氏善戰,命人連夜打造一副金盔金甲進獻與金氏,金氏見狀欣喜非常。卻說阿速本無意與天|朝議和,又自詡天|朝官兵無力與己相抗,便欲就此以搶奪剽掠爲生。然最終耐不住金氏極力勸說,又見孫子埃布等人受官兵禮遇,方答應議和。
隨後阿速派遣使者,呈表請封,願與天|朝結成齧臂盟,發誓“世服屬無貳”,並“令族人毋近城堡,毋踏禾苗”。王文錦則上書萬言,令稌鯀謄錄畢,條陳縷析與阿速部落議和通貢的諸多益處,道是強行征伐得不償失,而通貢貿易則可一勞永逸。又將自己等人如何促進雙方議和通貢的辛勞誇至十分,道是此結果如何來之不易。書末則請求景治帝封阿速爲王,封金氏爲夫人,並賜王印。
卻說便是北伐軍內部亦分爲兩派,稌鯀、王文錦自是極力議和,而張勳等將領則主張攻打,誓將胡虜逐出中原。儘管張勳等將極力反對議和,奈何此番稌鯀爲徵北大將軍,統領諸將,全權決策一切軍政事務,無論張勳等人如何請戰,稌鯀等皆不應允,打定了議和的主意。而議和奏摺呈遞京師,隨即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朝中登時分爲主戰派與主和派。此番忠順王一派並三皇子等乃主和派,北靜王、南安王並景治帝胞弟十六皇子等爲主戰派,其餘四皇子、東平王、西寧王包括侯孝華均是中立之態,惟冷眼旁觀。彼時五皇子、賈珠南征,煦玉出任江西,遂未曾捲入朝堂的戰和之爭。然此番正因五皇子缺席,朝中主戰派稍顯勢單,忠順王一派輕易製造朝堂輿論,多方陳述遊說之下,令景治帝同意議和。
隨後朝廷下旨,封阿速爲順義王,賜鍍金銀印;知曉金氏在阿速部落中廣具威信,夷情向背半系此人,對維繫雙方之間的和平關係至關重要,遂亦封金氏爲一品順義夫人,賜大紅五彩紵絲衣二襲、綵緞六表裡、木棉布二十匹。又將埃布等人皆封賞賜官。
之後忠順王世子稌鯀搖身一變,從北伐初期的戰敗之將轉爲漢胡議和的通使。歸京之時騎了高頭大馬行於隊前,神氣活現之狀宛如戰勝之軍。而景治帝倒也因此事大加封賞忠順王一派,一夜之間,忠順王一派烜赫一時,京師中人人皆欲趨附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