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賈母靈柩南下, 忙亂了數月的賈府總歸恢復幾許平靜。賈赦賈政並了其下賈璉賈珠等直系子孫,皆需在家丁憂。而守孝期間光陰甚快,不覺兩年已過。此番又一寒冬將至, 某一日天剛矇矇亮之時, 濃霧尚未散去。獨自歇於榻上的賈珠驀然睜眼醒來, 往案上的自鳴鐘掃了一眼, 只見此番不過寅時剛過。正待再度閉目睡去, 然恍然間似是聞見一聲馬鳴聲隱約傳來,猛然觸動賈珠心事。此番亦不及喚人,賈珠隨即翻身坐起, 草草披衣起身,亟亟趕至府裡馬廄旁的角門處探視。
只見寶玉身着素服, 攜了包裹, 茗煙從夾道處牽了兩匹馬來。賈珠見狀心下已然明瞭, 隨即開口道:“此番天未大亮,二爺匆忙外出, 可是欲往何處?”
寶玉茗煙二人聞聲,一併亟亟回過身來,見來人正是賈珠,皆駭了個心驚膽寒,只道是他二人特特挑了那寂靜無人之時出府, 不料卻是好巧不巧撞見最不應撞見之人。遂怔怔地垂首站立, 不知如何應答。一旁茗煙因了賈珠素來治下謹嚴, 深恐賈珠責他挑唆寶玉, 已是駭得躲在寶玉身後, 縮手縮腳,不敢動彈。
卻說此番寶玉意外撞見賈珠, 雖心下懼駭,一時間怔得手足無措,然念及己意已決,便也一發發了狠,既然已決定不再回頭,遂強自按捺下內心驚恐,開口剖白道:“大哥哥素來善解人意,對了弟兄姊妹們皆是關愛體恤有加,此番還請大哥哥容我最後任性一回,我塵緣已了,只欲就此跳脫這紅塵俗世,常伴青燈古佛之下……”
賈珠聞言閉目負手,半晌方答:“你長至如今十歲有六,老太太尚在之時,對你多少溺愛偏疼,如今將將離世,你竟連孝期未滿亦是不顧,就此負氣而走,她老人家泉下有知,豈不心寒骨冷?!兼了如今頭上老爺太太尚在,做兒女的不能承歡膝下,全了孝道,只欲撒手不管。你此番便是走了,難道不會良心不安?……”
寶玉聽罷亟亟對曰:“如今我身側姊妹盡去,家中還有甚可留戀之處?此番除卻大哥哥,我惟一的至親兄弟,我這些話又能對誰人說去?惟求哥哥成全!”
賈珠則道:“便是如此,你便百般任性妄爲,將爲人子女孝道並了家族責任盡皆棄之不顧?你可知,你此番所爲,還不若咱府中一介女流之輩!你姐姐何嘗不留戀這家中親情之暖,然爲了府裡前程,何嘗不是義無反顧、挺身而出?她若是知曉你如此行事,便是素昔寵縱於你,此番亦難以姑息!……如今我當真悔恨,從前未曾對你嚴加管教,方令你爲所欲爲。若是換作你林哥哥,你膽敢對他說了這話,如此行事?依了他之性子,還不親自抄了棍子打折你的腿……”
寶玉聞罷這話,當即跪下淌眼抹淚地剖白道:“我哪裡還有姐姐,親姐姐早已魂歸離恨!而正因了大哥哥並非林哥哥,我方纔以爲大哥哥能懂我心下所想。我只道是大哥哥乃咱府裡最爲明智之人,此番大哥哥看看府裡,看看那已被老爺封鎖的大觀園,彼時園中多少歡聲笑語、如花美眷,彼時我以爲我尚有守護留戀之理,然三春好夢,轉頭成空。自林妹妹定親,搬出園中伊始,此黃粱夢便已破滅;繼而云妹妹歸家,寶姐姐字人,至老太太去了,便連二姐姐並了四妹妹亦一併離去。我始知人生不過大夢一場,無論曾經多少富貴繁華,仍抵不過運終數盡……這些年來,大哥哥苦心經營,我只道是哥哥未曾勘破這命數,抑或是不欲勘破,然彼時林哥哥攜了妹妹搬出府中之際,哥哥難道尚未看破?……”
此話一出,正說中自己心事,賈珠一時語塞,終至於無言以對。半晌過後,方自顧自地道句:“你是早已看透了嗎?你如今了無牽掛,可知我卻尚餘許多牽絆,珣玉亦是,這家亦是,我怎能拋棄他們……”
寶玉聞言遂對賈珠磕首請求道:“此番還請大哥哥成全,弟已明瞭,紅塵俗世、富貴繁華不過皆爲鏡花水月。大夢終醒,終不過萬事皆空。求大哥哥放我自去!”
只見寶玉身後的茗煙亦跪下一併乞求賈珠開恩,賈珠見狀,又問道:“如今茗煙卻是……”
寶玉忙答:“之前我已向府中管事的索了茗煙的身契,待茗煙送我出城尋了寺廟寄身,便是自由身,我會放他自去。”
賈珠聞言,終是長嘆一聲道句:“你去吧,府里老爺太太若是問起,我自有對策。”
寶玉聽罷喜不自勝,又連連叩頭,嘴裡不迭地說道:“多謝大哥哥成全!多謝大哥哥成全!哥哥保重,弟去了!”言畢方起身,茗煙牽了馬來,扶寶玉上馬,二人方一併騎馬趁着破曉前未散的濃霧,自去不提。
卻說賈珠立於夾道處,見寶玉二人驅馬絕塵而去,現下雖天未見亮,然已是睡意全失。此番回房,賈珠便命碧月素雲伺候自己穿衣洗漱,隨後傳了早膳。只剛拾起箸子,未及夾起菜來喂進口裡,便見鄭文急火火地持了書信前來,一面說道:“大爺,這是候二少爺遣聞琴送來的。”
賈珠聞言忙不迭擲下箸子,伸手接過書信,手忙腳亂地拆信覽閱。信中仍是道院中言官活躍之事,其中想必不少參劾賈府的奏摺。如今賈珠因賈母去世之事,惟有在家丁憂,對朝中諸事一應不知,全靠了從尚且在朝爲官的煦玉兄弟、孝華並了賈氏旁親口中探知朝堂諸事。其中又因孝華任職督察院,監察百官動向,對於堂上風評風向最是靈敏,遂多託以孝華資事。彼時孝華頭回遞來密信告誡,賈珠便引以爲患。然之後便逢元春因難產薨逝之事,亦不知是巧合抑或根本便是陰謀。景治帝倒也厚賞賈家,以示念情撫卹之意。不料此番只待丁憂之期將盡,正待上書吏部復起,朝堂竟又傳來這等消息,委實不祥。
而當日傍晚,王夫人見寶玉尚未前來上房請安,登時驚慌失措。遣了家人與府內府外各處找尋寶玉,連帶城裡諸家亦差人前往打聽。又急令家人喚了賈珠入內,將素昔跟着寶玉的一干丫鬟小子一併傳喚至跟前審問寶玉去向。此番賈珠自是知曉此事來龍去脈,然亦惟有佯裝成毫不知情之狀,慌張詢問出了何事。只見王夫人於座上不住淌眼抹淚,鳳姐從旁侍立,對座下奴才不住斥責謾罵。賈珠只得上前先行寬慰王夫人一陣,只道是守喪期間寶玉在家拘束過久,想必是動了玩心罷了,指不定出城遊逛一陣,寶玉身上本無多少銀子。待沒了銀子,便自會歸來。王夫人又命家人拿了府中的帖子往衙門並坊裡,請求官府的人相助,尋回寶玉。一面又責令賈珠出面敦促官府之人務必加緊辦事,尋回寶玉。這邊賈珠面上答應着往衙門吩咐一聲,令衆老爺用心辦事。一面則暗地裡命家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往了衙門吩咐此事無需正經去做,若是府裡家人來問,只管面上敷衍一通便是。遂王夫人雖日日遣人往了衙門裡詢問搜尋進展,然當差的衙吏亦只管着推託一陣罷了。
卻說正是寶玉離府當日夜裡,賈珠徹夜失眠。待三更時分,賈珠如下定決心一般,悄然前往府中馬廄牽了馬來。彼時城門已開,賈珠獨自策馬飛奔出城,一路尋了那僻靜無人之處,避開城中巡邏的守衛。頭頂銀白的光輝將城中的青石板映得雪亮,賈珠見狀,擡頭望天,只見頭頂圓月高懸,只銀蟾四周,卻有那陰雲密佈,將那蟾宮掩得時隱時現。
出城行了小半個時辰,方至趣園。此番賈珠叫門,巡園的家人聞見響動,一面打着哈欠,嘴裡尚且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通,只道是哪個短命的偏生天未見亮便來叫門。待磨磨蹭蹭地開了園門,驚覺門外立着的正是賈珠,方駭了個半死,忙詢問賈珠這時前來,是出了何事。賈珠因此番心中有事,也無暇搭理這巡夜之人,亟亟入了園子。
步至後園,可喜此番應麟則謹尚未歇下。見賈珠驟然前來,皆大感意外,連聲詢問賈珠來意,賈珠匆匆行禮畢,隨即開口嚮應麟問道:“先生,我記得我與珣玉的龍鳳帖並了婚書,當初可是皆由先生保管的?”
應麟聞言首肯:“正是,怎的忽地提起此事?”
賈珠咬牙道:“煩請先生取來,我……我想看看……”
應麟聽罷很是不解,然仍是依言取了來。
隨後賈珠則轉向一旁侍立的邵筠說道:“勞筠哥兒端了炭盆來。”
應麟則謹從旁見狀心下暗生警惕,忙道:“珠兒,你此番欲行何事?”
此番只見賈珠已是雙目盈淚,渾身輕顫,竟哽噎着難以開口。手中痙攣一般揉捏着那幾張薄薄的箋紙,半晌方道:“總歸了我二人之情,我永記於心,絕無背叛;至於他對我之情,亦是天地可鑑……有無這一紙憑證,又有何要緊……我……斷然不會令此物……成爲他的負累……”說罷閉目咬牙,一擡手將手中的婚帖擲入炭盆之中。
一旁則謹機敏,見狀飛快伸手拽住賈珠之手說道:“珠兒,你何需做到這般?!”然仍是不及阻止賈珠,一張婚帖已就勢落入炭盆之中爲火焰焚成了灰燼。
應麟見狀亦是跺腳嗔道:“此物由爲師保管,豈會落入外人手中?!想當初,你二人花費多少心血方纔製成此物,如今你竟輕易將之焚燬!何況你如此行事,想必亦未知會玉兒,日後他若向爲師索這帖子,爲師當如何交待?!他那般性子,可會依了你?……”
賈珠趁則謹應麟說話之際,方使力張開手指,剩餘的幾張終是落入盆中。則謹見狀尚欲伸手從盆中將那婚帖拾起,礙於賈珠從旁攔着,只得眼睜睜目視着那幾張帖紙化爲灰燼。隨後窗口刮進一陣疾風,將炭盆的火焰幾近吹得熄滅,燒紅的銀絲炭通體澄亮,盆中的紙灰復又被風揚起,宛如燒焦的黑色羽蝶,於半空之中輕舞飛揚,漸行漸遠。賈珠見罷此景,終於按捺不住,將身子倚靠於則謹身上,號啕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