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探春和親的上諭發出後, 賈政賈珠二人依旨進宮謝恩。在御書房中面聖,父子二人跟隨領路的內侍低頭躬身步入,行至御座前, 隨即忙不迭磕頭行禮。期間賈珠擡起眼角, 偷覷一眼書案後的景治帝, 只見景治帝正手持五皇子賜予自己的那柄鴛鴦劍把玩。待行禮畢, 父子二人卻不聞座上之人命自己“平身”。跪了半晌, 周遭不聞絲毫動靜,二人亦不敢稍加擡首窺探,遂只得耐心候着, 只覺頭皮發麻,彷彿腦上懸着一塊石板, 隨時會落下砸中天靈蓋那般。
戰戰兢兢以待聖音, 卻是過去半晌, 方纔聞見景治帝冷冷開口道:“犯臣之女得以遠嫁和親,擬史上昭君之行, 成一世之美名,乃是念在爾等先祖之功績。此乃朝廷恩惠,爾等自當跪謝此恩……”
父子二人聞言忙不迭叩首,嘴裡自是千恩萬謝。
待二人謝罷,景治帝又兀自沉默尋思片晌, 方纔再度開口說道:“……爾等家產, 如先帝所賜而與爾等越制不符者, 皆已抄沒, 只此物……”說着頓了頓, 舉起手中鴛鴦劍,轉向座下二人, 冷哼一聲,說道,“乃孝親王賜與爾等,實屬五弟之情誼,朕亦知曉,遂命人拾了來,返還而等,且好生珍存供奉了,正是對爾等的恩賜。”
座下父子二人聞罷此言,自是明瞭座上那人話中之意。只道是此番賈府雖獲赦,然仍不失爲五王一黨。無論是之前獲罪抑或如今遭釋,皆與五皇子相關。雖念及如此,二人面上仍是不露分毫,惟有答是應下。待從內侍手中接過鴛鴦劍,景治帝又催促一回闔族儘快離京返籍,賈珠即刻出京上任之事,方命二人退下。
待此番出宮,賈政賈珠二人乘車回府,扶着賈政出宮之時,賈政吩咐曰鴛鴦劍既爲五皇子賜予賈珠之物,此番自由賈珠攜了此物出任,無需由族人攜了回籍供奉。賈珠聞言應下了。待二人歸府,賈珠道是出京在即,欲前往林府探望一回煦玉。賈政首肯,賈珠方自去不提。
卻說之前北靜王前來賈府宣旨之時,便已告知賈珠此番賈府之事煦玉出力頗多,還詢問可是他二人一併商議之果。賈珠聞言很是納悶,道是自己全然不知煦玉計劃,自府裡被查抄之後,至今尚未與煦玉見面接洽。遂此番前往林府,正可尋了煦玉問個明白。
不料待入了府裡,只見府中諸人面上皆是一片愁雲慘霧,賈珠心知不妙,忙不迭入了臥雪聽鬆室探視。尚未入得臥房,便見屋內幾人率先迎將出來,正是熙玉、應麟、則謹。其中還有一人正是孫念祖,想必是與黛玉一道回府探親。賈珠忙與諸人見禮,彼此稍敘寒溫。賈珠忙問煦玉如何了,應麟方將之前諸事盡皆告訴,道是聞知賈府查抄獲罪之日,煦玉隨即進宮求見,當日天降大雨,聖上不肯召見,煦玉便於殿外跪了一個時辰有餘。彼時已然受了傷寒,隨即高燒不止。歸府後又忙於書寫奏本,兀自強撐,竟支持了半日。次日進宮見聖,力戰言官,替賈府說情。未想待聖上應允探春之事、賈府獲釋之時,似是因心下掛懸之事已了,竟昏倒在大殿之上,就此一病不起,之後送回府裡救治,太醫大夫請了一大堆,施針用藥的施了個遍,然時至今日,亦不見醒轉。
賈珠聞言大驚,哪知其間尚有這等緣故,探春自願遠嫁之事尚在意料之中,然卻未料煦玉竟爲自家之事幾番奔走、不顧死活。彼時自己唯恐煦玉被捲入自家之事,尚且告誡他千萬莫要插手,何況自己亦曉煦玉性子,自詡平生惟以至人爲目標,大抵已修得半個完人之境,遂平生絕不爲免罪而叩頭乞求。未想如今到底顧念自己並了親族,仍違背了自己初時之願。
然此番面對榻上病入沉痾,尚且無聲無息的煦玉,賈珠心裡油然而生一陣悲涼之感,步至榻邊,坐在榻沿之上,將煦玉的的腦袋摟進懷裡,已是雙目盈淚,喃喃開口說道:“若我早知此事,此番便是發配充軍,亦斷不會令你爲我如此行事……你拼盡一腔意氣,累及自己性命不保,如此便是我有命活着,與你陰陽兩隔,又有甚意義……”
榻上煦玉仍如熟睡一般,不見絲毫動靜。
賈珠又道:“自那日起,我們已分離了這許多時日,如今我好不容易抽空來瞧你一回,你爲我做了這許多,亦不欲醒來與我說說?……”
煦玉:“……”
賈珠道:“明日便是我出京外任之日,之後少則分離三載,多則只怕歸京無期,你我亦是多日未見,你亦不欲與我話別一回?……你這般臥病在牀、毫無意識之態,便是我明日離了,亦是牽腸掛肚的,走了亦不安心,你便忍心如此待我?!……”
這話一出,周遭侍立之人皆覺黯然,熙玉並了孫念祖早已避往外間去了,伺候的丫鬟亦打發了,此處惟剩應麟則謹二人。他二人見賈珠幾近肝腸寸斷,情難自己,雖有意相勸,然亦有感於情,不知如何開口。只道是這般生離死別之情,乃人生之至痛,千愁萬慮、千言萬語亦訴之不盡,他人之勸無異於杯水車薪,如何有那成效?遂只得從旁沉默相伴。何況他二人亦是觸景傷情,見了珠玉二人離別,心下亦勾起許多愁緒,哽噎在心。
賈珠道:“……你亦曾許諾,斷不會棄了我回去天上,你與我許下生生世世,你可是忘了?……難道你已厭棄了這人世,便欲就此食言?……”
煦玉:“……”
此番賈珠已是再難自持,痛灑熱淚,哭着嗔道:“林煦玉,你給我醒來!我不許你這般待我!林煦玉!你起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會好好的,你不過是淋了雨着了涼……你素昔不是最怨我對你直呼其名?我寧願你起來惱我罵我……”
應麟則謹二人見罷賈珠此狀,只得上前來勸,賈珠擁在應麟身上泣曰:“自古戀人相分,尚能於岸邊執手相看話別,如今我將離了,卻惟對着榻上無知無覺的他,令人情何以堪?……”
應麟則謹見狀,從旁寬慰許久,只道是賈珠出京,三年後總歸需得回京述職,重逢之日亦是指日可待。這期間他二人自會從旁敦促煦玉好生將養調理一回,想必不多時便能恢復如初。
賈珠聞罷,亦只得頷首。之後仍徑自將煦玉腦袋攬在懷裡,暗自垂淚。陪坐許久,又自顧自說了許多話,似是欲將平生未盡之言悉數道完。惟那榻上躺倒之人,自始至終,一直未曾醒轉。期間,便連黛玉亦入內探望了煦玉幾回,熙玉、孫念祖復又進來瞧了幾次。待到入了更後,便是賈珠再過不捨,亦到了不得不分別之時。賈珠將煦玉近日手裡使着的撰扇拾了去,將自己身上攜着的一柄白絹扇面的竹撰扇展開,於扇面上題下一句:“Love Forever”留作紀念,方纔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次日,正是這一年的清明,陰雨紛紛。賈府與了南安王府諸人前往運河畔送別探春,之後便就此乘船南下回籍。彼時趙氏早已貶爲粗使丫鬟,府邸查抄之時,府中大部分家人奴才俱爲發賣遣散,趙氏亦在其中,至此亦未及再見親生女兒最後一面。
此番探春乘了一頂八人擡翠蓋珠瓔寶頂大轎,在宮裡祭了天、拜了祖宗,向太后皇后辭行,方纔一路出了宮。又往南安王府辭行,待到吉時,方出府往了運河邊登船。此番運送妝奩物什的人夫用了成百上千人,隨着南安王府送親的隊伍,一路從城裡擡到城外,有好幾百里長。
登船之處早已派了禁軍圍得嚴嚴實實,又於郡主行經之處搭了帷帳,送親之人除卻賈府的老爺太太,便是南安王府的王爺王妃等人,此日天公不作美,陰雨綿綿,江風將船上並沿岸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丫鬟將探春從轎中扶出,探春立定,轉頭環視一番周遭送別之人。自知此番別離,即是永別,斷然無法與當初的大姊一般風光歸寧。從此以後,故土並了府中親人便僅爲夢中並了回憶裡的風景,再無親眼目見的一日。念及於此,探春早已雙目盈淚,懸於眼中將落未落。即便如此,這位賈三姑娘仍是強自將淚水盡皆收在眼底,未曾撒了一滴出來。面上的神情始終倔強堅韌,斷不因一己私情而流露出絲毫脆弱。
正因如此,送別之時,隔着一個距離,賈珠目視着探春這般強作堅強的神情,較了任何別的神情,皆要令賈珠感覺心痛。可知哭泣發泄較了隱忍堅強皆要容易,獨自一人揹負着家族的興與衰並了一個志向遠大的少女的全部自尊與追求,遠走他鄉,大抵當初元春揮淚進宮之時,亦懷抱着這般義無反顧之心。
此番探春先行向南安王府的諸人行禮作別,隨後方又轉向賈府一干親人,仍是行了家禮。這邊王夫人等女眷被允了在前見禮,此番早已哭聲不迭,淚溼羅巾。便是賈珠這幹男子遠遠瞧着,身側的賈政亦止不住淌眼抹淚。
之後未過多久,不過剛將那聲保重宣之出口,便聞見船上鳴炮,又有那禮部的官員提醒登船時辰已到。探春聞罷,面色登時退了血色,變得煞白,她輕咬櫻脣,強制按捺着,不令自己就此哭出聲來。饒是如此,仍是按捺不住,淚珠如斷線珍珠一般滾落不迭。從一旁攙扶的丫鬟手中接過巾帕,輕拭一回淚痕。隨後復又恢復之前的倔強神情,轉身登船自去。
另一邊炎煜亦告別南安王府諸人,又往了賈府諸爺們站立這處招呼一陣,道是此番諸位儘管放心,他定會將探春平安送抵大淤尖。賈珠等人聞罷自是千恩萬謝了,只道是諸事全仰賴王爺幫襯了。隨後炎煜方辭別衆人登船,船上水手拾起踏板,水師吹起號角,宣佈全隊啓程。只見此番除卻探春炎煜所乘的坐艦之外,尚有三艘護航船,存放嫁儀妝奩並船上諸人的食糧。
見船隊啓程,南安王府諸人便先行登轎而去。這邊賈府諸人仍立於那岸邊,伸頭仰脖地極目遠眺,直至那船隊已然行出了視線許久,亦不肯離去。而身旁的禁軍隊伍亦已依次撤出,途經此地的百姓並了民用船隻方漸漸聚集在此。因今日亦是賈氏諸人出京回籍之日,賈氏兩房族人亦從水路乘舟南下,就在此處登船。而賈珠則待諸親上船之後,方向西從陸路入川。衆人正待與送行的親友告別一回,此番前來送行之人,親戚中有王、薛、史、林幾家,密友中侯、柳、蔣、韓幾家皆來了,見此番侯家來的是大少爺侯孝康,賈珠便詢問孝華安在。只聽侯孝康道自家二弟近日裡染了風寒,竟是來勢洶洶,正臥牀將養,遂此番不得前來。賈珠聞罷面上道些慰問之言,然心下是大感意外,只道是這京師二位才子此番可是約齊了一道染恙的?這邊衆人正在一處話別,賈政王夫人拉着賈珠吩咐許久,道是待回京之後,千萬尋了閒暇回籍探望。賈珠只得連聲應下。正說着,便見兩人牽着一孩子正向這處奔來,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