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後, 忠順王府內書房中,忠順王與幕客王文錦正對座下棋。
此番待跟前忠順王落下一子後,王文錦隨即捻鬚而笑曰:“今日王爺落子可謂是氣勢凌人啊, 王爺可是有那心事?”
忠順王聞言對曰:“哈哈, 爲先生識出了?此乃本王失策矣, 所謂殺伐銳氣, 當需韜光養晦、藏而不露, 令人難辨其圖,方爲上策;若是輕易爲人識出,已是失敗之始也……”
見王文錦落下一子, 忠順王又道:“先生此子很是果決啊,不畏本王進攻, 卻是迎面而上。”
王文錦笑答:“在下料想, 此番王爺許是亦料到在下會如此應對吧。”
忠順王大笑對曰:“知本王者, 王先生也。今日朝堂風雲,當如你我這對局一般驚心動魄, 陛下到底是沉不住氣了……”
王文錦:“……”
忠順王自顧自接着道:“本王這一輩,兄弟不多,惟上皇與本王;上皇之下,成年的五子之中,當今爲皇后所出, 降生之初方立爲太子;然待皇子長成, 彼時最早封王之人卻是老五, 年方十六即因軍功封爲孝王;三年後太子方纔被封爲仁王。只怕滿朝文武無人不知聖上與老五之間有着幾分芥蒂宿怨, 然當今心機極深且能隱忍, 這些年裡皆是藏而不露。面上彬彬有禮,實則心思叵測, 對老五隻怕一日未曾放下戒心。然礙於上皇尚在,終能隱而不發。”
王文錦對曰:“然而如今聖上即位不久,五王爺旋即再立大功,此番已是功高蓋主,爵位封無可封。聖上終於再難隱忍,從此番封賞的聖旨可知,聖上削權翦勢之意圖已是顯而易見……”
忠順王道:“不錯,此番聖上明面上對南征諸將功臣俱是厚賞,然實則賞賜雖厚然加封卻有所保留,除卻擒獲首逆、奪得頭功的于蔭霖官職連升兩級外,其餘皆惟升一級。真正大封的卻是如光熙這般陣亡之將,然已死之人,便是有再高的爵位官職,又有何用?此外如張勳、稌永等五王爺親信,則是明升暗調,皆藉以升職將其調離京師抑或五王爺身邊。便連五王爺本人,雖加封太保,然較了殿閣學士,三公不過虛銜,有名無權罷了。不僅如此,此番聖上更是以退爲進,竟以令五王爺養傷爲藉口,藉機收回其手中步兵統領之職。可知此乃京師內城戍衛之總負責人,掌京師兵權,老五領兵大半生,只怕未曾有過如此這般被收回兵權的經歷……兼了此番聖上對譚欽思的處置亦當真是耐人尋味了……”
王文錦對曰:“王爺高見,在下亦如此以爲。明面上,聖上似是爲絕後患,將譚欽思列入罪屬一類而一併剪除。實則聖上心中,譚欽思未嘗便是那罪屬,只怕實屬稌永之類,忠心耿耿,武功高強,兼了人脈廣佈,與朝堂江湖皆有聯絡。放了這等人在五王爺身邊,聖上如何得以安寢?不若趁機與之一個罪名,令其遠離京師方是……”
忠順王道:“不錯,聖上對五王一派早已心存忌憚。此番南征,五王一派亦是藉機坐大。聖上對老五,始終是心存忌憚卻又不得已而依賴之。遂兩江淪陷,聖上不得已出動五王爺,卻實屬無奈之舉。五王爺征戰多年,手握兵權,朝中強將幾近皆爲他所提拔,其勢力幾近遍佈整個兵部及武職軍官之中。若非此次鯀兒尚且領兵北伐、征戰阿速而分出一部分兵力兵權,只怕五王爺將手握京師所有兵權。五王爺欲借南征封賞提拔親信,而聖上則藉機明升暗調,剪除削弱五王爺勢力,可謂是水火難容了……”
王文錦則道:“此番聖上終是忍無可忍,已經迫不及待地欲收回五王爺手中兵權。意圖如此顯而易見,當不符聖上素昔韜光養晦之風;然即便聖上此番欲釋那兵權,五王爺便會就此坐以待斃?想來五王爺掌那兵權多年,如何甘心大權就此一朝被釋?”
忠順王對曰:“若論這耐性與心機,皇兄此五子是各不相同。早去的二皇子與當今吏部尚書三皇子乃是最爲淺白易怒之人,令人一眼便能探個明白;而老四則是閒散王爺,素昔無那名利之心;惟太子與五皇子,皆是心機深沉之輩,平素俱是藏而不露。然老五到底領兵多年,身上亦有幾分武人之血性,亦斷非一味隱忍之輩。尚且身爲皇子之時便孤芳自賞、清高自詡,若非心中尚存君臣之道、上下之分,只怕大寶之位早已易主……”
王文錦道:“王爺之意是……”
忠順王頷首道:“如今朝中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若是不出本王所料,老五隻怕近日便有行動。可知這步兵統領亦非人人均可輕易覬覦之位,即便那黃元善乃是聖上昔日東宮總管,心腹之吏,只怕亦未能那般便宜。先生大可拭目以待,看本王此言是也不是。”
王文錦附和道:“在下雖身處王爺府中,未曾親歷朝堂,然大抵亦有如此之感。”只隨即又轉了一個話題說道,“若照此情形,我等當如何行事是好?”
忠順王則答:“如今無論堂上虎兕相爭誰贏誰輸,我等惟需靜觀其變即可,此二者皆非我等可稍加輕慢之輩,一個不慎,只怕引火燒身。何況現下本王一派正有一宿敵尚且虎視眈眈,我等尚需應付該人,無暇顧及他事。”
王文錦聞言頷首以示知曉:“王爺所慮不無道理,上回戲子之事尚未尋了該人理論。指不定此事正可成爲把柄,藉以參他一本……”
忠順王聽罷忙道:“先生之意是……”
此乃後話,此番且按下不表。
另一邊,卻說賈珠與欽思到達匯星樓之時,之前尚還晴空萬里的天氣卻忽地轉陰,隨後竟淅淅瀝瀝落下雨來。賈珠忙不迭吩咐鄭文先回榮府駕了馬車,攜了雨具前來。吩咐畢,只見這邊欽思自入了格竹廳後便一直倚坐窗前,一手支頤,面朝窗外之景出神,半晌方忽地道句:“這般時節竟降綿綿細雨?此尚還是弟居了二十餘年之久的京城嗎?……”
賈珠聞言,手中倒茶的動作微滯,隨後將茶壺放下,緩緩對曰:“現下正值雨季,雨水多些亦不足爲奇……”
欽思又道:“如今看來,京師風物弟竟有些陌生了,竟不像那自小居於此地之人,不料最終仍落得個流落他鄉,客死異處之局……”
賈珠聽罷這話不禁心下大慟,此番方憶起自與欽思相識以來,欽思雖亦時常出京遊歷闖蕩,因此方得俠客之名。然卻是地道的京城人氏,其父乃前任順天府尹,死於任上。京中親友頗多,如今被罰出京,難免與之終成永訣。念及於此,賈珠欲開口勸慰一番,方道:“到底聖諭上留下三月令兄盤桓,兄大抵可與素昔好友再聚一回。”
欽思聽罷方強笑打趣道:“如此看在你我二人多年情分上,弟這三月的吃喝便全然仰仗鴻儀了~”
賈珠當即頷首道:“莫說三月,便是譚兄吃在下三年,在下亦不虧了譚兄。”
欽思隨即又道:“弟盼着這三月能將平生未盡之心願悉數完成:試劍能勝過殿下一次,與稌大侍衛鬥雙劍能佔了上風,得侯大才子親筆賦詩一首,得入東王西王府上赴宴一回,唱那《驚夢》、《尋夢》兩出旦角戲能賽過蓉官……”說到這裡方又打趣道,“若能順帶贏取京師第一名花之芳心,攜其出京,便是弟平生心之所向……不過此言鴻儀且千萬莫要令了珣玉知曉。”
賈珠道:“……譚兄當真志向遠大。”
欽思一面扳着手指一面說道:“如此看來,弟平生憾事當真不少,這三月只怕太過短暫……”
賈珠終是問道:“譚兄,可曾後悔當日爲令師求情之舉?彼時殿下亦曾勸兄三思,兄只道是無怨無悔。兄視師如父,想必未曾後悔爲師求情之舉,可知兄爲南征可謂是殫精竭慮,勞苦功高……”說着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欽思佈滿燒傷的側臉,接着道,“兄亦是付出不小之代價,然此舉卻令兄這數月裡的功績盡皆毀於一旦……”
言罷只聽窗外雨勢漸大,欽思沉默半晌方開口對曰:“爲師父求情乞饒之舉,免師父死前受辱,亦助殿下成就仁義之名,弟當是不悔……然若說心下未曾有那一絲半點的怨懟之情,倒也不合常情了……”言罷頓了頓方又說道,“弟尚還記得彼時王師初入安徽之時,弟連夜趕往投奔,親口對殿下道曰此番隨軍,欲就此立身揚名,如此弟便可就勢名正言順地跟隨在殿下身旁效力,長住京師,免弟居無定所的奔波之苦。期間隨軍征戰各地,弟自謂始終盡心竭力、不顧己身安危,更無絲毫懈怠之處,惟盼着此番能一舉功成名就。不料此番未得半點功名,最終卻落得連自小常居之地亦難以逗留,與了殿下兩廂分離,不可常聚……”
賈珠道:“譚兄……”
這邊賈珠尚且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反倒是欽思開口自我開解道:“罷了,此番殿下自己亦是有苦難訴,委屈頗多,率領王師千里南下,以命相拼、生死相搏,方纔換來江南太平。如今歸來卻遭遇如此,幾近連兵權亦交付出去,卻令殿下情何以堪……如此想來弟這點遭遇又何足掛齒?如今想來惟有鴻儀你這等好命的,此番得以擢升典儀,入職五王府,和殿下長相廝守……”
賈珠聽罷苦笑道:“‘長相廝守’,兄何出此言?……”此番欽思之言倒勾起賈珠自己的心事,遂暗自出了一回神,於心中暗忖道:“我又何嘗有甚好命?彼時初入科場,進入翰林,不過欲做一介不鹹不淡的閒官罷了,盡力不去摻合那勢力紛爭,以免日後抽身不及,徒受牽連。奈何人何嘗是能隨心所欲、由得自己的?自從爲王子騰爲鞏固自家在兵部的勢力而強行安插|進兵部之後,事到如今,便是升調亦惟升任五王府典儀。於外人眼中,此職自是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入職王府,與王爺不可謂不親,今後自是不懼不能受王爺提攜一番。然惟他知曉,如今在聖上眼中,他已然是五皇子一派之人。若是五皇子永得聖眷倒好,然孰不知如今聖上與五王一派彼此有些嫌隙在內,兩雄相爭則必有一傷,屆時若五皇子落敗,賈珠惟有池魚之殃。此中顧慮苦楚,又得何人傾訴……”
正如此尋思一陣,便又聞欽思問道:“珣玉何時歸京述職?若他再不歸來,只怕弟再無與之相聚之日了。”
賈珠聞言勉力斂下己我心思答曰:“他本已事了,正待回京述職,奈何積勞成疾,竟無法起身,據聞現下正歇於南昌府養痾,只怕需待大愈之後方纔得以歸來……”說罷又轉而詢問道,“此番離京,譚兄有何打算?”
欽思則答:“弟於江淮一帶本有些舊友,之前因了戰事之故未嘗得以與之團聚,此番離京,正可前去尋訪一回,希欲他們未曾爲戰爭殃及方是。”
賈珠聽罷頷首,又道:“兄亦莫要太過介懷,此番只是不令了兄進京,若是我等有那機會出京,便可與兄相聚。何況照如今看來,珣玉日後只怕難免外任之命,若得兄亦在所任之地,又可聚首一回,屆時尚需仰仗譚兄能多加照料一番……”
欽思聞言擺手道:“如今弟尚未出京,你竟已爲你家珣玉定下了,鴻儀當真是物盡其才……不過你且安心,弟南下歸來之後大抵常居山西山東兩處,離京亦是頗近。若是當真掛念兄弟,便多在殿下身邊提及兄弟一番,盼得殿下能得空移駕出京,令弟面見一回。”
賈珠聽罷忙應下:“此事無需譚兄吩咐,在下自當謹記。此外在下尚有一事懇請譚兄相助,兄此番既欲南下,若是能前往金陵,可代在下前往探視一回。賈氏原籍並了祖墳祭田皆在該處,彼時江淮遭賊洗劫,族人盡皆遷往別地。在下尚在原籍置下些許產業,彼時尚且心痛產業因戰事盡毀。之前收到原籍負責人吟詩來信,曰原籍族人已遷往別處安家。然我只道是如今王師光復江寧,原籍產業亦不可就此荒廢,尚需有人前往料理經營方是。兄若前往,可前往尋了吟詩一道,代在下將荒廢之地再行僱人耕種,祭田田莊之類亦需有人料理經營,亦可趁江寧戰事居民大多搬遷之時購入些許土地……”
此番欽思聞言倒也一口應下,道是待南下之後即刻前往。
賈珠則鄭重謝過。
之後他二人又聊了幾句,便見有五王府之人前來尋欽思,道是王爺召喚。欽思見狀只得匆匆告辭,賈珠又約定這三月若是得閒,自當常常往來聚談方是。欽思臨行前不忘打趣:“若是常賴兄等吃喝,只怕兄等未及三月便將弟驅之不迭,弟還是賴着殿下吃喝去,已賴着殿下許多年,想來這幾天殿下亦不至於厭了小弟。”言畢方隨來人自去不提。
這邊賈珠又將千霜喚來面談一陣,方結了帳,乘車回去榮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