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燮一家是在他五歲大小之時搬到這個小區的, 彼時他對周遭全然陌生,亦沒有認識的小孩。而那時小區裡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圈子,一個院裡認識的孩子皆愛三五成羣地聚集在一起玩樂。而張燮初來乍到, 未曾認識其中任何人。然即便他與這裡的孩子們均認識了, 恐怕亦不討孩子們喜歡。在他們眼裡, 張燮爲人有些孤僻, 不善言談, 頗喜一人獨處,自己靜靜待於一處看書,能坐上一上午。而在喜動不喜靜的孩子們看來, 當真是怪人一個。
在張燮家所在的單元附近有一個人造荷花池,荷花池旁是石制的靠椅, 其寬度能容下兩名成人並肩而坐且尚有餘暇。張燮自小便喜坐於此處讀書, 長此以往, 小區的居民雖不知這沉默寡言的小孩姓甚名誰,倒將他都認得熟了。
某一段時間, 張燮喜歡上閱讀關於歷史與軍事題材的書籍,家中的一套《上下五千年》被他翻來覆去讀得不亦樂乎。惟一的憾事便是家裡的這套沒有下冊,遂有一段時間,他只得懷着對後文的無限想象與憧憬繼續反覆讀着上冊與中冊的內容。直到某一個春日的午後,張燮又一次坐於荷花池的石椅之上, 將中冊取出來讀。未想卻忽見眼前出現了一本書, 正是《上下五千年》的下冊。張燮見狀一驚, 順着書本以及持書之手往上打量,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男孩稚氣的臉。那是張燮第一次見到祝秉章。
祝秉章也是這個小區的孩子, 確切而言可謂是這個小區孩子的頭兒。較張燮長上一歲,張燮家住一棟二單元, 祝秉章家則住二棟一單元。只因之前祝秉章曾於親戚家寄住了一段時日,張燮一家剛搬來此地之時方並未見到他。
此番祝秉章見跟前張燮只拿眼瞅着自己,卻既不接過亦不吭聲,有些尷尬,於張燮身旁的石凳上坐了,開口說道:“這套書我家裡也有,我見你看這兩冊書看了很久,卻總不見你看下冊,所以我想你家裡大概沒有這一本……”
張燮聞言,默默伸手接過那書冊,半晌過去方低聲道了回謝。他二人當天並未多談,之後許多日也沒有。這冊書是張燮讀得最快的一冊《上下五千年》,不過三天便將五百頁的內容讀完。彼時他尚且不知祝秉章名姓,只知他常跟隨小區裡的小孩一道玩樂。之後是張燮第一次跟小區裡的孩子打交道,便是詢問祝秉章家住何處。隨後便一個人尋到祝秉章家中,忐忑難安地敲開他家的門,將書雙手奉還……
便是從那時開始的,彼時他兩人都還只是小學生,識字不多。張燮教會祝秉章學寫自己的名字花了很長時間。那時歷史與軍事是兩人的共同喜好,有許多個週末,兩人都愛一道前往市中心的新華書店看書。曾爲了收集《辭海》上各個朝代皇帝的條目而從早到晚地泡在書店之中,直到書店關門。
這樣的週末持續了不到一年,最後的那天,張燮與秉章亦如往常一般前往書店打發時間。他們喜歡前往二樓的科技類書籍的書架前看書,而非三樓的兒童專區,只因那裡人少安靜。那次張燮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放錯了位置的《二戰武器圖解》,他二人便一道並肩蹲在書櫃跟前讀得如醉如癡,一面還催促對方,嫌對方讀得太慢。不料此番未過多久,便見從頭頂上方忽地伸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飛快將兩人手中的書抽走。他二人隨之莫名其妙地擡頭一看,只見跟前站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男性店員,面色嚴肅,爲人古板,垂首掃了一眼書的封面,對他二人道句:“這不是小孩子該看的書,小孩子應該上三樓兒童專櫃。”
秉章還欲辯解一句曰:“可是我們想看……”
然那店員根本未聞見秉章的話,只徑直說道:“快走吧走吧。”說着便將那書放回了書架最上層,他兩人夠不到之處。
張燮並未多說,只沉默地拉着秉章一道離了此處,也並未前往三樓兒童專區,而是一道離開書店。那一天時間尚早,他們亦不欲就此回家。書店的後門正對着城市裡的人工渠,他們於是便沿着河岸一直走。那時不比現在,滿目的高樓大廈堆成石頭森林,城市的面積要小上許多。加之他們所居住之地乃是小城市,沒走多遠,便行出了市中心,來到城市的郊區。彼時那裡還是田野,田裡開着一大片一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一路上,秉章仍在抱怨之前在書店發生之事,張燮則沿途默默無語地跟隨,徑直想着心事。直到秉章發覺自己說話一直未曾得到迴應,方纔注意到張燮並未聽他講話。
遂秉章有些不悅地推了身側張燮一把,開口問道:“阿燮,一直不說話,想什麼呢?”
張燮方回過神來,答道:“我在想我剛纔看到的那本書標價二十元,我要存上多久的錢能將它買下來。”
秉章則道:“你剛纔就一直在想這事?”
張燮點頭。
秉章:“……”
隨後他二人步至一道鐵門前,此處禁止任何人通行,他二人算是走到了盡頭,乾脆在此席地而坐,背靠着身後遍地的油菜花。張燮說道:“阿章,你明年會上X中吧?”
祝秉章聽罷隨口答道:“嗯。”
張燮道:“我會跟你上同一所中學。”
祝秉章聞言笑答:“好呀。”
此番張燮卻是笑着說道:“其實剛纔我不是特別生氣,因爲有你陪我一起被趕出來,感覺不是很難過……”
秉章聽罷這話登時轉身將一旁張燮推倒在菜花田裡,一面撓他的癢一面嗔道:“哈,照你這麼說來你將我當成爲你墊背的了?”
張燮一面無力地推搡身上的秉章一面笑出了眼淚,二人在菜花田裡滾作一團,拂了彼此滿頭滿身的油菜花瓣。直到動彈不了,方並肩躺倒在地,秉章說道:“此番說好了,我們今後都要一直讀同一所學校……”
卻說之後不久便是張燮的生日,離張燮所計劃的省吃儉用以湊夠零用錢買下那本彩頁硬殼的《二戰武器圖解》尚有些許時日,卻意外地在生日這天收到了這本書的禮物,正是祝秉章送的。彼時張燮忙着體味喜悅與感動,尚且忘了詢問此書來歷,直到過去許多年後,某一日張燮爲秉章收拾幼年的玩具之時發現他小學時期收集的全套水滸金卡只剩下零星的幾張,便問他扔去了哪裡。只聽秉章答:“好像是和人換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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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燮問:“你當時急着用錢嗎?換錢做什麼?”
秉章答:“爲了湊錢替你買那本《二戰圖解》吧。”
張燮:“……”
三年初中與三年高中,六年的時光轉瞬即逝。高考那年,祝秉章考起了省外的大學,學校雖然差強人意,然仍是足夠支持少年背起行囊,告別這個生活了十餘年的城市,獨自步上求學之路。離家上學的那日,全家出動,前往火車站爲秉章送行。張燮亦一道隨同前往。在家中輾轉片晌,尋思有什麼可以當作紀念讓秉章帶去學校的,踟躕許久,直到父母催促他出門,方纔亟亟地將整個抽屜拉下,將放在抽屜最下層的一疊自己收集了三年的戰車卡片悉數抽了出來,用報紙包了幾層,一股腦塞進揹包,方匆匆揹着包跟着家人一道坐車前往火車站。
彼時火車站人山人海,祝家親友擠在火車站的一個角落裡,祝媽媽仍在往秉章包裡塞入各種食物,又一面不迭地吩咐道:“板藍根、黃連素、消炎片、止咳糖漿、雲南白藥……都在那個藍塑料袋裡,另外暈車藥在衣服外面下面左邊的口袋裡,車票在一旁的口袋裡。零錢在衣服裡面的口袋裡,與車票分開放,別掏錢的時候把車票帶出來了……去了學校要照顧好自己,生病記得去醫院……”車站環境嘈雜不堪,一干人等七嘴八舌說個不停。惟張燮從旁默默不語,獨自立於一旁,宛如一個局外人,將手裡抱着的揹包拽得死緊。
直到列車員開始催促乘客上車,祝秉章已經背好揹包、拎上箱子登上火車,張燮方匆匆將紙包從揹包裡取出,飛快塞到他的手上。正值這時,列車開始關閉車門,綠皮的車門鑲着兩扇窄窄的玻璃便將他二人分割在了兩個世界。那一瞬間,秉章聽見張燮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一年後,我也會考去你的大學,我們再在一起……”隨後列車員令秉章入座,車外的張燮便跟着奔至秉章座位的窗前,匆匆用手指在車窗玻璃上寫了兩個字。之後只聽頭頂傳來刺耳的鈴聲,秉章的父親上前將張燮拉離車窗。只見火車緩緩啓動,張燮跟着走了幾步,隨後漸漸小跑起來,將雙手攏在嘴邊喊道“記住我的話”,雖然不知道對方能否聽見。終於跑到月臺盡頭只得停下,便見一長列的車廂從自己跟前駛過。
而車窗裡的祝秉章一直追逐着窗外張燮的身影,直到列車奔馳起來再也望不見,方緩緩轉身坐回座位上。有些木然地盯着窗外的風景發呆,神色難掩惆悵。彼時的火車站位於城市邊緣,火車出站之後沒過多久便已行駛到郊外,只見太陽剛剛從田野對面升起。一絲晨光穿過車窗玻璃迷迷糊糊地晃入人眼,祝秉章眨眨眼睛,定睛一看,陽光已將車窗玻璃照得透亮。在那玻璃之上,正是方纔張燮寫的兩個字,一筆一劃,清晰用力——等我。秉章伸手撫在窗玻璃上,那字劃在車窗背面,是反向的,用手也抹不去,在陽光下閃着光……
一年的時間一點都不長,在張燮暗無天日、揮汗如雨的高三衝刺歲月中與秉章大一繁忙的軍訓與學業生活裡一晃而過。銀杏樹的扇形樹葉還沒有染成金黃,大學便又迎來一屆新生。那一年的高考,張燮超常發揮,高出重本線近一百分,然而他仍是不顧全家人反對毅然報了祝秉章所讀的學校與專業。在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祝秉章因爲學校放暑假也休息在家。他二人時隔多年又一次沿着新華書店後門外的人工渠漫步。然而這個城市宛如暴發戶一般的擴張速度,已經迅速佔領這個城市之內及其之外的土地,年幼之時河畔的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菜花田早已消失了蹤影。如今沿着河岸漫步,一直走到那架鐵門之前,皆是一大片被建築商收購之後亟待建房的荒地,其上長滿了野草。
他二人依然在那鐵門前坐下,秉章雙手枕着後腦,躺倒在地,嘴裡叼着一根狗尾草含糊不清地說道:“受不了了,我還沒有完全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卻已經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不變的呢……”
一旁坐着的張燮聞言笑道,意有所指:“你這麼說,是指你也會變的囉?”
秉章對曰:“嗯,肯定的吧。”
張燮聽罷斂下笑容,淡淡反問道:“是嗎……”
秉章則道:“當然了,我至少會變老吧,不可能永遠二十歲……”
張燮:“……”
隨後只見秉章坐起身來,扔掉嘴裡的狗尾草,隨手從一旁拽了一根長草的葉子,在手裡細細編成指環狀,一面說道:“……不過有些事情是一定不會改變的,比如我喜歡你這件事,想和你在一起這件事……”說着伸手拉過張燮的手,便將手中編好的草環套在他的無名指上。
張燮見狀感動與難爲情相互交織,將眼光聚焦在那草編的戒指之上佯裝不在意地打趣道:“拿個草做的環子就把我打發了,也太便宜你了。”
秉章則道:“這個先寄放在你那裡,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再把它換成鑽石的……在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麼是能夠長久的,連石頭都能風化,金子也能褪色……不過金剛石應該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石頭了吧,只有它才能代表我對你的感情……”
祝秉章說這話之時,周圍寂靜無聲,只有微風輕撫草尖與髮梢的輕柔觸感。似乎就是在那時,他對他許下的關於鑽戒的諾言,成爲彼此關於愛情的信念。彼時雖只是一句隨口而出的閒談,卻說得那樣認真。而他雖然沒有回答,卻聽得很專注,一直記在心裡,就這樣記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