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又一次到來，然而這一夜卻非同尋常。
等到大寒潮席捲整個世界之後，如果河岸城還在，市民也都活着，這一夜應該會被冠上“神蹟之夜”之類的稱呼，變成狂歡之夜。
這一夜，點點像是朝霞的金光照亮了河岸城。不是黯淡的油燈光亮，也不是搖曳不定的火把光亮，是神蹟之石……也叫黑石的光亮。
金光來自一盞盞非常奇特的燈，室外是由長長木杆頂起圓筒狀的煤爐，爐頂固定着一塊方方正正的石塊，隨着煤爐點燃，石塊漸漸亮起金光。
室內則是造型各異，總之都是用煤火燒灼石塊，讓那種奇異石塊發光。
河岸城市民都知道煤庫被燒了，卻不擔心這樣的光明會很短暫。煤爐熄滅，光亮也不會消失，幾塊煤足以讓光亮持續三四個小時。
河岸城的夜晚被黑石燈點亮之後，市民們對瓊恩的憎惡盡數消散，他們親眼看到瓊恩從大堆黑石裡挑出一顆顆石頭，然後向蒸汽之神祈禱，石頭在他手中亮起條條金線。
這樣的石頭由石匠打磨之後，就能將煤火變成光明，瓊恩是蒸汽之神選民的說法終於從荒謬的笑話，變成了將信將疑的可能。
瓊恩依舊是人，從上午忙碌到傍晚，做了幾百次祈禱，讓每家每戶，每個工作場所，每隊警衛隊員都有了明亮而穩定的燈光之後，他就打着呼嚕睡着了。
到了傍晚，市民議會才終於做出決議，同意設立蛇民營地，讓蛇民用勞動換取糧食、衣物和溫暖。
不僅是因爲瓊恩展現的神蹟，“蒸汽先鋒團”領導的城市研究所拿出了五部做了若干小改進的蒸汽機槍成品，還有新型迷你蒸汽爐和新型蒸汽雪橇的設計圖。
新官上任的託比昂暫時擺脫了“河岸城有史以來在任時間最短市長”的危機，內恩隊長的憂懼也減弱了不少。
雖然沒有上百部蒸汽機槍將整個河岸城圍住，但在圍住了城市的鐵皮圍牆上，上百盞黑石燈照亮了大片地域。加上四面哨塔安放的蒸汽機槍，以及裝上了聚光罩的黑石燈，至少這一夜不再擔心掠食者會侵入河岸城了。
一早瓊恩在自己的家裡醒來，看着瑪莉安端來的熱羊奶、白麪包、奶油薯泥和肉腸，以爲自己還在做夢。
“託比昂、爺爺，交代，最好的食物，你吃。”
瑪莉安的工作……或者說是身份也被確定了，那就是瓊恩的侍女。
瓊恩說：“還有你，瑪莉安。”
強迫蛇民少女跟他分享了有生以來最豐盛的食物（烤雪鼠什麼的也不錯就是沒調料），瓊恩嚴肅的說：“這樣的食物就是責任啊，瑪莉安，我們要對得起大家的期許。”
瑪莉安很懂事的點頭：“我會……努力，幫助大家。”
吃飽喝足後才洗漱，瑪莉安還鬧了不少笑話，瓊恩不得不教她。
然後瓊恩發現，瑪莉安雖然換上了又長又厚的熊皮大衣，裡面卻不是正經的內衣，依舊胡亂裹着又髒又臭的織物。
瓊恩把母親的內衣給了她，不等離開，少女就脫下了大衣，嚇得他趕緊轉頭閉眼。
“太髒，身體。”
瑪莉安也害羞了，卻不是因爲脫衣服。
瓊恩只好又把大衣遞給她：“先忍耐一下，忙完工作，我帶你去澡堂。”
原本勾勒出窈窕曲線的身體又被遮住，沒來由的，瓊恩覺得很遺憾，又爲這遺憾而臉紅。
少年很自責：“亂想什麼啊，還有太多事情要做。”
心中蕩起溫熱漣漪，蒸汽之神懶懶的說：“好孩子，你會有好報的。”
帶着瑪莉安來到研究所，夥伴們用曖昧的目光和笑聲迎接。瑪莉安是不懂，瓊恩隱約懂了，有些尷尬又有些羞惱，只好裝作沒懂。
他先了解了各項工作的進度，克勞爾還在繼續做核心爐的改進設計，凱文接手了蒸汽機槍的監造，德米接手瓊恩的迷你蒸汽爐試製。貝尼則在整理人手，來研究所報名的人一茬茬的，大門都被堵上了。
大倉庫裡多了幾座鍛爐，蓋斯帶着不少管道工兼職鐵匠，正在做鉚接工藝的測試。這是僅次於黑石燈和蒸汽機槍的項目，不管是新型迷你蒸汽爐還是核心爐的改進，都建立在鉚接的基礎上，老會長對這事非常上心，讓蓋斯專門盯着。
蓋斯對瓊恩說：“黑石燈沒那麼急，別像昨天那樣又累暈了。研究的事情，我看克勞爾和德米也頂得上，你也不必親自上了。”
“先帶着瑪莉安去南邊吧，會長和內恩隊長一早就去了，說收容了一些蛇民。到現在還沒結果，恐怕不太順利。”
剛說完，瑪莉安已經衝出去了。
南面靠近大河的地方，鐵管和鐵皮在山坡後面隔出了一座臨時營地，幾十個衣衫襤褸的蛇民佝僂着蹲在地上，幾個年紀大一些的蛇民在跟託比昂和內恩交談。
俯瞰營地的山坡上，十來個警衛隊員端着蒸汽槍，警惕的打量着蛇民，還有部蒸汽機槍立在三輪人拉小車的車廂上。
瑪莉安一到，手舞足蹈，用異常豐富的肢體語言，配以零碎的詞彙，跟那幾個老蛇民交談起來，讓託比昂和內恩同時鬆了口氣。
“還好有瑪莉安，不然只有用……”
內恩拍了拍蒸汽槍的槍托：“這個，來幫我們跟蛇民溝通了。”
託比昂還不太放心：“蛇民跟掠食者，真的能分清楚嗎？”
瓊恩打保票：“瑪莉安說過，掠食者是吃人的，遠遠就能聞出他們的味道。”
內恩也說：“昨天我們檢查過掠食者的屍體，他們至少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比我們還高還壯，這些蛇民比我們還瘦弱。”
託比昂點頭，這下他徹底放心了。
“昨天能夠說服大家接納蛇民，是我給大家算了筆賬，情況非常不妙啊。”
老會長談起了河岸城的現狀……
河岸城現在有市民兩千兩百二十八人，去掉老弱病殘和照顧老弱病殘的，維護核心爐和管道的，守衛物資倉庫的，搞研究和製造的，廚子醫生之類負責後勤保障的，貴族區那些人以及真神教會的，能動用的人手極限只有四百四十二人。
這是男女都算上，還包括了警衛隊的一百零五人。
再減去運輸和雜務需要的人手，也就是三百人不到。
這意味着，拿起武器保衛河岸城，以及去挖煤的，總數只有三百人。
收留蛇民自然能解決人手不足的問題，比如內恩隊長想挖的壕溝，想堆的冰牆，還有去煤礦挖煤，換成蛇民，河岸城就只需要出些人監督。
“但我還沒跟他們說，糧食其實不太夠了。”
“瓊恩，我才發現，上次莫里斯賣給飛艇商人的糧食，比他記在賬上的多了十幾噸！”
“現在糧倉裡還有三十多噸小麥，四十多噸地薯，按一個大人一個月只吃十公斤糧食計算，只夠兩千人吃四個月啊。”
託比昂冷笑：“還得感謝莎爾佳小姐的仁慈，她只是燒了煤庫沒去燒糧倉，不然我們就得餓死了。她恐怕還是打着逼我們丟下河岸城逃難，最好逃到太陽高地的主意。”
“小寒潮馬上要來了，緊接着就是大寒潮，蒸汽溫室的這一季收割應該能趕在大寒潮之前。不過你也知道，大寒潮前這一季收穫很少，能攢出兩個月的量就不錯了。”
“這就意味着，我們最多隻能收容幾百個蛇民，議會的決議也是這個意思。”
“剛纔跟蛇民溝通的時候，說像他們這樣的蛇民部落還有上百個，都在往這邊來。”
“收留幾個部落沒問題，其他蛇民呢？他們得到了消息，肯定都要奔着這邊來吧？那就不好辦了。”
內恩隊長很理解託比昂的擔憂：“到時候不收，只能把他們當做掠食者驅趕，收下的蛇民肯定不滿我們屠殺他們的同類，會在我們背後搗亂。”
“收的話，那可是上萬人啊，我們根本供養不起。到時候不管爐火燒得多旺，蒸汽有多強，河岸城都會被毀滅，我們都餓死了。”
兩人看住瓊恩，眼裡都充滿了期許，他們等待着瓊恩……嚴格說是蒸汽之神再降下神蹟。
以前是嗤之以鼻，現在嘛，有了瓊恩展現的神蹟之光，這份期許至少有五六分認真了。
瓊恩本是一腦袋漿糊，設計機器什麼的他腦子很清靈，這種涉及到成千上萬人命運的大事，他哪擔當得起。
不過心中涌動的熱流讓他有了底氣，蒸汽之神在交代他。
“這些困難都有辦法解決……”
瓊恩說：“但能不能讓大家全心全意的工作，把辦法變成現實，這纔是真正的困難。”
“像莎爾佳這樣的人，真的只會有一個嗎？”
這個反問讓託比昂和內恩沉默，這也是他們的擔憂。
“還有，貴族區那些人，還有真神教會的人，爲什麼沒算在人手裡？”
“他們肯定還囤積了大量糧食吧，那些沒記在賬上的糧食，未必是賣給商人了，說不定是被農場主自己截留了呢？”
瓊恩繼續說：“他們憑什麼置身事外？就因爲有錢，或者信仰什麼真神？”
託比昂張嘴想說，那些人不一樣，強迫他們會破壞律法，會搞出很大的亂子，至少湯瑪斯法官會反對。
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是啊，憑什麼，他也是這麼想的。
內恩隊長卻說出了口：“那些人是有錢人，他們覺得自己出錢就行了，強迫勞動、分享物資是破壞律法，破壞人類天生就享有的……自由。”
這個世界雖然小，卻還是靠錢幣運轉的。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錢幣，太陽高地的銀幣在城市間的貿易裡被廣泛接受，而城市自身的運轉，從食物到衣物，再到煤炭油脂之類的物資，都是市民們通過各自的勞動，獲得錢幣後再買到的。
除了蒸汽核心爐、蒸汽管道、物資倉庫之類的設施是城市公有的，其他產業大多是私有的。比如蒸汽溫室，每座蒸汽溫室都屬於不同的蒸汽農場主，他們也住在貴族區裡。
河岸城倒不是全由這些人做主，不然託比昂不會這麼容易就當上市長，以市長爲首的市政所擁有很大的權力。蒸汽溫室必須將大部分收穫用比較穩定的價格賣給城市，這也是過去若干年抗衡寒潮獲得的經驗。
“律法……自由……”
瓊恩的語速驟然加快，表情卻有些糾結，像是不理解自己說的。
“好吧，那我們就講律法，講自由。”
“我發明了蒸汽機槍，是不是該給專利費？”
“我展現了神蹟，給大家帶來了光明，該不該有回報？”
“我們蒸汽先鋒團，加上研究所和研究所的工坊，接下來還會發明和製造更多的機器，是不是該獲得錢幣，而不是無償交給大家用？”
“我相信等新的迷你蒸汽爐造出來，再到改進了蒸汽核心爐，哪怕把所有河岸城的銀幣銅幣都給我，也不到該給我的報酬的零頭。”
聽到這託比昂和內恩都變色了，問題是瓊恩說得對。
內恩隊長勉強笑着說：“你不會這麼做的，對吧瓊恩？”
瓊恩說：“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所以我不容許其他人也這麼做。”
託比昂牙痛似的抽氣說：“你的意思是……”
瓊恩這時候的神色又堅定了，顯然對自己說的堅信不疑：“現在有掠食者，後面有大寒潮，說不定還有雪人，我們缺人手、糧食和物資，河岸城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我們不能再有富人窮人的區別！”
“每個人有什麼用處都要用上，所有物資都要集中分配，包括住所。”
“貴族區那片地方有蒸汽管道，每個房間都有二十度，住在裡面的卻是健康的大人，不該是老弱病殘嗎？他們最需要那樣的環境！”
託比昂嘆氣：“每座城市都有緊急狀態法案，我正準備啓動法案，可遠遠沒到這個程度。”
內恩隊長有些動容：“我覺得這很公平，但是會惹出大亂子的。”
瓊恩話風一轉：“物資好解決，等我們造出了蒸汽雪橇，再造蒸汽挖掘機，挖煤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了。”
“糧食也好解決，造出小的但能跑很快的蒸汽雪橇，我們可以組織狩獵隊。現在寒潮逼近，野獸都在成羣活動，收穫應該很多。”
“我們還可以建造新的蒸汽溫室，種蘑菇，蘑菇生長得很快，能補充一部分糧食。市民不會種，蛇民會種。”
“就算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我們還可以深入到大河對面。蒸汽之神告訴我，那裡埋藏着史前世界的文明，我們可以挖掘出很多東西，這也需要蛇民帶路。”
他說了一通很鼓舞人心卻缺乏細節的話，又轉了回來：“但得讓大家全心全意的投入工作，這就需要公平，最大的公平。”
這顯然又是威脅了……
託比昂搖着頭說：“這不可想象，就算是臨時措施，等一切結束後，大家也會亂得無法想象的。”
內恩隊長有了些懷疑：“這就是蒸汽之神的信仰嗎？公平？”
瓊恩也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他眨眨眼，又堅定了：“但我知道，只有這樣，大家纔有希望活下去。”
“瓊恩！”
瑪莉安的溝通正好告一段落，她跑回瓊恩身邊說：“吃飽、溫暖，保證，他們願意，什麼都做。打掠食者，也行，復仇！”
又很開心：“阿什卡長老，見過，母親弟弟還活着！”
少女第一次展露的笑顏頓時讓瓊恩失神，直到蒸汽之神嘀咕“收斂點“，纔回過神來。
他看向託比昂和內恩，眼裡滿是希翼。
市長和警衛隊長對視了一會，一個眉頭豎起，一個微微咬牙，都下了決心。
內恩說：“我會給他們工具和物資，讓他們在這裡挖溝堆牆，給自己造住的地方，衣服食物就麻煩市長安排了。”
託比昂點頭：“放心，會讓他們吃飽穿暖。”
瓊恩腦子裡閃過渾身裹着髒亂布條，皮膚滿是泥垢的少女身軀，下意識的道：“還得給他們鍋爐，讓他們可以燒水洗澡。”
老會長瞪眼：“那可不……”
頓了頓，又改口了：“只要你能讓河岸城的市民天天洗熱水澡，他們就可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