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皇后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總知道皇帝自和順入宮之後便氣不順,對昌恩宮都有疏遠之意,故而更不敢拿宮妃爭寵這種事去煩他。左思右想,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只好去見壽康。
原來端貴人和之前入宮的靜嬪爭執起來,靜嬪說她以下犯上,端貴人卻不說話,只是哭,薛皇后再三問了,端貴人才說總之是她的錯,惹了靜嬪生氣了。薛皇后問不出個所以然,就只好去詢問跟着的奴才。然後才知道靜嬪入宮雖然日久,但並不得寵也無子嗣,見了有孕的端貴人之後心裡泛酸,便說了端貴人幾句狐媚惑主之類的話。端貴人不甘示弱,就頂了幾句嘴,這就吵吵起來了。這事兒兩人都有錯,但一來嬪的地位不算低,二來端貴人是有身子的人,也不好罰,所以皇后便不好自己做主,只得拿來和長公主商量。
壽康聽了也覺得這事兒不是自己二人可以擅專的,但也明白皇后對於皇帝最近脾氣不佳的顧慮,“太皇太后可有什麼主張?”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不好,並不敢拿這樣的事兒去打擾。”自從那次爲太后說話的事兒之後,太皇太后便病了。太醫看了半天只敢跟皇帝說這就是人年紀大了,換季的時候有不適應。然後私下裡纔敢跟壽康還有薛皇后說,這是心病。壽康聽了皇后的解釋半天沒吭聲,“那也罷了……靜嬪行嫉妒事,且先禁足在自己宮裡,端貴人以下犯上,但有孕在身,也禁足罷。等陛下……心情好些再議。”薛皇后心知也只能是這樣。皇后雖尊,但宮妃位分升降也不是她自己能說了算的,凡是重一些的處罰都得跟皇帝或太皇太后請示,如今太皇太后身體不好,皇帝心情更差,她也只好依靠壽康做個主,免得日後皇帝責怪。
“是,陛下近來心情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外頭的事兒不順心了。”薛皇后就算不是神棍,不會掐指一算也知道這事兒八成兒就和壽康見和順有關,這麼問自然是試探的意思。
壽康卻是知道緣故的,當下便只是語焉不詳,“大約罷。這些事兒咱們這些婦人也不好說什麼,回了後宮就別讓陛下煩心了。”
薛皇后見壽康一點兒沒打算露出口風來,也就沒再試探,又說了幾句宮務就回去了。
薛皇后一走,原本侍立一旁的攬星便拉了傍日等人跪下。壽康心裡也明白,便嘆了一句,“罷了,起來罷。我當初留下你們就是說明我不介意這個了。”
“奴婢原也以爲長公主是放下了。”攬星伏在地上道,“但看到現在才知道長公主這只是在和陛下賭氣罷了。”
壽康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住口,然後命衆宮人退下了,“往日看你還是個穩重的,今兒這是怎麼了?”
“奴婢等第一天到長公主身邊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陛下送過來的,是要看着耿氏的。後來跟着長公主回宮,這任務就變成了看着您。陛下怕您怨他,怕您不原諒他,所以處處都讓我們瞧着,都讓我們勸着。三月十五那日……奴婢和抱月去坤德宮稟報時……公主,這些年,您苦,陛下也苦。如果有選擇,奴婢想,陛下是不會殺了駙馬和小世子的,但陛下是萬乘之君,是天子,他豈能爲了親情就置天下臣民之福禍而不顧呢?陛下也是無可奈何啊。”
壽康端坐着不動,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像,“所以,我纔是那個傷人心的人,是麼?攬星,你告訴我,我哪兒還傷他了?是作爲一個臣子還是作爲一個姐姐?”
“長公主作爲姐姐,卻行臣子事,這便是傷陛下。”攬星磕了個頭,“奴婢知道這話聽着沒道理,但請長公主想想,陛下把您當成姐姐,您卻處處以臣子自居,處處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置陛下於何地了呢?這不是和陛下賭氣,又是什麼呢?”
抱月也道:“長公主,奴婢知道您總覺得陛下把您當臣子,但試問哪個君王會自己生氣卻全然不對臣子發作呢?”
懷辰一直聽着,此時突然道:“長公主恕奴婢大膽,難道對於您來說,活着的人還不如死去的人重要麼?”
“那是我的青兒!是我的親生兒子!”壽康怒道,“他才十二歲!他做錯什麼了?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有一個皇帝舅舅!但即使是這個,也是我造成的!”
“長公主,奴婢沒做過母親,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滋味。但奴婢看過鄰居家的姐姐做姐姐。奴婢那鄰居家原本也是個做官兒的,官位雖然不顯,但養家餬口,讓一家子過得體體面面的卻是沒問題的。後來那鄰家的叔叔也不知是犯了什麼事,自己下了死牢,家也被人抄了,只留下一家婦孺沒人管,連吃穿都沒個着落。沒過多久,他夫人又病死了,家裡更是隻剩下一個長女和兩個幼弟、一個小妹。一開始那位姐姐還靠做些針線、去大戶人家幫工掙些錢養活弟妹,但後來兩個弟弟大了一些,要念書了,姐姐這幾個錢就不夠了。您知道她去幹什麼了麼?前幾日探親的時候,奴婢的母親告訴奴婢,她在街上遇到買人命的,要她替一個滿門抄斬的大戶人家的小姐去死!她就答應了,拿了人家五百兩銀子就被換進了死牢!五百兩!長公主,這點兒銀子不要說換萬里江山,就連您每年過年打賞這昌恩宮上下都不止這個數兒!我那鄰家姐姐就爲了這五百兩,就爲了讓自己弟弟們唸書掙個前程,就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且,她甚至都沒機會看自己的弟弟們報答她了……”傍日說着說着竟哭了,“長公主,您救救她罷……小時候兒……小時候兒她還帶着奴婢踢毽子、翻花兒,還會給我講故事呢……”
壽康愣愣地坐了一會兒,“走,咱們去御書房。傍日,待會兒,你就把這段兒話再給陛下講一遍。一個字兒,都不許少。”
壽康從來沒主動來過御書房,所以當聽說壽康長公主到的時候,皇帝雖然仍舊生氣,但也有些好奇。
壽康第一次見了皇帝沒行跪拜禮,只是福身問安,然後便叫過傍日,“陛下,這丫頭說要給陛下講個故事。”
傍日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當下便邊哭邊講,講完之後還磕了幾個頭求道:“奴婢自知失禮,但求陛下救救我那位姐姐,她真的是無辜的!”
皇帝看了一眼似乎並不動容的壽康,也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兒。過了許久,皇帝才緩緩地道:“你這姐姐倒是知道疼自個兒弟弟,做她的弟弟也真是好福氣。”傍日哪裡不知道皇帝這話就是說給壽康聽的?但現下火燒眉毛的時候,她哪兒有空管那麼多,只顧着自己叩頭求情,“奴婢知道姐姐代人入獄有違律法,也不敢求陛下饒她這宗兒罪,但好歹……求陛下饒她一命罷!”皇帝輕輕地嗯了一聲兒,“你可知道她是替誰去死的麼?”
傍日搖頭,“但奴婢知道,這一家子都被押進了刑部大牢,只等陛下硃筆勾決然後秋後處斬。”
皇帝擺擺手,“那讓成維跟着你去,把你那鄰家的姐姐認出來,然後此案重審,如果果然有冤屈,朕不會不管。去罷。”
傍日大喜,趕緊擦了擦眼淚,叩謝皇恩,然後便跟着成維往刑部去了。
壽康見此間事了,便也不多說,只是行了個福身禮,淡淡的說了一句,“陛下英明,壽康告退。”說罷便要退出去。
皇帝一捶御案,霍然起身,“皇姐要做臣子,那現在這樣是做臣子的道理麼?”
壽康聞言便跪下了,“罪婦該死。”
皇帝冷笑一聲,讓宮人退下,然後緩步踱到壽康身邊站住了,“皇姐,你想說這句話很久了罷?”
壽康看着皇帝衣上耀目的龍紋,只是沉默着。
皇帝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她回答,心中更是惱怒,“朕前幾天病成那個樣子也不見皇姐來看過一次,問過一聲。今兒爲了個丫頭的鄰居的冤情卻巴巴兒地來了。可笑朕不知道,竟還以爲是姐姐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有朕這麼一個親弟弟呢!”壽康仍是不說話,皇帝冷哼一聲,又道:“看來是朕這個弟弟比不上傍日的那個姐姐了?”
“人家的姐姐都是最疼自個兒的親弟弟,只有朕的姐姐除了自己的親弟弟,哪個兄弟妹妹都知道疼!”
“陛下,天子無親。而且,如果陛下當年殺的是我,我也可以無怨無尤,心甘情願。然而,陛下沒有,陛下殺的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榮安打碎我一支碧玉鳳簪,我不覺得疼,因爲那只是一個玩意兒罷了。但陛下挖了我的心啊……您不許我死,難道還不許我疼麼?”
“我沒有不原諒陛下,沒有不原諒我弟弟,他的難處我都知道。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爲什麼不肯諒解我,爲什麼不許我覺得疼……”
皇帝沒說話,壽康擡起頭看着他,輕聲道:“也罷了……陛下若還拿我當姐姐,就放我去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罷。”
皇帝心中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