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慕容煜在宮中大擺筵席，三品以上的大臣皆可攜家眷赴宴。那一日，也是他剪除慕容啓羽翼, 誅殺亂黨, 肅清朝綱的第一步。
離蟄伏之期僅有八日, 清漪的身體已經漸漸起了變化, 本就白皙的臉上愈見蒼白, 法力僅能使出五成。王后身份使然，在粉黛的掩飾下，她還是出席了這個宴會。
衆人按身份尊卑入席, 慕容煜乃秦王，坐在主席, 清漪乃王后, 身份僅次於他, 居右席。隱月是新封不久的夫人，本沒資格坐在慕容煜身旁, 但他爲了顯示恩寵，不顧禮法，讓她坐在他左邊，衆人皆是一片譁然。
清漪倒神色如常，只慕容煜和隱月言笑晏晏時, 執杯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 杯中的酒水灑了出來, 落在上好的錦緞上, 轉瞬便被吸乾, 只餘一個印記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那時候孫文德尚未和柳毓和好，但她是太尉府嫡妻, 又對慕容煜有救命之恩，於情於理都不該缺席這個宴會。從水鏡裡端詳她的臉色，除了有些浮腫和蒼白外，倒也沒有我初見她時那麼嚴重。她不時幫孫文德佈菜，盡顯賢淑本色，孫文德卻只是冷淡迴應，碰了釘子，她的熱情也褪去大半。
美人，歌舞，美酒，自古以來就是宴會的必備品。君臣同樂，共迎新年，氣氛恰到好處，衆人臉上皆染上了幾分醉意。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宴會已接近尾聲。王海悄悄上前，附在慕容煜耳邊低語幾句，慕容煜淡定地抿了一口酒，面上無甚反應，眼中卻有凜冽的殺意一閃而過。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絕不可能只是一場簡單的饕餮盛宴，慕容煜那時的荒唐行徑也不僅僅是出於被清漪拒絕之後的灰心絕望，更大意義上，是他用來麻痹衆臣的一種手段。
帝王權術何其複雜，必不是我這等單細胞生物所能看透的。只是不久前他還躺在清漪懷中，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尋求安慰，如今卻成爲了一個殺伐決斷，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英明君主，不知是我眼拙還是他太善於僞裝。
負責保衛王宮安全的禁軍將設宴的海清晏圍得水泄不通，連只蚊子都飛不出去。慕容煜揮了揮手，便有一個內監對着神色迷茫的衆大臣高聲宣讀着慕容啓的罪狀，連同他的黨羽名單，聖旨的最後，是對他們的判決：列席者就地處決，餘者抄家，三日後斬首示衆。各大臣臉上的表情由放鬆漸漸變成疑惑，最後轉變成驚恐。
御座上的慕容煜，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冷眼旁觀着衆臣各異的神情，飲酒的動作沒有慢下半分。
原本一團和氣的宴席瞬間鮮血四濺，有膽小的直接暈了過去，膽大的也忍不住渾身顫抖。
慕容啓本就是狐妖附身，視人命如草芥，原先的慕容啓有謀反之心，他剛好成爲替罪羊了。對於同伴的相繼死去，他連眼皮都沒擡過一下，只在鍘刀伸到他面前時，現出了原形。九條雪白的尾巴自他身後現出，一下一下地抽動着，帶起不少塵土。
“啊！妖怪啊！”自判決書下來後，一直儘量減少存在感的銀霜夫人此時卻淒厲地尖叫一聲，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場內衆人死的死，暈的暈，還有幾個心臟強大的，此刻也是面色慘白。
一邊倒的局勢瞬間向另一邊倒去，慕容啓衣袖一揮，場內的活物都被定住，只餘清漪、慕容煜、隱月三人與他大眼瞪小眼。
殿外幾隻寒鴉飛過，與他放肆的笑聲混在一起，顯得陰森可怖。他踢了踢倒在地上裝死的銀霜，譏誚道：“沒膽色的東西，在我身下輾轉承/歡時可不是這種死魚模樣。”
剛纔還覺得奇怪，她能想到放蛇傷人，不至於膽小如鼠，況且還臉不紅心不跳地目睹了那麼多血肉橫飛的場景，怎麼纔看到幾條狐狸尾巴就暈了過去，原來之前清漪口中的那個奸/夫是慕容啓。想想便覺得合理了，日日偷情的俏郎君突然變成了長着九條尾巴的妖怪，即便這個妖怪有一副美豔皮囊，帶來的驚嚇也是半分不少的。
慕容煜被戴了一頂這麼大的綠帽子，居然沒有怒髮衝冠，話本子裡不是說君王是普天之下最好面子的人嗎，即便他與銀霜沒有夫妻之實，畢竟也存了夫妻之名，如此無動於衷實在是令人費解。
胡思亂想間，狐妖已和慕容煜相對而立。九尾白狐容貌出衆，天生帶一股風流媚態，慕容煜在這樣的絕色下，居然半分都沒被比下去。
“原本沒打算這麼快現原形的，不過也好，提前讓我美餐一頓，也算迎接新年了。”
不等慕容煜回答，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清漪身上，邪笑道：“美人兒，我們終於見面了。”
慕容煜冷眼看着清漪，漆黑的眼中全是凍結之色。
清漪冷淡地掃了狐妖一眼，沒有說話。
“你跟着一個凡人有什麼出息，不如跟着我，保證你過的比神仙還快活！”狐妖說完這一番意有所指的話，還不知死活地想將爪子攀上清漪的肩膀。
在他即將要觸到時，一道紫光迅捷地劈了過來。他靈巧一閃，還風/騷地攏了攏胸前的狐皮，笑得邪魅而又張狂。
“呵，脾氣還真大。凡人碰得，我卻碰不得嗎？”說着，他又想向清漪靠近。
慕容煜擋在她身前，冷哼道：“你傷我國中百姓，如今還出言不遜，真當我國中無人嗎？”
“哈哈哈……”狐妖仰天大笑，眼中盡是輕蔑，“愚蠢而又自大的凡人，當真以爲小小的咒術師就能制服我？你還不知道吧，你視若珍寶的王后一直把你當成修煉的工具，如今她仙身既成，就要把你一腳踹開了。”
“住嘴！”慕容煜一直處在隱月的符陣保護中，受了激將法，雙目赤紅，揮舞着寶劍就要踏出符陣，向他刺去。狐妖譏諷一笑，從掌中蘊出一個白色光球擲嚮慕容煜。
見狀，清漪忙凝神運氣，用一道道紫光籠罩住他，形成一個結界，狐妖的攻擊都被擋在結界外頭，彈了回去。
狐妖險些被自己的招數傷及，堪堪避過，隱月立即乘勝迎戰。
蟄伏之期漸進，清漪本就虛弱，如今又耗損大半真氣，編織出這個結界，將慕容煜護在其中，更是有些體力不支，她掩脣咳嗽幾聲，之後便不動聲色地將染血的袖口收到身後。
我看的驚心，生怕她會倒下，但她從不在人前示弱，即便支撐地十分勉強，也還是勉力支撐着。
隱月能看出清漪的真身，誠然法力不弱，但狐妖的修爲更高，又吸食了那麼多精元，隱月漸漸落於下風。
清漪不知道隱月有沒有將事實對慕容煜和盤托出，但剛纔狐妖口不擇言，她覺得還是有必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個僵局。她思慮半晌，偏頭望向慕容煜，開口道：“阿煜，我……”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爲沒人傾聽，慕容煜只目不轉睛地關注着狐妖和隱月的戰局，手指緊握成拳，儘管清漪比隱月還要虛弱，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更別提問候一句。
清漪有些不是滋味，默默地將話咽回肚裡，不再試圖開口。
突然，一陣狂笑聲響起，隱月沒躲過狐妖的攻擊，光球打在胸前，重重摔倒在地，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隱月！”慕容煜大吼一聲，目眥欲裂，想飛身過去抱住她，奈何被結界困住，無法動彈。
清漪聞聲望去，狐妖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的印伽，像是要使出絕殺技，一旁的慕容煜還在嘗試着衝出結界，臉上的急迫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她眉心緊蹙，立即祭出花神族的絕殺技，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光芒匯聚，形成一道七彩光矢，她拼盡全力御使着這簇光矢向狐妖后背發出重重一擊。
時間彷彿停在這一刻，五彩繽紛的光芒籠罩下，像是雨過天晴後的彩虹。
光芒散去之後，狐妖重重倒地，無邊無際的鮮血包圍住他，一身雪白的狐狸毛被染成了血紅色。清漪能夠偷襲成功，只因爲抓住了狐妖最無防備的時候。
即便如此，也是將最後一點力氣都耗盡了，結界也隨着主人的筋疲力竭而崩塌。狐妖一死，被定住的衆人也紛紛解除禁錮，剛一恢復意識，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場景。
慕容煜如蒙大赦，一個眼神都沒有投給清漪，就飛跑過去抱住隱月，顫抖着用衣袖擦去她脣邊的血，“你怎麼樣了？”
能夠堅持到這個時候，已是極限，清漪單薄的身子晃了幾晃，癱倒在地。秋棠見狀，當即瞭然，含淚扶起她，“娘娘，您怎麼樣了？”
緩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氣，她虛弱一笑，“無礙。”
隱月受的大多是外傷，吐了不少血，渾身被鮮血染紅，而清漪受的是內傷，只臉色看起來慘白若紙，不像隱月那般觸目驚心。但修行之人都知道，看不見的傷才最嚴重，之後她反噬得那麼厲害，因是這次埋下的禍根。
像是應景般，早已停住的紛揚大雪重新飄落下來，落在她的髮梢間，清冷的眉目間也染上了雪花，愈發像冰雪美人，她已沒有力氣一一拂去，寒意長驅直入，她被凍得微微顫抖，嘴脣發紫。
喘息間，慕容煜已抱着隱月行至清漪身前，漆黑的眼中難辨喜怒。
這是今夜，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她，清漪費力地擡眼，迎上他的視線。
“他說的，都是真的？”
清漪愣了愣，沒有回話，碧色的眸中無悲無喜。慕容煜將她的沉默當做了默認，自嘲道：“從前，我總以爲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但只要我精誠所至，終有金石爲開的一天；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你根本就沒有心，我只是你成仙的一個工具，高興時哄一鬨，不高興了，便隨手丟棄，對麼？”
他這話說的就沒良心了，如果清漪真的只是把他視爲工具，爲何要拼着修爲盡散的風險，替他織結界，替他救隱月，除掉狐妖？他現在倒撇的乾淨了，既然如此，爲何當初要去招惹她？
清漪沉吟半晌，清冷的眼掠過他懷中的隱月，停在他臉上，他怪她傷了他的心，可他今日的所作所爲，又何嘗不是寒了她的心。她讓秋棠的力道鬆開幾分，強自支撐着，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道：“你這麼生氣，是因爲我利用了你？”
大概是覺得氣息不暢，她緩了很久，才接着道：“可是你忘了嗎，自隨你入宮之日起，我就說了這只是一場賭局，玩得起，繼續，玩不起，就離我遠遠的。”
“阿煜，這是你自己選的路，怨不了別人。”
“呵呵，是嗎？”他大笑出聲，眼中卻無半分笑模樣，“我輸了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誰。”
圍觀的衆人皆識趣地散去，只餘慕容煜和他懷中的隱月，清漪和秋棠還站在原地。
“我玩不起了，清漪，從今往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的目光最後一次落在清漪身上，腳步踩在雪地上，沙沙作響，逐漸遠去，像是爲誰的離去哀歌一般。
兩人走到這一步，終歸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