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貴君這話雖是對着文夏詠說的,可是那上挑的眼神卻分明是斜斜地朝着莫如焉看去的。
安瀾有心撮合錦親王與自家的小弟,擺明了就是說明文家仍是聖眷優隆,甚至對自己亦是青眼有加。
這情勢莫如焉當然明白,然而對於文貴君此番明顯無知的挑釁表情,他只是回以一個淡淡的脣角上揚的表情,看似在笑,實際卻是完全看透了他的這點小小心思而不屑一顧。
這使得文柳當場就有些心氣難平,然而另一個和他一樣帶着滿肚子火氣的,就是玉錦瑟。
宮侍們早在安瀾說錦親王要賜墨寶時就已經伶俐地擺上了文房四寶,而且不是擺在別處,偏偏就是文夏詠的旁邊,這也難怪,東西是要賜給文小公子的,自然要離得他近些,可是也難說不是女帝背地裡授意的。
“錦親王,請!”安福客客氣氣地朝錦瑟彎腰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錦瑟的臉上勉強地堆着笑,她的腳雖然一步步在向文夏詠那裡移去,卻是奇慢無比,畏手畏腳,估計照她這個速度,沒個把小時還到不了。
安瀾心頭好笑,面上卻是和藹地故意對文夏詠說道:“文小公子想必尚不知道吧,朕這錦親王可是大週數一數二的才女,當年亦也是你奶奶文太傅的得力門生,她的墨寶,可向來是千金難求。”
文夏詠乖乖地低頭應了聲:“是。”,然而此時那垂下的眉眼分明是斜睨着亦步亦趨朝他走來的玉錦瑟。
心頭一時火氣,便不冷不熱地又道:“皇上,夏詠看錦親王似乎並不怎麼情願呢……”
錦瑟心頭一動,對上文小公子幾乎可以冒出火來的眼睛,她乾巴巴地一笑:“本王只是在思索該作詩還是作畫賜給小公子~~ ”
“我看你是壓根都不想看到我吧!”
他這話一出,登時文貴君就覺得有些不妥,隨即不悅地看着他,警告他謹言慎行,“夏詠,不得放肆!”正想替他向女帝請罪時,卻見安瀾哈哈大笑道,安撫地拍拍文柳的手道:“朕看你這弟弟倒是直爽可愛得很,無妨。”
隨即,她又板着臉對着錦瑟道:“錦親王,文小公子今日是朕的貴客,你若是不好好地讓人家滿意了,明日朕就罰你天天去文小公子府上天天畫畫!”
她這話分明是戲言,可是錦瑟卻險些沒嚇到腳下一個踉蹌,哀怨地看了眼安瀾,她不敢再推脫,直接走到了文夏詠的面前,對着他得意的眼神,客客氣氣地問道:“文公子想要什麼樣的墨寶,儘管開口。”
錦瑟本就容顏俊美,亦男亦女,聲音更如山泉流水般優美動聽,如今話圃一出口,又分明帶着哄小孩子的溫柔語氣,真正叫人心猿意馬。便是侍立旁邊的宮侍們都有不少霎時紅了臉,文夏詠也不例外,他許久未見錦瑟,如今近看她的如玉容顏,貌美若花,如墨睫毛下的美眸射出安靜而深邃的光芒,這樣靜靜的凝望着他猶如古潭深井,清冽璀璨,登時心裡頭膨的一下好像炸開了一朵煙花,血氣不由上涌。
“我……我要一副畫……”他說話的時候有些結巴,人人都以爲他是害羞了。
錦瑟繼續溫和地看着他,憑心而論,她對文小公子並沒有大的惡感,至多就是把他當成一個被驕縱的任性小弟弟看待,何況又是自小教導自己的文太傅的親孫子。也因此,此時即使安瀾不下令,他若是有求於己,依照錦瑟的個性,也大多會有求必應的,畢竟錦瑟可不認爲這位向來喊着自己是醜女的文小公子,對自己會有什麼男女之情。
“我要一副美人畫。”文小公子低聲說道……以至於很多人都沒聽見
錦瑟心想,那倒是不難。於是依舊溫言地輕聲道:“那是以文公子爲像還是杜撰的美人呢?”
文夏詠看着她,登時不假思索的大聲道:“我要的是你……”
四周頓時陷入了一片無邊的寂靜中,只有一羣烏鴉嘎嘎叫着飛過。。
後知後覺的文小公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絕對引起了歧義,他馬上紅着臉補充道:“我說的是,我要的是一副以你爲像的美人圖。”
然而,衆人還未從文小公子前一句驚世駭俗的病句中自□□,有些哭笑不得。
莫如焉輕輕揚起嘴角,一抹銳光劃過他的眼底,他慢條斯理地出聲:“如此說來,文公子是想要一副親王着公子裝的畫像?”
這句話一出,周圍人人都立即從剛纔的烏龍事件中反應過來了,文柳立時嚇得面色蒼白,便連安瀾都微微有些沉下臉。任誰都知道,讓堂堂一個錦親王畫這樣一幅畫是怎樣的羞辱之意,即使她美若男子,可畢竟是大周尊貴無比的親王,這種畫像若是流傳出去豈非成爲笑話。文夏詠再天不怕地不怕,在女帝面前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是極囂張的了。
文夏詠這才意識到自己無心之語很可能是給自己創下了大禍,他本想故意爲難她,叫她直接拒絕或者難堪,誰知道如今看着自家大哥愈來愈白的臉色,心裡終於開始緊張起來。而此時沉默不語的安瀾更教人害怕。她面色冷凝如鐵,兩旁雖然林立宮侍,卻忽然安靜得連衣聲窸窣也不聞。
文夏詠雖然自小被驕縱寵壞了,卻絕不是莽撞之人,在女帝面前鑄成這樣的大錯,他心中不安,這些時日在後宮探視大哥以來,他也漸漸明白了後宮是怎樣一個龍潭虎穴之地,不由深深懊惱自己的不慎言行恐怕要牽連到了自己一向規行矩步的大哥。
心一橫,大汗淋漓中文夏詠正預備跪下請罪,卻忽然看到身邊的這個女子咧嘴一笑,對着他露出一個雪白燦爛的笑容:“明白了,你是要一副與本王美貌不相上下的美人圖麼?”
這話一出,巧妙的掩蓋了方纔文夏詠的冒犯與不敬之罪……
緊接着,錦瑟又鄭重地囑咐道:“這可不好辦啊,本王畢竟已被稱爲天下第一美人,所以這畫你可得收好了,本王可不想日後走在路上天天被女子求親。”
衆人聞言,紛紛絕倒。哪有人自戀成這樣……
安瀾輕咳一聲,她怎會看不出錦瑟的迴護之意,只是又被她的戲言弄得哭笑不得,於是也願意睜眼閉眼,何況她也好奇錦瑟到底會怎麼完成這幅畫。
而文夏詠呆呆地看着錦瑟,嘴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鴨蛋。
錦瑟將文夏詠的表情收入眼底,心裡莫名的有一種舒暢的感覺。
文貴君感激地看了一眼玉錦瑟,而後者並沒有看他,似乎自己說的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笑語。
她低頭專注地拿起沾了墨的畫筆,凝神看着眼前鋪開的雪白宣紙,那優雅的側臉輪廓泛着玉石一般溫潤的光澤,呈現在扶疏的枝葉空隙之間。隨即便如行雲流水一般的在鋪開的雪白宣紙上揮毫起來,那動作帶着旁若無人一般的寧靜悠閒,甚至還可說有一些隨意。
她看起來非常的自在,似乎對於文小公子提出的這樣一個羞辱要求並不以爲意,這種在哪怕尋常女子身上都會引起勃然大怒的暗喻對她來說可說沒有絲毫影響。
少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作畫時的手,只覺得比自己還纖纖玉白,竟宛如白玉雕成。
“傻女人……”文小公子低聲喃喃道,他怎麼會不明白她的維護之意,低頭不安地摩挲着衣角,心頭劃過不知道是感動還是賭氣的不甘。
誰要她這般維護,她又不是他什麼人,他文夏詠可不稀罕。
他開始生氣,然而越生氣就越臉紅,越臉紅就越生氣,到最後連傻子都看出來了文小公子的不對勁。
當然,錦瑟可不會在意那個彆扭的小公子在那裡心頭千迴百轉,更不會知道站在安瀾身後的莫如焉正嘴角噙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笑意看着她。
這錦王爺,當真有趣……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錦瑟畫的並不是一副單純的美人圖。
那是一副月下曇花盛放的情景,淡紫色的花瓣半開半放,朦朧中更帶着如夢似幻的清淨優雅,而在曇花叢中更有一個驚世絕豔的美人……背影,雪白的紗衣在夜風中飄然若仙,如瀑青絲被銀絲束起,隨風輕揚,美人如玉,月光揮灑在他的周身揮灑下星點的輝茫,而更襯得美人的容貌引人遐想,亦男亦女。
錦瑟的作畫功力自然是令人無法質疑的,即使她把人物淪爲配角,甚至只是一個背影,卻無人敢懷疑這副畫的整體意境正是因爲這樣而沒有喧賓奪主甚至更加意味深長,令人永遠想要一探那美人的正面。
而她的狡猾之處就在於,這個背影,你可以說是張三,也可以說是李四,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就是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美貌。
文小公子壓抑下自己的驚豔,故意低低在她耳邊問道:“我明明要的是一副你的美人圖!”
錦瑟知道他心裡想得什麼,朝他眨眨眼,在他耳邊用逗弄小孩子的語氣說道:“怎麼,你就真的那麼想被女帝姐姐打屁股?”
就爲了這句話,文小公子氣鼓鼓地一直到了文貴君的殿裡都沒能平復過來。
“哥,她根本就只是把我當小孩子。”
“我看你這個樣子,壓根就是個孩子沒錯。”文柳直到坐下都心氣難平,他伸手戳了一戳他的額頭,“一點都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不知道奶奶平日在家怎麼寵你的,你以爲這宮裡也是你家嗎?。”
“哥……”
“今日若不是錦王替我們解圍,只怕連我也未必能保得住你。”文柳雍容地接過宮人遞來的玫瑰花茶,看着花瓣漸漸沉澱,只覺心頭餘悸依舊難平。
“哼!”文小公子難得的沒有反駁,只是神色間依然忿忿不平。
文柳看着自家小弟這幅長不大的小男兒氣性,不由放下青瓷杯,示意身邊服侍的宮人退下,半晌,慍怒褪去,嘆氣道:“你這性子……難道你不明白,今日皇上原本就是有意將你許配給錦王。”
“什麼?”文夏詠驚訝地跳將起來,“誰……誰要嫁她?”聲調上揚。
文柳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戳破他的口是心非:“放心,聖旨未下,大哥這也是猜測,你何必這麼緊張。。”
文夏詠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這才反應過來,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我都沒同意呢,她想娶我也沒這麼容易……怎麼,你們就巴巴的都想要我文夏詠給人當側室?”
文柳無力地撫了下額角:“傻弟弟,別說氣話,照哥哥看來,就算錦王側君之位,你都還配不上。”
文夏詠沒有想到自家的大哥如此說,不由登時傻了眼。
見他這幅神情,文柳終於忍不住“嗤嗤“一笑,閒閒搖起手中的一柄水墨扇道:“你也看到了,錦王是何等的品貌,最難得的是性情溫和,你這種驕縱任性的個性可不是隨便哪個貴族女子都可以忍受的,再說錦王不是風流之人,她的府中如今總共連同妾室也就三位王君,以她如今的親王爵位來說實是太少。”說到這裡,不由有些黯然與落寞,“詠兒,別生在福中不知福,想想你哥哥我,在宮中與三千佳麗爭寵,伴君如伴虎,便是這些年因着我們文家的地位和我的小心翼翼而隆寵不衰,也時常數月都見不到陛下,宮中美人如雲,家世地位顯赫的也大有人在,哪裡允許我有半分的行差踏錯,若非我爲陛下生下了一子,只怕也只能籍籍無名地老死在宮中了,今日你也看到了,你一句失言,便險些讓我被莫如焉整治,皇上可不是錦王那樣的性子,一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這些話我也只敢無人時對你這個親弟弟說說。”
文夏詠聽的呆住了,只知道自家的哥哥風光無比,爲女帝誕下一子不說,更被封爲貴君,賜住這處芙蓉殿,如今聽來,倒彷彿滿腹辛酸無處訴。
“大哥,早知道入宮這麼辛苦,當年倒不如我們文家不要參加選秀。”
聞言,文柳輕輕笑了笑:“傻孩子,女帝貴爲天下之主,我嫁給她,自然要承受這一切,畢竟她是君主,又是這般霸氣卓絕,此生能得以服侍她……倒也值得。”
他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我萬般忍耐,並不只爲文家的榮華富貴,更爲我亦心甘情願。”說這些話時,他神色和靜如秋陽下一池靜水盈盈,隨即皺眉看向文夏詠:“可是詠兒,你今日言語急躁,實在失了大家公子的風範。錦王是天下男兒都夢寐求之的良配,你爲何……”
“因爲……我不稀罕!”文小公子依舊倔強地一仰頭,帶着少年獨有的任性。
文柳無語地凝視着他,最終化爲一聲長嘆。
“你不嫁給她,你將來預備嫁給誰?”
“哥,她壓根看不起我。你既能嫁給一國之君,我將來也要嫁給比她強的人,氣死她!”
事實上,錦瑟沒被氣着,文柳倒是先被氣到了:“錦王如今是親王爵,整個大周除了女帝也就只有殷王子雁可與她比肩。”他瞅着自家的小弟,嘴角含了一縷似笑非笑之意,“別怪大哥沒有告訴過你,殷親王的府中光是無名份的妾室就有數十位之多,側君早已納了七八位,皆是朝中重臣之子。正君之位懸空卻也絕對輪不到你,親王的正君往往都是他國的皇子,若非錦王拒了西塘皇子,他秦家公子至多也只能得個側君罷了。而且殷親王的府中規矩甚嚴,她可不是錦王那般好性子的人,去年她一連休了兩個嫁給她已是四五年的郎君,就爲了他們在殷親王與朝臣談論公事時擅闖了書房……”
文夏詠聽的一愣愣的,文柳最後輕輕地問了他一句:“還是……你想嫁給皇上?”
文小公子立即搖頭如撥浪鼓,安瀾他已經見過了,她的眸光有着鷹般厲色,即使面上看起來是那樣閒閒適意的樣子。雖然的確威嚴俊美,然而,他毋庸置疑地非常懼怕她,這種懼怕是發自內心的。
“大哥,陛下如此嚴厲,她不說話時,我腿都在打顫,我身邊的幾個宮侍也一直在冒冷汗卻一下都不敢擦,我以前聽奶奶說,陛下上朝時,有時甚至一個眼神就足以教臣子跪下求饒,你嫁給她這些年,難道都不害怕嗎?”
“你不懂,這就是君王之威!”文柳微微笑道,笑容中有一份隱隱的自傲,這可是他的妻主啊,“可是你想想錦王又是如何面對陛下的?”
文夏詠思忖半晌,漸漸領悟了過來。她的泰然自若,她的假意惶恐,她替他解圍時的那般不疾不徐,俯身與他說話時溫和如春風拂面,她作畫時悠閒自在的神情。臉又漸漸地熱了起來……
文柳見他有些明白了,繼續說道:“現在你該知道,錦王並非是僅僅只有才貌而已,這點連我都看出來了,怎麼你會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