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記鹽鋪。
後院空地,一口大鐵鍋架在臨時壘起的竈上。
十斤田記鹽鋪所產粗鹽,幾大桶清水,一盆碾碎的木炭顆粒,還有數層疊好的細密紗布,整齊的擺放在一邊。
院內只有林宣和田青鸞兩人,就連田坤,都被她禁止踏入院中。
田青鸞目光殷切的看着林宣,說道:“林先生,可以開始了。”
林宣點了點頭,將十斤粗鹽倒入大鍋中,又加入足量的清水。
竈下柴火噼啪燃起,林宣手持木棍,緩緩攪動。
粗鹽在溫水中逐漸溶解,清澈的水很快變得有些渾濁,呈現出灰黃的顏色,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苦澀氣味,同時水中也出現了一些肉眼可見的泥沙顆粒。
林宣從靖邊司的卷宗中,瞭解過田家的製鹽法。
田家制鹽,又或者說大雍普遍的製鹽法,非常簡單。
以礦鹽爲例,採礦石粉碎之後,只進行簡單的過濾,去除砂礫,溶解性雜質全部保留,然後將粗篩的礦粉放入鹽池,引水入池溶解,經日光暴曬,水分蒸發之後,刮取池底的結晶,便可直接拿到店鋪售賣。
這種方法制作的粗鹽,不僅含有少量的泥沙,也不曾去除鈣鎂等溶解性雜質,味道苦澀,顆粒粗大且硌牙。
即便如此,也能賣到五十文錢一斤。
如果是官鹽,品質不比私鹽好多少,但價格卻更貴,一斤往往需要一百文以上。
林宣前世在基層考察時,曾經觀摩過製鹽過程,對於現代科學的製鹽工藝,以及古今鹽業變革,有過深入瞭解。
鍋中的滷水開始沸騰,田青鸞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專注地追隨着林宣的每一個動作,耐心等待着林宣的下一步。
水沸之後,林宣取過那迭細密的紗布,將其展開,覆蓋在一個乾淨的大木桶口上,並在紗布中央倒入一層厚厚的碾碎木炭。
隨後,他小心地將鍋中滾燙渾濁的滷水,緩緩傾倒在鋪着炭層和紗布的木桶上。
灰黃渾濁的滷水流經過碳層和紗布,從木桶底部的小孔汩汩流出,落入下方接好的乾淨大盆中。
僅僅片刻,之前那渾濁不堪的滷水,就變得如同山澗清泉般澄澈透明。
剛纔那股土腥味,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下純粹的鹹鮮氣息。
田青鸞忍不住輕吸了一口氣,美目中綻放出光芒。
林宣沒有停頓,將過濾好的清澈滷水重新倒回洗淨的大鐵鍋中。
竈下重新燃起文火,林宣不再大力攪動,只是偶爾用木棍在鍋邊輕輕刮動,防止粘鍋。
清澈的滷水在文火加熱下,水分開始緩慢蒸發,鍋邊漸漸析出一圈細小的白色結晶。
時間一點點過去,鍋中的滷水越來越稠,翻滾的泡泡變得濃密,終於,當水分蒸發到一定程度時,鍋底開始出現一層細密潔白的結晶。
林宣熄了火,待熱氣稍散,用木鏟小心地將鍋底結晶剷起。
當着田青鸞的面新制出的鹽,潔白如雪,顆粒均勻細膩,在陽光下閃爍着晶瑩的光澤,與他之前拿出的精鹽一般無二。
林宣將剷出的新鹽盛在一個乾淨的盤子裡,遞到田青鸞面前。
田青鸞伸出纖纖玉指,優雅地捻起一小撮鹽粒。
觸手是乾燥的細膩感,毫無粘膩。
她湊近細看,鹽粒粒晶瑩剔透,毫無雜色。
最後,她再次將鹽粒送入口中。
純粹的、毫無雜質的鹹鮮味瞬間充盈口腔。
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輕顫,再睜開時,眸中已是滿滿的震撼與難以抑制的喜悅。
成了!
真的成了!
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她親眼見證眼前的年輕人,將自家售賣的粗鹽,變成了品質極高的精鹽。
這粗鹽提純的工藝是如此簡單,省去了反覆熬煮、沉澱、淘洗的繁複工序,用水量大大減少,時間更是縮短了數倍……
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林宣的目光滿是震撼。
平復心情後,她望向林宣,抱拳道:“林先生大才,青鸞心服口服!”
林宣客氣道:“田大小姐過獎了……”
田青鸞眼波流轉,好奇問道:“這種奇妙的方法,林先生是怎麼想到的?”
林宣沉默片刻,誠實說道:“從你們家買的鹽太苦,做的菜沒法吃,我就琢磨了一個粗鹽提純的辦法……”
田青鸞:“……”
一陣沉默之後,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而不失優雅的笑容,隨後又露出爲難之色,說道:“林先生,之前青鸞不知精鹽工藝,需要用到大量的木柴,如此一來,這精鹽提純的成本,將大幅提升……”
林宣知道,她這是又想壓價了。
他微微一笑,說道:“田大小姐不必擔心,方纔只是爲了更快的演示,提純精鹽的過程,不用木柴也行,雖然時間會久一些,但也比之前的工藝節省至少一半時間……”
如此,田青鸞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同時,她心中也暗自感嘆,這位林先生,年紀不大,做事卻滴水不漏。
他這句話的意思是,真正成本低廉的精鹽工藝,還在他的手中,田家若是想要得到,恐怕需要先付出一些實質性的東西。
不管他的新鹽法有沒有他說的那麼神奇,僅僅是剛纔這一手粗鹽提純的工藝,便值一千兩銀子了。
她面上笑容不變,聲音依舊溫婉:“林先生,一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田家在城內的幾家鹽鋪怕是湊不齊,可否等我回一趟寨子,湊齊銀兩給你?”
林宣微微點頭:“當然可以。”
田青鸞思忖片刻,又道:“關於這筆生意,田家還有一個條件。”
林宣道:“田大小姐請說。”
田青鸞看着他,說道:“這種精鹽提純之法,林先生不得告知他人,尤其是我田家的競爭對手,一旦有違,我們的契約即刻作廢!”
林宣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片刻後,兩人離開院子,來到內室。
田青鸞對等候在這裡的田坤溫言吩咐:“三叔,你好好招待林先生,我先回一趟寨子。”
田坤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憂慮之色,道:“大小姐,白石寨的人,還在寨子外面圍着呢,您現在回去,恐怕有危險……”
田青鸞微微一笑,說道:“放心,我這次回去,就是解決這件事情的,有了新的製鹽法,我們再也不用和白石寨搶水源,扣他們的人也沒有什麼意義……”
林宣輕輕的抿了一口茶水,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提黑石寨的事情,也沒有暴露靖邊司的身份。
雖然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調解兩寨的衝突,完成吳百戶交代的差事。
但隨着事情的進展,這件差事,反倒是順帶爲之。
田青鸞對林宣盈盈施了一禮,說道:“林先生,青鸞先失陪一會兒。”
話音落下,她便匆匆離去。
就在林宣在店鋪悠閒的喝着茶時,城外的某村山間村寨,氣氛卻一片肅殺。
黑石寨依山而建,寨牆由巨大的黑石壘成,顯得堅固而粗獷。
此刻,黑石寨寨門緊閉,牆垛後隱隱可見持弓握刀的身影,個個面色不善,殺氣騰騰。
而在寨門前方不遠處,則聚集着黑壓壓一片人影,目測不下百人,正是白石寨的寨衆。
他們手持柴刀、獵叉、削尖的竹竿,甚至還有鋤頭,此刻正羣情激憤,對着寨門方向高聲叫罵。
爲首一個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眼珠赤紅的漢子,揮舞着一把沉重的開山刀,聲音如同炸雷:“田老狗,把我兒子他們放了,否則老子今天就踏平你們黑石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