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莫乾和鐵由也夾峙在父親身後。
旭達罕猛地舉手,“衝鋒,把火把都扔出去!”
虎豹騎稍微地停頓,整齊了馬步之後,彷彿洪水開閘的瞬間,數百匹戰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衝鋒出去,狼羣被這種氣勢震驚了,它們退了一步,而後猛然恢復了兇猛,以同樣的勢頭對着人羣發起了衝鋒。
虎豹騎們在奔近到一百步的地方對着狼羣擲出了火把。無數火把劃出照亮夜空的軌跡,翻滾着在狼羣中濺開,灼熱和光亮在狼羣中炸開了一個缺口。它們不安地四處奔跑,虎豹騎圍護着大君,在短暫的瞬間衝過了缺口。
一聲高亢甚至尖銳的狼吼在夜空中反覆迴盪,拓拔山月猛地回頭,看見漆黑的山影上一頭白色的狼影仰頭對着天空。
“這纔是真的狼王吧?”拓拔山月勒馬回望,高舉起貔貅刀,斬落了又一顆狼頭。
狼羣圍繞着虎豹騎的隊伍追咬,它們中奔跑得最快的野狼在前面阻擋,其餘的在後面圍堵。它們對着馬腹,鋒利的狼爪和狼牙都可以瞬間把馬的整個內臟掏出來。
大君這時才貼近看清了狼羣,明白拓拔山月的決定是何等的急迫。這樣龐大的狼羣,後面層層疊疊都是狼的灰色在涌動,再不衝鋒,射光了所有箭的虎豹騎只是它們嘴裡的一塊肉。
慘叫聲開始從陣後傳來,貴木滿臉都是狼血,回頭的瞬間看見一匹戰馬倒在地上,狼羣已經啃食了一整條馬腿。那名落馬的虎豹騎戰士已經倒在了血泊裡,狼皮的灰色包裹了他。
“別看了!”拓拔山月拖着貔貅刀衝上來大吼,“畜生就是這樣,咬掉一條馬腿,是怕它還能跑,再就不管了。戰場上,人何嘗不是這樣?”
整個虎豹騎兩個百人隊已經完全被狼羣衝散了,只有拓拔山月和貴木、比莫幹仗着刀術還能跟緊大君,拓拔山月滿臉都是狼血,他那匹黑馬彷彿真的嗅到了戰爭的味道,狂躁得像是一條惡龍,狠狠地注視着周圍逼近的野狼。
“父親!”旭達罕在遠處大吼了一聲。
拓拔山月和貴木驚得回頭,看見一條灰色的足有驢子大的狼猛然從狼羣中跳了起來,那一瞬間,它臨空撲下。而大君的重劍被腳下那頭狼的利齒咬住,身子完全暴露在狼的爪牙之下。
“父親!”比莫幹去摸腰間,拔出了弓,箭壺卻是空的。
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成羣的野狼就把大君和整個隊伍隔開了。大君擡頭看了一眼空中的大狼,猛地伸出手臂擋在小兒子的身前。他以手臂去封狼吻,卻沒有拓拔山月小臂上的厚甲。
血濺在阿蘇勒的臉上,他清楚地看見狼牙咬緊了父親的胳膊,父親忍着劇痛放手拋下重劍,拔出自己胸前的小刀,把狼的脖子砍開了一半。
一匹狡猾的狼從馬下惡狠狠地一撲,前爪探進了大君坐馬的胸口。不是親眼見過的人無法想像那匹惡狼竟然像是人一樣,一爪生生地掏出了駿馬的心臟。
大君抱着兒子一齊摔下了馬背。
咬住重劍的狼放棄了武器,一口咬死了大君的小腿。大君坐在地上,在那匹狼來得及撕下他的肌肉前,又是一刀割開了它的半邊脖子。
阿蘇勒滾了出去。
絕大的恐懼牢牢地抓住了他,無處不是惡狼的腥臭氣味,他暴露在狼羣面前,對着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遠處的比莫幹忽然想了起來,對着身邊的所有虎豹騎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給我扔出去,燒出一條路!”
火把紛紛地落在狼羣裡,着火的狼整個皮毛燃燒起來,發出焦臭的味道。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們跳竄着閃開,大君和虎豹騎之間有了一條通路。
比莫幹猶豫了一下,跳下戰馬,一刀劈在自己戰馬的馬臀上。
戰馬幾乎是驚跳起來,本來畏懼着狼羣的戰馬此時完全跑瘋了,草原上的公馬對狼羣也是可怕的敵人。它們的鐵蹄踢出去的時候,完全可以踢爆一頭狼的頭骨。戰馬長嘶着衝向了大君。狼羣紛紛地閃避。
“父親!上馬!上馬!抓住馬啊!”比莫幹吼着。
大君是馴馬的好手,誰都知道他賜給比莫乾的雪漭是自己從一匹瘋狂的公馬馴服爲坐騎的。
那匹馬從大君身邊一閃而過的時候,大君猛地回頭看着顫抖的阿蘇勒。
“阿爸……”
大君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兒子們在遠處的呼喊,對着阿蘇勒緩緩地張開了雙臂,“阿蘇勒,別怕,別怕,到阿爸這裡來。”
阿蘇勒看着他的眼睛,那雙有着白翳的、一貫犀利如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感覺到父親眼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要告訴他,可是此時已經來不及了,父親背後的狼羣閃開了一條道路。
他掙扎着撲過去抱住了父親。
“阿蘇勒……阿蘇勒不要怕,跟着阿爸。”大君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陣劇痛,他猛地扭頭,看見了那個白色的狼影,它像是小馬那麼大小,渾身都是虯結的肌肉。而那張鉗子一樣的狼嘴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狼王,狼王悄無聲息地藏在狼羣裡逼近,就像黑狼逼近拓拔山月那樣。
他想再去效仿剛纔的辦法殺狼,可是他抱着自己的兒子,而刀也無法運在肩後用力。
“就這麼死了啊。”他心裡低低地嘆息了一聲。他知道這樣一頭狼,只要一扭頭,可以把他整個肩膀的肌肉都撕下來。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無人預料到這個瞬間發生的事情。那個虛弱膽小的小兒子忽然在父親的懷裡伸出了手,他的拳頭重擊在狼頭上,瞬間爆發出的力量使得狼王也眩暈着後仰了一下,鬆開大君的肩膀倒摔出去。
大君詫異地看着小兒子站在自己的身前,就像是那次保護真顏部的小女孩一樣,張開雙臂把自己攔在身後。
“阿蘇勒!阿蘇勒閃開!你想幹什麼?”大君咆哮着,他看見那匹白狼已經緩緩地站了起來,它綠色的眼睛裡光芒更甚,像是邪惡的寶石一樣。
“阿爸,我很愛你和阿媽,我不想姆媽死,更想永遠都和你和阿媽在一起。”阿蘇勒回頭看着他,“阿爸,我會用刀的,木犁將軍教過我,我會保護你的。”
孩子從地上拾起了大君落下的重劍,那柄足有他那麼長的大劍在他手下顯得那麼的笨重和可笑,可是他高高把長劍舉起來,舉過頭頂,彷彿舉着整個天空。
白狼似乎在畏懼着什麼,不敢迫近,別的狼也只是在周圍徘徊。
“跟着我念,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裡的聲音再次迴響在耳邊。
阿蘇勒感覺到了那種可怕的脈動,向着無盡黑暗裡沉淪的感覺又回來了。可怕的力量彷彿火焰一樣流向全身各處,不規則的脈動像是要把他整個身體撕裂,眼前開始發黑,黑得越來越濃郁。劍在手裡變得很輕,狼騷味聞不到了,心裡渴望着血的溫暖和味道。
無盡的黑暗壓了下來,又回到了那個黑夜。那一鉤冰冷的月還照在他頭頂,濃腥溫熱的液體潑濺在他臉上,那刀鋒的鐵色上走着鮮紅的痕跡,無數的槍尖從雪白的胸膛裡涌現。
還是那笑容,帶着最後一絲溫暖的脣吻在他的額頭。
他高高地舉起了父親的重劍,火光照在他雪白的大袖上,變幻有如鬼魅。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人都聽見他的聲音在黑夜和狼嚎中爆炸開來,那是獅子的聲音,在震撼整個狼羣。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孩子的聲音被狼羣的腥風扭曲了,“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的身體一震,而後握劍的手忽然堅硬如鐵石。幾乎是同一瞬間,他和白狼一齊向着對方衝了過去,狼行有如奔馬,孩子的衝擊彷彿獅子。
“白狼團!”比莫幹指着那匹白狼,忽然大吼。
可是已經無人去注意他的吼聲,落地火把的光中,孩子在距離白狼一丈的地方,旋身揮舞重劍。四尺長的劍刃在他身邊旋動,一個巨大的完美的圓形對着白狼劈斬出去。無人能夠比喻那個圓的完美,彷彿天地初造的瞬間那一刀就在那裡,無數祖宗砍殺出去的都是同一刀,完美的,開天闢地的一刀。
奔行中的白狼忽然變成了兩半,從胸口開始,它生生地被劍刃破開成兩條。一潑血整個地涌起來在半空濺成血花,誰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見這樣的情境,狼王身上所有的血都在瞬間涌出,那是蠻荒時代纔有的血腥蒼涼的壯麗。
“阿蘇勒!”大君喊着。
白狼的背後,所有惡狼已經對着孩子臨空撲下。他已經失去了力量一般,沒有再次揮動武器,只是扭頭回去看着臨空降落的狼口。
一匹黑馬忽然從狼羣中現身。彷彿長河大海一樣的刀光瞬間在惡狼身上帶過,黑馬狂嘶着掙掉嚼頭,一口咬住了一頭狼脖領的皮毛,把它摔在地上。另一頭狼凌空被馬背上的人掐住,他冷冷地看着狼張大的嘴還要咬自己的手腕,手上用力,捏碎了它的喉骨。
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拓拔山月已經帶動戰馬,找到了最合適突進的缺口。
遠遠地傳來了吼聲,千千萬萬的火把在空中拋出的光線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九王的大軍還是趕來了。
拓拔山月低下頭,看着孩子空白的眼神。他猶豫了一瞬,小心地伸手觸碰他的肩膀,看他沒有反應,這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馬背。
“想不到能有機會見到這樣雄偉的刀術,劍齒豹家族青銅色的血還在。”拓拔山月面對蠢蠢欲動的狼羣,從容地帶動了戰馬,“讓我保護蠻族未來的雄鷹殺出一條路。”
他把貔貅刀舉過頭頂,尚未凝固的狼血流下來滴在他臉上,拓拔山月以一種神聖的語氣低嘆:“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
【歷史】
回到北都之後,大合薩以東陸文字,在名爲《青陽紀年》的帛書上記錄了這件事:
“霜年,十月十一日,惡風,麋死阿古山腳。
大君、五家王子、共東陸下唐國使節拓拔將軍山月西狩,遇狼。其時護兵死傷,餘衆寥寥,羣狼噬馬,大君有滅頂之危。而有五王子呂歸塵·阿蘇勒,奮祖先之威,拔劍斬狼,決其喉,斷其首,救父於危難。其餘諸子皆退避,不能及。
護兵大呼跪拜,震驚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