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入V了,好像編輯是9點才能開通入V。
以後沒有特殊情況,每天更新一萬字,固定在早上七點五十五分或者八點五十五分更新。
首訂揮着帕子求支持。搶到首訂前三名的分別獎勵288、188、188幣幣,8號、88號、188號、288號、388號……以此類推佔着這些號碼的都獎勵88幣幣。大家踊躍訂閱吧,成績好我會撐死加更辛勤碼字的。
058、身份兩重
另一方。寡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與顧九衝開的時候,被兩個人分別攬着閃身至一旁。
“還好哥哥我精明,跟着這些鬧事的流民一起進來了,怎麼樣是不是很感謝哥哥……那就讓我做你親哥哥吧……”姚思珩繼續沒臉的給自己臉上貼金……
方站穩腳的寡月纔來得急思考將將發生了什麼,人潮涌動的那刻,他大腦一片空白,此刻望着街心踩踏成一團凌亂不堪的景象,他哪裡聽得進姚思珩半句話?顧九,顧九,他滿腦子的顧九!可是那男子的爪子依舊逮着他不放……
等姚思珩反應過來才問道:“小娘子呢?你家小娘子呢?”這會兒這隻才逮着陰寡月問。
寡月薄脣快咬出血來,道:“放手……”
姚思珩生平第一次被這麼平淡的兩個字嚇出一生冷汗來。正要放手只聽得姚思珺說道:“哥抓住他,他下去也是送死。”
姚思珩心裡爲那漂亮的小娘子默哀了一陣,覺得妹妹說的有理,當即將陰寡月鉗制住。
姚思珺也要伸出手去幫自己哥哥一把,還沒等碰到寡月……。
“你以爲你們能鉗制住我?”陰寡月說道,清澈的鳳眸燃起一陣慍怒的火光——
流民暴動很快就被洛營趕來的人以武力強行壓制住了,死傷不少,寡月蹲在大路旁翻看着那被鑑定已死的數劇屍體,姚思珩和姚思珺見了心疼的緊也跟着在找。
沒有,沒有屍體,都不是她,她沒有死,真好……
可是她去了哪裡?他眸中一黯,傷痛與慌亂與眸中並馳而過。是她不要他了?她若沒死定是會來找他的,那去了哪裡?
他慌亂了,就如同一個找家的孩子一樣,在路邊尋找着他心底唯一的溫暖……
“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着靛青色裙子粉色上衣的姑娘,十三四歲,生得很美……”他發瘋了似的問着街旁的路人。
“沒有。”被逮着的人連連搖頭。
“一個姑娘,生得清秀,很瘦,穿着粉色交領上衣,着靛青色裙子……”
“沒有沒有,你去問問別人吧。”
“您在仔細想想……”他巴望着那人,那人甩開他的手逃也似的離開。
“有沒有看到……”他似乎是逮着人就問,路上的人都避開他。
“哥!姚思珩你給我將他綁回去!”姚思珺望着陰寡月的樣子心抽疼的緊,指着姚思珩說道。
姚思珩做出一個十分無可奈何的動作道:“恕難從命,你方纔又不是沒見到的,他有內力,只是不能活用罷了,這會子他正在神志癲狂之中,我一上去他不把我打的魂飛魄散纔怪!”
“可我們就這麼由着他亂找?這可是一條人命,徐先生是怎麼教你的?”姚思珺跺腳說道。
“妹妹啊,你說你和大夫人嫡小姐他們鬥了這麼多年怎麼還是這麼心善呢?嗯?”姚思珩勾起脣角略帶嘲諷地說道。
姚思珺沒好氣的望着他道:“哥哥你不也一樣?”
“少爺,老爺派我們接你回府。”那方有姚府的家丁喚道。
姚思珩望着妹妹寵溺一笑:“好啦,我們快回去吧,爹要是知道你偷偷跟我跑那麼遠不打爛你的屁股。”
“早就知道了。”姚思珺說道。
姚思珩遊離的目望了一眼陰寡月,又似乎想起那個小娘子,幽幽一嘆:“有些人永遠都是過路人,你走不進他(她)的世界,他(她)也不會爲你停留……你放心吧,他內力深厚還沒有人敢動他。”
姚思珺機械地點點頭,就在那人一掌將她和她哥打飛的時候,她就真的明白了:他的心裡只有他的小妻子容不下任何人,只是他這個樣子依舊讓人心疼,但願他能找到他的小妻子……
想着她略帶遺憾的轉身隨着姚思珩上了姚府的馬車。姚思珩也下令讓自己的小廝跟着寡月。
只聽見軒城西街傳來少年欣喜激動的歡呼:
“你真的有看到?”
那方少年破涕爲笑,抓着一個人的手臂說道。
“是的,剛纔很亂,但是我好像記得一個和你描述的相似的姑娘被一個少年抱上了一輛馬車。”
突聞這個消息,陰寡月如同被雷轟了一般,會是什麼人,若是販賣姑娘的人販子他真真是不可饒恕自己……
他抓着那人的手臂問得小心翼翼:“那車是什麼樣的?”
那人搖搖頭,又似乎想起些什麼:“梅花,那車上有梅花。”
接着就有一個整理着自己破攤位的小販撓着腦袋說道:“在軒城我見過的只有梅花廬主的馬車會將梅花繪在車壁上。”
“梅花廬主?可有誰見過?”寡月慌亂地問道,聲音也不由大了許多。
那人搖搖頭:“靳解元深居簡出,從不露面,只要遠遠看到梅花廬的車進城,我們便知他不是來尋華胥閣的閣主,就是要去萬安寺裡找凡羽大師求醫了。估摸着這條街除了華胥閣閣主和凡羽大師,沒人見過這靳解元,若你想找靳解元還是去城外梅花廬吧。”
——
柔軟的榻,鼻尖充斥着淡淡的草藥香味,很好聞,很溫暖……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望着牀榻旁的白衣男子,眉目溫潤,鳳眼絕美。
她癡癡地喚道:“寡月……你沒事就好……”說着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少年眉頭微蹙,將手中的藥碗遞與一旁站着的童子,又猛地咳嗽起來。
童子慌了,給自家公子順氣。
“衛箕,她已錯認我三次了,在你去熬藥的時候也是。”白衣公子沉聲道,“咳咳咳……”
“啊?”衛箕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公子,雖說是不解自來不愛管閒事的公子爲何會救這個女子,可是公子今天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也能同他說這麼多話,真希望公子快快好起來。
少年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難道我長的像她說的‘寡月’,咳咳咳……衛箕你可曾見過與我相像的人?”
男子微皺眉,眉間一點硃砂鮮紅似血,他頗有些俏皮的問道。
衛箕搖頭的同時又伸手撓頭:“還真沒有。”他望了一眼榻上躺着的顧九,心道還真是個福星呢,哪裡曾見公子一日裡同他說話超過三句以上的,這女孩一來公子話都能多說幾句了。萬安寺的大師早些日子前就說公子饒不過這幾日了,要公子早些操辦後事……想到這裡衛箕以袖拭去低落下的眼淚,他自小跟着公子,要是公子沒了,他又該如何自處?
“公子您去休息,這姑娘衛箕來照顧。”衛箕哽咽地說道。
這時一個和衛箕同樣穿着藍布衣袍的少年從屋外走來。
“公子。”那少年抱拳,朝白衣人盈盈一福。
“何事?”
“公子,我剛從城西過來,聽人說一個男子在找梅花廬,我便問了下,那裡人都說那男子在找他的娘子……”衛簿說道又望了眼榻上的顧九,“那男子估摸着也該找到咱們廬了。”
坐在梨木大椅上的少年默默點頭。
“唔……”牀榻上顧九動了動睡得僵硬的脖頸,心道她睡了多久了?
“寡月!”顧九大喊一聲,前一刻腦海裡是人影幢幢人馬相踏的慘況。這會兒陰寡月這廝竟然完好無損的坐在這裡,還穿着一身……綢緞?
不對啊,顧九揉了揉睡得迷糊的眼睛,他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還有他的眉間……
“怎麼點了一抹硃砂?”她邊說邊伸手,微涼的手就這麼觸到男子的額頭。
男子一驚,身子後傾了些,隨即猛咳起來。
衛簿伸手去阻攔顧九:“不得對公子無禮!”
顧九一震,收回手。
公子?他又是誰的公子?他分明是陰寡月啊!難道在她昏睡的時候連他也失憶了?還是在那場暴動中他被撞到了腦袋忘記她了?
“沒事,你們都退下吧。”靳南衣吃力的對身後兩兄弟說道,臉上卻依舊帶着溫柔的笑意。
“公子。”衛箕與衛簿同時喚到。
“不礙事的,你們都退下吧,咳咳咳……”
靳南衣說完,兩個少年無奈相視一望只好齊齊退下。他坐得離牀榻更近了些,方望着顧九溫柔一笑。
顧九這才重新審視起這人來,和陰寡月一樣的面容,只是眉間多了一點硃砂痣,臉色較陰寡月更蒼白了些,他笑的時候,笑的時候……雙頰竟有兩個淺淺的梨渦……這個,是陰寡月沒有的吧,又或許陰寡月也有,只是她不怎麼見過那人笑,所以不曾銘記。
她呼吸一窒,他不是寡月,那麼陰寡月呢?他!想到這裡她所有的心思都沒了,彷彿整個世界都昏暗下來,不行……
“姑娘,你需要休息。”
“多謝公子相救,我要去找一個人!”顧九說道轉身就要下榻,此刻一雙微涼蒼白的手握住她的臂膀,力道很輕,只要她微微一推他就能放開手,可是,她竟然不忍將他推開。
“他就要來尋你了……”他柔聲道,聲音虛弱卻溫柔,絕美窄長的鳳眸凝着她再道:“我很好奇,我和他到底有多像,你才能在睡夢中甚至在你醒來後三番五次的把我當作他……”
“……”顧九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睡夢之中……她“騰”的一下紅了小臉,她不會在睡夢之中也喚着那人的名字吧?還真是一件讓人害臊的事情。
“他就要來了……聽我的小廝說,他從城西一路尋你至此。”靳南衣伸出蒼白的手端起火爐上熱着的藥罐,將藥罐端起倒入瓷碗中。只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他卻做得十分吃力,顧九伸手要去幫他,卻被他輕輕攔下。
她退回榻上靜坐着,得知寡月還活着就好,只是真想快點看到他。
“世間有情者寡,寡情者衆,故多情之人終至寡情……”白衣少年笑道,將手中的藥碗遞與顧九。
顧九凝着他,接過藥碗便喝下,一樣的容顏,不一樣的美,也許正是因爲這樣一張臉,她才絲毫沒有什麼防備心理,這個世界,有一個人她從未想過防備,便是那人……
“寡情之人終不失性……爲情所困便會失去心智,就像我不懂,他究竟要什麼,報仇雪恨,還是一朝權傾朝野……他從來不曾向我透露心中所想,還是他早已習慣獨自一人承受所以。”她兀自的說着,美眸一瞬低垂。
有時候她覺得她離他那麼近那麼近,可是,只在恍惚間又覺得他留給她的永遠是背影。
她只知道他不開心她也過的不開心……
不知何時他沉鬱的鳳眸,陰霾何時能消散,亦不知他何時能開懷的笑,開懷的語……
少年偏頭望向顧九,目光復雜了許多,他溫柔的勾脣道:“喝藥吧。”
“公子,那人到了!”衛箕在門口喚了一聲。
還沒等靳南衣吩咐,顧九已擱了碗,從牀榻上跳下,扒拉着穿了繡鞋。
——
他站在籬笆欄的那頭,昨日夜裡她給他換上的那一身素白的外袍上已有些許塵土,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凝着她,並一直保持着這種姿態,直至衛箕和衛簿攙扶着他們的公子出來,他纔將目光移走……
少年同是一身素白衣衫,一頭烏黑的發由一個十三四歲得書童攙扶着,陽光下他的面容依舊蒼白,只是眉間那點硃砂,陽光之下殷紅似血……
顧九看一眼美少年又看一眼陰寡月,太像了,若是兩人皆點這硃砂豈不是就如同照鏡子一般?
相同的眉目裡,除去驚訝以外,還有不同的情愫。兩雙同樣漂亮的窄長鳳眼,一雙帶着溫柔的探究之色,一雙是沉鬱的深思。
“你……”
“你是……”
被書童攙扶着的白衣少年方牽動脣角,那猛地咳嗽起來。
陰寡月見狀忙上前去扶他,顧九脣角抽了抽,這一幕她想起來方來這裡時見到的陰寡月,這兩人還真真不光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連身子的底子都是一樣的?也不怪她醒來時能認錯人。
想到這裡,顧九心中一顫,身子底子都是一樣的?天下怎會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軒城靳南衣。”
“陰氏寡月……”似乎是脫口而出連隱瞞都未想過。
這便是他們的初見,或許並不完美。
靳南衣目光落在顧九身上片刻,他笑道:“難怪你夫人能認錯人,我與你長得真的很像……”
這話要是別人說還好,聽他這麼一說,顧九沒忍住笑出聲來,這人,也難得是個有趣的,想着她心下溫暖,一樣的臉,不一樣的風骨……
“公子若是不嫌棄請進屋一坐吧,咳咳咳……”
寡月聞言一震,這人明知他們來歷不明,世人避之不及,獨他卻願意與他們親近,只是因爲他們相似到不通過那眉間硃砂無法識別的長相?
靳南衣溫潤的眉目之中亦是閃過疑慮,這世間也沒有兩個無緣無故就這麼像的人。想到這裡他掩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
“公子,二夫人那裡來人了。”衛簿在靳南衣耳畔輕聲說道。
靳南衣溫潤的眉目裡瞬間染上疲憊之色,他深嘆了一口氣道:“要他告訴我娘,我在這裡住着挺好的。”
“公子……”衛簿凝着他,眼神中隱有傷痛。二夫人以爲公子,逃不開心結,不願意正視她;公子卻是不願二夫人親眼看着他辭世,他的公子,永遠都在替別人着想……
“咳咳咳……”他捂着脣,說道,“衛箕,扶我進去,有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
他很喜歡這個和他擁有同樣容顏的少年,或許,他們之間本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只是萬安寺大師言他時日已不多矣。本是參透生死,卻因命運之中這二人的偶然闖入,他竟生出一絲不捨,若能再活的長一點,或許,生命裡還有很多能令他期待的事呢……
新茶奉上,茶香四溢,兩位少年笑得開懷,談笑風聲。
他們間的融洽與和諧,顧九也不忍插足,她兀自的找了個地方歪着打起瞌睡來。
“相見恨晚矣……”南衣凝着手中剛放下的茶杯,茶水盪漾在杯中,他幽幽的嘆出這麼一句。
“靳兄之才甲天下,寡月慚愧。”寡月此句說的心服口服。
後來靳南衣與寡月談及顧九之事。
當靳南衣向寡月問道他對顧九是否是超越於相依與憐惜愧疚的男女之情時,陰寡月先是一震,隨即微微頷首。
南衣笑了笑:“若能白首不相離……真好……”
似乎是想起什麼,寡月說道:“你可知大雍蕭氏嫡女蕭槿?大雍第一的女進士?”
南衣神情並無改變,淺淡道:“知道,而且見過。”
“那……”寡月開口欲再說些什麼,卻被南衣伸手製止住了。
“她不是能讓我喜歡的那種女子,歷史上凡自持才學高勝的孤高女子皆沒有好下場不是麼?”他淺淡的笑,“咳咳咳……我若不愛又何須將就。”
半晌他語峰一轉道:“倒是九兒,真心是個值得喜歡的女孩……”
一句話讓寡月身子涼了半截……心頭微酸,而他卻連吃醋的勇氣都沒有,因爲面前站着的是靳南衣,軒城北路之解元靳南衣。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窗前燭火如豆。
窗下,兩位少年端坐對弈,似乎是總覺得在一起的時間不夠,想要將十六年的遺憾在這短短几日內補回來。
陰寡月每落一粒子,都要望一眼靳南衣,一日的相處他知靳南衣的身體狀況很不容樂觀,只要天氣再稍微轉涼,似乎就能未及他的性命。
“公子,喝藥了。”衛箕端着藥從門外進來,公子的身體這幾日好了許多,自從這位公子來了公子的心情都好了很多。他雖非文人,但也能理解知音難求之苦,這麼多年,公子雖是愛笑的卻從未這麼發自心底的笑過。
靳南衣突然將手中的黑子放入瓷盤裡,猛咳幾聲後,對衛箕道:“衛箕藥我會喝,等會兒我想和陰公子說會兒話,你且和衛簿帶着顧姑娘到園子裡多轉轉,去後院裡看那幾日衛簿找來的幾隻野兔也可以,咳咳咳……”
“這……”衛箕一愣,心中不安感陡升,公子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他難免憂心,他撓了撓頭,不敢拒絕公子,只好頷首說“是”。
靳南衣微點頭示意他離去,見衛箕掩門走遠了,他才端起藥碗將那藥一口飲下。
見他棄了子,陰寡月也放下手中捏着的白子,一理衣袍靜靜地凝着他,他知道他有話要對他說。
“寡月,我一見你如故可知……明明是初次相見,而我像認識你無數年一樣……”
寡月靜靜地聽着,沉鬱的鳳眸裡有感動也有憂心,十六年來他從未被除去殷叔以外的人真心待過,無關乎利益,也無關乎恩情……
夜風之情,是他於他有恩。顧九之心太難捉摸……
“長安之事,我不懂不知,我也不想去管,我只知道我認識的是陰寡月,便也足夠。”南衣一瞬擡眸,深凝着他目中的堅定之色將寡月灼傷。
寡月纖長的睫羽輕輕顫抖,清澈的眼眸隱隱有溼意。孰是聖人所言之君子,不問過往,不問出身,不問榮辱……
南衣蒼白的手落在寡月的肩膀上,他凝着他淺淺一笑,雙頰的梨渦,盛滿了寵溺的笑意。他想像一個兄長一般照顧他一生一世,可是他時日已不多矣,想到這裡,他眉目一黯。
“汾陽靳公次子靳長儒是我祖父,我母親靳鄭氏是靳雲湛的二夫人。”南衣忍着身體不適沉聲說完,不願錯過寡月臉上的任何表情。
寡月聽完他的講述先是一震,隨即輕閉眉目。他知靳兄心中所想,他願意向他提及他的身世,就是等着他自己開口。
良久,陰寡月睜開鳳眸,清澈的目閃過一縷陰鷙之色:“靳雲漪是我母親。”靳公長子靳長任唯一獨女靳雲漪。只是他沒有想到,汾陽靳氏如今家主的孫輩竟會流落江南,真是世事難料。
沒有驚訝,沒有絲毫的波動,靳南衣溫柔的眸子沉靜如冰。世間表兄弟相像者衆,只是於他而言或許一切並不止表兄弟而已……
“如今汾陽靳府裡權位最高的女人便是靳雲湛的妻子,大夫人大雍謝氏謝珍。而其叔叔的庶出女兒嫁給了我爹的親弟弟。”靳南衣道,“我三歲那年與我母親因謝氏相逼,離開汾陽,於軒城生活了十三載……”
“小時候我爹還會來這裡看我,到後來我爹死來便也不再來了,咳咳咳……”說得久了,南衣喉間有些乾渴,轉身欲取水的時候,一杯茶水已遞到他手上,他微愣,隨即又溫柔一笑。
寡月不同於靳南衣,他因常年隱忍養成了不苟言笑的性子,喜怒也不形於色。
寡月不知靳南衣講這些於他聽是何意,他沒有打斷,只是一邊默默的聽着,一邊擔憂着南衣的身體。
“謝夫人生子早夭疑我母親所爲,將我母子二人趕至江南,勒令永不進汾陽。”
“靳公不曾尋你?”
“也許,只是有謝氏姐妹在,我外公想尋又如何,再說他並非我一個親外孫。”南衣答的很淺淡,彷彿一切本無關痛癢。
“謝夫人無子,靳公嫡系一脈除去靳南衣和謝氏堂妹所出一子外再無其他子嗣。”他脣邊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凝着寡月,目光復雜,他說的是“靳南衣”而不是“我”恐怕連他自己都有懷疑。
“謝國公府乃謝氏一門榮辱所集,此謝珍正是謝氏嫡女。”靳南衣再道。
陰寡月眉頭微蹙,十六年前的謝氏女當是下嫁靳氏纔對,不過那時的大雍謝氏遠不及如今的謝氏。如今的謝氏是大雍唯一能與蕭氏並駕齊驅的世族。
因爲現今的大雍丞相乃前謝氏旁支庶子所生私生子,丞相的出生並不光彩。只是於歷史,英雄從不問出身……他能記下的關於丞相的事蹟唯有被逐出謝世家門的罪臣私生子……
世家之事明爭暗鬥,在朝堂,於深閨,有些事情若是選擇,則難以避免。
雖是用了藥,靳南衣的臉色比先前卻更白上三分,以至於陰寡月不得不去想,他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了,他的臉上明明還帶着笑,他還能陪他說話,爲何他總感覺他會馬上消失無蹤……
心思如塵如靳南衣,手捂住脣咳了片刻:“萬安寺主持大師凡羽言我不會活過十六……”他溫柔的眉目無奈又彷徨,卻又在一瞬無比釋然。
陰寡月聞言身影果然一僵,隨即猛地望向他:“我從不信命格,神佛人鬼,皆是噓誕,若是不行我代你尋訪世間名醫去!”
他激動,南衣卻是感動。他搖頭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知……”確實是不行了,天下名醫不是未尋,兒時皇宮裡的御醫都被花錢請來過,萬安寺的白羽大師更是與白馬寺方丈其名的天下神醫,治不好,便就是治不好,流年已歿,便是盡頭。
“寡月。”他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沉,“我許你繁華榭後,萬人之上,權利頂端,你替我做一件事可好……”
陰寡月一愣,目光之中滿是不解。
“不要拒絕我……”他依舊在笑只是脣邊無了那淺淺的梨渦。
寡月哪裡想過拒絕他,繁華榭後會有,萬人之上會有,權利頂端亦會有,只是他不願失去他,靳南衣,或許會是他生命之中最後一個親人……他不想擁有的,如此短暫……想到這裡他輕不可見的點頭。
南衣一笑,如畫的眉目,漾人心神,總有人爲君一笑,輪迴甘墮。
“替我活下去,以靳南衣的身份活下去可好……”他說的,輕柔的閉上眸子。
突然的重量打在寡月的胸口上,他身子一震,呼吸一瞬微窒,他顫抖的伸出手落在懷中人鼻尖,長吁一口氣,他睡着了……
——
“公子,我家公子他怎麼了……”隔了許久衛箕見陰寡月從屋內走出,擔憂地問道。
“睡下了。”他答的平淡,心中卻是千迴百轉,他想他需要靜一靜。
月光溫潤似水,這裡是他夢中希冀過的江南,殷叔口中提及的江南人啊,如江南的月一樣溫潤似水。
只是上蒼緣何那麼殘忍,他方與親人重逢,就要他獨自面臨人去樓空的悲涼?
他雙膝一顫跪在草地上,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等他再次擡頭的時候就看到一身淺碧色裙裾的女子站在那裡,靜靜地望着他好像已過了很久很久。
她的確很早就來了,一路的走,一路的感受這個趴伏在草地上的男子,那麼近又那麼遠……
或許,她從未了解過他,只是她控制不住想要他開心的心,她想問他,他究竟要什麼,若是可以她願意替他完成,是報仇雪冤,還是權傾天下,還是萬人之上……
她不開心,因爲他不開心她便不會開心……
“你怎麼還不睡?”寡月從草地上爬起,伸手要去握顧九的手方知自己的手上有泥土,手就這麼滯在空中。
卻在要放下去的那一刻被女子牢牢握住,那一刻兩人的臉同時一紅。
“你不也還未睡?”顧九嘟囔着問道,“你自從醒來見了我,看我的眼神很久是躲躲閃閃,還俊臉發紅,莫不是你做了什麼虧心事,還是我做了什麼不好是事?”
經她這麼一說他又想起那日在馬車上她喚的那句:“小寡月,小美人……”
想着“騰”得一下臉又紅了。
見他神色頓改,臉紅的不正常,顧九傻了,癡癡的道:“莫不是我非禮了你?”可是她真記不起來了啊。
寡月臉由紅轉黑,末了,深嘆了口氣道:“九兒,我將周大哥丟下你會不會怪我……不過你相信我,等我有哪個能力了第一時間便去查周大哥的下落。”周大哥的事他確實有自己的思考,當時他只求脫離絕境心切,又因周大哥與那人談話裡他察覺那人與周大哥乃舊識。
他陡然轉變話題,顧九微愣了一下,之後很輕易而舉的被寡月成功的轉移過去:“沒事,我們當時也是自身難保。或許那人不會難爲周大哥的……”
他知她安慰他,心裡好受了些許,成功將顧九注意力轉移的感覺很好,終於不用糾結那些天都發生了什麼,只是想到那夜顧九緋紅的小臉,他輕咳一聲再道:“風涼,我送你回屋裡去。”
顧九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就這般一前一後,萬籟俱寂,一路沉默,內心卻是溫暖,即使很多年過去,她還記得江南梅花廬,那一路的草香,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草藥味道……
一連三日陰寡月再未見到靳南衣,衛箕帶來的話是:公子不見任何人。
只有靳南衣自己知,他在撐着最後一口氣。料理身後事。
一身素白色棉布衣裙的女子推開房門,將一碗粥放在書案前,男子斜靠在梨木大椅上,就顧九的方向來看似乎是睡着了。
靳南衣知道是顧九來了,依舊微眯着眼睛閉目養神,他這幾日很累,或許該說,他從未過的愉快過,江南這邊有父親生前劃與他名下的店鋪,這些都需要他的打理,爲了他的母親他處心積慮的想要再進汾陽再回長安,獲得靳氏的認可……
自父親死後,他什麼都沒有了,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爭取,苦讀參加科舉、努力經營父親留給他的東西讓母親和自己過得好些……
顧九在確定他是真的睡着了以後,放下案盤就準備離去。方邁動步子就聽得那人咳嗽一聲。
她回頭,正巧瞧見他身上的毛毯從地上滑落下來。
望了眼四下,天人糾結了小半會兒,顧九才上前去半蹲下身子將那毛毯撿起,上好的觸感,顧九第一次摸到這麼舒服的毛毯,可是明明是毛毯爲何可以和絲綢一般舒服……
來不及她多想,她抖了抖毛毯,輕輕地將它搭在那男子的身上。
只是這樣睡着,不會不舒服嗎?她凝着他的臉,若不是那粒胭脂痣,這樣靜靜的閉眼睡着,她還真瞧不出他與陰寡月有哪些不同。
只是,他看着好乖哦……陰寡月睡着的時候總是微凝着眉,似心中有千千結。而他如此虛弱又如此溫潤,脣不及寡月的薄,有些微嘟的感覺……。
纖長的睫毛微動了一下,少年就這般睜開眉目,瀲灩之光下是溫和的笑意。
顧九大眼盯着他一眨不眨,突然意識到自己墨墨窺視的人已經醒了……真是丟人……
“那個,那個,你爲什麼不見陰寡月呢?”她撓撓頭說道,以減緩自己的難堪。
靳南衣果真是溫柔而善解人意的男子,他知她的窘迫,他實在不是有意睜開眼,只因爲她再多凝他一會兒,他的臉就可以燙孰雞蛋了。
“因爲我在思考把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強迫着別人去做,到底對不對……”
“就是孔聖人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顧九反問道。
靳南衣望着顧九輕笑了,蒼白的手指捂住脣:“算了,我糾結着的問題再要你去糾結也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顧九癟癟嘴:“你怎麼就知道我‘欲’或者我‘不欲’?我倒是很樂意幫助靳公子呢。”
“你願意幫我?”靳南衣問道。
“你看,我和寡月在你這裡吃着你的用着你的,不能幫你這個梅花廬主排憂解難如何擔得起你的收留之情呢?”
“哈哈……”靳南衣笑出聲來,“你也倒是個有趣的姑娘。”
他說道眼中似有深意,忽地他端起顧九早先放在書案上的粥,伸手攪拌了幾下,又道:“若是你能帶着寡月開朗起來就好了,他不該這個樣子……”
他說完這句便不再多說,默默的吃完粥,等他放下碗,只聽他道:“寡月呢?”
“剛用過晚飯,去房裡休息了。”顧九說道。
靳南衣咳嗽幾聲,笑着朝顧九勾了勾手指道。
顧九送上耳朵,他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去將小衛箕給叫來,把馬車牽到後院裡,我帶你出去透透氣……咳咳咳……”
啊?顧九驚訝地望着他。
“去不去隨你哦,你不是說要替我這個主人排憂解難的說?”他說道,蒼白的臉上仍舊帶着笑容。
“好吧,可是你的身體。”
“嗯,好些了,只是,若再不出去透氣,估計是要不行了……”
他說完,還附送上幾聲咳嗽,不知是假意而爲,還是……
顧九受陰寡月的深深影響,如今是一聽到咳嗽聲就心慌,好吧,你說了算誰叫你是病人呢?
只是,真的要瞞着陰寡月嗎?那隻精明的美美的小狐狸,能被瞞住?
“九兒先去換身男裝吧。”南衣瞧見顧九眼裡的妥協,微眯眸子說道。
半盞茶的功夫,顧九換好衣服,衛箕也將馬車停在了梅花廬後院子裡了。
顧九和衛箕齊心協力將靳南衣弄上車才長吁一口氣。
“怎麼,九兒是怕寡月擔心麼?”躺在車內座榻上的少年說道。
“纔不是呢。”顧九嘴上這般說道,臉卻已經紅了,這幾天忙着照料這隻病得不是一般嚴重,那隻病稍微好些的的確有些忽略了,這隻又像要努力避開那隻似的,真不知道那只有沒有按時吃藥。
靳南衣也不再取笑她了,微眯起眸子,繼續養神。若是到了,衛箕自然是會叫他的,只是苦了顧九沒個人聊天,還不得抓狂?想到這裡靳南衣脣角微微揚起。
她顧九纔不是那麼沒骨氣的人呢,不就是沒人聊天嗎?她拿起車上一角的小櫃子裡的書冊開始翻閱起來。
都是些管理商鋪作坊的書籍,咦,沒想到這隻還學這些?
末了,看着天漸漸黑了,搖搖晃晃的馬車,把顧九的睡意也搖過來了,撐着腦袋睡了一會兒。
車緩緩停下,顧九也醒來了。
“公子到了。”車門外衛箕喚了一聲。
靳南衣微微睜開眼,笑着望着又在瞧他的顧九。
“呃,你別誤會啊,這次我是來叫醒你的,哪裡知道你醒得這麼早,我這一轉過身來你就醒了……咳咳咳……”顧九一個勁的解釋。
“九兒扶我下去吧。”靳南衣笑了笑。
顧九想撞牆,終於理解了什麼叫解釋就是掩飾。她承認她就是想看着張臉,以前就想仔細看小寡月那隻,只是他不給她看……呃,好像也沒有不給她看。可是她怎麼那麼倒黴每次多看兩眼就會被人抓個正着。
“九兒。”少年又喚了一聲,顧九立馬回神上去扶他。
下車後,顧九纔看到這裡是街市,若是街市就應該在城內。而馬車停靠的地方寫着三個清晰的大字“毓秀坊”。
“少,少爺。”一個穿着華麗的中年婦女出現在他三人面前,身後跟着一羣繡娘。
衆繡娘們一聽蘇娘對來人的稱謂都上前去行禮,還不時打量着這個傳言之中的‘少爺’,生得倒是俊逸脫俗,只可惜一副破落身子。
“都不必多禮,該做什麼的做什麼去。”靳南衣有些反感這些人的目光。
蘇娘一聽,遣走了那些繡娘,將自家少爺迎進裡屋。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她可是足足有三年未見少爺了,少爺離開老爺給二夫人安置在江南的宅院也已經有三年了。下人們不敢去尋,夫人派人去了,少爺也不曾理會,蘇娘知道這是因爲少爺的心結……每次她都是派人遠遠的看着少爺進城,再給少爺稍一些東西去,如今隔了三年,少爺未去見二夫人,卻是先找來毓秀坊了,莫非是少爺遇上什麼事了……
“少爺。”蘇孃親自奉了茶,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九兒。”靳南衣卻是拉着顧九坐下,將蘇娘奉上的茶遞與顧九,“這是毓秀坊纔有的碧螺汀。”
衛箕怔了下,蘇娘臉上卻依舊帶着笑,衛箕知顧九是女子,而蘇娘不知。
顧九倒是不覺得什麼,接過他遞給她的茶水,讚歎了一句。
靳南衣見她喝完又給她斟上些,自己才默默的飲。
待他放下茶杯纔對蘇娘道:“蘇娘把毓秀坊最好的繡品拿來給九,兄弟瞧一瞧。”
蘇娘愣了片刻,隨即低頭答是,離開時餘光打量着顧九帶了幾分深意。畢竟是她經營了數年的毓秀坊啊,公子莫不是一來就要她將這繡坊讓給那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她咬了咬牙,內心微酸,但願是她多想了,不過公子對那小子看着到底是極好的。
不一會兒蘇娘就帶着幾個繡娘和小廝到了內室。
小廝們將重的繡品拿在手上,繡娘們拿着一些精緻的較輕的繡品。
顧九聽蘇娘講解着,倒是頗感興趣,以前倒也不見自己上心這些,倒是有想過認真學醫。
說起學醫,她這又想起那一日,夜風遞與她的地址,她記得也是軒城來着,不知夜風聽聞寡月和她的死訊會怎麼樣?改日她是否該翻出哪個地址去找夜風讓她去找的人呢?
“九兒……”南衣再度喚她的名字,將她喚回神。男子秀眉微蹙,還真是一個愛走神的丫頭呢!以後可得教給蘇娘好好調教。
靳南衣伸手示意蘇娘帶着一羣人退下後,才捧着茶問道:
“這繡品可好看?”
“好看的緊。”顧九漫不經心的答着。
“可喜歡?”他再問。
“喜歡的緊。”
“想不想要?”似乎漸入佳境了……
“給寡月穿身上倒是風華絕代。”她微抿脣道。
“呃,那倒是想要不想要了?”男子挑眉。
“要就算了,看看倒好,穿成這樣出門,難保他不被衆女追殺啊!”顧九繼續漫不經心的說道。
南衣愣了一下,沒聽懂她具體說了什麼,也不懂這是什麼說法,但是大致意思還是猜測得出來,真是個有趣的女人呢。難掛小寡月對她如此上心,看着捧着,生怕她離了他。
他放下茶杯,似乎覺得顧九說的話也有些道理,沉聲道:“嗯,那就擺家裡看看,不讓他穿。”
“……”
“咳咳咳……”還沒有等顧九開口這人就猛咳起來。
“衛箕。快回廬園……”少年臉色蒼白的吩咐道。
顧九看着靳南衣痛苦的表情心下慌了,忙幫着衛箕將他扶出去。
蘇娘派人端上酒菜過來的時候,正巧瞧見三人出房門:“少爺,少爺這是……”
“蘇娘,少爺要回園子了。”衛箕急忙說道。
“可是這酒菜我都命人安置好了。”
衛箕哪裡有功夫還管什麼酒菜,忙道:“大夥分着吃吧。”
“咳咳咳……蘇娘我改日再來。”靳南衣着實耽誤不得了,撐着對蘇娘說道。
衛箕心急馬車趕得很,馬車上顧九望着少年抱着毛毯嘴脣烏青、瑟瑟發抖的模樣心中發酸,她伸手將他身上的毯子弄得嚴實些,又將一旁車壁上掛着的斗篷取下來給他蓋上。
靳南衣感激的朝她一笑,如今吃凡羽大師的救急藥也沒有作用了……
一炷香的功夫後,顧九扶着南衣下車,等走來的衛簿扶下南衣,又跳下馬車將手中的斗篷散落開來,披在了南衣身上。
寡月就在在長廊那頭,看着顧九攙扶着南衣進了房。
他心中升起一些複雜的情感,連自己都道不明……
——
數日後的梅花廬,綿延的秋雨,肅殺夜風,偶有鳥兒撲騰的振翅聲,梅花廬內的房間裡卻是一片死寂。
九九八十一盞長生燈燃得通明,顧九站在燈盞前守着每一盞,只要有一盞稍微有熄滅的跡象她就會用鐵籤將它們撥亮一些,或者倒上更多的燃油。萬安寺大師凡羽的大弟子就站在門外,方纔他說的話重重的敲打在這裡每一個人的心上:氣數已盡……
“公子。”衛箕和衛簿跪在地上。
“衛箕、衛簿、我問你們這些年我待你們如何?”男子沙啞地開口問道。
“公子待我兄弟二人恩同再造。”二人答的不曾猶豫。
南衣微頷首,蒼白的面帶着笑意:“那好,你們便答應我一件事,此事若辦得好便是還恩。”
“是!”兄弟二人齊聲回答到。
“我若走了,你們當視寡月爲主子,全心全意伺候他,就像昔時待我一樣。”
二人瞬間望着靳南衣呆若木雞。
“記住了我的話便退下吧……我有話對寡月說……”
衛箕拭着眼淚被衛簿拉了下去,方拉開門就瞧見站在門外的僧人,僧人朝他們微微作揖道:“貧僧師父囑咐貧僧將靳公子送往萬安寺……”
兩兄弟自是懂這人說的是公子辭世之後的事……
屋內,陰寡月走上前來,顧九跟在後面。
就如同一開始顧九未曾把他當外人一樣,南衣也從未拿顧九當外人。
牀榻上靳南衣伸出蒼白的手,此刻他的神志已有些遊離,寡月撲上前去,回握住他的。
“寡月……你說我們會不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們都有先天的心疾……”他依舊面帶笑意。
清淚滑落聽者的臉頰,寡月薄脣顫動着啓開,語不成聲:“若真是這樣,我便是在孃親肚子裡吸去哥哥元氣的那個……便是我,害得你一出生便比我柔弱許多……”
那一聲“哥哥”也讓靳南衣落下淚來……
善良溫潤如他靳南衣,無論何時想到的總是別人,他蒼白的脣微微揚起,緩緩伸出修長的手撫上寡月的面頰:
“我若還活着便多護你一日,只是我終究是太遲了見到你,以前我不在乎生死,如今我終究是放不下你……放不下……”
“哥哥……”寡月嘶啞着嗓子喚了一聲,這一刻有溫暖,亦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南衣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淚水,臉上依舊帶着寵溺的笑:“我知道你這些年活的很不好,我至少還有孃親和爹爹的疼愛,還有物質上的滿足,而你……什麼都沒有……便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他從被子裡拿出一個錦盒來,泛白的脣吃力的說道,“這是我名下所有的……。房契、田契、商鋪、歌舞坊的契約,還有一些僕從的賣身契都在這裡……你拿着不要拒絕我,很慚愧我能給你的只剩下這些……”
良久他湊於輕聲再道:“答應我無論鄭氏如何給她一條活路便是,她畢竟養育了我……無論靳氏一族最烈深重,無論前人如何想置你於死地,寡月在殺人之前務必給人三次機會……”
“顧九。”靳南衣溫柔的喚了一聲,顧九身子一顫,走向前去。
“公子……”
“九兒,永遠不要拋下寡月,他已經沒有親人了……”他說道,“日後務必扶持寡月,助他打理家中事物,你夫妻二人定要同心協力……”
顧九臉一紅,有些不知所措,一雙冰涼的手握住她的,又將她的手放在另一隻手上,等顧九意識到的時候才知道寡月的手已牢牢抓住她的。
顧九乾笑了笑,不敢在靳南衣抽出手,只好由他握着。
榻上的少年望着緊握着手的二人,目光又落在着素白色褙子的女子身上片刻,有時候記住也是擁有……他脣邊的笑更深幾許,兩頰的梨渦滿含蜜意,他靜靜閉目,蒼白修長的手落在錦被上……
“哥——”
“公子——”
他還是走了,那夜綿延的秋雨低落一夜。顧九已感受到冬的氣息……
靳南衣,還真是那麼一個溫柔又讓人心疼的男子,她站在門外欄杆處,仰起下巴,猛眨着眼睛不讓淚水滑落,只因屋內少年方纔一句鐫刻在她心坎上的話——
“江南風骨,天水成碧,天教心願與身違……”
他抱着他,秋風肆掠,衝破窗櫺,轟隆作響,一室燈火搖晃,衛箕與衛簿就跪在牀榻下。
靳南衣死了,那個初見時一身江南氣息的男子死了,而他的名字卻不能被鐫刻在墓碑上,他的名字將被繼續沿用……
她不會忘記華胥樓前,華車過處,那驚鴻一瞥;更不會忘記,那一日醒來,他眉間鮮紅似血的硃砂痣……
次日,靈柩被衛氏兄弟送往萬安寺,而他的喪事,辦的無比簡陋,一坯黃土,幾簇野花,一塊只鐫刻着悼文沒有生平的石碑,就在桃花溪畔,梅花廬旁,只要他們回家就看得到,就如同那男子對他溫柔的笑。
只是,自那天起,陰寡月變了,數日後的清晨,顧九將早膳放在那人房間前的時候,一身白衣的男子從屋內走出。
她擡眼,就看到男子兩眉之間那點殷紅似血的硃砂字……
她有片刻的恍惚,是的恍惚,這一點硃砂,無疑讓她想到靳南衣……
“像……不對,是完全看不出破綻……”顧九道,只是,他數日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都不曾找過她,她想同他再說說話。
少年伸出手握住她的。
“用膳,陪我出去。”
顧九一震,不單單是因爲他同她說話了,更因爲他脣邊的淺笑,以前的陰寡月從不會笑的這麼自然,或者說以前的陰寡月似乎從未笑過……
只是,他的兩頰沒有那淺淺的梨渦……想到這裡顧九心中一駭。
“你……這裡。”顧九指了指他的兩頰處。
寡月伸手握住她的:“不要。”
“爲何?”
“日後爲官還是莊重些好,我小時候也有,後來殷叔叫我吹氣給吹沒了。”
吹氣給吹沒了?這也可以?顧九滿頭黑線。
“哦,我知道了,怕有梨渦讓那些大臣們笑話吧,我知道的,你還有小虎牙呢!”
寡月一口包子嗆在了喉嚨裡,猛咳了幾聲。
這一咳,某些人緊張了,忙伸手去安撫。
小虎牙?他真有?寡月眉頭不禁一皺。
顧九立馬轉移話題:“我們吃完飯去哪裡?”
“華胥樓。”男子說道,“你說像不算,要華胥樓的樓主說了算纔算。”
他寵溺一笑,遞與她一個熱包子。
顧九猛咬了一口,什麼叫她說像不算?哼!
“若是他認出你不是靳公子怎麼辦?”顧九嚥下一口包子後問道。
“這個你不必擔心。”男子繼續道。
顧九從未見過自信滿滿又“巧笑嫣然”的陰寡月。心下溫暖當即快速的吃完早飯。
妝臺前,寡月取出一件早就準備好的男裝遞與顧九,柔聲道:“穿上。”
“嗯?”
“男裝出行也要方便些。”他說的眉目裡閃過一絲狡黠,說到底還是因她那張臉太能惑住男子的心了吧,她的美在不經意間就能惑人心智,只是顧九純良年紀還小,不知道罷了。只是若是貿然拒絕顧九不讓她隨行,又得同他鬧好一陣,還是帶着她去吧,這樣也好與她增進信任,互相瞭解,順便要這個“小丫頭騙子”幫忙出謀劃策的說。
衛箕與衛簿二人恭敬的站在外面,二人神色各異,這兩兄弟性格與面貌都有很大的差異。衛簿性子剛毅卻心胸大度,衛箕性子柔弱心細如塵卻較迂腐,衛簿的問題不大,倒是衛箕真讓顧九心傷,她知這兩兄弟都是極好的,衛簿是說什麼聽什麼,只是衛箕對靳南衣的感情太深太深,他願意忠心於與靳南衣長相的相同的陰寡月,卻不願意真正將寡月當作南衣,這倒是個問題。
“衛簿你留下來,衛箕同我們去吧。”顧九說道,有問題就要解決,這是顧九的思路。
她開口,小手便被人握住往那人懷裡帶去,那人凝着她,清澈的目光在她看來有幾分複雜,她想要做的,他都懂……
顧九想。從此以後讓他忘記陰寡月,做好靳南衣,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若是衛箕衛簿兩個貼身之人都無法接納他,那麼他的前路可想而知會有多麼坎坷。
靳南衣做不到的,卻將一切的擔子給了他……而他陰寡月本就被執念迷了心智,從此一步一步,沉淪於命運的激流之中,是否再也走不出命運的囚籠?平平淡淡真的不好嗎……
“衛簿,跟着我去吧……”他望着兩位少年柔聲道,“衛箕你在家裡好好休息……”
衛箕一怔,望着對他淺笑,露出淺淺梨渦的男子,一樣的容顏,一樣的清風皓月,這一瞬他彷彿看到哪個離他遠去的公子,他憔悴枯槁的眼眶,眼睛酸脹的動了動,淚水又落了下來。枯瘦的手捂上嘴巴:“公子……”
顧九鬆開寡月的手,寡月伸手摟住少年的肩膀,他高出衛箕許多,這個樣子頗有些像個護犢的大哥哥、
“從此以後只要我多活一日,你們便不是無枝可依,我不求你們像對待南衣哥哥那般待我,只求你們陪着我一起完成南衣哥哥和我的心願……”
衛箕用袖子拭去淚水哽咽道:“公子,衛箕陪着公子去吧,尋常公子去華胥樓和萬安寺都是衛箕陪着去的,突然間換我哥去會惹人懷疑的。”
“不了,衛箕你要在家裡好好休息,你看你……”
“公子,衛箕不礙事了,真的可以的,這軒城裡公子手下的鋪子我比我哥要熟悉。我還要帶九兒姑娘去看看呢!”衛箕破涕爲笑的說道。
衛簿上前將衛箕的身子靠在自己結實的胸壁上,從小他像父親,弟弟像母親,從小他就長的比他高出許多,衛箕就是姑娘家的性子,公子死了,他不是沒有難過,只是他顧不上難過,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你去就你去,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衛簿佯裝着惱怒的說道,伸手整理弟弟的頭髮,還給他弄乾淨臉蛋。
衛箕因哥哥的舉動愣了片刻,末了反應過來,才朝着顧九道:“公子,九兒姑娘……”
“不是‘姑娘’了。”顧九打趣道。
“九爺……”衛箕一時反應過來道。
隨即衆人都笑了。
華胥樓前來了不少的守衛,顧九知道這是因爲最近來江南的流民陡增,向前些日子的流民暴動也不知發生多少起了。這會兒還真想知道前線的仗打的如何了……
繪着梅花的簡樸馬車在華胥樓前停下,有着華服的中年男子上前來行禮。
“靳公子自那日一別好些日子沒有來了,不知靳公子身體可安好?”那人對着馬車內寡月所在的方向俯身行禮。
顧九手心裡都捏出了汗,古代的這種場合她還真沒參加過,她不是替自己急倒是替寡月急。
“張老客氣了,南衣這不是來赴摟在的約了麼?”車內寡月從容自若的對答,他這幾日關在屋子裡可是將南衣哥哥所有的人際關係都背得滾瓜爛熟,這些都是他的哥哥所期望的……靳南衣拼盡一生亦無法再回汾陽更無法再入長安,這些他都要替他一步一步討回來,欺辱過他的他都要替他也替自己討回來!
連顧九都不得不感嘆,他學的太像了,就像他已與靳南衣融爲一體一般。
馬車外衛箕也是一愣,若不是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還真以爲裡面那人便是自家公子,他朝那張老盈盈一福,“張老,我們還是走側門直接去進樓主吧,公子前些日子病了好些日子,如今這天轉涼可得注意了。”
張翁一聽心裡讚許,忙喚了人:“快,將側門開了,帶靳公子去見主子!”
馬車被牽入華胥樓側門,沒過多久就停在了一處樓閣處。
“主子恭候靳公子多時了。”
是男子的聲音,顧九聽着有些刺耳,眯起眼睛透過車窗簾子的細縫望去,是一個穿着粉色深袍外穿深褐色長褙子的男子,粉面玉冠、脣紅齒白頗有些女態。
陰寡月想了想,纔想起這人是華胥樓樓主的隨侍袁捷,果然是江南富庶之家,連僕從隨侍穿的衣服都是這麼奢華名貴。
衛箕正欲答話就見顧九已攙扶着公子下車。
袁捷見靳公子下車,也忙上去作揖噓寒問暖:“靳公子你可來了,主子早上還發了脾氣,說你幾日都沒來赴約了,遣小的們去梅花廬那邊去找您,這會兒您可來了,路上沒遇上什麼事吧?”
陰寡月本不喜歡別人這樣對他拉拉扯扯,只是不習慣也罷,總歸是要習慣的,他笑的溫和道:“沒有。”他知他問的是有沒有遇到什麼“暴民”。
江南本土人如今是提及“流民”就是談虎色變。
“沒有就好,咦這位小兄弟是?”袁捷望着顧九摸着下巴道,“沒見過呢,不像是梅花廬裡的人。”
衛箕走在後面,聽着袁捷這般問忙上前來道:“袁爺,這位是九爺,是來與我家公子合夥做生意的。”高門之家就算是奴僕在尋常人那裡也得稱爺。
袁捷大吃一驚,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能做生意?
他乾巴巴的笑在顧九看來有些刺眼,哼,世人以貌取人者衆!只要給她機會施展,她定不能讓他們小瞧了去。
“我們快進去吧,主子等着呢。”袁捷這般一說,衆人都不再多說直朝樓內內走去。
這是華胥樓的副樓,顧九不懂這古時樓裡的佈局,只覺得這一路的走,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江南屋室多注重細節,就算只是一處屋門鏤空的花雕,在你擡眼望去間就能看出那不一樣的美,只是驚鴻一瞥就讓你記住好久。
長廊走盡,便是一屋室,門楹處站着兩個婢女兩個小廝,擺在屋室正中最醒目的位置的是一扇古意屏風。
顧九遠遠的就盯着那屏風,不是工筆亦不是寫意,無需濃墨重彩,不需華麗鋪成,這是出於何人的手筆?那錦屏孔雀一羽一翼,她遠遠的都能看得這般真切。
亟待她走近她才瞧見,這是針線所繡,真真是,太令人驚歎了!
而這繡着孔雀的的絹布竟能薄如輕羽,透過一層絹布還能清楚的看清她手上的細痕。
織技可嘆!繡工可嘆!
顧九有些奇怪,恍然間纔回過神來,什麼時候她對布匹和繡法這麼瞭解了?
“靳南衣!”高座上一聲呼喚拉回顧九的思緒,顧九迎聲望去,那人站在燭火通明處,雖是白日,這裡依舊點着燭,大紅的長袍及地三尺,那男子生的妖冶,一雙眸子似能將人心神都吸引去,他快步朝寡月走去,“我有要事找你商量,苦等了你這麼多日了,你們都退下吧!”
那紅衣美人將將說完,身後一羣人便退了下去,連袁捷都閃身沒影了。顧九就只差跟着衛箕退下了……
“咦,他是誰?”漂亮的眸子打量着她,卻看得顧九心裡毛毛的。
“顧予阡。”
少年輕咳一聲後說道。
顧九初次聽到他給她取的這個名字是在那日他醒來的時候,她不排斥,因爲是他取的,即使一時驚訝也會慢慢接受……
她微笑着粗着嗓門道:“予阡見過華胥樓主,久仰大名……”真不是久仰大名,她的確是第一次聽見他的大名。
緋衣男子身子微微前傾,似在用他那雙美眸細細打量着顧九。
“顧予阡?嗯……”他微熱的氣息拂面,顧九心中一陣怔忡,連一旁的寡月也神色微變,他不露痕跡的伸出袖中的手拉過顧九。
“嗯,是一個故友將‘他’寄宿在我梅花廬內,聽說‘他’家裡排行第九,人稱九爺……”
“哦……”緋衣男子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
“樓主,你找南衣所爲何事?”寡月心下微有不賴的問道,南衣所言這華胥樓主舉止輕佻,果是如此!
寡月話音剛落,那男人便一“啪”額頭道:“哎呀呀,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記了。”
華胥樓主請寡月和顧九坐下,又斟了茶,方說道:“不知二位聽說了沒有……”
數日前,長安城,乾元殿
“混賬!”
“竟然要西涼連吞三座城池,還好薛將軍死守住了柳州!”夜帝大怒,對着一羣匍匐在地的百官們,眉頭深凝說道,“薛禮死了!一個個畏首畏尾,就沒有一個人敢出徵?是不是要西涼的軍隊越過秦嶺直逼函谷關,你們的妻兒的安全都不能保證了纔有一點憂患意識?”
薛禮死了,西涼與大雍一戰,大雍竟損失了一個二品將軍。
官員們都低着頭,不敢多看金座上的聖上一眼,安公公站在一旁玩着手中的拂塵,妖嬈的臉上窄長的鳳眸微微眯起,薛禮之死真的只是戰死而已?二皇子,畢竟還是嫩了些,太子的勢力也太大了些,幕皇后孃家的人後臺可是真硬!
“父皇,兒臣有本請奏。”
明黃色的蟒紋冕服往大殿正中一站,某公公把玩着拂塵的一隻手頓時止住。太子,還真真是個人物呢,這個時候該是他爲幕氏一族爭一門榮耀的時候了。
“瀚兒可是有對策?”夜帝臉色明顯舒緩了些許。
“父皇,廉頗已老,尚能飯否?”太子陰鷙的目一瞥那幾個曾經叱吒沙場的武將道,“既然諸位護國將軍無一人敢當此重任,父皇何不考慮從小輩中選取能人?”
卿瀚擡眼一瞥夜帝此刻神情,狐狸似的鳳眼在判斷無誤後,纔開口道:“兒臣覺得當封慕國公長子慕長安爲將,率軍往嶺南即日啓程!”
慕國公……高祖初建大雍賜陰氏爲僅此於國姓的頂級世族,異姓唯封王氏爲王,郎氏爲侯。唯有四姓封國公:慕、謝、鄭、楊。國公之下又有位列公卿之上公汾陽靳氏位列其中。而這幕國公便是當今太子的親舅舅。
初聞此,夜帝眉頭一皺,待思量片刻,方道:“傳朕旨意,封尉遲廷爲二品定遠將軍,以慕長安爲先鋒。”
尉遲營爲駐守嶺南的第一大營,此次夜帝能派出尉遲營可見戰況之緊。
卿瀚心中定是有不悅的,是先鋒而不是將軍,先鋒再怎麼在戰場上廝殺建功,這功勞都是將軍得去,不過還好這尉遲營似乎不屬於朝中任何一派!
長安一處府宅內。
窗外下着雨,男子坐在窗臺前,身後站着一名黑衣人。
“可探到消息?”
“回主子,嶺南那邊上報的是說薛禮中流矢而亡。屬下人探得的消息是對薛禮致命的那一箭是仿西涼人的箭羽所制!戰況十分混亂,薛將軍沒表現出自己已中此毒箭,他的副將們也未及時發現,薛將軍撤兵死守柳州城門,實則中此暗箭流血過多而死!”
扶手上蒼白的手指捏得更緊了幾分,百密一疏,是他的失策損失了一員大將。在陰寡月遇難後,他就派人快馬加鞭趕至薛營,沒想到還是這樣了。
“送陰寡月去嶺南的衙役有消息沒……?”少年沙啞的問道。
桓青衣搖搖頭。
卿泓鳳眸微黯,淺淡道:“即他的屍首未曾與他……二人……”男子頓了頓,似是深吸一口氣,才方接着道,“與他二人一併送往長安,那人定是活着的,大雍劍士閣出來的劍士定知逃跑之罪!那人定是被有心人囚禁了去!”
卿泓所想,的確如此。
亦是長安某處,周子謙便是被軟禁着,鐵鏈囚禁着手腳,除了自由活動的範圍他哪裡都不能去。
“我要見孤蘇鬱!讓他來見我!”
“我要見孤蘇鬱!”
“……”
門外的人實在是受夠了,一掀開窗戶朝裡面吼道:“說了多少次,主子不在!”聲音聽着有些尖細,倒是像個女子。
“他去哪裡了,我要見他!外面戰況如何?如今朝中局勢如何?”
“哐當”一聲窗戶被大力合上。
屋內又傳來了男子的咆哮聲……
——
軒城華胥閣內,陰寡月聽了華胥樓主所講也大致明白了近日來到底發生了何事。
慕華胥道:“大雍朝命我資助此次戰事,供給大雍戰士們入冬的棉衣,主要是因着慕國公是我義父,當年我受他之恩能有今日之成就,這供給軍需之事於情於理都該做啊!”
“唉……”慕華胥長嘆一聲,頗爲苦惱的端起茶杯微抿一小口。
“樓主爲何自尋煩惱,樓主之財富甲江南,這軍需之事樓主定是胸有成竹的……”寡月也端起茶杯淺淡道。
“南衣果真是南衣,這江南能說風涼話嘲諷我慕七的只有你。”慕華胥脣角微癟道。
末了,慕華胥放下茶杯,認真道:“說真的我只是不想落得和江南顧氏一樣的下場……”
男子話音剛落,顧九和寡月同時一震。
顧九手中茶杯裡的茶只差漾了出來……這時一雙蒼白的手微搭在她的手上,讓她陡然躁動的心忽地平靜下來。
她擡眼望了眼寡月,又深凝着慕華胥道:“那……江南顧氏又是如何落得那般下場?”
她這麼一問,慕華胥鳳眸一凜,一絲寒意閃過,他久經商場,閱人無數,自身神情亦是能收放自如,他微勾起脣角,道:“慕七也是道聽途說而已,大雍戰事哪次不是拉出幾個墊背的來,商海沉浮之人是最怕牽扯皇家之事,又不得不與皇家的人牽扯上去,這一有戰事總是要解決那麼幾個,這不是顧氏就是其他家的了,皇家缺的是錢財,故在軍需上找藉口!”
慕華胥說完輕搖起羽扇,又端起茶杯微微打量顧九的反應。
“所以,這就是樓主真正擔心的?”本來就不是屬於她顧九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自然是快。
“正是。”慕華胥微點頭道。
“哈哈哈。”顧九笑了幾聲。
兩位男子同時望向顧九,眸中各有深意。
顧九擡眼望向慕華胥:“樓主若是不想再受牽連,予阡倒有一計。”
“哦?”慕華胥來了性味,“予阡兄弟不妨說來聽聽。”
連寡月的睫羽也輕輕顫動一下望向顧九。
顧九聽慕華胥這麼一說,才望向寡月,徵求他的意見。寡月心下溫暖,知道她的意思,方即點頭。
得到他的首肯顧九纔敢開口道:“若是朝廷要樓主供應軍需物質,樓主便推託了。”
“噗……”慕華胥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要是能推脫他不早推脫了?還用坐在這裡請梅花廬主來請求高招?
連寡月也輕不可聞的揚了下脣角,似乎是笑了,不過笑中寵溺的意味比先前濃了許多。
“聽我說完……”顧九紅着小臉,又撓撓頭,這是她第一次抒發己見,他們怎麼可以不給面子?
“我是想說,如果朝廷要江南慕氏供應入冬的棉襖,樓主只消推了去,將棉襖棉被棉靴所需的銀兩,以雙倍的數目上交朝廷,就是說只給朝廷銀兩不要給軍需物質……”
她方說完兩個男子皆是一愣,這方法表面上似乎是違抗聖旨,可這樣的違抗方式似乎又沒有人反對!若是有錢人必須出一份力,我不出用的我只出錢不行嗎?
嶺南之地路途遙遠,指不定那棉襖棉被在路途之中就變成了廢紙!再或者到了軍營又被朝中黨羽所在的上級官員剋扣下來,將軍需掉包,而出雙倍點銀子不出物質,看似是最虧的,其實是最保險的,出了銀子,那棉襖棉被要朝廷自己拿銀子去買。
兩個男子似乎都已在心中贊同來顧九這個想法。
連寡月心中也微微有些異樣,
顧九看着二位男子,心知他二人定是接受了。江南顧氏得亡,也真是笨的可以……顧九不驚在心中嗤嘆一下,只是顧氏得亡也不會是這麼簡單的事。
“就依予阡兄弟之言!”幕華胥當即拍案道。
“咦,予阡兄弟也是姓顧……”
老兄,你才反應過來啊?
“沒半毛錢的關係!”顧九沉聲道。她兀自的端起茶杯再啜了一小口,嗯,挺好喝的,有點……有點像毓秀坊的碧落汀。
她陡然間憶起那個白衣翩躚的俊郎男子,她來古代第一杯茶是那人請的,在她還不瞭解茶的時候……可是那人走了,走的如此匆忙。
之後很多年,顧九才真正瞭解到,慕華胥這個奸商非一般的“奸詐”。
慕氏的二十萬兩銀子送到長安後,夜帝當即皺眉卻欣然收下,慕氏派去的人還說朝庭若是不夠華胥樓當全力支持,絕不落人後!還說什麼慕氏所經營的範圍涉及紡織業太少,一時間湊不齊這麼多軍需。
對此,顧九隻能送慕華胥兩個字:“鬼扯!”
慕華胥所涉及紡織業少?江南的作坊繡閣都快佔一半了,只是名字全是劃在了一個表面上有戶口有官籍有“經營許可證”卻是要是查起來什麼都沒有的空名字上!
於是朝廷如今欣欣然收了慕華胥的錢,那個慕華胥的假名字旗下的作坊繡閣再高價賣出去……
後來的顧九想着都覺得噁心……原來所爲的“商霸”在冥冥之中早就屬了某些人了。想她當初還以爲她是第一個這麼幹的人——
幾日後顧九正式接手了靳南衣留下的一家繡閣也就是“毓秀坊”、一家歌舞坊“水月樓”還有一家小農莊。如君所料,所有的都署名:“九爺”……
此九爺,“戶口本”編的跟真的似得,上至祖宗三代,田產、房契無一是真,真要查起來便是查無此人……估計大雍的衙役們跑到吐血也不知這個“九爺”是誰。
這些日子兩人都很累,卻十分充實。
陰寡月一直在同衛氏兩兄弟整理賬本。顧九爺則這幾日一直往繡閣和歌舞坊內跑。
——
“什麼?你說‘華繡坊’的最近把你們的生意全搶去了?”顧九凝着蘇娘和一羣繡女道。
“是的,我的九爺哦,這幾天毓秀坊可是沒張都沒開呢!這一大家子人要養活,這樣下去不出三日就要關門大吉了。”蘇娘說道。
“哦?”長長的拖音,顧九託着下巴,沉思片刻方道,“蘇娘,你且派個機靈點的小廝去華繡坊打聽一下具體情況!”
“啊?”
“九爺我叫你去就去,記住別被發現來,發現了今夜就別回來了!”顧九說道,她到要看看這數日之間本是同一水平的華繡坊,到底是拿什麼趕超的毓秀坊。
她微抿一口茶忽覺得日子過得充實起來了,錢自是不用說更是要多賺些的。
059、偏執
蘇娘自從顧九來了毓秀坊後,就陽奉陰違的聽着顧九的話,這會兒到顧九面前發完一通牢騷後,去繡閣櫃檯裡敲着算盤算着這幾日的盈虧情況,哪裡還記得顧九說的話。顧九在她眼裡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他的話又如何能信呢!
顧九在毓秀坊的內屋裡坐了很久,一旁的小廝給她斟了不知幾道茶,也沒見蘇娘來給她報個信。
蘇娘站在櫃檯那裡也沒什麼事情可做,可是她就是不去給那小九爺稟報,她都沒派人出去,能作何稟報?這“毓秀坊”她打理了好說也有個七**年了,這如今少爺只消派這麼一個少年來,就要求她聽她的,她可不幹呢!
有一個坊內的小繡亮端着果盤和茶水朝裡屋走去,這都好一會兒呢,九爺的茶水該是沒了的,小繡娘不過豆蔻年華,看着微微有些胖,卻是生得十分討喜,一身交領半臂襦裙,步子輕快,嘴裡還哼着歌謠。
“誒,你這是幹嘛去?”蘇娘擡頭就見這小繡娘從她眼前走過,“又偷懶,只會偷懶,誰叫你去做這些的?”
蘇娘搶過那小繡娘手中的案盤,怒瞪了她一眼。
“你不去伺候他沒人說你,放着事情不去做,跟誰學的做這些‘奴顏媚主’的事情?繡活也沒見你學得七八成像,只會偷懶,吃起東西來比誰都吃得多!”蘇娘指着那小繡娘圓滾滾地小腦袋說道,“這毓秀坊就是多了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纔會被‘華繡坊’給比下去!還愣着幹嘛還不快去做活去!”
蘇娘氣得只喘粗氣,手剛拍着胸脯緩解,轉頭就瞧見顧九從裡屋裡走出來。
“發生什麼事了?”顧九淺淡地開口問道,清麗的眼眸一掃蘇娘又落在那小繡娘身上。她方纔再裡屋裡坐了快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了,茶水用完,也不見有人來添水,等了蘇娘半天也不見她進去同她講一下探聽來的情況,原來是壓根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蘇娘見顧九從裡屋裡走出,心中一駭,到底是平素裡就有些吃軟怕硬的人,這會兒見顧九一身冷凌氣息的從房間走出,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顧九凝着蘇娘,她承認她從來沒有想訓斥過蘇娘,她努力做這些,倒不全是爲了錢財,更多的原因是因爲陰寡月,因爲靳南衣……
她不會責備她們,因爲她們都是曾經給予過靳南衣關愛的人,她們都是見證南衣成長的人;她會讓這裡的人心服口服,承認她並接受她。
“也沒什麼事,不過是這丫頭太愛偷懶了,九爺……”蘇娘說道。
“哦?”顧九挑眉望着那個微胖的小繡娘道,“可真如蘇娘所說?”
那小繡娘被顧九那漂亮的眼睛一凝,心下咚咚作響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小臉蛋紅得滴血。
“九爺問你話呢,真真平時搶東西吃第一,做繡活做不好狡辯也是第一,現在啞巴了?”
蘇娘在一旁訓斥道。
小繡娘早已習慣了蘇娘這般說,蘇娘這人每每恐嚇她說不給她飯吃,將她趕出繡閣任她餓死街頭也沒見她真的趕她走過。她知道蘇娘是生着九爺的氣,蘇娘爲毓秀坊操勞了這麼多年,人的感情是自私的,如今少爺陡然派這麼一個人來打理,蘇娘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小繡娘被蘇娘戳着腦袋瓜子也不吭一聲,撓撓頭依舊憨憨的笑。
顧九心下一動,這還難得一個性情好的。這古代女子最怕人評頭論足,這丫頭全然不在乎。憨人也有憨人的福。
“你叫什麼名字?”顧九問道。
“奴家硃紅,因奴家爹愛吃豬紅取名字硃紅……”小繡娘撓撓頭道。
“噗……。”顧九很沒骨氣的被她給逗樂了。連蘇娘還有一旁的小廝都笑出聲來,這丫頭的確有氣死人的本事。
“硃紅你去換一身男裝陪我出去走走。”顧九說道。
硃紅和蘇娘同時一愣,蘇娘不明所以的望向顧九,嘴動了兩下終是想說什麼都沒說出來。
“蘇娘,爲請不動您,就只好親自去了。”顧九笑道,語氣淺淡,無意嘲諷卻讓蘇娘紅了老臉。
“……”蘇娘手指絞着帕子,到底是一不做二不休,柳眉一挑道:“九爺,這不是蘇娘不願意叫人跑路,這又不是我去跑路,不過是差遣一個小廝罷了。”
“那蘇娘是爲什麼不去?”顧九順着她的話往下說。
“九爺,這少爺是叫你來協助我,這招小廝之事不在蘇娘職責範圍之內!”蘇娘提高了嗓門說道,倒像是故意讓衆人聽得真切。
這時候裡間的繡娘們也放下手中的活,聚攏過來。
顧九美眸微眯,隨即道:“這倒是予阡沒禮數了,那予阡還得給蘇娘陪不是了。”
說着就要拱手作揖。
“誒,你可別,這麼多人看着,好歹現今你我二人是平起平坐,這陪禮就免了。”蘇娘繼續道。
顧九也不惱不躁,繼而道:“蘇娘可是爲華繡坊之事毫無辦法?”
蘇娘本高傲擡起的臉頓時下巴垮下來,凝着顧九道:“你什麼意思?”
顧九挺起胸膛朝着蘇娘微微一笑:“蘇娘,若是予阡此次能鬥垮那華繡坊,你可願意日後聽爲的。”
顧九方說完衆繡娘們便議論起來。
顧九毫不示弱的凝着婦人,“怎麼樣?蘇娘可願意?”見婦人猶豫不決,一副舉棋不定之勢,她微眯眸子忙說道:“蘇娘若是我輸了,日後這毓秀坊之事,爲顧予阡再不插手,可好……?”
顧九語音方落,蘇娘咬牙道:“一言爲定,不許反悔!是鬥垮一定是要鬥垮!”華繡坊與毓秀坊挑事這麼多年了,不鬥垮如何得了?
顧九點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舉起一隻手欲同她擊掌爲誓。
蘇娘望着顧九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總覺得不妥,將信將疑的伸出手,還未完全伸開,顧九的手掌就與她的手掌貼合。
“那就這麼定來。”顧九意味深長的笑了,目光落在硃紅身上,“小朱紅你快去換身衣服隨爺去吧。”
硃紅沒又想到自己會被九爺當着這麼多繡孃的面給提名。
支支吾吾地“唔”了一聲後跑進繡娘房去換衣裳去了。
蘇娘望着顧九和硃紅的身影消失在街市。
華繡坊本與毓秀坊一樣是軒城中等繡坊,只是因爲兩家才隔着兩條街,所以總是攀比高下。
顧九在華繡坊對面的茶肆裡坐下,派硃紅上去探聽情況。
硃紅一副呆呆模樣,顧九倒是不擔心華繡坊的人能懷疑她什麼。
“你去了就只消問她們最近什麼貨賣得最好就是。”說完顧九還從腰間拿出一袋碎銀來,“然後記得買過來,一種取一樣。”
硃紅將錢袋收好後才欣然離開。
顧九從茶肆二樓臨窗的窗子裡,觀望着對街的華繡坊,果然是門庭如市,按理這大雍的繡品改來改去不過都是一個樣子,除非是做婦人的服飾,婦人的服飾款式多樣,只是一個繡品店門庭若市也太讓人納悶了。
硃紅來了才發現來這裡大多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或者年輕夫婦。
硃紅伸手拿起一個枕頭,只瞧見那上面用金色的絲線伴着碧色的細線繡着一隻活靈活現的鴛鴦。硃紅納悶了不就一個繡着鴛鴦的枕頭嗎?有必要這麼受追捧?
“不就是繡了只水鴨子的枕頭嗎?有什麼奇怪的?”硃紅嘀咕道。
大雍人的枕頭沒啥講究,就算是貴族枕頭也是用上好的錦緞製成罷了,只是今日華繡坊將圖案繡到了枕頭上頗受人歡迎,況且——
一旁一個華繡坊的婦人聽見了不悅的皺眉:“小兄弟這枕頭可不只是繡了只水鴨子而已……”
婦人將“水鴨子”三字咬得極重,又伸出她塗着丹蔻的手指拿起另一個抱枕。
“你瞧這可是鴛鴦對枕,可是我們華繡坊最先製作出來的。”
鴛鴦對枕?
硃紅拿起一對枕頭,比較了一番,終是發現這兩個大紅色的枕頭上的鴛鴦一大一小,一毛羽豐厚,一毛羽柔和,就是所謂一雄一雌。
那婦人盯着硃紅眼睛都要看直了的樣子忙發揮她的口才趕緊道:“小兄弟,你瞧瞧,這每隻鴛鴦枕頭的邊緣的四角流蘇都有一角掛着一塊玉佩,這男戴觀音女戴佛,這都是萬安寺裡開過光的,一個給你,一個給你相好的,就是睡在枕頭上,她也能想着你,等你們結爲夫妻了,又可以保佑你們早生貴子,百年好合……”
硃紅就是那一類女子,能輕易而舉的被人說服,立馬掏錢包的那一類,於是乎成功的被華繡坊的婦人給忽悠了,當即掏錢買了一對。
等硃紅抱着對枕離去,那婦人看着快賣光的對枕,心情愉悅的無法言喻,庶小姐雖說是庶出,這一涉足商事倒是比那嫡小姐有能力多了。
想着曹操就到了。
“桂娘,今天賣得怎樣了?”
“我的小姐啊,咱們這繡坊又得火一把了,到時候指不定要趕上當初的江南顧氏繡坊了!”
她方說完,少女瞪了她一眼。
“哎呀,我這說的什麼話啊!顧家的都沒了,怎麼還能和他們比了,我們坊可不能同顧家的一樣,方纔是桂娘說錯了。”
“桂娘,好在這方纔是我聽到了,若是其他人聽到了難免傳到老爺那裡去了。”女孩說道,“你也知老爺最忌諱什麼,就是顧氏之事莫要在旁人面前再提,”
桂娘驚出一身冷汗來,連聲答:“是。”
硃紅抱着一對小對枕回到茶樓,嘴角帶着笑,早已忘記自己去華繡坊是奉了九爺的命令,如今這命令早不知忘到哪裡去了。
“硃紅!”顧九凝着她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硃紅望着顧九一怔忙道:“咦,九爺,你你你不是在二樓嗎,怎麼就下樓了?”九爺怎麼可以下樓呢?該是她上去找九爺纔是的。
“笨硃紅,九爺我在你進茶肆的時候就給你使眼色,叫你在樓下等爺,你倒好抱着兩個破枕頭一路失神,九爺我就只差氣得扔兩個杯子下去讓你清醒清醒了!”
顧九故作憤慨的說道。
“九爺這纔不是破枕頭呢,這一個給你,一個給我,以後咱們……”小繡娘說着臉已經全紅了。
“咱們什麼?”顧九已漫不經心的奪過某繡娘手中的枕頭,“爺我當是什麼,這就是她們的‘暢銷貨’?”
“爺?啥?”硃紅略蒙的望着顧九,什麼是暢銷貨?爺,你還我枕頭好不?
顧九以你已無可救藥的眼神看了眼硃紅,復將兩個枕頭塞在了硃紅手中。
“打道回府。”
硃紅心疼地拾起因她沒接住落在地上的對枕,拍掉上面的灰塵纔跟着顧九離開這裡。
顧九一路的走一路的想,方纔她以大致知曉華繡坊此次的經營模式,就是將圖案繡在了大雍本來不做裝飾的枕頭上,其實枕頭上繡有繡紋本是很常見的,在這裡竟然成了創舉了。
不就是鴛鴦對枕取了個吉祥的意味,專門賣給年輕情侶夫婦倒是太狹隘了一些。到底該以何種方法將華繡坊“鬥垮”呢?
走至毓秀坊內,顧九見因爲生意不景氣,毓秀坊近幾日關門關的早,繡娘都要回家了。再一打聽,蘇娘去了府宅去陪二夫人去了。
正在這時衛箕駕着馬車來接顧九回去,顧九忽地心生一計,她同衛箕笑了笑:“衛箕,近日我不回園子了,你待我同公子傳話,叮囑他好好吃藥。”
衛箕一楞:“九……爺,公子會擔心你的。”
顧九點頭,她的確知道寡月會擔心她:“我知道,你且說我在毓秀坊過夜便是,這裡還有幾位長駐的繡娘叫他不要擔心,還有別忘了督促他吃藥。”以她的性子不把事情伴好,她睡都睡不安穩。
“那行。”衛箕撓撓腦袋道。
“嗯,去吧。”
——
“硃紅。”顧九喚了少女一聲,“去將坊里長駐的姐妹都叫到內室裡候着。”
“啊?”硃紅不解的吱了一聲。
“啊什麼啊,叫你去且快去。”顧九有些不耐煩的道。
等那兩三個繡娘都叫了過來,顧九纔開始細細打量起她們,看着都很靦腆,不似硃紅的神經大條,大大咧咧。
“你們三人中誰的繡工最好?”坐在高座梨木上的顧九凝着仨人道。
三個繡娘推搡間已將其中一個女子推上前去。
那女子一身裙裾以雜線繡成煞是好看,上身是緊身的抹胸並領上衣,生得倒也是珠圓玉潤,脣紅齒白。
“你?”顧九走近她,方道,“姐姐叫什麼?”
“奴,奴家秦彩魚。”那女子唯唯諾諾地說道。
“秦彩魚,嗯?”
“是的,公子。”秦彩魚被顧九看得發毛,雖說來人不過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依舊足以讓她這自幼寄宿在“毓秀坊”的孤女背部發毛。
“我要你琢磨一下,我畫的這幾種繡法。”顧九將前幾日在梅翁廬裡畫好的針繡手法遞給秦彩魚。
秦彩魚接過,看着略顯粗糙的“圖解”,大致的翻看了一下,以她十多年刺繡的精力來看,這圖畫得雖粗糙卻極爲詳細。
“這……這是誰畫的?”秦彩魚大驚問道。
顧九摸了摸鼻子道:“你也別管是誰畫的,就說你能不能做到?”其實她也是藉助這具身體對繡品的獨特見解,本能反應畫出來的,顧九生於江南織錦之家江南顧氏,對着些繡品自是不再話下的。
秦彩魚可是毓秀坊最好的繡娘之一,聽顧九這麼一說,自是想要一試的。
“若是九爺信得過奴家,待奴家琢磨片刻便給九爺答覆。”
“我也是此意。”顧九說道,轉身再坐到書案那頭的梨花木椅上,“小朱紅,你且去廚房端點吃食來,帶姑娘們去堂裡坐坐。等我繪好繡稿,給你們送去。”
顧九自知自己現今的身份,九爺,她現在可是男子,不能和姑娘們共處一室,更不能壞了姑娘們的聲名。
等四個姑娘退下,顧九指了指一旁站着的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廝道:
“你出去守着把。”
小廝楞了一下“哦”了一聲。
顧九這才方籲一口氣,開始大刀闊斧的動筆,世人皆愛美好,她就將最美好最暖人心窩的東西呈現出來。那個“華繡坊”不是弄出鴛鴦對枕嗎?那麼這看着就要入冬了,她就弄出兩用的抱枕,又可以暖手又可以做枕頭。
——
一個時辰後
“吶,就照着這個樣子做!”顧九將畫紙遞給那幾位姑娘。
“咦,這是什麼?看着好乖啊……”硃紅最先叫出聲來。
“q版抱枕。”
“啊?”
“聽不懂算了。”顧九滿頭黑線道。
“這個是潘安、這個是西施、這個是王昭君、劉備、關羽、張飛、諸葛……”顧九拿起每張畫紙不厭其煩的解釋道。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繡稿呢。”秦彩魚驚歎道,她還真想嘗試,這繡出來該是什麼樣子的。
“沒見過就好,沒見過就是我的專利。”顧九美目微眯道,
“專利?”女子們齊聲問道。
“專利是什麼你們不需知道。”顧九再道,“秦彩魚,這繡法你可看懂了?”
秦彩魚走上前來將手中一沓紙放在顧九手邊的桌子上,道:“九爺,奴家大致看明白了。”
“明白就好。”顧九頷首,“這線用得比較細,因爲我方纔見小朱紅拿的那一對鴛鴦枕的繡線較粗,若是臉部手部等肌膚接觸的話會很不舒服……對了,你做一個需要多少時間?”
“這……這個……奴家得試一試才知道。”
“好的,我跟着你學吧……”
“啊?”聽顧九這麼一說,四個女子都很吃驚。
顧九一說完就後悔了,在這一羣女子眼中她一個大“男人”學這些不被人恥笑的說,於是忙改口道:“我看着你做。”原來的阿九也許不只是瞭解繡法而已,她倒是希望這具身體能飛針走線的說,可是在初來此時給陰寡月繡的那個寒梅繡袋就可以看出,她只記得繡法知識,壓根不可能飛針走線……
“公子要看便看吧,只是……”那秦彩魚扭捏着說着,紅了臉。
只是她是男的對麼?
顧九懂,所以顧九開始在自己的專用房間裡抓狂,一開始的時候她覺得用男子身份的確方便,如今才發現這弊端,寡月劃給她的繡坊和歌舞坊幾乎都是女眷,緣何要受苦自己用這男子身份,興許還能惹一身爛桃花!
顧九在自己房裡摸索着,姑娘們在外堂裡邊做活邊議論。有覺得顧九畫的繡圖好的,也有覺得太過誇張了點的,終究還是喜歡。
三日後,顧九設計的抱枕公示了!因爲蘇娘說這種抱枕繡圖任人物太過誇張,不得考慮先生產囤貨再銷售的路徑,經過衆人投票表決只得先公示。
顧九對此雖頗有微議,卻沒有表現得很明顯,打心底她是希望能成功的。
公示之前的一個晚上顧九都在命自己的小廝赭石和小繡娘硃紅兩個抄寫傳單,目的是爲了吸引更多的人。
還在毓秀坊外免費設置了席位,盛放瓜果和酒水之類。
三天的傳單下來,到了公示之日,毓秀坊果然是門庭若市,人三人海……
蘇娘一大早去開門的時候就被嚇到了,似乎是回到了毓秀坊剛開業的那年,不過那年來的江南名流大抵是衝着老爺靳元湛的面子來的。看見自家店子前擠滿人的感覺無疑是得意的,蘇娘這幾天總算是揚眉吐氣一回,連腰桿都挺直了許多。但是一想到這些人大部分都是衝着酒水來的就一陣心痛……
顧九從自己房間出來的時候,繡坊裡的繡娘和小廝都整整齊齊的站好了一排。
“九爺,早。”
顧九眯着眼睛望了眼外面,果然,三天的抄傳單沒有白費,她的手到現在都還是酸的呢!
衛箕從人羣裡擠進來,一身狼狽。
“九……”這人一慌張開口就準備喚“九姑娘”還好給止住了。
“九爺!”他凝着小秀眉喚了一聲。
顧九望着是衛箕,忙示意她往一旁五人處走去。
方走到沒人處,衛箕就輕聲責備道:“九姑娘,公子這幾天都擔心着你,飯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說你三天就回去到現在都第五天了,他若不是被華胥樓樓主纏着,又怕你嫌他管着了,早就來尋你了,你可是要凡事都爲着公子想,這玩也不要玩的樂不思蜀……這一大早整出這麼一大羣人來作甚……。”
顧九想,若不是她堵住這小衛箕的嘴巴,真不知道他還能說到什麼時候,還真是姑娘家的小性子呢……
“衛大爺,我錯了還不行麼?!”
“誰敢說九爺錯了。”衛箕輕哼哼了一聲。
這時赭石從走廊裡小跑過來:“爺,您這快點過去吧,您不去,她們幾個都不敢主持啊!”
顧九這才捶額,倒是把正式忘記了,望了眼衛箕,跟着赭石去了前堂。
衛箕跟在後頭,無奈搖搖頭。
“都別吵了!”蘇娘扯着嗓門說道,“我們毓秀坊馬上就要公示這種兩用枕。”
顧九方走來就見蘇娘站在凳子上,大聲宣告,顧九看着有些想笑,但是笑過後又想,蘇娘並不是壞人,她只是太在乎了,人面對在乎的東西都會變得自私,在乎無需受到懲罰,而給蘇娘最大的懲罰就是她顧予阡將接手這毓秀坊……
此刻的蘇娘很是激動的像人們解釋着,咳,雖然只是念着顧九的傳單,而且無一句說的十分通順,誰叫顧九講的時候她要自己面子又不想給顧九面子,死活不肯聽,只在一旁嗑瓜子呢……
在場的人似乎很感興趣,爭先恐後的問着問題。
“聽說是兩用的對嗎?”一個姑娘問道,“這如何兩用個法子呢?”
蘇娘眼中一亮,忙解釋道:“冬天可以捂手,平時可以做枕頭!”
“那把暖爐放進去可不可以呢?”
“呃,這個……”蘇娘算是被這丫頭問住了,又拿起傳單來瞄,她識字不多,此刻急得紅了臉。
這時,一雙修長的小手接過她手中的傳單,蘇娘愣了一瞬,正要開口責罵,就對上顧九清麗的臉。
咦,怎麼會是這小子?這小子竟然生的一雙……這麼膚白修長的……好手。
“蘇娘還是我來吧。”顧九輕聲對蘇娘說道。
蘇娘方從小矮凳上下來,又將凳子移走,給顧九讓出位置來。
“感謝各位今日的到訪,見證兩用枕的公示!”她方說完輕咳了幾聲,接着瞥了幾眼一旁嚴重走神的硃紅,還是赭石先反應過來,猛地鼓起掌來,接着滿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下面請我們毓秀坊的繡娘將這兩用枕呈上來。”顧九說道示意身後的秦彩魚等繡娘。
她方一使眼色,秦彩魚便去拿抱枕,蘇娘也上去幫忙。
“首先是第一款四大美男系列。”
這回硃紅學乖了只要九爺一說完,硃紅就猛地鼓掌,連赭石見了都有些詫異,這小繡孃的反應什麼時候這麼快了?
潘安、曹植、衛玠、沈約的q版抱枕就被端了出來。
誇張的大臉,滑稽的表情,還有短小的身子,衆人一看心裡一陣暖意。
還是有大膽的姑娘叫了出來:“哇……好漂亮……”
顧九隨手拿起一個小潘安道:“這個繡枕採取的是細線密縫,沒有線頭,十分親膚,不像這個……”
顧九拿出前幾日再華繡坊買的那鴛鴦對枕來。
“像這種粗線對臉的傷害極大,睡得時間長,側臉壓得時間長了,姑娘們你們臉上會留印的,或者一不小心就給劃傷了怎麼辦?”
她方說完就有姑娘捂住自己的臉,她們前些日子可就是買的這種的。
顧九美目一眯,據她所知,大雍朝是刺繡技術沒有紡織技術成熟,小繡坊的布藝刺繡若不是單做繡品,其他的都很粗糙。
再道:“我們這款枕頭,不光只有美男系列,還有四大美女系列,三國系列等等。甚至你們還可以爲自己設計!”
顧九朝硃紅勾勾手,硃紅一愣,隨即朝顧九走去。
顧九將胖胖的小朱紅推到正中央,又從一旁的箱子裡拿出一個抱枕來。
“吶,這就是爲自己設計的意思!”
她方一說完,衆人的視線就落在顧九手中。
憨態可掬的大臉,將這小繡孃的神韻展現的淋漓盡致,還有人物手中拿着的小籠包,配上橘黃色的裙裝。怎麼看怎麼神似……
衆人都驚歎不止,這種新鮮花樣的確沒有見過……
硃紅自己都被嚇到了,九爺竟然命人給她做了一個。九爺對自己真好……她抱着自己的小枕頭癡癡的望着已走遠繼續向衆人介紹的顧九。突然心頭被人重重一擊。
小廝赭石抱着自己的抱枕,從硃紅面前走過,待硃紅回頭,發現繡坊內人手一份,連蘇娘都有……原來不是她一個人的。她盯着屬於自己的抱枕突然有些悲從中來的體會。
“大家不要急,預定的請寫下自己的名字,要多大尺寸,三天後來拿貨,然後要找專業人士給自己設計的請先預約,明日來毓秀坊畫樣板!”顧九招呼着,“暖手,睡覺兩用枕,不能放暖爐!”
預定的人多如流水,大多是爲了嚐個新鮮,世人都愛好新事物,但新事物的出現總是會受到質疑的,也有人會覺得這種東西只能看看,或許連看看都不行,不是他們的審美,更沒什麼用處。
——
顧九不得不承認有錢賺也是一件相當累人的事。躺在回梅花廬的路上,骨頭像散架了一樣。她心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得儘快教會她們如何給別人畫q版畫並畫出神韻,學會登記預約,學會同客人們解釋,學着弄出其他新花樣來。不然她真得累死的說……
“衛箕,到這裡停下吧。”顧九望着車簾外的景色。
衛箕愣了會兒,還是將馬車停下了。
“你先將馬車牽回去,我慢慢走回去。”顧九說道,遊離的目望了一眼那方。
只是一瞬,衛箕已會悟過來,他牽着馬車默不作聲的走了。
桃花溪畔,梅花廬旁,是那人的墳冢,她一步一步的走近,從袖中拿出一簇用布做出的百合花,只是百合花中一枝布條做的梅,那般耀眼……
“靳……南衣,等梅花開的時候,我會給你弄上新的……這是我們的約定,你說過要陪我一起看梅花廬的傲雪寒梅,你,可不能失約哦。”她輕輕的將手中的假花方在墳冢前,雙手合十,微閉了眸子,願你一世安好,來世做一個長命百歲,清風皓月的寒梅貴公子……
也許是她太過於投入於這片刻的傷感,以至於當那白袍的少年再度站在她的面前時,她並沒有感覺到……
秋風夾雜着焚香的味道,瀰漫開來,那少年跪地將那三炷香插在墳冢前的香爐前。這時的顧九才睜開微閉的眼。
她知他每日必來此處,她更知南衣之死將成爲他永生的心結。
沉默的太久,讓顧九有些不適應,她想開口問他這幾日過得如何,還未啓脣,男子就說道:“風大,我扶你進去。”
一句話,將她所有要解釋的,想解釋的都淹沒在了喉間。
這個男子,亦是善解人意的讓人心傷。明明是她的錯,明明是她未曾守約,拋下了他五日之久,他不怨不怪,卻還能待她這般溫柔。
他扶着她,明明他的身子比她的更弱……她心緊,反手握住他的,喚了聲:“寡月!”
他回首,深凝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本來想問他吃了藥沒有,被他這麼一凝,什麼話全拋到九霄雲外了。
見她不說話,他也不說,末了,偏過臉去,腦海裡現出二字:瘦了。
長廊走盡,燈火通明處,映出二人長長的身影。
顧九頓然止步,低吼了一句:“對了,我倒是忘記了一樣東西。”
她笑着對他說等她,可是當她抱着大布包回來的時候依舊傻傻地站在長廊的盡頭。夜風掀起他如墨青絲,白衣飛揚,一瞬驚了她的心神……
“你……。站在這裡不冷嗎?”她慌張地問道。
那人搖頭,伸手去接顧九手中的布包,冰涼的手觸碰到顧九的,一瞬悸動。
女子心中微酸,還真是一個對事情認真到較真的男子呢……爲什麼,要把她的每句話都記得這麼牢?
“快進屋吧。”顧九垂首道,快步進了屋,她知道她若不先動,他會依舊杵在那裡。
屋內,等寡月暖了身子坐在書案前忙活的時候,顧九纔將布包打開,拿出其中一個抱枕來。
她緩緩地繞到寡月的身後,將那抱枕在男子面前晃了下。
寡月一怔,定睛望向她手中之物。
靛青色的布匹上繡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小人兒,那人右手拿着書冊,一臉認真。這個……怎麼越看越像一個人?
顧九見他凝得出神,忙搶着道:
“這纔是這個世上的第一個抱枕。小寡月……”
“小寡月”三字出奇的讓他身子一震,他臉色微醺,也不知是不是那日馬車上的後遺症。
“好看嗎?”顧九眨巴着大眼問道。
少年點頭。
顧九當下欣喜,又從布包中拿出一個。
那抱枕上所繡的和前一個的眉目略同,只是臉上神情不同,這個明顯舒緩一些,還帶着淡淡的調皮的溫柔,兩個q版都看着都很乖……
只是這個,兩眉之間的硃砂痣,如此鮮豔。
他的心似乎被蟄了一下,將兩個抱枕拿起,凝了良久,眉目裡滿是複雜的情愫。
末了,他才朝顧九溫柔一笑道:“九兒的呢?”
“嗯?”
“九兒你的呢?”他再問,沒有絲毫的厭煩之色。
顧九恍然大悟,從布袋子中拿出最後一個,素白的衣衫上繡着淺淺碧色花朵,碧色的腰封和淺碧色裙裾,他一眼就能認出這是他第一次給她買的衣裳,只是人物的表情終究是把他逗樂了……。
少女一個勁的數着箱子中的銀元寶,還有幾滴汗水應景的飄落。
“放在一起吧……”他輕嘆了一聲將三個枕頭放在一張空置的梨木椅上,這是那日他們對弈時,靳南衣坐的位置。
他倆凝着那椅子上的三個布偶良久,久不做聲,彷彿他們三都在,那個男子還在……
末了,寡月纔開口道:“九兒你做得很好,可是你知道我不希望你這麼辛苦。”
她當然懂,可是她更不想他辛苦啊……他可知,他不開心,她更不會開心,她知他胸懷天下,她知他心中執念一日不除便是入了魔道也不會罷休,她正因爲知道,所以纔去嘗試,什麼時候起,她的可爲與不可爲裡都包含着一個陰寡月……
“你呢?”她伸手想撫平他眉間的惆悵,又瞥見他眼底的深痕,手垂了下來,“你又何嘗不是一樣辛苦?”
“我與你不同。”他幾乎是脫口而出,“我是男子,累點辛苦點無……”
他突然有些說不下去,瞥見顧九清澈的眉眼中的複雜神情,還有一絲受傷……
他心中驚駭一瞬,想伸手去樓她卻是止住了。
“按理受禮教影響更甚的當是他啊,怎麼……”是你……顧九頓住了,當自己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已經說出口了,說出口便是覆水難收……
少年身子一震,就那般僵在那處。清澈如古潭的鳳眸之中黯淡再黯淡下去,就像心中的溫暖一點一點的消散,卻又無可奈何至極,怨誰,都怨不起、怨不得……
“寡月,我……”顧九支吾了一聲。
落目依舊是,少年的淺笑,他修長的手落在她的肩頭,柔聲一嘆:“九兒,我送你回房睡覺吧。”
“嗯……不必了,我……”還未等她說完,那人已走在了她的身前。
素手拉開門扇,冷風入室,涼意撲面而至,卻不及他心頭的涼意。他突然偏執的認爲若是死去卻能長久的以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形象保存在顧九心中,似乎是一件不錯的事。
待顧九出了房門,他忽地輕不可聞的捂上胸口,卻是依舊柔聲笑道:“九兒……自己回房吧,我……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從不說謊的男子,總是比別人狼狽很多。
他幾乎是在一瞬間掩上們,靠在了門框上,心中的酸澀自心底涌上,紅了眼眶。哥哥我好羨慕你……。
她不喜歡我,似乎一直都是,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接受過我。在見了你,我才知道她能笑得那麼美,而在此之前我永遠也做不到讓她開懷的笑,開懷的語,那夜的你們,是如此般配……
——
門外秋風肆虐,顧九在長廊處站了好一會兒,寒風撲面而來,
究竟是她太偏執了,還是……只是方纔一瞬的心酸,只因他是男子,所以要保護她麼?那些她昏迷的日子裡,他照顧着她也只因他是男子。她脣角揚起,笑了笑,她不要他的捨命保護,她只要他開心的活着。
所以才無心說出那句,只是那一刻她陡然想到靳南衣,而直覺告訴她靳南衣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女人的一生都在比較男人,她不想承認是在比較男人,潛意識裡卻有將他們做比較。只是世人對待兩個相同的事物,總會是拿來做比較的,無論是找出容貌的不同,還是本質的差別……只是,她於他,會不會變得庸俗而廉價了……
似乎是聽到一陣咳嗽聲,隔得那麼遠,她還是聽到了,她止步猛然轉身望向長廊那頭,那頭房間裡的燈卻是陡然熄滅了……
就如光明一瞬消失,身臨黑暗的身子一般,顧九的心也在一瞬落空。
寡月,總是將他藏在讓人看不到,摸不到的地方,而女子卻喜追逐於這種神秘而遺世獨立的美,然後一步一步淪陷。他們間到底誰是被動,誰是主動,大抵是說不清了。
而靳南衣,如陽光般的存在,陽光的溫暖是主動的接近,他散發出的力量能將周圍的人和事都感染,他們二人一個是光一個是影……
等聽着長廊那頭步伐聲漸漸消失後,寡月才重新點燃房間裡的燈,摸出藥來……
他內力深厚,他知道顧九就站在長廊處沒有回房。
只是一瞬胸肺部難言的不適感襲來,他猛咳幾聲後,快手熄了燈。事後他仍是自嘲,她的心裡沒有他,他太過高估自己了……
次日清晨起來的時候下着滂沱的雨。
顧九站在門外,一直望向長廊的那頭,想看清那人在不在。
卻見衛箕走來:“顧姑娘,公子和我哥出去了。”
“你哥?下這麼大的雨他要去哪裡了?”顧九問道。
“華胥樓主來找,公子是不會推辭的。再就是顧姑娘未起,留我哥那粗心的人在,公子不放心。”衛箕笑着解釋道。
顧九心裡毛毛的,莫華胥有什麼事情非要急於一時?這麼大的雨也不消停點!還有,她哪裡需要照顧了。
“可是傳來什麼戰事了?”顧九問道,慕華胥找靳南衣,數來數去也只有這些事。
衛箕搖搖頭道:“這個小的着實不知,不過琢磨着公子正是爲這事去的。對了九姑娘你要到車上用早膳還是再屋裡。”
“我帶着車上吃吧。”顧九說道。
等衛箕將馬車牽到院子裡顧九才疑惑道:“這車怎麼是新的?”
衛箕笑道:“公子命我專門去給姑娘買的,若是你記得他的好就好好謝謝公子。”
“那個、衛箕。”顧九望着他說道,“你不知我原是他夫人麼?怎麼……”
衛箕先是一本正經的凝着她,隨即笑道:“主子生前吩咐,因主子生前未娶,暫稱你‘姑娘’。”
060、用強
顧九早知心思縝密如靳南衣必會如此囑咐旁人,她微微勾了勾脣角朝衛箕頷首,上了馬車。
陰寡月的確是她見到的第一個的溫柔、細膩的男子,整個車室質樸而雅緻,車內的座榻很柔軟,車內還安放了一牀薄被,還有一個小櫃子。
顧九伸手打開那櫃子,只見擺着一些小零嘴,有話梅、喜餅、花生和瓜子之類的。
顧九用完衛箕給她準備的包子,方吃完就躺在車內打盹。車座是一個長榻她可以蜷着身子躺在上面,以後早上進城的時候還可以補補覺。
顧九抵達毓秀坊的時候還是清晨,毓秀坊外就已是門庭若市。
繡娘們接了單後昨夜在蘇孃的帶領下熬夜趕製出了第一批訂單。
毓秀坊前堂內硃紅和赭石兩個忙着包裝,下訂單的都由蘇娘招呼着,秦彩魚和十多個繡娘在屋裡趕製。除了硃紅和秦彩魚四個女子以外,其他的六七個都是打臨時工,就是繡坊一忙就來,不忙的時候就去回東街府宅裡伺候靳鄭氏。
這一忙了,這十多個繡娘也是火燒火燎的忙得焦頭爛額,不過她們飛針走線的速度顧九也是見識到了的。
今天一天下來,將訂單全部賣出去,除去成本共計總收入將近六十兩,照這樣下去,毓秀坊可以擴充人手,廣招繡娘,創造新東西,把生意想方設法做得更大。
毓秀坊的情況蘇娘不是不知,每個繡娘每月一兩銀子(少於一兩),每個小廝每月一千文錢。六十兩或許是毓秀坊七天甚至半個月的總收入。
夜裡,毓秀坊要打烊之際,顧九從房裡出來,衛箕的馬車正停在毓秀坊外,顧九也未認真看,整理了一下衣服,方擡步要朝門外走,就被身後走來的蘇娘叫喚住了。
顧九回頭望向蘇娘,見她一臉笑意,笑意不假,只是身形略顯扭捏,讓顧九大吃一驚,何曾見過蘇娘這般模樣?再擡眼望向她身後繡娘們和小廝們都在……
“蘇娘,你找我有什麼事嗎?”顧九凝着婦人問道。
蘇娘臉上笑意更濃,扭捏的幅度也更大了些。
“這……九爺,這幾天繡坊的生意很好……”她支支吾吾地說完這麼一句。
顧九秀眉一擰,道:“我曉得。”
蘇娘伸出手理了理一旁的頭髮,終於抱着一份豁出去的心思,垂首沉聲道:“九爺,蘇娘帶毓秀坊一衆繡娘與小廝,請求九爺主持大局。”
蘇娘話音剛落,顧九徵了一下,這一怔還怔得不輕。蘇孃的轉變讓她欣慰,讓她小有成就之感,這是她樂意見到的結果。其實按理這毓秀坊的產權在靳南衣處,只要運用強權不怕要不過來,只是她自來不愛強權,她要的是毓秀坊一衆上下齊心,心甘情願跟着她。
“蘇娘?”顧九望向婦人,半晌,才沉聲開口,“你是真心的?”
蘇娘聞言一震,想起自己這些天的所作所爲,微微有些汗顏,她開口道:“蘇娘數日前對九爺的不敬之處,還請九爺大人有大量莫放在心上,蘇娘在毓秀坊之事上雖說是無功但也無過無錯,十年如一日蘇娘只求毓秀坊能辦得更好,只是蘇娘心眼小,面子又薄……讓九爺操心了……。九爺您博聞強識,您的能力大夥都看得到,日後蘇娘還想沾九爺的光,沾毓秀坊的光……揚眉吐氣一回。”
蘇娘說完了,只覺得心中頓時舒暢了不少,都是她的小心眼,讓九爺爲毓秀坊日夜操勞,而自己還給九爺壞臉色。
蘇娘一說完,繡娘和小廝們都齊聲道:“請九爺主持大局!”
顧九深望一眼衆人,目光又落在蘇娘身上:
“日後帶着大夥兒好好做事。”
她說完轉身離去,看着馬車上衛箕對着她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也許是被着笑容所獲,她低頭的瞬間未曾注意到那馬車車壁上繪着的傲雪寒梅圖。
衛箕向她搭了一把手,顧九很是輕鬆的借力一踩馬車車板上了車。
難掩輕鬆愉悅的心情,她伸手挑起車簾,擡眼盈盈一望,正巧對上在昏黃燈影之下一雙麋鹿一般溫柔清澈的眸子。
柔和的光芒令她內心一瞬柔軟,卻也難以剋制緊隨其後接踵而至的心悸感。
“你……”爲什麼在這裡。顧九有些慌張的凝着他。
車簾外涼風肆虐,她站立在車簾處,青絲飛揚,白衣勝雪,只是一瞬陡然間想到方纔蘇孃的轉變。
“你……”她搖搖頭望着他,是否她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他的一句……
“九爺您快進去吧,坐穩了。”衛箕察覺到氣氛的異常忙說道。
顧九依舊站在那裡,不得動彈,蘇孃的話明明聽得真切,是發自肺腑的啊……她脣角勾起一個既涼薄又無奈的笑,是否這一切又都在這人的掌控之中……
這笑落入寡月眼中,終是將他深深的烙傷。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他從榻上站起伸手將她一帶,她腿一軟就跌入他的懷中。
“唔……”男子不適的悶哼一聲,胸前隱隱的痛,不及心中被她眼中複雜的情緒的蟄傷。
她便是他的軟肋,逐漸的讓他無法失去。
他一手扼着她的一隻手腕,一手攀上她纖細的腰肢。
這樣的姿勢,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顧九心中一震,眉頭深凝,這頭溫柔的羔羊竟然敢對她用強?亟待她開口想“訓斥”他,纔想起這車還未離開毓秀坊,況且衛箕還在車外。
他的力度之大連顧九都覺得驚訝,本因她的力氣就不算小了。
見她掙扎,寡月也自知弄疼她了,卻不願意就這麼放開,以顧九的脾氣或許還會一氣之下跑下馬車……
他摟着她坐穩了,方對車簾外的衛箕道:“回園子。”
被涼風颳得覺得涼意深重的衛箕,聽到主子這麼一說,立馬:“誒。”了一聲,一抖馬繮,駛動了馬車。
“你放開我。”
趁着馬車行駛,車輪吱呀,寒風呼呼作響的聲音能掩藏車內的動靜,顧九纔開口道。
她瞪着他,心裡委屈更甚,他是否從始至終“不放心”她,她可不可以將他的“不放心”理解爲“瞧不起”或者是“不信任”?
爲什麼?既然已經將這幾個坊都教給她了,卻還要插手?既然如此爲何不乾脆不交與她打理,要蘇娘她們幾許打理又不是不好!
寡月也凝着她,讀出她眉目裡的隱隱溼意,還有受傷……
她是否厭惡着他的碰觸,就如同他厭惡着自己,這一路走來,他沒有本事留下她,也一直讓她受傷……
亟待她終於再回到大千世界裡,眼見各色的繁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之後,才知道她原來想要選擇的人,是多麼狼狽與不堪,連讓他做牛做馬,都不想要了,是不是,是不是……
“陰寡月,你弄疼我了!”她終於忍無可忍衝她吼了出來。這麼多日子,她已經好久沒有連名帶姓的喚着他了。此刻的開口,難言的陌生。
他的手在一瞬間猛地鬆開,她順勢將他推開,往座榻另一端縮去。
手中空空如野的感覺的確難受,既然要留下,既然要了他,爲何不願意一如既往……
他輕閉鳳眸,薄脣輕啓:“我沒有下車,衛箕也沒有。”
顧九腦中轟的一聲作響,凝着他的側臉,脣蠕動了一下,良久,才輕聲說道:“對不起……”
她尾音還未落,少年的身子就傾了過來,麋鹿一般溫柔的眸子染上一絲火熱,他的目光毫不避諱的凝着她,只想將她印進腦海。
他伸出他蒼白的食指覆上她的朱脣:“永遠也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因爲,你永遠也不能負我,你若負我,我的世界將士萬劫不復……
顧九眨巴了兩下眼睛,喉嚨裡溢出一個:“嗯”字。
她就這麼盯着他的薄脣,她從來不知道有人的脣能好看到醉死人,害得她的心咚咚亂跳,好想,一親芳澤……
還由不得顧九將她犯罪的理念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且聽他道;“昨夜,我是無心的,我不知道……對……”
她伸手微熱的指就落在他的脣上,學着方纔他的樣子,真好,摸到了,其實比他的外形要柔軟許多呢……
“你也是。”她將激動的心情沉澱下來,方輕聲道,“別說對不起。”
他的手攀上她的脊背,瞬息之間就將她帖在他的懷中。
在顧九心跳得更加急劇的時候,她也聽見他的呼吸變得急促。
二人之間微妙的轉變,害她不敢動彈,她滿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陰寡月今天可是吃錯藥了?爲什麼突然之間這麼……強勢,還是他本性如此?
在顧九以爲他還會繼續做些什麼的時候,那摟着她的人突然平靜的開口道:
“靳公曾言其子孫若要入汾陽,必入翰林。這是靳公對其後事被驅逐之子孫的額外開恩,也是南衣曾經努力的方向……”
她不知他緣何要突然間告訴她這些。方要問,他便摟得她更緊了些:“若我日後爲官,你可能……接受?”
此刻的顧九無疑是怔動的,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這種事情上徵求她的意見,以前的他定是抱着她必會離開他的心態,從未問過。她若不接受又緣何留下?
只是她不知,寡月以爲她喜歡的是清風皓月,遊戲人間,而不愛官場之虛與委蛇,逢場作戲……他猜的也的確沒錯。
等馬車至梅花廬前,衛箕一收馬繮:“籲——”
站在園子門口的衛簿將門打的打開,迎着馬車進園子。
“哥,新車可安放好了?”衛箕說道。
衛簿白了他一眼道:“你哥做事你還不放心麼?”
衛箕輕聲嘀咕:“就是因爲是你,我纔不放心的,這可是主子爲九爺挑了好久的車……”
他還沒嘀咕完,車上二人就扶持着走下馬車。
衛箕和衛簿相識一看,似乎是在說着兩位主子總算不是早上出門時候的陰沉臉了。
“我去做點吃的,一會兒大家一起吃個飯。”顧九對他幾人笑道。
“別了,九爺,還是衛箕去做吧。”衛箕笑道。
顧九輕拍衛箕肩頭道:“嗯,信不過你九爺?”
衛箕撓了撓腦袋道:“這以前公子的膳食都是我來打理的,這突然要我不做了,會怪不習慣的,要不我去給爺打下手?”
顧九紅了臉道:“誰給誰打下手還說不定呢。”
她偏頭望向素白衣袍的少年道:“那,你先回房?”
“好。”他柔聲道,伸手撫過她額際散落的一許青絲,“你小心點。”他憶起她手上淺淺的刀痕,他知道那是曾幾何時她辛勤勞作,遺留下來的。
顧九見他當着衛箕衛簿的面這般,臉紅的滴血。
“我會注意的……”她說到倉皇跑開了。
晚飯的時候,寡月同顧九說起了大雍的戰事。慕長安所率的長安軍隊直往嶺南,朝廷的意思是不讓戰火綿延至冬季,速戰速決。
——
數日後就傳來了令大雍朝上下欣慰不已的消息。以慕長安爲先鋒的軍隊,在尉遲炯的指導下打了勝仗,連奪兩城,西涼軍隊遠遁蜀地。
舉國奇呼,龍顏大悅。太子卿瀚一黨更是這次大戰勝利的功臣,現今朝中大臣見了太子,無不是更加敬重三分,禮讓三分。
反之璃王不再被朝堂提及,有人說璃王被夜帝廢權,禁足璃王府。這消息一傳出來,原來舉棋不定,不知站在哪邊的官員們都有意放棄璃王,靠向太子。
乾元殿,御用玉案上擺放着一個深褐色的木盤,那木盤已擺放在那裡很多天了,木盤之中唯有兩物,一個銀色魚袋和一面鐫刻着一個“璃”字的金牌。
夜帝揉了揉沒心,方對身旁站立着的安雨翎道:“雨翎啊,璃王那邊如何?”
安雨翎皺了皺眉頭方道:“璃王府任何動靜,二皇子如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到宮裡見三皇子也是三個月前的事……”
安雨翎方說完,乾元殿前就傳來稚嫩卻飽含憤怒的童聲:
“都給本皇子退下!”
“誰敢攔本皇子,本皇子殺了誰!”
十歲的孩童從大門外走進,身後跟着一羣宮人,都不敢阻攔也不敢不阻攔。
“卿沂!你越來越放肆了!”夜帝朝那小人兒吼了一聲,又對那羣宮人道,“都給朕退下!”
“兒臣叩見父皇。”卿沂跪地道。
“起來吧。”夜帝瞥了他稚嫩的身軀一眼,心中一軟方又捨不得罵他。
“父皇若是不歸政二哥,卿沂就不起。”小人兒說道,“請父皇歸政二哥。”
聽他這麼一說,夜帝眉頭深深一擰,
“如何?”夜帝道。
“請父皇屏退左右,兒臣便相告。”小人兒一本正經的說道。
“有什麼話容朕屏退左右的?是招了太傅的罵?怕被安公公聽了去?”
卿沂眉頭皺了皺,他父皇還真是能想象。
“不是,父皇,兒臣有要事稟奏。”
夜帝只當他是孩子,就當作滿足一個孩子的要求吧,況且這孩子自幼乖張,他偏頭對安雨翎說道:“雨翎,你且退下吧。”
安雨翎眉頭一動,眸光一黯,應了一聲:“是。”
等安雨翎走後,卿沂又跪進了些方道:“父皇你偏心。”
夜帝一震,這話如刀尖一般紮在他的心尖上。
“朕怎麼就偏心了?”
“父皇將二哥的那麼一丁點權利都收回,不是想要置我與二哥於死地,將來也好讓大哥將我與二哥趕盡殺絕!”
“啪”的一聲那褐色的木盤就摔在了卿沂身上。
十歲的孩子驚駭了一瞬就鎮定下來,咬牙靜靜地跪着。
“混賬!誰告訴你的?還是卿泓指使你來這麼說的?好啊,你們一前一後演這麼一出,是要‘逼諫’還是要‘逼宮’?嗯!”
夜帝已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這不是二哥說的,這是兒臣自己說的,這話除了兒臣這世上就沒有人敢說了!”他倔強的凝視着發怒的帝王,沒有畏懼,很小的時候他便沒有了畏懼。
當他知道他美如神祗的二哥的腿,在後宮之中女人們的爭鬥之中早早的失去,當他的母妃在如花的年月裡早早的請命住進冷宮裡他便知道,不能畏懼,而是要學會面對,變強變得更強,如果畏懼,他將會失去更多。
“卿沂……”帝王咬牙,手掌便要落下來,卻被他適時止住。
“來人,將三皇子帶回宮!”
“父皇……父皇不要……三兒什麼都不要,三兒只要二哥好好活着,若是三兒活着連二哥都保護不了,還有什麼意義,他已經失去了雙腿,爲何您還要將他僅有的權利剝奪走,這朝野上下他絕不輸於人,您爲何不肯給他機會,卻偏要重用那些任人唯親的外戚!父皇……”
“堵住他的嘴,帶下去!”他對那兩個侍衛說道,末了,又補充一句:“別弄傷他!”
他還是太小了,夜帝只是在心中這般想着,可是他的幺子,卻能將一段話說得慷慨激昂。連最小的卿沂都快長大了,都能領悟這朝堂紛爭,看來是他老了。
他遊離的目光瞥向西面的牆上一柄小木劍,頓然憶起那張小臉——
“卿夜闕我詛咒你此生此世衆叛親離——”
明黃色的身影一震,就這麼坐在了龍椅上。
——
軒城街市一屋宇
“怎麼回事,前兒個我來的時候,不是都嚷嚷着告訴我坊裡賣的還不錯,怎麼這才幾天就出了狀況?”
着鵝黃色裙裾,淺紫色長杯褙子的少女,瞪着杏眼道。
“庶小姐,您是不知,這幾日我們坊連個人影都沒進,還有些老客竟然嚷嚷着要退貨,以前爲了做這樁生意,囤的一大批對枕,都賣不出去了,這可咋辦吶!”桂娘着急的解釋道。
“桂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解釋清楚,是有人故意爲之嗎?”少女說道。
桂娘一改哀傷神情,凝着少女道:“庶小姐您說的沒錯,這就是毓秀坊那些個臭婆娘故意的,她們到處對人說我們用得線粗糙,繡藝也粗糙,搞得如今,我們對枕賣不出去不說,連繡品也快要賣不出去了!”
姚思珺柳眉一挑,啓脣道:“你說的那個蘇娘?有這種本事?我剛接手管這華繡坊的時候如何不曾聽你說起?”
桂娘一聽臉色難看至極:“就她?那老女人?我和她鬥了七八年夜不見她弄出什麼新花樣來將我給比下去,如今弄出個兩用枕,定不是她想出來的!”
“兩用枕?怎麼還是枕頭?這毓秀坊就不能弄出個新花樣來!我們做枕頭她們也做枕頭,這會子還說我們用線粗陋了!”姚思珺尖聲道,“桂娘,隨我去毓秀坊!”
——
毓秀坊
蘇娘忙着算賬的時候,就有小廝來報華繡坊的來了好多人,正朝這邊走。
蘇娘心一緊,當即放了算盤和筆,對那小廝說:“快去將屋裡的繡娘都給叫出來,能找到九爺便去稟報九爺。”
說着提了提裙子,朝大門外走出去。
一出門正巧瞧見,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幾張臉,不過爲首的那個年輕的倒是生面孔。
“喲!這什麼風把華繡坊的人給吹來了。”
“就你這鳥不拉死的窮酸地方,請老孃來老孃都不會來呢!”桂娘聽蘇娘先一嚷,本就一肚子氣自然也嚷了起來。
“怎麼,聲音大怎麼了,這是老孃的地盤!”蘇娘咬牙道。
“你這臭婆娘,你到處造謠言誹謗我們華繡坊作甚?說我們用得線粗陋,要我看看你們用的線又如何!”說着,桂娘便挽起袖子要往毓秀坊內衝,身後華繡坊的繡娘也跟着桂娘闖。
“都給老孃站住!”蘇娘一聲怒吼,一腳踏在毓秀坊的門楹上。
“桂阿婦,你想做潑婦是不?想來吵架,砸場子是不?帶着這麼多人來我蘇素素就怕你不成,嗯?”蘇娘說道,“來人!”
說着一羣繡娘和小廝們都站在了蘇娘身後。
“怎麼?想打架?”鵝黃色衣衫的少女拍了拍手道,“是你們毓秀坊挑事在先,也別怨我們來鬧事,想打架,也不問問我們‘華繡坊’身後的後臺是誰?”
姚思珺頓了頓,杏眼剜了眼蘇娘道:“現而今誰不知道江南紡織一行,屬我們姚家的,這‘華繡坊’如今就是被本小姐包攬了,怎麼樣你們還想打麼?”她語鋒一轉,“今日個你們毓秀坊的場子我姚思珺是砸定了!怪就怪你們毓秀坊的人不守本分!”
毓秀坊的小繡娘們一聽是姚家的都個個畏縮着後退,倆蘇娘一開始底氣十足,也被姚思珺給唬得顫了下身子,後腿一步。
眼看着姚家的就要進坊內了,蘇娘急得直冒汗,偏頭對一旁的赭石輕聲道:“叫你派人去叫九爺,怎麼現在還沒給叫來!這可如何是好啊!”
華繡坊的人仗着姚家的勢力已大步進了毓秀坊,量蘇娘她們想攔也被華繡坊的小廝給攔住。
華繡坊的人一走進來便是見了東西便砸,姚思珺坐在外頭,一副事不關己的勢態,只等着她的人砸完,她打孃胎裡就和主母嫡小姐相鬥。
這三個女人一臺戲,這麼多女人聚攏到一起就是一場戰爭了!
“都給爺住手!”
正當華繡坊的人朝毓秀坊伸出魔爪,大肆砸打上時候。繪着寒梅的馬車在毓秀坊前停下,馬車上走下一個靛青色衣衫的少女。
那少女眉目裡飽含着怒意,量她一個不會輕易發怒的人這回聽了小廝來報,真的怒了。華繡坊的人,是不是太過了些!
姚家的面子,姚家的面子就是該給的?
“華繡坊的人,倒是給爺一個要砸毓秀坊的理由!”顧九站在毓秀坊前,一旁圍觀的人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姚思珺是背對着顧九的,初聽這聲音,姚思珺眉頭一挑,雖說有些熟悉,卻是被這句話挑起的怒意。
她頭也未回直接回了一句:“到處造謠誹謗我們華繡坊,你這店子就該砸!”
顧九望向姚思珺所在的方向眉頭一擰,方道:“你自家用粗線魚目百姓,繡工繡藝皆屬下等,我毓秀坊不過是實話實說,免得無辜民衆受害,怎麼一面魚目混珠一面還想要被人給你們華繡坊立‘貞潔碑坊’!”
“你!”姚思珺一轉頭就對上顧九的雙眼,看到這張臉,她愣了一下。
“怎麼,是你……”姚思珺呼了一聲。
“你……”連顧九也是一怔。
“你相公呢!”姚思珺就要伸出手揪着顧九的衣領去問寡月的情況。
“姑娘,請你自重!”顧九不着痕跡的避開她的手,沉聲道。
這一幕引來路人一陣唏噓聲,路人都開始對姚思珺指手畫腳。
姚思珺臉一紅,狠狠地剜了顧九一眼:“是你,指使你的手下詆譭華繡坊的?”
顧九輕笑了下,接着衛箕拿着那日硃紅買的兩個對枕走過來,早在路上她就準備好了應對突發情況的說辭和所需。
“姚姑娘,請你仔細看一下你們坊的枕頭。”顧九給衛箕使了個眼色,衛箕將對枕遞給姚思珺。
“姚姑娘你看清楚了,你摸摸你們坊的鴛鴦繡的有多粗糙多刺人,再將枕頭打開來看,裡面的棉絮是不是都發黴了,這樣的東西,賣給百姓不是危害百姓的健康麼?”
“你這……”(姚思珺)
顧九沒等她說,就接道:“姚姑娘定要說這是爺我找人做了手腳的!”
“那麼,來人!”顧九喚了一聲。就有幾人擡着一大箱子的鴛鴦對枕走來。
“這是我從幾處買家那裡收來的,那麼姚姑娘你自己再檢查檢查,或者要一旁的看官們幫忙檢查檢查。”
顧九話音剛落姚思珺臉色慘白如紙,冷凌的目望向華繡坊的一衆繡娘,那幾個繡娘都低下頭去。
姚思珺貝齒一咬,狠剜了顧九一眼,就要離開,方聽得身後顧九說道:“姚姑娘,這砸壞我毓秀坊東西的錢是算在你頭上還是算在華繡坊頭上。”
顧九沉聲而言,其實她不想逼她太甚,只是每當想起她看向陰寡月時的灼灼眼神,心裡就是一陣不舒服,她承認有些“公報私仇”了。
姚思珺止步,心中恨意已經瀰漫,她方回頭道:“你別欺人太甚,怎麼樣華繡坊也是姚家的,就算姚家再不重視我,這華繡坊上上下下三十來人也不會放着不管,你這樣是純心和姚家作對!”
姚家……顧九回味着這二字,臉上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似乎是通過這具身體想到了什麼往事……。
正在這時一褐色褙子粉色身旁的年輕妖嬈男子從人羣中走來,對着顧九一揖。
顧九起先是愣了片刻,在認出來人後,隨即朝他一揖。
那人正是袁捷,他笑道:“九爺,樓主恭候九爺多時了。”
顧九又愣住了,隨着袁捷所指着的方向望去,穿過人羣,正巧路邊停着一輛極盡奢華的緋色馬車。
有識得的人立馬吼了出來:“這不是華胥樓主的專車嗎?哎呀呀原來這毓秀坊的後臺竟然是華胥樓主,姚家的,慘嘍!”
現而今百姓們都流傳一句話是寧可得罪皇家也不可得罪慕家,這華胥樓主雖是慕氏遠枝,也到底是慕姓。
姚思珺慘白着臉的同時,跟着她來的華繡坊的小廝和繡娘都走了一半了。
顧九若有所思的凝望着她,
姚思珺身子一陣發抖,顫聲道:“這次算你狠,下次你就別栽在我手上了,打死我也不會要我哥救你!”
顧九一愣,平生最怕欠人恩情,還好欠着的不是她姚思珺的,還好早已用金錢拉開了。
不過她此刻反倒不那麼討厭姚思珺了,到底不是一個膽小的。
這華繡坊的人一走蘇娘長吁一口氣,帶着繡娘們整理前堂。
只是顧九心事重重起來,她對衛箕吩咐了些什麼,便朝着那馬車處走去。
華胥樓主能有什麼事找她?莫不是關於陰寡月的?
她心中緊張,不敢怠慢,隨着袁捷走向那寶馬香車。路人都注視着她離去,這會兒你一言我一語,流言都要滿天飛了,她全當聽不見,只顧跟着袁捷走。
顧九方踏入那華車,就聞到一陣香料的味道。
她皺眉望着車內長榻上的緋衣男子,心裡一陣排斥,怎地就招惹到了這麼大一個騷包男?
“樓主找顧九有何事?”顧九道,真想早點結束早點離開。
慕華胥坐正他本歪斜着的身子,漂亮的眸子打量着顧九,方指着一方小榻對她說的:“九爺,請。”
顧九毫不客氣的坐下,等着他回答。
那紅狐狸湊近了些道:“聽說九爺在賣一樣有趣的東西。”
他離她一近,那股奇異的香味更濃,顧九向後傾了下身子,那人又沒臉的貼了上來。弄得顧九思緒全無,癡傻道:
“什麼有趣的?”
慕華胥扶額,很是羞赧的拿出被緋色衣襬遮住的一個抱枕來。
顧九恍然大悟,細看了一下,發現竟然是袁捷那廝的q版。她一愣這個是她什麼時候畫的?莫非是她忙昏了頭,對那些只送了畫像的沒怎麼在意?
不過,她倒是覺得有些可喜可賀,這纔沒幾天,她的抱枕就傳至上層了……嗯,有前途……
“樓主要,自己的?”顧九瞪大眼睛問道,對於這廝她該怎麼評價呢?或許一切的解釋都只能歸於二子:自戀。
“對!簡直是太有才了,這樣的畫才能突現出本樓主的英武不凡,國色天香!”某廝高叫道。
“知音啊……”顧九滿頭黑線的嘀咕道。
“是的,所以我就來將九爺你帶到華胥樓,畫到本樓主滿意爲止!”他說着,打了一個響指,華車就駛動了。
“誒!你幹嘛!”他還說是風就是雨了,這不得不讓顧九懷疑他的意圖,或許,不止如此……
“你怎麼就知道這是我畫的?”顧九問道。
“本樓主沒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顧九覺得他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眼花看到了狐狸的牙齒,還有狐狸的陰笑。
車身搖晃她抓住一旁的車壁,竟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馬車繞了幾條大街後進了華胥樓側門。
慕華胥抱着顧九穿過長廊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靳南衣有問題,在那日靳南衣來的時候他就隱隱間有感覺,這幾次他已經確定了。
不是他想從顧予阡身上下手,只是因爲“他”太有趣了些。
——
華繡坊的事情傳至姚老爺那裡後,姚思珺成功的失去了華繡坊的暫管權。
姚府花園內,一身碧藍的華服少女,才十三歲得年紀就已生得雍容,她身後跟着兩個丫鬟,她們三人在另一名鵝黃衣裙的少女面前停下。
藍衣女子手拿着帕子一角掩着脣角的笑,柔聲開口道:“別跟我玩,死的絕對是你。”
姚思珺身影一震,咬着牙捏握着拳,一聲不吭。
“你想要華繡坊,我在爹爹面前讓給你,你終究是大我的,便是不和你爭,等你辦砸了,這坊還不是又劃到了我的名下,哈哈哈……”
姚思珺忍無可忍,斜睨了那少年一眼:“姚瑋瑢,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心思竟毒辣至此,都說我喜歡打架鬥毆到處鬼混,你呢,你連命那些個老不死的塞爛棉花的事都做得出來,我他孃的才懶得跟你玩!”
“你……姚思珺你辱我就是辱父,我是嫡,你是庶,我這輩子都在你頭上,誰叫你娘做小!”姚瑋瑢怒瞪道。
姚思珺從小到大這段話都快聽出繭子來了,她漫不經心的伸手拍了拍那矮她一個頭的少女的圓臉道:“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大餅臉,渾圓身材穿這種淺藍色、素白色的衣服很醜!”
姚思珺說完就逃也似的離開,心裡一陣快慰,真不知洛營的那個小夥子是瞎了還是被下了藥了,會看上這種女的。她活了十五年見過的能將白衣和藍衣穿得十分好看的就只有那人了。
那個小丫頭很多年沒有見到了,三年前的那時候是她第一次與家裡人一起去揚州。之後……
姚瑋瑢站在那裡氣得一陣發抖。
“小姐,小姐。”她的貼身丫鬟紅綃忙上去扶她,“小姐,這種無賴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想辦法對付那‘毓秀坊’的人,如今要做出一番成績來給老爺瞧。”
雍容的少女理了理衣袍,笑道:“你說得對,不值得爲這種人生氣。你前面不是說那毓秀坊的人能畫出十分生動的人像繪到那枕頭上嗎?”
紅綃點頭道:“是的,正是因爲如此才受人追捧呢。”
“哦?”姚瑋瑢笑道,“那紅綃,你明日裡取了洛少將軍的畫像去讓她們坊給做,別人問起你且說你是洛府的。”
“是。小姐。”
等丫鬟紅綃去的時候,只聽得蘇娘說能繪圖的“專業人士”不在。
紅綃便把那圖給了蘇娘,還付了押金,勒令近期內一定要出成品。
蘇娘哪裡敢拒絕,軒城洛府,這全軒城的人都得仰仗着洛營保一方平安,她該慶幸人家洛少將軍能看上她們小店的小玩意呢!
入夜了,天黑了,蘇娘沒把顧九等回來卻把“少爺”給等來了。蘇娘帶着衆繡娘小廝們排成隊。
“她……九爺還沒有回來嗎?”陰寡月一進坊內就說道,“都不必虛禮。”
蘇娘這才上前答話:“少爺,九爺至今晨上了華胥樓主的車後,就沒見回來了,蘇娘還以爲他回梅花廬了。”
“這個,我知……”方纔就是衛箕回梅花廬告知他,顧九上了華胥樓主的車,他才同衛箕過來看顧九回了繡坊沒有。
“九爺着實沒有回來……”蘇娘再道,怎生感覺今日的少爺一身冷凌,他站在這裡,她就覺得冷,以前的少爺不易親近,也沒有讓她有這般感受啊,今日的少爺一進門的時候竟能讓她生出一種權貴駕臨的錯覺,那種感覺不可忽視,也讓她不敢直視。
“天色晚了,就早點打烊吧,九爺那裡我會去尋她的,天涼了,大家都注意飽暖。”
那人說道,轉身離去,衛箕叮囑了幾句後隨着寡月的步伐離去。
繪着梅花的馬車行駛過軒城街市,華燈初上,光影有些刺眼。
聰慧如他,此刻也已猜測出華胥樓主的意圖,只是他若是爲難顧九,即使是華胥樓主,他陰寡月一樣敢得罪,今時不同往日,他要不惜一切竭盡全力保護他要保護的人。
“咳咳咳……”
每到天氣轉涼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比原來差很多,也不知他能否熬過這個冬日……
他遊離的目擡眼望了一眼車窗外漸漸燃起的燈籠和熱鬧起來的夜市,他知曉顧九是喜歡這樣祥和的場景的,若是連江南都無法容身了,那哪裡還有他們的棲息之地?
少年擱置在腿上的手不禁捏握成拳,但願慕華胥真真如同南衣所言,華胥樓對慕氏不是完全依賴的,華胥樓也從不依賴於任何世族。沒有利益的衝突,卻有共同的目的,才能成爲好的夥伴。靳南衣,也是如此想的吧……
華車行過華胥樓,被直接轉往側門,守衛們似乎早已料到了梅花廬主的到來,臉上都帶着莫測的深情。
衛箕將馬車在側門處停下,陰寡月從馬車內走出來,十月初八,上弦月夜。
他凝了一眼月色,再衛箕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他們行的匆忙,衛箕在園子的垂花門處便被袁捷叫走。
衛箕凝了一眼主子,似乎要說些什麼。寡月只是輕咳一聲,笑道:“衛箕,你隨袁爺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衛箕這才安心的隨着袁捷離開。
穿過那翠花門就是內閣長廊,長廊走盡便是那屋子,他來過多次了,卻沒有心情欣賞這裡的風景,他知道很美,可每一次都行色匆匆。
慕華胥,瞭解他的畢竟是靳南衣,而他是陰寡月,短短數日,以陰寡月的多疑性情要相信一個人還真是有些難度。
長廊的盡頭,燈火通明,古意屏風看得真切。
他心憂顧九,加快步伐。
“你終於來了。”
入室,那一身緋衣的男子,慵懶的撐着下巴,對他說道。
慕華胥的目光凝着他,妖冶間帶着一絲玩味,令陰寡月不悅的蹙眉,隨即勾起薄脣道:“樓主將九弟‘請’來,就只是想讓南衣來見你?”
他語氣平淡經不起半點漪瀾,這樣的語氣讓慕華胥微微蹙眉,他放下手中的杯盞,起身朝寡月走去。
華胥凝着他,一瞬不瞬,一雙漂亮更勝於南衣的窄長鳳眸,清澈沉靜之中亦有着萬卷書冊之睿,更有……一夫當關的勇氣。有膽有謀,南衣一生“畏縮”從未正眼直視過自己將來的路,亦步亦趨,南衣的溫潤裡不會有這些。
“你不是靳南衣。”於是他悠悠的開口,雲淡風輕。
061、郎情妾意
量他陰寡月年少卻歷經艱難與風霜,依舊被他這一句話弄得身形一顫。
華胥樓主慕華胥,果真是閱盡千帆之人,才短短數日,他便在他面前“穿幫”了。他的確不是靳南衣,又有什麼理由替自己辯解呢?他一瞬沉默,緊抿着薄脣,微垂着頭,纖長的睫羽輕輕顫動。
他的沉默讓慕華胥很是詫異,而他心中憤慨,竟然有人敢假扮他的摯友!
“拿下你的面具!”慕華胥雙手插着腰,冷冷道。
他這一句,讓寡月平淡的笑出聲來:“華胥樓主難道見過傳說之中的易容術?樓主的想象力真是令人佩服。”
“你……”慕華胥緋袖一甩,強壓住胸腔中的滔天怒火。
待冷靜下來,他扭頭望着依舊面色不改,恬靜安詳的陰寡月道:“不是易容術那是什麼?你別說你生來就是這麼一副容貌?哈哈哈……我慕七可沒見過世間有這麼相像的兩個人!”
白衣的少年緩緩的攤開雙手道:“這的確是我的真容,無論你信否。”
慕華胥止住了笑,似乎是瞬息之間他便閃身至陰寡月面前,四目相望,他們能聽聞和感受到彼此略顯急促的呼吸。
男子微涼的指尖掃過少年的面頰,滑動至少年的下巴,惹得少年身形輕顫了一瞬。
指下的感覺沒有絲毫異樣,沒有動過手腳的痕跡,與手指貼合的肌膚光滑而富有彈性,慕華胥手抖動了一下,他的確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易容術,那種只存在於方術家的著作裡的東西,若不是在他確定這人不是靳南衣後,他也不會往那方面想。這會兒反倒是他顯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靳南衣呢?”男子斂起眉目裡的妖嬈,以冷凌的語氣道。
少年緩緩地擡起頭看向他:“我可以告訴你,你先讓我見‘九弟’。”
慕華胥絕不是喜歡糾結之人,他輕叩了一個響指,身後一卷竹簾就被捲起,寡月聞聲望了過去,就見一室的緋色簾幔後有一張緋紅的大牀,大牀上躺着的正是顧九。
只是一瞬少年麋鹿般溫順的眸子燃起熊熊烈火,也是眨眼之間的功夫,他已經揪起慕華胥的衣領,聲音沙啞地道:“你把她怎麼樣了!”
慕華胥一愣看他病弱也不像是假,緣何還有力氣支撐着來制衡他,方纔他速度之快,連他都沒有反應過來……
“你想我把‘他’怎麼樣?”他挑眉道,“是將‘他’送去做小倌,還是……”
“轟”的一聲,一拳頭就落在了那人精緻的臉上。
“你……無恥!”他怒吼道,修長的手緊捂着胸口,“咳咳咳……你若是對她做了什麼,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都要和你同歸於盡。”
他咳着俊臉上也咳出紅暈來,纖長的睫羽上沾了些許水汽,不知是汗水還是咳出的眼淚。
慕華胥出奇的沒有惱怒,反倒靜靜的凝着他,若是,他本來的容貌和靳南衣一樣,那麼他是不是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件事情。還有,這人對顧予阡的在乎是不是太過了些……
緋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又理了理自己凌亂的衣袍,方很是認真的解釋道:“我沒有對她做什麼。”
他垂下手,偏頭凝着白衣少年,再道:“那麼你該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後果,你,到底是誰?”
寡月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江南人皆言華胥樓主一言九鼎,他想他可以信他一回,在得知顧九無事後他才長吁一口氣,全身有些疲軟的扶着梨木大桌坐在了一旁的梨木大椅上。
慕華胥見他如此難受,思及他方纔竟能使出那麼大的力氣將他的身子提起,眉目一黯。
寡月舒緩下來纔開始道出數些日子前的一切……
“什麼?他死了!”緋衣人一掌拍在了梨木大桌上,茶壺與茶杯都隨着那一掌傾倒。
“你比我更無恥,他死了你都不告訴我!”那人妖嬈亮麗的眉眼裡滿是哀傷。哀傷如此真實,寡月也爲之動容。
寡月抿了抿乾澀的脣,沙啞道:“南衣哥哥,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連我也不告訴?”慕華胥被這麼一唬,呆呆地順着寡月的話說,突然心中哀傷感更甚,什麼摯友,什麼生死之交,前一刻把你給哄着,後一刻,他入了土都不告訴你。
寡月輕輕頷首,不再說話。
慕華胥隨着他這麼一頷首,怒火與哀傷齊集胸間,他從椅子上跳起,隨手砸了一個杯子。
“他連半個念想也不曾給我留下,他就這麼不拿我當朋友?”
那人發了飆,似乎是見到什麼就想去砸,杯子和茶壺砸完了,那鳳眼一掃,又伸手要扯一旁木架上插着花的美人斛,捏了下,似乎是嫌重了,拿不起,停了手。奈何心中惱意更甚三分……
寡月見他這一派紈絝張狂的做派,心下搖頭,深深嘆氣,江南第一樓的樓主,外人眼裡,主商海之沉浮,不可一世的慕華胥,他哪裡也不曾想到,會是這般模樣。正當此時他想起一件事情……
慌亂間,他在懷中摸了摸,有幾封信,南衣死時叮囑過他,所以他一直貼身帶着。他拿出打開一層包着的紅布,果然看到有一封愕然寫着四個大字:慕七親啓。
“咳咳咳……”寡月咳嗽着示意那貨消停下來,又平淡道,“你過來。”
慕華胥一愣,倒是很乖巧的朝寡月走去。
寡月將黃褐色的信封遞與他,道:“想來哥哥生前還是念着你的……”
寡月收好紅布包,這信不是留給他的他不會看,靳南衣知他,就不曾將這信箋餬口,這是對他的無比信任,他知。
慕華胥凝着那信封上的四個字:慕七親啓,心中一陣暖意,是靳南衣的筆跡,這筆跡他看了多年,他自是骨子裡的熟悉,他從信封內取出信紙,只此一瞬恍然大悟——
“慕七,很遺憾,因爲我的軟弱與動搖,終其一生我都無法再回汾陽,也無法再入長安……請替我照顧好我的弟弟,助他和我……南衣。”
華胥捏握着薄薄的信紙,只覺得沉重得如同一塊烙鐵,他將信摺好重新塞回信封內,貼胸收好,這是那人走盡一生,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沉默半晌,華胥遊離的目光瞥向東面牆上的一個近似於櫥窗的櫃子,只是那櫥窗不是現代透明的,琉璃的雜質還很多,不過已是上等,透過那琉璃能看清櫃子裡面的東西,最醒目的是一柄團扇,那團扇上繪着一枝寒梅……
正當寡月疑惑的時候,慕華胥已走向那櫃子,伸手將那柄團扇還有一卷畫軸取出攤放在書案上。
華胥的臉上寫滿追憶,脣角高高揚起,他柔聲道:“那日他下棋輸了我,被我逼迫着畫了這女人用的玩意……”
雖是寥寥數筆,一簇寒梅落筆蒼勁,而一旁題詞卻是落筆風流。
寡月能想象南衣被逼迫着繪此團扇時溫柔又無奈的神情,他精通音律卻不大擅長繪畫,看來以後要悉心研究一下畫作了。
慕華胥兀自的打開那捲被金絲線捆好的畫軸,兀自的說道:“南衣一生鍾愛梅花,所作之畫以梅花較多,他筆下的梅花
集堅毅、秀雅於一身……”
寡月望向書案上攤開的畫梅圖,是一副工筆梅花,畫面上描繪綠萼梅兩枝,一俯一仰,婀娜多姿。梅開似玉蕊佔風,瓊葩含露,綽約玲瓏,清幽冷豔。扶疏的瘦枝玉蕊清冷、暗香涌動,屬宮梅。以勾勒法淡墨細線寫出花瓣,再層層填色,以水墨繪枝,重彩染花,強烈的對比映襯,生動的體現了寒梅冰肌玉骨之美。從畫作透視人的心靈,南衣工筆之作多染其人溫潤柔和之色,寫意之作卻多落筆風流,這許是受了汾陽靳氏之書法的影響深厚。看來,日後若是真去了汾陽,回了長安,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
“寡月。”慕華胥喚着這個陌生的名字,南衣信中隱其姓氏,只是稱呼他爲寡月。
“我受南衣遺言助你一臂之力,你只消記得南衣託付你之事。”慕華胥沉聲道。
寡月凝着他,微蹙的眉舒展開來,他相信事情南衣已經在信中交代的很清楚了,也相信這人能許諾就一定能完成。
“寡月多謝樓主。”他頓了下再道,“天色已晚,是否……”
他還未說完一旁側門裡就走來一黑衣人:“主子,那公子醒了,嚷着要見你。”
寡月一聽就要隨那黑衣人進屋,卻被慕華胥攔下:“我去見她,我有話要對她說。”
華胥自知寡月不會依他,忙道:“我不會對他怎樣的。不過我倒是好奇了,他又不是女子,奈何一談到他的事情你就如此緊張…。?”
白衣少年身子顫了下,不想讓他看出端倪,方點頭妥協。
——
“慕華胥,你卑鄙!”
慕華胥的身影方出現在緋色簾幔處,坐在緋色大牀上的女子便揉着發昏的腦袋朝他吼道。
男子怔了片刻,手指捋起自己鬢角一縷青絲,笑道:“你和他還真是像,一個罵我卑鄙,一個說我無恥,若是叫旁人聽了去,還以爲你們是小兩口呢。”他邊說邊坐在了顧九的身旁。
他……
顧九一聽再一想,便知道這騷包男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了!
“他來了?他在哪裡?!”顧九一瞬緊張,坐起身子,就要下榻去尋陰寡月。
一雙手握住她的臂膀,她僵直了身子。
慕華胥同她一樣僵了一會兒,只因手中的手臂,太過纖細……他又憶起數個時辰前他將顧九抱回來的時候,“他”的輕盈與柔軟……這樣的纖細與柔軟又如何出現在男子身上?原是如此……
狐狸眯起了美目,難怪那廝對這人如此緊張,他脣一勾、先道了一句:“你沒有話要同我說話嗎?這會兒出去了日後就沒得時間說了,顧姑娘……”
狐狸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將“顧姑娘”三字咬得極重。
顧九眉頭一蹙,猛地偏頭望向他。
“你。”她凝着他,驚恐又訝然,“你都知道了?”
他鬆開手,再度勾脣,露出一個妖冶的笑,道:“我可是閱人無數的華胥樓主,我有什麼不知道的!”
顧九看着他自戀的樣子,還真是……
“我差點忘記了!”顧九突然怒瞪着紅狐狸,白嫩的手指指着他道,“你竟然對我用了迷香!沒想到堂堂華胥樓主,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男子眼眸一沉:“你竟然能知道迷香?”迷香非大雍所產,因他生意做得大,只有遠去西涼的商旅纔會購得此物。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再道:“顧姑娘,慕某還真是好奇了,姑娘從何處知道這迷香的,莫非姑娘不是大雍人士?”
顧九一震,迷香在現代電視劇中很常見,她小時候就知道了,難道這裡的迷香很難得到。不過她確定了一點,這人的確對她用了迷香。想着就讓人咬牙,也不知這人有沒有對她做什麼?
見顧九一副發難的模樣,華胥莫名的想笑,覺得逗弄她倒是很有趣:“那人那麼在乎你,如果我告訴他我是用這雙手抱着你一路從華胥樓側門走近內室的,你說他是會宰了我,還是殺了你,再自殺……”
顧九凝着這紅狐狸,眉頭越擰越緊:“沒有如果,死的絕對是你!”
那人被顧九的氣勢一駭,心下微悸,方道:“沒有啦,本樓主纔不會做下人做的事,不過是……”
“是什麼?”
“要袁……”華胥方要解釋,卻覺得越解釋越不清楚,“不是不是,這不情況緊急,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你!”
他捏住顧九送來的拳頭,道:“顧姑娘,別鬧了,我們說正經事。”
顧九被他一句“別鬧了”弄紅了臉,這叫旁人聽了去,還真說不清了。
“今日我也瞧見了,姚家的不會放過你們‘毓秀坊’,怎麼樣我們來談個條件如何,我借你錢財,你幫我對付姚家的。”他微眯着眼說道。
幫他對付姚家?爲什麼要幫他?顧九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同這騷包男合作。
見她一臉不賴,慕華胥,雙手抱胸道:“你不想我幫寡月了麼?”
聞言,她一震,顫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如何?本樓主不光知道寡月的事情,還受南衣所託助他一臂之力,那麼,你是不是更應該巴結一下本樓主呢?”他漂亮的眼睛打量着顧九,讓她在他眼底無處遁形。
半晌,一室沉靜,她才淡淡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只能盡我所能先對付華繡坊,整個姚家霸據着江南紡織,勢力太大,我不行……”
“我想樓主也是這麼認爲的,不然以樓主在江南的勢力,又如何想着要對付姚家的?那姚家的又有何誘人之處?”
“哼!不是我想對付姚家的,只是那洛營的處處擠兌我,自來瞧不起一身銅臭的慕七,我教的稅銀比哪家的都多,那洛戰楓道貌岸然,狗屁正直,老子看他不爽好多年了,這不是聽人說他家獨寶兒子來年開春就要到姚家去下聘禮了,洛營的鬥不垮,先鬥垮他家親家再說!”
慕華胥發了一大通牢騷後,扭頭望着顧九道:“想不想把生意做大?我借銀子你。”
顧九狐疑的望着他:“爲什麼找我?這江南繡坊,布坊,成衣鋪那麼多,比毓秀坊的好的不知幾多,怎麼就找了我?”
“哼,這幾日接錯了九爺的都說九爺聰明,我看就是個榆木腦袋,這‘毓秀坊’可是南衣的鋪子,就算他生前再不怎麼喜歡打理,他死後你接了去,我怎地不會祝你一臂之力?”慕華胥憤憤地道。
這樣一番話下來,顧九倒是將要說他“公報私仇”的話給嚥了下去。
“好。”她到底是答應了,“若是予阡有能力不及之處,請慕七爺諒解。”
她方說完就聽得門外有人在說話:
“靳公子,你不能進去。”
寡月哪裡由得他說,他等了這麼長時間就未見二人從那房裡出來,就算是下棋這一盤棋也該下完了。
他方入室就見那二人一臉驚愕的樣子,顧九坐在牀榻上,紅狐狸站在牀榻前。
少年快步走進,一身冷凌難以消散,他從慕華胥身前走過,再牀榻前蹲下,拿起牀邊的布鞋,握住顧九的腳,替她穿上。
顧九從他的沉默之中似乎讀出深深的無可奈何。
亟待他給她穿好布鞋,才柔聲道:“跟我回家。”
家……真是一個讓人溫暖的字眼。初來時的孤獨感,能被他的溫柔填得滿滿的,他便是這麼一個人,免她驚,免她苦;免她無枝可依。
“嗯。我們回家……”她柔聲道,從牀榻上起來,扶着他。
寡月朝慕華胥一揖:“樓主,我們先行告退了。”
他拽着她的手,由不得她開口,就拉着她往外走去。
慕華胥眉目含笑,狐狸眼靈光一閃,衝着顧九道:“九爺,白日裡我說得可是認真的。”
他這般一說兩人身形同時一滯。
顧九茫然的回過頭來,回道:“什麼?”
“兩用抱枕啊,我的好九爺,你可記得給我畫一個……”
“……”
顧九突然間想化作雷電劈死這貨!她偏頭餘光瞥了眼臉色一時間變得很不好看的陰寡月。
突然換作她拉着少年逃也似的離去。
身後還傳來那邪魅張狂男子嬌聲高呼:“九爺,你可別忘了。”
顧九臉色瞬間更難看了三分……
在內閣外的長廊裡她才鬆開寡月的手,一前一後的走着,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只聽到長廊外的雨聲,涼風過處,她伸出空出的手攏了攏衣服,突然覺得有些涼意。
身旁的人心細如塵,感受到了,伸手將她拉得更近了些。
她挨着他,涼風被擋着了些,暖意也自心底升起。
走過長廊,再入垂花門的時候,他二人瞧見袁捷。
“主子命我拿把傘給二位捎來。”
袁捷把傘遞與寡月後離去。
寡月撐開傘,給顧九讓出大半邊。
“樓主還真是小氣,就不捨得多給一把。”顧九輕嗤道,不過雖說那人脾氣不可捉摸,卻也是心細的。
那人突然在垂花門扇形窗那裡停下。
他依舊握着她的手,凝着她,沉聲道:“他曉得你是女子了?”
顧九被他握着的手抖了一下,凝着他的眼睛瞬間低垂下來,點頭。
她似聽到他淺淺的抽吸一口氣,之後……猛咳起來。
涼氣入肺,她懂,便伸出一手去拍他的脊背。
他緩解了些,啞着嗓子道:“走吧,衛箕在等着了。”
她跟着他的步伐穿過垂花門,走了不遠就到了院子。
院子裡,衛箕已經牽着馬車候在那裡了。
“主子,九爺。”衛箕衝他們一笑。
顧九對他點頭一笑:“回家嘍!”
寡月伸手扶着她,衛箕搭了一把,顧九很是輕鬆的上了馬車。
寡月目光在內閣處,停留了片刻,似乎生出某種想法來,是否該快些給她一個名分了……
繪着寒梅的馬車從華胥樓的院子裡行駛出去,過華街,經百戶,直向城郊駛去。
——
次日,毓秀坊。
一輛馬車在毓秀坊門口停下。
馬車上走下一個靛青色衣袍的少年,春風得意,她一掀衣袍跨過門楹,登堂入室。
“九爺,您可算是來了!”蘇娘急急忙忙的跑來朝顧九說道。
“嗯?發生何事?”顧九問道。
蘇娘腦海裡整理了一下說辭方說道:“昨日個洛將軍府上的一個丫鬟過來說要定製一個洛少將軍的抱枕。洛少將軍的畫像已經給送來來,昨兒夜裡彩魚幾個湊合着下了筆,可是我看了底稿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好像差了點什麼……”
“洛少將軍?”顧九蹙眉嘀咕了一聲,“可是洛浮生?”
蘇娘深抽吸一口氣:“爺,您小聲點!”說着便附在顧九耳畔道,“正是這洛營的洛少將軍,洛浮生。”
原來真是他啊!
昨日個慕華胥所說的洛營的將軍就是他老爹?那她這不是要幫着慕華胥對付阿九的小竹馬?
“蘇娘你去忙吧,底稿的事情交給我來做,叫硃紅給我泡杯茶就是了。”
“好勒。”蘇娘一面答一面心底裡納悶起來,這九爺爲何每次都要硃紅伺候着,她給用心安排的赭石也不要,莫非……
蘇娘心下一緊,這瘦身板的九爺品味還真不一樣呢,她微微汗顏了一下,仔細一想又覺得九爺能看上硃紅也不是不可能,這民間說法不是長得又白又胖能生兒子麼?九爺能看中硃紅也不失一件好事,硃紅到底是個自己人。
——
已是次日凌晨,這一日顧九又沒有回梅花廬,全是拜“洛浮生”所賜。昨夜給寡月的信要衛箕送回去,她才安心留下。
“九爺。”硃紅已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端着茶水進來了,可是九爺關於“洛少將軍”的底稿還未打完。她白日就見赭石將九爺扔掉的紙團,撿了一大簍子出去了,這會兒進來地上又生出許多。
顧九總算是畫出一個她認爲非常神似的“洛浮生”來!方收了筆,就將那紙條遞與硃紅。
暗紅色衣衫的小人兒,一柄寒槍,大大的眼睛英氣十足的容貌,劍眉微皺,小拳頭緊握,這便是她記憶裡的洛浮生。
“哇,九爺,你出馬果然就不一樣,這畫可真神了,真的很像以前遠遠看到的洛少將軍呢!英武不凡,氣質俊雅。”硃紅說道,一方面她心憂九爺的身體想要九爺早些休息是真,另一方面這畫畫得神似也是真。
方接過她遞來的茶的顧九一愣:“英武不凡、氣質俊雅?誰教你的?真看不出來小朱紅還會這些文縐縐的詞……”
硃紅連忙擺手道:“九爺你可別誤會了,奴家都是道聽途說,奴家哪裡會這些詞彙,都是以前洛少將軍的軍隊走過街心的時候,那些仰慕的姑娘們癡癡的念道的。您不知得知這洛少將軍喜歡姚氏嫡女時,不知碎了多少姑娘們的心呢……”
“還有還有,前幾個月七夕佳節的時候,洛少將軍還將全城的煙火購買去,足足用全城的煙火在軒城的天空中弄出姚家嫡女的名字,那叫什麼來着,後面兩個字奴家不認識……”硃紅撓撓頭。
“倒也是個癡情種!”顧九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放下茶杯,她揉了揉發酸的塊睜不開的眼睛道,“給秦彩魚,叫她繡得認真點。”
知道這洛家的和姚家的有這般牽連,她可不能大意了,只是這洛浮生,怎麼可能看上這種東西?顧九不由的懷疑起來。
洛府的丫鬟,難道是看上自家少爺想討少爺歡心的女子?畢竟是有錢賺,且付過押金,蘇娘還收下了,她亦是騎虎難下的熬了一個晚上纔給畫到滿意。只是她滿意了不見得別人滿意啊……
一日後,姚家嫡小姐的丫鬟紅綃如約來毓秀坊取走了貨。
姚府一處院落,木窗大開,透過窗櫺,妝臺前坐着一個少女,一身簇新的藕合紗衫,她伸手在面前的口脂盒子裡,用中指蘸取了一點口脂,邊塗邊對身後負手而立的丫鬟道:
“紅綃,你說着洛哥哥見了別人把他畫成這般能生氣麼?”方纔紅綃將抱枕拿來時,她便是拿着抱枕瞅了半天。
紅綃搖搖頭,想起洛少將軍那張冷凌的臉搖搖頭,少爺們的心思豈是她這做奴僕的人能揣摩的。
“那紅綃就陪本小姐演一出好戲,洛哥哥可是最疼我了……”少女脣邊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她隨手將口脂盒子蓋上,又拿起小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自己的秀髮,“算算日子,今日也十一了,這中旬一至,洛哥哥也該來看我了。就是不知他十一來還是十九來……。”
紅綃不知怎麼接下句,心道小姐她這是什麼意思呢?洛少爺對小姐的在乎是有目共睹的,只是近日戰事緊湊,便是忽略了小姐。
黃昏的時候,從洛營趕來的洛浮生果然來了姚府,這三年每月中旬,就算是公事在身他也會雷打不動的跑一趟姚府,這一來似乎是成了家常便飯。
姚府的小廝接下洛少將軍遞來的戰甲。
“馬別牽到後院裡了,我去看了小姐便走。”他對身旁的隨行說道。便快步朝姚瑋瑢所在的院落裡走去。
一路的丫鬟小廝們見了他,紛紛低頭行禮,他看也未曾看他們,見美人心之切,她們自不會能懂。
“瑢兒。”男人腳還未踏過門楹便喚了一聲。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三年了,姚瑋瑢已習慣這樣的日子。若是日後離了這聲音……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不過再想,她早就將此人吃得死死的,誰離了誰活不成還不可知呢。
那人方進來,就從少女身後將少女摟抱住,羞得一旁的丫鬟們紛紛退下,給他二人騰出空間。
“每次來,都怪讓人家難堪的。”姚瑋瑢說道。
“難堪?是嗎?”洛浮生皺着眉說道,“不想我嗎?”
“誰想會你啦,真真是討厭!”女孩半嗔半怒地說道。
那人不依不饒,反手摟緊她笑道:“那容我想你便是。”說着脣就要覆上少女的脣……
少女避開他的脣,道:“一身汗臭味,許是從軍營裡回來!”
“你就喜明知故問。”男子笑道。
“你就不能洗個澡了再來?”姚瑋瑢捂着鼻子說道。
“見你心切。”他從來都是直接。
她倒是信他的,洛浮生從不掩藏自己心裡的真實想法,可是她卻想看到一個男子含蓄的樣子,這樣的粗獷,讓她沒有成就感……贏得太過輕易了……
本就是如此太輕易得到的東西,世人都不願珍惜。
“小姐。”丫鬟紅綃在門外喚道。
“什麼事?”屋內姚瑋瑢道。
“小姐在毓秀坊給洛少將軍定的枕頭奴婢給取來了。”
“哦?那進來吧,讓本小姐瞧瞧。”
紅綃推開門,在姚瑋瑢面前將布包打開,再將那抱枕遞與姚瑋瑢。
姚瑋瑢拿着抱枕瞅了再瞅突然神情便得很難看。
因爲紅綃進房,所以洛浮生乖乖地坐回東側的梨木座椅上,隔得有些遠他看不到姚瑋瑢手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
不過他心下歡喜,瑢兒心裡有他便好。
突然,房間裡傳來一聲女子的抽泣聲,那個抱枕就被姚瑋瑢丟到了地上。
“真真是難看死了,哪有人把人畫成這樣頭大身子小的,眼睛似銅鈴似的,她毓秀坊是有意侮辱洛少將軍麼!”姚瑋瑢邊哭邊說道。
“小姐……您別哭了,您別哭了……”紅綃在一旁安慰着,少女的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
聽到動靜的洛浮生立馬就趕過來蹲在了姚瑋瑢的身前。
“怎麼了?”他溫柔地伸出手要去拭女臉上的眼淚,卻想起自己常年執劍,手中繭子頗多,怕是會弄疼她了,便手忙腳亂的要找帕子,可找了半天他出門急哪裡曾帶什麼帕子?便心疼的緊直接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淚。
“洛少將軍,紅綃,真的是頭一次見到小姐哭啊,小姐何曾爲什麼事情哭過,小姐真的是太在乎洛少爺您了……”說着紅綃也落下淚來,紅綃說得不假,姚瑋瑢自幼被人護着,想得什麼得不到的,確實沒怎麼哭過。
經紅綃這麼一說,洛浮生的心似被什麼猛撞了一下,憶起三年前的一幕——
“洛哥哥,表姐姐她是不小心的,你別怪罪她了……”被水琳得狼狽不堪的小女孩小手抓着他的衣角說道,“她不是故意要推我落水的,她也喜歡你呢……”
站在他二人面前的女孩凝着她不狡辯也不反駁,反而一掌推開握着他衣角的女孩,她凝着瑢兒,就像瑢兒是塵土,污濁了她的什麼東西一樣……
瑢兒被她推到了地上,那是他第一次瞧見瑢兒哭泣,第一次,哭得他撕心裂肺,從此便是覆水難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離了這張臉,你什麼都不是——”
他不喜歡那張美麗的面孔上,沒有溫情,平靜到讓人覺得算計的眼……而那女子,從小便生得一張魅惑人心的臉,他刻意的排斥,直至後來他都記不得她的樣子……
三年後,他的瑢兒,他珍藏了三年的瑢兒又哭了,還是因爲他……他真是該死……
男子的手骨節捏得發白,他凝着少女,心酸得緊,有些不知所措的道:“瑢兒,別哭了……”
“嗚嗚,太過分了,毓秀坊的人欺負人,她們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你讓我傷心讓我難過……”少女哪裡容得他安慰,依舊哭訴道。
“毓秀坊對麼?”他柔聲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封了,這樣可好?”他似乎從未動過強權與官威在這江南之地,做過什麼,但是隻要瑢兒能不難過不傷心,他便能去做。
“真的?”姚瑋瑢忽地收起了眼淚,可憐兮兮的望着洛浮生。
男子見她不哭了,勾脣笑得如和煦春風,心裡暖意漸生:“真的,明日就去……”
經他這麼一許諾,少女反倒變得扭捏起來,以帕拭目道:“瑢兒也不想難爲她們的,可是她們做出這種東西來糊弄百姓,可真不知傷了多少少女的心呢。也別太難爲她們了,就封了吧,什麼財產讓她們那些女人留着,到別處去討個生活去,可憐我花十兩銀子做得個最精緻的,做成這般模樣……”
商門嫡親小姐,每個月的月例錢也不過一兩銀子,這十兩銀子也確實夠姚瑋瑢攢的了。
洛浮生經她這麼一說反倒哈哈大笑起來,略顯粗糙的手捏起她的小鼻子說道:“你呀,心疼銀子就跟我說,明日我把我的月例錢派人都給你送來。不過我的瑢兒可真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姚瑋瑢自是信他的說道做到,也不和他多做糾結了,當即勸他回去。還親自送他到姚府側門,再去給姚老爺請安。
她心情愜意的很,就等明日的好消息了,封了那一直和華繡坊作對的毓秀坊,便是了卻一樁心事,再等洛浮生送來他的月例錢,五兩多的銀子,她又可以託紅綃和紅袖她們去一品樓買從京城來的上好的胭脂水粉了。
心下歡喜,步子也不由的輕快了許多。
“喲,剛會完情郎,便是春風得意‘馬蹄’急啊……”姚思珺迎面朝着姚瑋瑢走來,還不忘嘲諷她數句。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嫡小姐說話?跪了三日祠堂還不夠跪的嗎?”紅綃搶着說道。
姚思珺眉頭一挑:“我到底還是個庶出的小姐,你這狗奴才,有什麼資格說話,對了你家小姐那‘蹄子’,不是‘馬蹄’,是‘犀牛蹄子’,只有兩隻犀牛纔會在一起心有靈犀、郎情妾意……嗯哼!”
“小賤人!你嘴癢癢了是吧?你是這麼對嫡小姐說話的?”
“奶孃。”姚瑋瑢快步走到那婦人那裡,“奶孃,我們別理這小賤人,一會兒爹就要回來了,我可不想在我爹面前和這貨大打出手,先帶我去你房裡看奶孃你又弄了些什麼新花樣。”
那夫人陰沉的臉頓時轉晴,衝着自家小姐笑了笑,被小姐挽着離開了。
姚思珺在她們一行人身後,唾了一口。
“姚瑋瑢,我姚思珺活着一日,就看你着愛裝愛演的賤人怎麼死!”
她揉了揉自今還酸脹的膝蓋,朝她哥的院子裡走去。姚家如今就她哥一個庶出子,雖然姚夫人二十六歲自今還想着再生一個,能爲姚元長那廝再添一個白胖小子,也一直爲傳出什麼訊息來,不過她倒是樂意見到,那姚夫人懷不上崽,生不出兒子。這樣再怎麼她哥都能在姚家又一席之地。
方進門,她就問院子裡唯一的一個小廝道:“長河,我哥回來沒?”
那小廝一見是姚思珺忙道:“庶小姐啊,你可得出來了,少爺跑了一趟差,得知你被關祠堂了,又去找老爺了。”
姚思珺“呸”了一口道:“你們這一窩的都他孃的和姚思珩一副德性,他能去找爹放我出來,我姚思珺在樹上爬三圈!準是去找徐先生去了。”
長河撓了撓腦袋,眨巴了下眼睛,很是尷尬的的笑了。
“去房裡把我哥最好的金瘡藥跌打損傷藥全拿來。”姚思珺說道。心想,她方纔一路跟在她們身後,聽到姚瑋瑢那賤人和她的丫鬟說什麼來着?要洛少將軍派人去封了毓秀坊?
聽着倒是個好消息,毓秀坊完了,看那小娘子如何囂張的起來,叫你扮男人,叫你當衆羞辱我!還害得她被罰跪了三天的祠堂抄了三天的經文,這仇姚瑋瑢佔去多數,那小娘子也要算一份,若不是她當衆揭發她,也不會讓她失去華繡坊的暫款權,還讓她顏面盡失,生出這麼多的事來!
對了,她家溫潤俊雅的小相公呢?這毓秀坊沒了,她如何守着毓秀坊等那溫雅公子?想着姚思珺又糾結了。
——
次日,蘇娘和硃紅赭石他們將毓秀坊的大門打開,九爺昨日給他們“開了會議”。先總結了一下最近幾日的“銷售情況”,活得了多大的利潤。待衆人欣喜於毓秀坊終於小有所成的時候,九爺咳嗽了一聲。
末了,才朝衆人說賣完最後一批兩用枕,就不再以這個兩用枕爲主賣了,畢竟當初造出這兩用枕,也不過是因爲華繡坊的人弄出個鴛鴦對枕,用別人擅長的東西來打敗別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所以最終九爺還是決定做服飾,衆人也都表示贊同,畢竟九爺的能力大家都見識到了,如今月例錢都漲了,大家也高興的緊。
只是蘇娘搞不懂了,做服裝就做服裝,九爺爲什麼要改動毓秀坊呢。
“赭石,你再拿尺子去量量那邊。”蘇娘對長河說道,“九爺說了外面這臺子能搭多大就搭多大!”
“誒!”赭石忙得滿頭大汗。
一旁雜貨鋪的老闆娘已經瞅着蘇娘和赭石硃紅他們好一陣子了。
“我說蘇娘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啊?”老闆娘叉着腰說道。
“易大娘,我們主子爺有吩咐要再這裡架起個臺子。”
蘇娘方一說完,易大娘便不高興了:“誒,我說蘇素素,你這搭臺子就搭臺子的,幹嘛要搭到我的地盤來,這門口這一部分歸我好多年了,你這搭了臺子,我這外鋪子還怎麼擺啊!”
蘇娘一聽這話,火就來了,走近易大娘些道:“誰說我毓秀坊門口是你的,借你用了七八年,我們毓秀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真當是你的了?現今主子爺要搭臺子,我管你什麼內鋪子、外鋪子,這臺子我今兒個,找人搭定了!”
“誒!”易大娘也是個火脾氣,這剛一起爭執,雜貨鋪的小廝都出來了,這雜貨鋪可不比繡坊,小廝都是身高體壯的,能挑能抗的,光看陣勢毓秀坊就輸了一半。
“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兒個不相干的人來鬧事,怎地,今兒個你這做了十幾年的老鄰居也要鬧事了?真當我們毓秀坊的人世好欺負的?”蘇娘心裡清楚,這些日子這附近店子裡的人都在毓秀坊,說她們賺了多少多少銀子,這生意一好別人都眼紅了,都心裡不平,心裡不平就要扯出些事情來。
本是無關痛癢巴掌大的一點地方,這雜貨鋪還就不放過了,要得,你們得拿銀子來得,賺那麼多銀子不是麼?
“真要打?等九爺來了打!還有,易大娘,你當家的還沒回來,你做得了主?”蘇娘大聲說道。
易大娘一聽支吾了一聲,便沒了聲,氣惱着帶着小廝們進去了。
蘇娘一手招來赭石道:“去給九爺通信,要爺今天來時將毓秀坊的房契給捎來。”
062、被竹馬綁走
“是的,蘇娘,小的這就去梅花廬,要是和九爺的車給錯過了,小的就找廬裡的管事拿備份的來。”赭石答道。
“去吧,算你小子機靈,可得快點了。”蘇娘再督促道,易家的這時候消停了,不見得會安分多久,易家的那男人倒是個管事的,也比這婆娘開明些,就看這會兒這婆娘能不能消停了。不過有她蘇娘在,也不會讓他們雜貨鋪的人把事情鬧起來,這真打起來,毓秀坊的弱瘦繡娘們的可是打不過他們雜貨鋪的人的。
赭石去的時候,顧九已坐着衛箕的馬車走了。正巧又逢上陰寡月急事出了門,本是一個靳南衣的舊識同窗從長安回來,給南衣下了帖,這種事他也不好推脫,便是帶着衛簿去了。
這梅花廬裡沒人赭石就只好站在園子外等着,他這不是初次來梅花廬了,以前也聽蘇娘吩咐來這裡給少爺送新衣。赭石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等的腿都發軟了才瞧見衛箕駕着馬車回來。
衛箕在梅花廬前停下車,等他下了車,才凝着赭石道:“你找九爺還是要找少爺?”
赭石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與衛箕聽了,衛箕眉頭擰了片刻,方道:“九爺今兒個有事,你先在這裡等着,我去管事房裡給你拿備份的。”
赭石一聽衛箕說九爺有事,心涼了一大截,這幾日賺了錢是真,可是鬧事的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爺不去,他們羣龍無首啊。
等衛箕取來又道:“我這裡只有備份的,原契在公子那裡,這個只有原來的主人轉讓的簽字也蓋了公子的印章,沒有官府的印章。要是能用你先拿去九爺,不能用你來傳話我給九爺送去。路上注意點別掉了損了。”
赭石接下那備份的房契,連連頷首,待收好了,才朝衛箕作揖行禮後離開梅花廬。
顧九今日去了靳南衣名下的唯一一家歌舞坊水月坊,按理這水月坊如今倒是靳鄭氏的親信在全權打理,靳南衣死前將水月坊的管轄權給她,她確實不懂,她因着不想與那靳鄭氏有牽連,故遲遲未去。況且她也通過南衣生前提及靳鄭氏的神情,及衛箕衛簿對靳鄭氏的避而不談得知,這母子二人相處的不好。
她此次去到底是該以何種身份去呢?突然之間她感覺水月坊的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命衛箕將她載到西街便囑咐衛箕回園子了,衛箕也曾問起她要去西街幹嘛,她只說隨便逛逛,買些東西回去。
陽光下,她一身靛青色的袍子顯得並不醒目,只是渾然天成的氣質,終是將某人的眸子一眼給吸了去。
慕華胥歪躺在美人榻上,他指着一旁站立着伺候的女子道:“去,給我把樓下的那位爺請來。”
他伸手指了指朱木闌干外正站在大街上望着對門水月坊的顧九。
“是,慕爺。”吳儂軟語,讓人聽了任哪個男人都能渾身酥軟。
榻上男子卻是面色不改,依舊用他那比女人還白還纖細修長的手接過一旁美人剝好遞來的橘瓣。他久經商場,閱盡千帆,早已看慣了這樣的美人,也聽慣了這樣的軟語。
Wшw✿тт kān✿c o
顧九被迎面走來的美人攔下,當即怔動了一下,纔開口問道:“姑娘何事?”
“慕爺請公子上樓一聚。”
那酥軟的聲音讓顧九不適的皺眉:“慕爺?”方出口一問的時候,她瞬間就反應過來,她認識的人裡又有何人姓慕的,除了那隻紅狐狸還有誰?
顧九偏頭望了一眼女子身後的樓閣:花澗坊。
難道這花澗坊又是狐狸名下的產業?
“勞煩姑娘帶路。”
顧九一撩衣袍向那樓閣走去。
進了花澗坊顧九才知道這是歌舞與戲曲結合的樓閣,那美人將顧九引至二樓正對戲臺上方的一間廂房內。
拂簾而入,顧九就見萬花叢中,歪躺在美人榻上的那隻火紅狐狸。
他微眯着眼打量着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美人道:“你去給九爺端個椅子。”
“是。”
椅子被端過來了就正對着那人的美人榻,顧九白了他一計後坐下。
“樓……慕爺找我何事?”顧九問道。
那狐狸又伸手拿起一個橘子慢慢的剝了起來,橘香四溢,顧九本就是愛水果之人,這會兒被他手中的橘子給成功的勾住了魂,又不想在人前表現的太過於狼狽,只好面不動、心不動,眼觀鼻、鼻觀口。
“就是瞧見九爺在樓下轉悠才命人將九爺你喚上來的。”邊說着,那人將手中的橘子遞與顧九。
“九爺若是不嫌棄,就陪慕某聽出戲吧。”慕華胥平靜道,對一旁的美人使了個眼色。
顧九嚼着她喜歡的橘瓣沒給噎着,在江南這塊地方誰敢嫌棄華胥樓的主人?
在場的所有姑娘比顧九更加驚訝。
等顧九想要起身作別慕華胥,說自己有事在身的時候。
一樓戲臺已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聲。
顧九凝神聽了半段,才聽出唱臺上唱着的是《西廂記》,她心下一緊,原來這個時空裡也有《西廂記》。
慕華胥遞與她一杯美人將將沏好的新茶。
顧九接過,着實有些口渴,很快喝光,她不想麻煩美人,伸手執起水壺,斟滿再飲了一杯,這茶不苦不澀,倒是極好。
她方再執壺準備再斟一杯的時候,一雙白皙如玉的手攔下了她。
顧九手一滯,擡眼望着眉目妖嬈的慕華胥。
“還真是應了那一句:一杯方爲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子!”
那人方說完,整個廂房內便爆出一陣美人的笑聲。
顧九陰沉着臉,不就是多飲了幾杯嗎?想喝便是喝,管那麼多的人才是庸俗呢!
她方低垂下眉目,便聽得一聲如泣如訴的哀聲嘆語:
“幽僻處可有行人,點蒼苔白露泠泠……”
她心中一動,靛青色衣袖中的手抖動一下,只此一句牽動心湖,激起圈圈漣漪……
只聽得她輕輕嘆道:“雙文雖薄命,尚有霜母弱弟,而顧予阡命中霜母弱弟全無,落得一個孑然一身的下場……”
慕華胥的映像裡的九爺絕非是自怨自艾之人,他很顯然怔動了片刻,隔了許久纔開口道:“若不我做你義兄如何?”
他尾音一落,顧九怔愣住,隨後吼道:“慕爺別拿顧九開玩笑了!”要說初聽時候的感動不是沒有,只是想起這廝一次又一次的惡劣行徑,她早已對這廝的話喪失了信心,緊緊可以洽談生意上的事情,其他的沾親帶故,那就免了吧。這慕華胥也真真是可惡,她本觸景生情心酸不已,他還想方設法的來打趣她,專戳她痛處,顧九想着竟然眼眶都有些紅了。
“九兄弟,我可是真心的。”哪知那人更靠近顧九幾分,一臉認真的說道。
顧九擡起微微有些溼潤的靈眸對上華胥窄長漂亮的眸子,目光之中滿是深疑。
“叫聲哥哥來聽聽,爺就高價收了你的水月坊。”他勾起薄脣笑道,眉眼中少了一絲玩味多了幾分寵溺。
看着顧九癡傻着凝着他,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伸手示意那站着的一羣目瞪口呆的美人們退下後,方凝眉再道:“怎麼,可是高興傻了?有我慕七做你孃家,那小子這輩子甭想欺負你。”他似是脫口而出,末了,將這話在心裡過了一遍,覺得“孃家”二字,微微有些不舒服。
顧九被他難得認真的樣子所惑,她也有想過,將來陰寡月爲官之後,進了朱門之後,她的家世單薄,恐爲人不齒。
“若是你應了,我日後便喚你慕予阡或者小慕九,說出去還是我慕七的妹妹,想我老爹落地七子,就沒撞上一個丫頭,吐血身亡,到死沒瞑目,若是得知我慕七給他招了個便宜丫頭,還不給樂的……”他說的快慰甚至讓顧九感覺得到他與他父親的關係並不怎麼好,可是她卻從他的話語裡讀到濃濃的哀傷感。
“你說要認你就認吧。”她承認她不怎麼會安慰人,“若是日後被人問起,你要說是你認的,不是我巴結的。”
狐狸橫眉冷對無語一陣,方道:“是是是,我認的,我巴結的九爺還不行嗎?”
“可以,若是日後能入長安,我便隨你姓慕,現今,我還是顧予阡。”顧九這段話回得慕華胥心裡毛毛的,既沒正面答應,也沒反對。罷了,反正是他逼着認得妹,不過有這麼聰明的妹子,別家打着燈籠都難找。
“樓主方纔說的將水月坊收購一事何解?”顧九問道。
慕華胥又挨着顧九坐近了些:“你叫聲好哥哥來聽聽,哥哥便告訴你。”
“樓主,顧九告辭!”靛青色衣袍的人兒“嗖”的一聲,從梨木大椅上站起,朝那美人榻上的人一揖後轉身。
“誒!”歪在榻上的那隻急了,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她,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叫你好妹妹便是,等妹妹心情好了想叫了改日再叫便是,走這麼急作甚?”
“……”顧九真真是想揚手抽他,可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他這般沒皮的衝她笑着,她下手都有些矯情了。可是,這華胥樓主說出去讓人腿發抖,能把三歲小兒都嚇哭的人物,你能想到,無恥起來,沒臉起來,真真是讓人沒有辦法。
“水月坊的事你緣何要收購?”顧九耐着性子同他正經聊。
慕華胥很是詫異的瞄了她一眼,沉聲道:“歌舞之營生交與我手下的人,比你好。我最近正在大肆收購歌舞坊,不過既然是你們的,我高價收購了去,以後水月坊賺的分你一半如何?”
顧九怔了一下,回味他這句話裡透露的數個信息,歌舞坊的營生他手下的人做比較好,這個她倒是能信;至於他緣何要大肆收購歌舞坊?一般歌舞坊裡去的都是上層,不是達官便是貴人。難道……
至於水月坊淨賺分她一半。
“無功不受祿。”顧九道,“歌舞坊可以賣給你,你只消好好大發歌舞坊內的女子即可,我自是相信樓主,留下姿色與資質都好的,其餘的樓主便遣送走吧。”
“既然你這麼說了,那一會兒我就派人去辦了。”慕華胥說道。
“我自是樂見樓主將江南歌舞事業辦的紅紅火火。”顧九說道。
——
這頭,赭石將房契的備份遞到蘇娘手上,蘇娘當即去找了隔壁雜貨鋪的。
“易大娘,你可看清楚了,這房契上白紙黑字的寫着我毓秀坊的佔地面積還有門前多少空間的所屬權!”
易姓婦人見了房契,又因着這些年着實是佔了毓秀坊的地,沒話說了。因着毓秀坊的繡品,不像雜貨鋪的什麼鍋碗瓢盆會擺在外鋪子。
“怎麼?沒話說了吧?”蘇娘盯着婦人道,“按理這些年我們毓秀坊該收你的攤位費的……”
蘇娘還未說完就斜眼看向易大娘,正巧易大娘也一臉緊張的看着她。
“不過,我們毓秀坊的九爺說了,人活一世做什麼事情都圖個愉快,這十幾年鄰里關係了,我也不好再伸手找你要銀子是不是?”
“是是是。”易大娘擦了把冷汗,連連頷首。
“那這事就這麼算了,不過我們九爺要大臺子,你們雜貨鋪還攔不?”
“不,不攔了,九爺搭自己地方上,我,我們還怎麼攔……”
蘇娘一啪手道:“易大娘能如此識大體,‘深明大義’就好,這鄰里關係和睦比什麼都重要,咱以後就誰也不爲難誰,各自過各自的舒服日子就是。”說完,蘇娘在心裡暗自得意,跟着九爺久了,人也變得靈活了,拿着手上的備用房契也能把人給唬住。
易大娘乾笑着點頭,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故這臺子的事,算是撂下了。
——
江南,洛營中。
正午,烈日當空,校場上士兵們的訓練依舊。
站在高臺上十六、七歲的少年卻是頻頻走神。他昨日答應瑢兒會讓人封了毓秀坊,他深知這樣做不好,卻又不想負了瑢兒。
這回兒還處在天人交戰之中……
等操練一結束,男子將戰甲脫下,喚了一個人的名字:
“冷星,你過來!”
等冷星從洛浮生營裡出來,正巧瞧見迎面走來的韓析。
韓析瞧着冷星一臉錘頭喪氣、哀莫大於心死之勢,皺眉道:“怎麼了?”
“你知道爺方纔叫我去跟我下了什麼命令嗎?”冷星道。
韓析搖搖頭。
“我他孃的真想提劍去姚府宰了那女人!”
“她又惹着你什麼了?”韓析道。
“大哥要我帶兵去封了人家店子,你知道嗎?我問了半天爲什麼他不說,最後才憋出一句:瑢兒不喜歡……我他孃的,給醉了!”冷星扶額道,“要去,你帶兵去,打死我不去,這帶人封店和強搶民女的性質是一樣的,我可不想做流氓、地痞、無賴……傳出去說我們洛家軍就是這樣……”
韓析捂住他的嘴道:“你小聲點。”
“容我去問問爺。”韓析盯了他一眼,方離開,朝洛浮生的營裡走去。
良久,韓析從營裡出來對冷星再道:“我方問了,爺說了,那毓秀坊多次招惹華繡坊,且畫些不好的東西糊弄百姓。”
冷星方聽完話直接撂下手中的紅布條穿着的銅質牌和洛營公文,道:“那你去!”
說着人已朝軍營門外走去。
未時末的時候韓析還是帶着一隊人馬去了。
毓秀坊所在的那條街隔着老遠就聽到鐵蹄鐺鐺的聲響,震耳欲聾。
就着氣勢早已駭的百姓縮在了路旁,韓析面無表情的騎着馬走在最頭,從來韓析只是奉命辦事,不問對錯,他不像冷星亦受感情矇蔽。他也知冷星孩子心性,這些年對他也一直護着。
鐵騎絕塵而過,街道兩旁的高樓裡不時的鑽出腦袋,翹首張望,又不知是哪家的人犯事了,反正能牽動洛營的定不是什麼好事!簡單的事情都經衙門處理的,哪裡能經由什麼軍營呢。
一隊人馬在毓秀坊的門口停下,把左鄰右舍的都駭了一跳,整條街的人也抖明白了,原是這條街正紅及一時的毓秀坊犯了事。
韓析的人馬不一會兒已包圍了毓秀坊,他手一揚,薄脣中溢出一個字:
“封!”
官兵們從馬上下來提劍闖入毓秀坊。
毓秀坊的繡娘們都尖叫着瑟縮在了一處,這種場合任這些繡娘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
在櫃檯上坐着算賬的蘇娘,望着這突然間闖入的軍爺,也一時間腿軟得站不起來。
等她鎮定下來稍稍有力氣的時候,她似乎是踉蹌着走到韓析面前,顫聲開口問道:“軍、軍爺,我們坊這是犯了何事?”
“魚目百姓,侮辱官員,誹謗他人,今查明罪名屬實,封!”韓析看也沒看蘇娘,冷聲道,他並不是在回答蘇孃的問題,而是刻意說給看見的每一個看官聽的。
“將毓秀坊所有人帶到外面!”一個士兵長對其他士兵說道,說着士兵們都開始逮這人便抓。
“誰敢動我毓秀坊的人!”
毓秀坊外,一身靛青色長袍的人,雙眉微擰,一臉冷凌,清澈的眸子裡似燃燒着怒火。還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樣事情不打壓下去,這一方百姓定是輕視了毓秀坊,她“九爺”還如何在軒城立足,衆繡娘也如何立足……
蘇娘擡頭就瞧見顧九,連滾帶爬的朝顧九那方去,嘴裡顫聲唸叨着:“九、九爺……”
忽地蘇娘落下淚來,看到九爺的感覺很溫暖,幾乎所有毓秀坊的女子都是一樣的感覺,整個毓秀坊傳來微微的抽泣聲。
尋常人等見了官家,都會發抖,而九爺不會,九爺似對所有事情都無畏懼之心,即使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她有信心,人定勝天!所以這回兒顧九的出現,也給她們壯了膽。
“我們坊正當營生,你們憑什麼說封就封?”她伸手扶了下蘇娘,在她肩頭拍了幾下示意她放寬心後,才朝着韓析說道。
初見“他”韓析確實會多看幾眼,但他生於軍旅,自不會被“他”的氣勢所駭,他平淡道:“我不介意再重複一遍:魚目百姓,侮辱官員,誹謗他人,今查明罪名屬實,封!”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顧九一甩衣袖厲聲說道。
韓析眉頭凝得更深了些,他走近顧九,似乎是將要貼着她的耳輕聲道:“你既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何必多費口舌,如今既封了你的店又未沒收你的財產,等你離了軒城,不還可以自謀生計?總之你就不該得罪了官家!”這段話顯然他只是想說給顧九一個人聽的。
顧九偏頭望向這人,一瞬咬牙,朝他狠狠道:“要封,要洛浮生親自來!”
“你……”韓析凝着這個竟敢直言少將軍名諱的妄徒,一瞬說把以往聽過的冷星罵人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卻怎麼也罵不出口,這小子還是一個難得有膽識的。
“我九爺,不怕得罪官家,也不怕鬧到衙門裡取,因爲‘公道自在人心’!洛浮生要保姚家的,可以,他有情有義!但他爲了成全他的情義就該‘尋私’來害我‘毓秀坊’一二十人!”顧九擡高了聲音說道,她就是要讓看官們都聽到,“官家做事爲民,而你們身爲官家竟然要斷了我們二十多人的活路!”
“前些日子前面兩條街的華繡坊用粗線和爛棉花魚目百姓,這條街的人都是看到了的。怎地,你們不去抓華繡坊的人,不去封了華繡坊?偏生來抓我們毓秀坊的人?”她挑眉望向那韓析,顧九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怎麼樣,還好這店子如今的權利都歸她,不會波及到“靳南衣”便是。
顧九的話方說完,毓秀坊外便傳來人們的小聲議論聲。
“都說民不與官鬥,怎地,你這刁民想要違抗軍令?”量他韓析以前再好的脾氣,這時候受衆人非議起來也受不住了,只想着早些封了坊,快快回軍營去,誰知道能遇上這小子,就如同廁所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這種欲加之罪爺不會認,還是那句話,若封要洛浮生親自來封!想要我們毓秀坊接受這種帶着罪名的‘查封令’癡人說夢!我想軍爺也不想死時還帶着罪名吧!要麼運用武力將我們都轟出去,給我個理由好告你們洛營的;要麼你們就拿出一個讓毓秀坊上上下下信服的說法來!”
“你……。”韓析羞惱一時語塞,權衡利弊之後,一甩衣袖帶着人離開毓秀坊。
“怎麼就出來了?”對街的酒肆,男裝打扮的姚思珺隨便拉過酒肆的小二問道。
店小二搖搖頭:“不清楚,那對街毓秀坊的九爺一進去沒多時,衝着那軍爺吼了幾句,那軍爺就陰沉着臉帶人出來了,九爺真是好本事呢,連軍爺都不怕呢……”說着店小二兩眼發亮,崇拜溢於言表。
“滾!”姚思珺推他一把再鬆手,那廝沒站住,順勢倒下去,摔了一跤。
“讓你多嘴!”姚思珺跨過那人,怒氣衝衝的出了酒肆。九爺,嗯?連洛營的都敢得罪,真真是活得膩煩了。
見軍隊遠去,顧九才暗自吁了一口氣,只是過不了多久這些人還會來吧?她心裡忐忑,可是不願服輸。
她不想,這是靳南衣生前那幾天唯一帶她來過的地方,這裡就算沒有靳南衣兒時的記憶,也有她與他的記憶。
她若是保不住,她何以面對靳南衣,何以面對陰寡月……
她紅了眼眶,快步跑進內室,掩了門,把蘇娘和衆繡娘都堵在了門外。
“都各忙各的去吧,我,休息會兒……”
經過這麼一通,繡娘們都更本分了不少,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開始繡活。
門後的顧九突然笑了,有什麼好難過的,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比這窮一百倍的日子都過過,大不了拼了傾家蕩產重新開始。
——
冷星迴軍營就瞧見韓析騎着馬臉色比他胯下的馬還要難看。
“怎麼了?”冷星雙手抱胸上前問道。隨即又伸手牽他的馬繮,助他下馬。
韓析“騰”得一下下地,冷聲道:“別談了,就是遇到一狷狎無比的小子,要是別家的哪裡敢這般對官家說話!”
“哦?”冷星將馬牽進應,邊走邊說道,“還好撞到一個狷狎的,這若是逢了別家的,由你抄了去,回頭給咱們爺扣一個軍威施暴的罪名來,你當得起還是爺當得起?爺胡鬧,難得你還跟着他胡鬧,還小軍師呢,我看就是那話本里頭的‘狗屁軍師’。”
他方說完附近就有幾個部將沒忍住笑了,笑完又都灰不溜秋的跑開了。
“治軍貴在治嚴,冷星,你這樣讓我如何建立威信!”韓析冷聲道,臉色難看至極。
“還治嚴?”冷星挑眉道,“你帶着這幫人出去,端別人窩,就足以讓洛家軍心灰意冷,這會兒還給我談治嚴!真不怕笑掉大牙,爺被給女人迷昏了頭了,你呢?你也糊塗了?帶兵‘抄家’這是我們營該管的事?虧你們個個比我大,多吃了幾年飯拜給驢了!”冷星無視韓析的怒意,兀自的說兀自的拿馬刷沾水刷着馬,“可憐我加阿狂跟着你們受罪!阿狂,沒少招人白眼吧?”他一模馬頭問道。
“回頭徐先生回來了,我就告訴徐先生,讓他治你們。”冷星扭頭凝着韓析道,突然發現韓析眼中的情緒舒緩了許多。
韓析本不喜歡拒絕主子命令,這會兒事情辦砸了他心裡不爽,不知是先前太冷靜了,後來又被一時情緒矇蔽了,如今回頭想想,倒是覺得冷星說的有理。
冷星在馬屁股上摸了一把後,又用那手拍了拍韓析的肩膀:“兄弟,給你個將功贖過的機會……”
韓析冷目凝着他,只聽他,將脣湊過來,附在他耳邊說道:
“爺營裡桌上是爺的月例錢,命人送到姚家小姐那裡去,封坊的事情難做,這個總好做吧……”
“滾——”
韓析冷不丁的給冷星這麼一句,一桶洗了馬的水就扣在了冷星腦袋上。
“啊秋——”一陣涼風吹過,洗馬人打了一個寒噤。量他也沒想到,向來好脾氣供他說風涼話的韓析,也有惱怒的時候,不過這事情算是撂下了,洛營的纔不會去做這些事,姚家的就算有天大的面子又怎樣,要去,自己有理自己報官去。
徐遠夜裡回來,知曉了這事,夜裡就苦口婆心的將洛浮生“訓斥”了一頓。
次日,果然姚家嫡小姐的一個貼身丫鬟,名紅袖的就受姚瑋瑢之託,找來了洛營。
“洛少將軍,小,小姐要見您……”紅袖低着頭,整張小臉紅撲撲的,不敢看坐在上座英武不凡的洛浮生。
俊雅的男子此刻有些愁眉不展,他知曉瑢兒的計較,卻被感情矇蔽心智,男子不就該寵着心愛的女子,由着女子的小性子嗎?古有幽王烽火而戲諸侯,他非君非王,他只想寵一個女人,儘自己的全部,僅此而已…。
如果等待他的是背後的唾罵與指責,又何妨;人之一世,能夠滿足自己的心情就好,他十七年爲洛家,爲軍營,只有一次是爲自己的心不好嗎?再說瑢兒以前也沒怎麼求他辦過事……
紅袖見他沉默,一時間努力去想再來之前小姐囑咐過的,什麼小姐在家裡又哭了,洛少將軍就沒把小姐放在心上,洛少將軍要封一個坊子,不是輕易而舉的事情嗎?
紅袖嘴軟說不出什麼狠話,只好乾巴巴的道出一句:“洛少將軍,您若是心裡有小姐,就幫她吧……”說着紅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小姐這幾天爲了‘華繡坊’的事情操心的人瘦了一圈,這‘毓秀坊’是小姐的心病啊……”
大手扶起女子,眉目沉靜的男子,沉聲道:“你且起來……我自有分寸。”
他說着拿起一旁的劍,出了營。
獨留着呆呆地戰立在那裡的紅袖,就在方纔,她感受到他大掌的溫熱,那般讓人安心,可是小姐擁有這麼好的男子的愛,爲何還不知足……
是夜,他帶了一對人馬,夜風將他的心情吹得有些沉重,他想寵,也許,只是單純的想寵一個人罷了。
他騎着馬,面無表情的踏上那條街,那條他並不常去的街道,也許有些事情是命中註定。註定多年後,那個女子以另一種姿態,顛覆他的那句——
“離了這張臉,你什麼都不是。”
她的再度出現就是爲了,讓他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
他曾經以爲擺脫掉她,是爲了一份自在;後來才發現內心深處如此希冀重逢……
他騎着高頭大馬,從長街那頭趕來,而顧九正從硃紅手裡接過她遞來的素白的長褙子,衛箕的車就停在毓秀坊前,是新車未繪寒梅……
素白的褙子如蝴蝶的羽翼一般一展開來,就那般輕巧的落在她的身上。她正要轉頭對身後的硃紅與蘇娘微微勾脣一笑,只是一瞬,就對上那駿馬之上,男子冷凌鷹厲的目……
他還是來了……騎着駿馬,走的緩慢,就像騎馬散步的人一般。
洛浮生一瞬不瞬的凝着“他”,“他”方纔一展衣袍,巧笑嫣然的模樣如此生動,與以往他見過的人如是不同。只是當“他”望向他的時候,“他”的笑容凝固在嘴邊。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介入,與這裡如此格格不入,這裡本應該是寧靜的,就向方纔,他看到“他”與這裡的繡娘們作別,這樣的場景寧靜祥和,殺伐決斷如他,雙手註定沾滿罪惡與血腥,他從未有過這種身臨其境的安詳感……
“少將軍。”身旁的副將喚了他一聲,才讓他回過神來。
身後跟着的人都顯得有些不自在了。
見到是洛少將軍親自來了,蘇娘身後的繡娘都咿呀的瑟縮成一團。
“洛少將軍,有何指教?”顧九擡眼望向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他都沒有認出她來,她早知曉原來的阿九在洛浮生心中的分量了。
被“他”這麼凝着,他有些緊張的緊握着手中的繮繩,這雙眉眼的輪廓有些熟悉,可是眉眼中的情緒叫他有些陌生……
清澈的纖塵不染,又似眸子包含了整個世界,透過這雙眸子他能看到的是一片蔚藍……
街上有人駐足,也有酒肆茶樓裡的人鑽出腦袋來觀望着這裡的一切,只是都不敢出聲嘀咕半句。
他動了動乾枯的脣道:“毓秀坊暫……封接受考察。”
暫封?
隨從的人和周圍看熱鬧的人一樣不解,怎麼就變成暫封了?
顧九冷笑:“那洛少將軍封了樓讓我和這些繡娘們去哪裡呢?”
洛浮生眉頭一動,牽動了心神,似乎是想到什麼,立馬道:“‘毓秀坊’一衆人等回洛營安置!封!”
“我可以跟你走,不過你得放了他們!”顧九同他說道,“但願洛少將軍說的‘暫封’只是‘暫封’而已,毓秀坊無過無罪,你們暫封考察九爺我接受,只是若是過了暫封的時候,休怪顧九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
洛浮生怔了一下,輕輕揚手。
顧九走向蘇娘道:“蘇娘先帶着衆繡娘小廝拿好行囊,回小農莊暫住,等我處理完了,再回農莊去接蘇娘和大夥。”
蘇娘望着顧九連連頷首,衆繡娘小廝們也一連哭訴直道:九爺保重。
顧九笑道:“我不相信洛營的人都是莽夫粗漢。”
她聲音不大卻讓馬背上銀色錦袍華服的男子聽得真切。
瞧見這陣勢衛箕早已從馬車上下來,顧九將他拉到一旁輕聲道:“好衛箕,好衛爺,這事你就不要告訴那人了,我會處理好的。”
衛箕哪裡容她這麼說,這官兵來封坊他是第一次遇上,臉都被嚇白了,說什麼都要告訴主子,這顧九去了可不得受刑?
隔得遠他倆聲音又小,旁人聽不到,洛浮生卻是聽得真切。
“我跟你說,你若敢告訴他,我我我……”顧九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下句,能威脅衛箕的,撓撓頭才道,“我就死給你看,被他們抓去後馬上咬舌自盡……”
果然衛箕臉上起了變化……
她順水推舟再道:“我若死了,家裡那隻可得傷心了,他一傷心,又得……”
衛箕猛地捂上她的嘴,他已經歷了與公子的生離死別,若是這主子再死了,他衛箕定是不活了,這九爺何苦拿這種話來嚇他。
看着衛箕眼中的盈盈淚光,顧九心中一痛,自知自己說話無了輕重,傷着了小衛箕,忙住了嘴。
“我……”
“九爺,衛箕同九爺一同瞞着便是……”衛箕啞着嗓子說道。
顧九突然附着衛箕的小耳朵輕聲說道:“暫封期爲七日,若是七日過了,還不見我出來,你就先去找華胥樓主,切記……”
衛箕一震,記下了,心裡暗道,七日,七日他怎麼可以瞞過關啊,以主子的精明,以往都是對九爺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願這一次主子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機靈點。”顧九拍着衛箕的肩膀說道,“衛箕先載着大夥去小農莊吧,路上小心點。”
說完,顧九轉頭望向洛浮生,攤手道:“洛少將軍,來擒吧。”
顧九說完便後悔了,那人冷凌的眸子閃過一絲笑意,竟真從馬上一躍而下,伸手拿下馬鞍一旁的繩子,朝她走去。
連一旁的部將們都目瞪口呆,少將軍竟然親自動手了,正準備交頭接耳的時候,那人頓然止步。
餘光一掃他們幾人:“還不動作快點。”
部將們都明白了,主子是要他們快點去封坊,封完早些離開。
蘇娘同繡娘們被叮囑着拿了行囊,就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經營了許久的毓秀坊被貼上了封條。
洛浮生親自給顧九綁上繩子,手反綁着,繩子越勒越緊,很是熟練。
二人都微微蹙眉,顧九是因爲身子不適應,沒被綁過,不知道被人綁着這麼難受!
而洛浮生的眼一直落在不該落的位置,這小兄弟還生得挺是“玲瓏有致”的。個子才及他的下巴,很瘦,奈何前面後面生得倒是圓潤……
他來不及多想,扛起顧九就上了馬。
顧九“騰”得一下臉紅得滴血,就這樣被人橫放在馬背上,暈了暈了……
那人一聲令下:“撤!”
顧九還沒從方纔體位的轉變中適應過來,馬就奔跑起來,一上一下,把顧九昨天吃的東西都要給顛出來了。
她在心裡一個勁兒的罵着這人,他還真把她當男人了,這是男都受不了肚子朝下被壓在馬背上,顛啊顛啊顛啊……
“嘔……”顧九吐出一肚子的酸水來。洛浮生,我上輩子欠你的這樣折磨我……。
“少將軍,他吐了。”一旁的部將瞧見了,忙說道。這一說一夥人都笑了,這男人也太弱了些,尋常時候他們在馬背上要演習各種姿勢呢。
顧九實在是嘔吐的沒有力氣理會這些拿他取笑的人,又不敢亂動彈,這一動彈就怕是要墜馬了。
洛浮生脣角勾了勾,全然不以爲意。
“也好,給他洗洗胃刷刷牙,這小子才嘴硬呢。”他頗有些享受此刻片刻的歡愉,突然覺得這種感覺挺不錯的。
“你……”顧九你了一聲後不再說話了。
走了好久,快到洛營的時候,洛浮生才感覺到不對勁。
他心緊了一小下,伸手將顧九翻了面,才瞧見顧九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裡一股白泡泡,清秀的小臉慘白無華,藉着月光,他瞧見她纖長的睫毛上隱隱的溼意,他的心莫名的軟了下來……
“這……”真真是太弱了些。他眉頭一皺,雙腿一夾馬腹,朝着軍營的方向而去。
“你先快馬會去,將徐先生請來。”他偏頭對一旁的一個部將說道。
那部將“啊?”了一聲,似乎是不理解自家主子此舉,對一個犯人有必要這樣嗎?
“是,少將軍。”被主子一瞪眼,那人打了一個寒噤後,快馬回營。
路途匆忙,洛浮生將顧九抱起直往自己大營而去。
主營營帳外,冷星見主子抱着一個被綁着的人進來,大跌眼鏡。
主子這又是怎麼了?從來被別人碰一下都要發火弄死人的主子,如今肯主動抱人?還是一個“男人”?
冷星正當糾結的時候就瞧見了韓析從那方走來。
“韓兄。”冷星的肘子戳了一下韓析。
“嗯?”韓析沒好氣的望了他一眼,自從他帶兵去過毓秀坊之後便是諸事不順。
“那是誰啊?”冷星指着洛浮生抱着的顧九說道。
“還能是誰,毓秀坊的主子唄!”
冷星似被雷劈了下,主子這回真有些過了!竟然把人打昏了綁到營裡來了,主子還真真被迷了心智了呢!
“喂,我說你要去哪裡啊?”冷星對着轉頭就上馬的韓析說道。
“還能去哪裡?主子命我去找徐先生。”韓析方說完就一揚馬鞭,策馬而去,哪裡管冷星在身後吼道:“找徐先生作甚?”
夜風呼嘯,營帳前的篝火燃起,蘸油的火把燒出茲茲的聲音。
冷星站在營帳外瞧着洛浮生將顧九放在了主營的大榻上,心中一駭。
063、初潮
洛浮生將顧九放在主營的牀榻上,累出一身汗水來。他長這麼大哪裡曾這般扛過人?
他心緊想給顧九鬆綁,又怕這人是詐他的,伸手點了顧九的穴道纔敢給她解開繩子。
繩子被他隨手扔在了一旁,他坐在榻上吁了一口氣。
瞅着們營帳外站着的冷星,他衝着他吼了一句:“星兒,端盆水來。”
冷星端着銅盆將打來的水放在牀榻一旁的桌案上,走時還瞥了一眼牀榻上的顧九,見這小子生得清麗,脣紅齒白,心中微起了變化,這軍營之中的男子多生的粗獷,少見長成這般的,冷星自個雖生的五官端正俊朗,膚色也不曾這般白嫩,況他常年軍旅,臉上有棱角。看到顧九他不由的多看了幾眼,這就是毓秀坊的主子?還真讓他想到一個詞:男生女相。
洛浮生拿起一塊乾淨的帕子丟進銅盆裡,一觸水溫,竟然是涼的。
正要叫住冷星要他再打一盆水來的時候,聽到營帳外駿馬長嘶,接着就見幾人從營帳外步履匆匆的走了進來。
“徐先生。”冷星一見識徐遠忙上前行禮。
徐遠走至洛浮生面前微微一揖後,問道:“少將軍,找徐遠何事?”
“先生明知故問。”洛浮生輕聲說道。
徐遠面容鎮定,餘光瞥了眼躺在榻上的顧九,容貌有些熟悉,卻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了。
“少將軍既是要救他又何苦封了他的店鋪,將他弄傷?”徐遠沉聲說道。
洛浮生眉毛動了一下,想解釋卻又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
“煩請先生診治。”他輕聲說道,微低着頭。
徐遠嘆了一口氣,走的離牀榻處更近一些,伸手搭上顧九的手腕。
徐遠的手搭在顧九的手上還未半分鐘,身子猛的一陣,臉也白了數分,他轉身沙啞着嗓子對冷星等部將說道:“你……你們都出去吧!”
衆人狐疑的對視片刻後,相繼離開。
冷星走時將營帳的簾幔放下,深看了一眼徐遠。
待衆人的腳步聲消失在大營前。
“哐當”一聲,那個盛滿了涼水的盆子就重重的砸在了洛浮生身上。
洛浮生一頭霧水的望着徐遠,來不及顧及身上銅盆砸傷的地方,就被徐遠接下來的話唬住了神智——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了一個女孩!”
洛浮生徹底懵了,癡癡傻傻地站在那裡,凝着徐遠又凝着榻上的顧九,一動也不動。
“還愣着幹嘛,叫個姑娘或者叫個婆子來!”
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洛浮生,只曉得要去找個姑娘或者婆子,腿機械的走了出去,隔着老遠叫住一個士兵:“去找個婆子來!”
那士兵也是一駭,大晚上的去哪裡找個婆子?
“快一點!”洛浮生督促了一聲,望着那士兵倉皇離去的背影,冷風吹起他發熱的頭腦,突然之間清醒過來。
冷凌鷹厲的鳳目閃過一絲光影,原來毓秀坊的“九爺”,是女子……
他心中猛地一動,似乎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撞擊了一下。
他,這一次真的錯了。
沒半刻鐘,士兵將人找來了,是住在軍營附近的老農婦。那女人四五十多歲模樣,生得老實,見了洛浮生一個勁兒行禮,想來是士兵來之前就囑咐過了的,洛浮生將那農婦帶進營裡。
榻前的暗紅色的簾幔被拉起,整個營帳裡就他們四人,簾帳外站着的是愁眉不展的徐遠和一直低垂着頭,默不作聲的洛浮生。
徐遠早在洛浮生出去的時候就快速開了藥,如今這藥方已被冷星拿到醫官營去熬上了。
隔着一層暗紅色的簾幔,農婦替顧九將衣服脫下,白色的褙子脫下,是靛青色的長袍,當長袍脫下的時候,老農婦不可制止的尖叫了一聲。
“怎麼回事?”倒是洛浮生先開口問的。
“沒事沒事,官爺,這姑娘月事來了。”農婦說道一瞬間明白了,請她來的理由。
洛浮生又是一震,反觀徐遠一切都似在預料中。
徐遠凝着他,說道:“她初次來潮,就只差被你這一弄,弄的終身不不孕!這一下好說也得將養一年!”
少年的臉色的難看已經無法形容,心內翻江倒海,他究竟都做了什麼?
“本是初潮將至,又多日勞累,又小腹受到重創!你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徐遠就只差揚起手打在這人精緻的臉上。
他也想問他究竟做了些什麼,他見她有趣,想多逗弄她一下,帶她回營的確含了私心,可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是女子,他若是知道,他絕對不會將她那樣放在馬背上,壓着小肚子,一路顛簸。
“先生……”他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您救救她吧,她若是不能生育了……”
“她若是不能生育了,你怎樣?”徐遠沒好氣的接了一句,“你娶她啊?”
娶她。他心裡震動了一下,似乎心底裡並沒有強烈的排斥……他顫抖了一下,想到了瑢兒的小臉,猛地搖搖頭,才清醒過來。
“愚不可及!爲了你的瑢兒,好好的去封了人家的坊,這會兒又來說要娶人家?你這愧疚心理就免去吧!”
洛浮生被徐遠這麼一罵總算是清醒過來。
等他轉過身來,才瞧見那農婦顫顫的站在那裡,似要回話,又見兩位爺都怒氣沖天,她膽子小又不敢上前去。
“怎麼樣?”這回事徐遠先開口急切地問道。
“回,回軍爺,這位姑娘的衣服民婦已經替她換上了,姑娘的身體上沒什麼大礙,只是小腹有淤青,腿上有刮傷,身下……”那農婦蠟黃的臉一紅,有些說不下去。
“說!”徐遠凝眉道。
“姑娘身下……可是血……崩?”她方纔似是挺這年長男子說是初潮,可是哪裡有初潮流這麼多……
“冷星!”徐遠咬牙喚了一聲,沒人應他。
洛浮生步子快,挑簾而出大吼一聲。
本在餵馬的冷星冷不丁的被這麼一喚,馬上放下手中的活。
“我要你熬的藥呢?”營帳裡頭徐遠說道。
“呃……我,我馬上就去!”冷星最怕見到的就是徐先生髮火,洛浮生髮火頂多拿他們練一通拳,徐遠發火可是要他們抄幾卷書都解決不了的……在冷星看來,抄書比捱打要痛苦無數倍。
冷星不一會兒就親自將藥端來了。
這時候牀榻上的顧九也昏昏然醒來了,她記得,前一刻,她顛簸在洛浮生的馬上,被顛簸的吐了之後,小腹部傳來隱隱的刺痛,她咬着牙,想着只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能到了,也許是胃裡的東西吐空了,胃中抽痛,哪裡曉得那痛越來越甚越來越甚……猛地她身子痙攣一陣後,昏了過去。
她緩緩地睜開眼,看着周遭陌生的環境,這裡不是梅花廬……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依舊有些暈眩的腦袋,突然覺得身子虛弱到沒有一丁點的力氣,還有小腹部的抽痛與痙攣感完全容不得她忽視,身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涌出……
她痛得要緊了脣瓣,這種感覺似乎很久都沒有過,已至於她陌生到將這件事情忘記了,她突然意識到,她“親戚”到訪了……
可是她憶起方纔馬背上的那幕,依舊心有餘悸。
經這麼一顛簸顛來了初潮?可是初潮就初潮罷,爲什麼會這麼痛?痛得她沒有一丁點力氣?痛得她想要昏死過去?
營帳外的交談聲更近了,她知道有人正朝着她走來,她捂着小肚子,冷汗淋漓,哪裡有功夫去管來的是誰。
暗紅色的簾幔被人挑開,露出一張俊朗的臉。
是他,她早知道會是在洛營沒想到,他會命人救她。
出於本能,顧九不想在洛浮生面前表現的如此狼狽,她微微放緩身子,偏過頭不看他。
見顧九醒來,洛浮生難掩眉目裡的欣喜,他將簾子打得開些,讓冷星將藥端上前來。
冷星端着藥懵懵懂懂的走上前,就見自家主子去接藥碗,似要親自喂藥。
“我自己能喝。”
顧九開口,營帳內的人都愣了下。
洛浮生難得沒惱,將藥丸遞給顧九,顧九方要伸手去接,不知怎麼一展開臂膀就牽動小腹的疼痛,痛得倒了下去。
她這麼一倒下去,周圍的人都空手上去扶,站在外邊的徐遠最快上前。
“我來吧。”他輕聲道。
洛浮生和冷星給他空出位置來。
顧九水汽迷濛的目光還是注意到了徐遠,她立馬認出他,是在梅關外施針救了陰寡月的男人。
“姑娘,你得喝藥,喝了藥就不會痛了。”他柔聲道,就像在哄自家女兒一般。
顧九難得乖巧的點點頭。
“浮生,給我吧。”他扭頭對身後杵着的洛浮生道。
藥碗被遞了過來,他小心的端着,還有些燙。
舀起一小勺送嘴邊吹了下,冷星和洛浮生都退開了些,由那農婦將顧九扶起靠在自己的身上。
顧九捂着小肚子,張開顫抖的脣瓣,湯藥入脣,微微有些苦,她頗顯吃力的嚥下。
“你初潮臨時損了底子,日後……”徐遠微垂着眼道,“日後若是要得子,得好好養養……”
顧九被震住,此刻也顧不得疼痛,顧不得喝藥,顫抖的伸手握住徐遠的臂膀。
“先生什麼意思?”
徐遠被顧九這麼緊張的凝着,心裡驚慌,微閉眼,嘆了口氣才道:“姑娘近年恐是無法受孕了,可不知姑娘婚配沒有?”
什麼?
“……”顧九薄脣輕顫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蒼白的手指絞着袖子,雙目無神的低垂下來。
“姑娘!”徐遠喚了一聲,“姑娘不必如此悲觀,若是好好將養,還是可以的……”
顧九倒在牀榻上,薄薄的裘衾被蒼白的小手緊握着,她捂住脣。幾年,若是不行,她豈不是……
悲觀,她沒有,落淚,她更沒有,孩子,她沒有想過,可是沒有想過,不代表可以沒有……
本是一頭霧水的冷星終是明白了,他鷹厲的眸子狠剜了一眼自己從小到大都敬作大哥的洛浮生,一拂衣袖出了門。
徐遠將老農婦喚出,拉上簾子。
“你就留在這裡,你家裡那邊我會給人通傳的,等這姑娘大好了你再回去吧。”
那老農婦點點頭。
不一會兒,惱怒而出的冷星又折了回來。
簾子內還沒有睡熟的顧九,聽着簾幔外的爭吵聲。
“既然是洛營的人做的,就該由洛營的負責,我冷星年十六恰是婚娶年紀,家中無妻無妾,雖不說家世有爺那麼好,到底在這江南富庶之地有一席之地,所……”冷星還未說完便被洛浮生給拽了出去。
“主子你幹嘛啊,你要我同先生說完啊。”
“你給我消停點!”不知哪裡來的怒火,銀色衣袍的男子朝冷星吼道,“姑娘剛剛睡下,你吵什麼吵啊?”
“我要娶她又不是你要娶她你激動個什麼……”冷星還沒嘀咕完,就吃了一拳頭。
他揉了揉發痛的腦袋,瞧着那銀色錦袍的男子已經遠遠的站在了一旁。
月光灑在他俊逸的面容上,刀斧雕琢的下頜上揚着,劍眉之間似有百般糾結。
他雙手叉着腰,在一處兜兜轉轉着,腦海裡交雜着的是瑢兒和營內女子的兩張臉。
——
江南的夜市不遜於京城,夜市的出現是古時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歌舞坊做得也是晚間的營生。華燈初上,又是一夜魚龍舞。
慕華胥剛從花澗坊回來,就有人來傳“靳公子”到了。
慕華胥想,陰寡月此行也定是爲了水月坊一事。
果然走過長廊入室而來的陰寡月,方坐下來,慕華胥命人看了茶後,所說的事情正是水月坊一事。
“感謝樓主高價收了水月坊的。”
“嗯?”慕華胥捧着茶杯的手滯了一下,被他這麼一句弄得愣了半晌,他原以爲他是“興師問罪”來了。畢竟他收購了水月坊只同九爺商量了,壓根未同這人商量個什麼。
“水月坊的生意南衣哥哥也早不想做了,不是因爲歌舞坊的情報比什麼都來得快,這日日虧損的歌舞坊早就想賣了去,況且現而今歌舞坊崛起之迅速,實在是望塵莫及,九兒操心毓秀坊之事就夠她忙的了。”陰寡月同他解釋道,正要擡手去拿茶杯的時候,右眼又猛跳了下,這一個晚上他右眼就跳個不停。他伸手揉了揉,才緩解了下。
“好吧,這世人皆以爲華胥樓主是一時發熱,大肆收購快倒閉的歌舞坊,唯獨你小子一眼就看出來了。”慕華胥理了理自己的紅色長袍說道。
寡月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用着茶。
正當這時袁捷步履匆忙的從門外頭過來,見了陰寡月,微微點頭行禮,再在慕華胥耳畔耳語了一陣。
慕華胥神色頓改,連手中握着的杯盞裡的滾燙茶水也漾了出來,在白皙的手上燙出一大塊印記來。
慕華胥與袁捷二人同時望了一眼陰寡月,兩個都是商場老手,神色恢復似乎是眨眼之間的事情。
當然他陰寡月也不是吃素的,只需一眼他便能從中讀出些什麼,他忽地垂下腦袋,凝着手中褐色的茶水,眉頭微微皺起。
慕華胥是騰然起身,朝寡月微微一揖道:“‘南衣’,臨時出了些事情,我先行一步去了。”
寡月起身淺淡的回禮,回他一個溫柔的笑:“寡月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就在他說完這句的時候,他感受到慕華胥似乎是長吁一口氣,臉色緊繃的神情也舒展開來,他不由的在想所發生的事情是不是與他有關?
慕華胥與寡月並肩穿過長廊,過了垂花門,至華胥樓側門,慕華胥的專車就停靠在那裡。
慕華胥連多說什麼都沒有,朝寡月微點頭後,與袁捷上了車,寶馬香車之後跟着的是華胥樓的守衛,約莫百人。
寡月更爲觸動,有什麼事情需要驚動華胥樓的守衛呢?
他正思索着是不是要跟上去,卻是止住了。
華車上。
“他跟來沒有?”慕華胥問車外的人。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陰寡月”。
“回主子,沒有。”車外飄來幽冷低沉的深喉。
車內人似是嘆了一口氣,隨即妖嬈的眉目裡滿是怒意,洛營的還真敢動他慕七要保的人!
“速度快點!”他揉了揉眉心對車外的人說道。
“是。”主子的話他們不敢不答,更不敢反駁,即使車伕自己認爲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
——
洛營,篝火將整個洛營照得通明,遠遠的就能看得很清楚。
“主子,外面來了一隊人馬,看裝束像是華胥樓的人!”蔣析從營帳外走進,朝帳內坐着隻手撐着下巴,有一下沒一下翻着兵書的洛浮生說道。
“華胥樓的?”那人棄了兵書從座榻上站起凝着蔣析說道,“隨我去。”
他臨走時,深望了一眼簾幔後牀榻上的顧九。
一身火紅色長袍,手拿着素白的翎羽扇的男子,從緋色繡着朵朵姿容碩大的牡丹的華車上走下,那一顰一笑間都漾了無數人的心神,唯有牡丹真國色,這人之姿容用“國色”二字形容也不爲過。只可惜是個男子……
“洛浮生,本樓主要帶回你今夜帶走的‘毓秀坊’的坊主!”他慕華胥從不拐彎抹角,向來都是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洛營的人俱怔動了一下。
洛浮生冷凌的眉眼也閃過一絲訝異,他上前一步道:“她是我抓的人,憑什麼交給你?”
慕華胥搖着翎羽扇的手頓了下,脣角勾起一抹冷笑:“憑什麼?就憑她是我慕華胥的九弟!”
“哈哈哈……樓主連自己親弟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嗎?”洛浮生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來。
“什麼?”某人扔了手中價值不菲的翎羽扇,直接要上去揪某少將軍的衣領,卻被蔣析冷星等人攔了下來。
“王八蛋,你將九兒怎麼樣了?”慕華胥衝着洛浮生吼道,“她就是我慕華胥的親妹子!她要是怎麼了,我慕華胥定是要扒了你着小兔崽子的皮!”
倒是徐遠從衆人中走出,朝華胥樓主深深一揖。
“樓主,浮生莽撞衝撞了樓主的親人,徐遠代他向樓主陪不是。”徐遠深深揖了兩揖。
洛浮生一時間,俊臉全紅了,身子僵了會兒後,拉過徐遠,走向前去,行了最後一揖。
“今日之事全是浮生之錯,令……妹之事也全因浮生而起,樓主若是怪罪……”
“若是怪罪,能打死你解恨嗎?”慕華胥挑眉道。
“主子……”一旁站了好久的袁捷也上前去,這個時候樓主可不能一時意氣用事,得罪了洛營。
“本樓主要帶走本樓主的妹妹!”慕七伸手理了理自己華麗的衣袍,衝着洛營的人說道。心道:一幫混蛋!
營帳內,慕華胥見到躺在牀榻上毫無生氣的顧九,他伸手撫上她蒼白的臉頰,連着喚了幾聲:“予阡。”卻不見顧九醒來。
他惱意更大,衝着一旁站着的混蛋們吼了一句:“你們把本樓主的妹妹怎麼了?要是讓老子知道你們給她用了刑,你們等着瞧!”
洛陽的人不是不畏懼慕華胥的,這人似乎還從未在外人面前說過什麼狠話,可見這個“妹妹”這人是在乎的緊的。
徐遠上前將一切都解釋清楚後,慕華胥的臉越來越黯,最後就只差手一揚見到東西就砸了。
“本樓主會尋訪天下名醫,一年內若是本樓主的妹妹還沒有治好,洛浮生這筆賬,我全全算在你頭上!”到時候他定會親手閹了這小子!
洛浮生身子一瞬僵滯,凝着慕華胥良久,脣動了一下,終究是一句話未回,驀地間又偏首望向他處。
慕華胥抱起顧九,他要帶她離去,這個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她多呆。
妖嬈的目染上幽冷,他掃了一眼衆人,暗哼一聲離去。
洛浮生只是身子僵硬的動了一下,畢竟沒有理由上去攔。這個女孩,竟然會是華胥樓主的妹妹,而華胥樓主的生事,至今還是謎團不清,惹的人們爭相猜測,有人說他是長安慕氏私生子淪落江南,又有人說他是慕氏遠枝,主上受慕氏恩德,得此基業。如今,卻平白無故的冒出個妹妹來……
亥時至,慕七纔將顧九帶回華胥閣。
他將顧九大步抱回內閣,放在大牀上,蓋上被子,還命人點上了暖爐。
爐火燃起,十月裡他覺得熱,可牀上的顧九疼痛感未曾緩解,他方出門要找人要熱水來着,就見素白色衣衫的男子已登堂入室。跟在他身後的袁捷,一臉爲難。
慕華胥見到陰寡月折回來的時候着實怔了下,他若是回了梅花廬再折回來肯定不會這麼快,看來便是他將才請辭出樓的時候,這少年便懷疑上了。
“我跟着你來的。”寡月凝着他,氣息有些不穩,“你抱着她。”
慕華胥莫名的有些想笑,這個少年竟然能將這種滿是妒意的話說得如此平淡。
“第幾次了?”似乎是一瞬間,那少年捏握住慕華胥的手,讓他動彈不得。
華胥猛地擡眼望向寡月,只聽他動了動薄脣再道:“若是再讓我見了,樓主這手就沒了……”
“你……”華胥驚出一身冷汗,“你什麼時候能正確運用你的內力了?”
他不答,只是冷冷地勾脣:“我要見她。”
還沒有等慕華胥反對,陰寡月就往一旁的側門走去,無需他答話,他自知去處。
“喂,你不能帶她走她很不好……”緋衣人急急忙忙地跟上去,卻被白衣少年冷不丁的回了一句:
“我自有分寸。”
“你還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麼事情,她的具體情況呢!”慕華胥跟上去,邊走邊說道。
“會知道的,還請樓主不要來打擾的好。”待他推開門,纔對慕華胥說了句較客氣的話。
慕華胥一聽臉一黑,他慕七自來要面子,叫他不打擾,他才懶得打擾,你們小兩口幽會去吧,他慕七睡大覺去。
門板被扣死,寡月還伸手推了推再確定那廝不會來作亂,也不會來偷窺之後才,邁着微有些沉重的步子朝屋內的大牀走去。
他的顧九毫無生氣的躺在大牀上,屋內的溫度很高,他的心卻涼透了。
他在不確定慕七爲何事中途失神離開的時候,他怕被慕七發現,並沒有跟着上去,而是命衛簿等在華胥樓外一處較近的小巷裡。
當他看見慕華胥的車回來,入了側門,他便跟了進去。
果然就見慕呼吸抱着顧九神色匆匆的穿過垂花門,穿過長廊。若不是慕華胥懷中的女子小臉慘白如華,他便是認死理的認爲,顧九負了他,投身別人的懷抱了……
緩緩的他靠近牀榻,看着牀榻上的人兒蒼白憔悴的小臉,心中抽痛了一下。
顧九本來是半昏睡着,直道有人摸上她的臉,才驚醒過來。
“是我。”壓住她的反抗,陰寡月貼在她耳邊,低語。
熟悉入骨的溫柔,激起她的神經。
一時間她情難自已,顧九伸手便勾住他的脖子,眼眶有些溼潤,她沙啞着嗓子道:“寡月,我想回家……”
她喃喃地那個家,被寡月給誤解了,寡月以爲她說的是“梅翁廬”,而顧九說的是“現代文明”,方纔一路半睡半醒,她便是在想,若是她回去了,便能擺脫這受損的身子該有多好。若是一年內養不好,那豈不是……
寡月無疑是被她這麼一句無心的話震到了,他沙啞着嗓子說道:“好……”
慕華胥見陰寡月抱着顧九從房裡出來,很是不解:“怎麼了?”
“她要我帶她回家……”他答的淺淡,心中卻是百感交集,懷中他緊摟着的女子,似乎又已昏睡過去。
慕華胥怔了一瞬,想阻攔的話都被自行嚥下去了,顧九的情況很不好,他知,可是他似乎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來拒絕。
“來人。”他邊跟着陰寡月的步伐出內閣,邊喚道。
袁捷不一會兒就出現在長廊處。
“將爺的車弄來,車上準備手爐。”慕華胥對袁捷吩咐道,“你親自送他們去!”
慕七不去梅花廬,也有他偏執的理由……
只是,這幾天還未到寒冬臘月,有誰用手爐啊,袁捷雖是心裡嘀咕着卻沒敢開口問。
“是。”袁捷作揖後馬上離開命人牽馬車去了。
陰寡月不會拒絕慕華胥的華車,畢竟這人待他們是真心的,他不能偏執的拒了他的真情。
他抱着顧九上了慕華胥的寶馬香車,四輪的車,一路顛簸不大。他緊緊的摟着懷中人兒,深怕她下一刻,會化作一縷煙,離開他的世界無蹤無影。
——
子時至的時候,他們才抵達梅花廬,袁捷沒有多做停留,督促着車伕駕着車返程。
衛箕遠遠的就瞧見寡月抱着毫無生氣的顧九回來了。
“九爺……”衛箕啞聲喚了一聲,心中愧疚感頓生,眼眶說着就溼潤了,“爺,你洛營的,姑娘是被洛營的帶走的,都是衛箕……”
寡月身影明顯顫抖了一下,身子前傾了一下,只差一個不穩,就要倒了下去,他城主身子凝了一眼衛箕,依舊柔聲道:“沒事,你去燒些熱水來。”
“是,是,主子我馬上去……”衛箕拭了淚,邊跑邊說道。九姑娘你可得千萬別有事,若是有事,他衛箕這一輩子都不得心安了,便是完成了主子個公子的心願,入土謝罪去了。
寡月抱着顧九走過長廊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將顧九輕柔的放在牀榻上,取來棉被,替她蓋上。
凝着她蒼白的臉,他心裡抽痛,深吸一口涼氣,忍住酸疑。他將房間裡的一個暖爐拿了出來,這是前些日子給南衣用過的,裡面還裝有顧九給放在裡面沒來得及燒的焦炭。
等衛箕打來燒開的熱水,將浴桶放在屋子正中對着牀榻處,兌了冷水,到適宜的溫度後,才深望一眼榻上的顧九離去。
等衛箕走後,寡月纔去抱牀榻上的顧九。
他伸手想給她除去身上的衣物,卻被顧九陡然伸來的手給握住。
“怎麼了?”他望着睜大眼睛的顧九,紅了臉,顫聲問道,“還不睡嗎?”
“你不問我,發生了什麼嗎?”顧九啞聲問道。
他身形震了一下,艱澀的開口道:“睡覺……”事情的前因後果他都會知道的,只是現在她需要休息。無論怎樣,只要她還活着……
他右手握得骨節泛白,良久才鬆開,淺聲再向着她道:
“或者我給你擦了身子再睡……”
“那你出去,我……”顧九同是紅了臉說道。
陰寡月哪裡由得了她,伸手就要去給她除身上的衣物。
“我不想洗……”顧九握着自己的衣領支吾道。
寡月鬆了手,睫羽輕顫了一下,鳳目依舊沉靜,沒有波動,他柔聲道:“那便不洗了……”
他伸手將她的外袍脫下,又要去脫她的外褲,只因這一身別人的衣服看着如此刺眼。
外袍落下,他欲要隨手丟棄之時,愕然看到外衣衣襬處奪目的鮮紅……
“九兒……!”他凝着她眉目裡滿是傷痛與震驚。那外袍被他丟棄在地,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想要給他檢查“傷口”。
“你……。住手!”顧九低呼一聲,原本慘白的臉漲紅了。那少年也震了一下僵在那裡。
“九兒……”見她不說話,他心裡難受,想打破僵局。
“我沒事……只不過癸水來了……”顧九伸手撩起一縷垂下的頭髮,才緩緩道。
他腦中“轟”了一下,俊臉很誠實的又紅了,過了半晌才說道:
“這……要怎麼辦?”這麼久以來,這是他最手足無措的一次。癸水?他雖是沒有一個母親來教他這些東西,到底是從書中知道一些的,腎中精氣充盈到一定時候的產物,那麼……
他眉頭一動,似是想到,癸水來了,九兒就能……想着他臉更紅了些。
不想讓九兒看出自己的尷尬心思,他復問道:“我,我該怎麼做?”
“我需要乾淨的布、棉花,還有針線。”顧九低聲道,脣角微勾,這個樣子的陰寡月也是相當可愛的,能見到這個樣子的他着實不容易,他是真的沒有經歷過一個女人的……
不片刻便寡月便找出一件前幾日送來的嶄新棉布裡衣,撕成數片拿了過來。
顧九心中彆扭,這再怎麼也是她給他訂做的入冬的襖子啊,這墊在下面也怪……她不禁問道:“咱梅花廬裡或者這附近,就沒有一個女人了?”
寡月鳳眸微黯,疑惑之色漸起,將那梨木大椅移近了些:“你教我,我來做。”
這樣會接觸到她身體的東西,除了他以外,別的人都是不能碰的,哪怕是女人,也不行。
顧九錯愕地瞪大眼,在看到他眼中的認真,確定不是隨便說說之後,才抿了抿脣,臉頰發熱地想要撐起身子,拿過他手中的針線來。
寡月不依不饒,將針與線放在離顧九較遠的位置,握着顧九的手,薄脣輕動,柔聲說道:“你休息,相信我。”
顧九想以手扶額,不是她不相信他,這壓根不關相信什麼事好麼……
要她告訴他怎麼縫出一條月經帶來,要她如何啓齒?
讓一個少年來伺候她,爲她做這些,說出去,不怕讓人恥笑嗎?
“別鬧了……”顧九躺在牀上,紅着臉凝着他,她又不是沒手沒腳,又不是癱在榻上動彈不得了,這廝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他修長的手撫上她的臉,聲音柔成了水道:“乖,快告訴我,說完了快閉眼休息。”
“我給你做,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呢?”他朝她柔聲道,微微勾動起脣角,他樂意,因爲是她。
顧九因多方面原因妥協了,最重要的是,她現在真真是很需要一個“大姨媽帶”。
他確實是極爲聰明的,這種女人的針線活似乎一開始他便是會的,以前他獨子生活,也沒少縫縫補補,只是他不知道他要做出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來。
沒過多久,再顧九的指導下,寡月便縫好了第一個。顧九躲在被子裡給墊上了。
而後寡月又將剩下的布料做了很多幾個替換的,纔拿了她換下的褻褲去洗。
看着被輕輕關上的門,顧九眼中浮起極爲複雜的情緒。
看着牀榻一旁整整齊齊的疊好的一摞“月經帶”,他以後不會是都要“親力親爲”吧?
若是這樣,等她習慣了他的好,突然沒有的時候,她會……
算了,這種事情做一次就夠了,以後她還是不讓他碰了,若是日後他爲官,忽略了她,她定是會傷心難過。若是沒有擁有離去時候也不會多麼傷心,若是一直擁有陡然間離去,這難保不會痛啊。
等寡月再次進屋的時候,手中端着一碗紅糖熬的水,水裡還丟進了幾粒大棗。
“這,這你怎麼也知道?”捂着小肚子的顧九,在感覺到送到口中的“藥”其實是紅糖水後不解的問道,“難道……”
少年竟然難得急了,伸手一捏她的小鼻子道:“盡瞎想!”
“是衛簿說的,說他大秭出嫁前來這個,也常常小腹痛,他孃親便常常給他大秭熬這個。”
“哦……”顧九被他喂着喝完後,被他平放下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的小腹依舊很痛,估計日後她是再也不敢騎馬了……
鑽在被窩裡的顧九,用手揉着小腹,卻不能緩解,她一直沒有睡着,正是因爲這個。
直到屋裡的燈熄滅了,暖爐裡的炭還燒着,發出隱隱的光點。
她睡不着,從洛營,到華胥樓,再到這裡……原來不是地理位置的問題,是她痛得睡不着……
她全身冷汗直流,隱隱約約的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脫衣聲。
沒過一會兒,錦被下就鑽進一個人。
她身子一震,一雙溫熱的手就搭在她的小腹上。她更驚訝了,他的手何嘗這麼暖過?
原是他方纔一直在牀榻前搓手,直到手熱乎了纔上來。
她心內感動,那人又靠的離她更近了些。
“睡吧,我守着你,乖……”他柔聲說道,將俊臉埋在她的青絲間,皁角的香氣充斥鼻尖……
他的手輕柔給她揉按着,溫柔又有些力度,倒是有些像推拿的手法。
顧九舒服的閉上眼睛,疼痛感緩解,她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寡月一直給她揉按着,直到手痠了都沒想着要停一會兒,這一夜顧九睡得好了,他卻是幾乎整夜無眠。之後的幾夜裡也是……
寡月心裡生疑,這天癸至,按理不會折磨的女子這般,他身子震了一下,手上揉按的動作也頓時停止了,莫不是受了傷哪裡能這般痛苦?
洛營的……他咬緊牙關,僵滯的手握成拳後,又鬆開搭在顧九的小腹上。
次日顧九睜開眼睛的時候,寡月還躺在她身旁,他昨夜伺候着她睡下了,他才睡下,睡得很晚,他這也是初次睡過了時辰。
顧九凝望着枕邊男子,清俊的眉目,濃密上翹的睫羽,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深痕,昭示着昨夜他睡得一點都不好。
她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臉,卻又擔心她一碰,這隻警覺的美白狐,便會醒來……
她還是受不住誘惑,伸手撫上他的臉,奇怪的是少年並沒有醒來,她滿意一笑,手指指腹在他臉上滑動着。
一面滑動,一面讚歎不已,皮膚真真的好,他應該是秉承於父母的,他的父母沒給他好的身體,卻給他一副這麼好的“皮囊”。
要麼他的母親是傾城傾國的美人,要麼,他的父親是風華絕代的翩躚男子。又或者,都是。
她不由初次開始揣測起這人的身世,大雍頂級的士族門閥,世代功勳;是什麼原因一夜之間,遭了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卻獨獨留下了他這麼一個遺腹子……
在此之前她似乎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的手隨着思緒滑落他的面頰,卻在快接近錦被的那刻,被人握住了——
“怎麼了?不舒服嗎?”
他睜開麋鹿一般溫柔的鳳眸,瀲灩的光芒將人心神都吸了去。
顧九怔動良久才支支吾吾的道:“沒、沒,你昨夜……”
他伸手捂住她的脣道:“不礙事的,你昨夜睡得不好,我見你難受的緊,你不好,我也睡不着。”
顧九不想讓他更難受,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不想告訴他……她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道:“我好想吃包子。”
他愣了下,忙起身下牀,以飛快的速度穿了衣服何鞋子,朝門外走。
正巧衛箕已將早膳端來了,還有昨夜主子吩咐過的紅糖紅棗湯。
衛箕將早膳放在牀榻前的小桌上,他凝着顧九,眼裡是自責。
顧九對他笑了笑:“不礙事的。”雖是安慰別人,心中卻已對洛營對姚家之事,生了計較,洛浮生,她不會就這麼算了。
衛箕心裡好受了些,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主子,九姑娘,昨夜我將蘇娘她們送往小農莊,聽農莊裡的人說起從今年後無論農莊大小,只要是能產糧食的,莊裡的糧食有五分之一都要上繳軍營!”
064、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萬更第七天)
“五分之一上繳?”顧九被衛箕的話噎住了。五百石就要上繳一百石,這也太兇殘了一點吧?
“是的。昨日裡農莊裡費氏兄弟說的。”
“戰事太緊,朝廷也是爲來年着想,要繳就繳吧。”顧九伸手拿了一個包子。
衛箕撓了撓頭,道:“那主子、九姑娘我就先退下了,一會兒有事再喚衛箕。”
衛箕退下,心道看來兩個主子今日都不會出門了,這樣也好,梅花廬太過冷清,主子們都在也讓這裡熱鬧一點,那樣公子也不會太寂寞……
“九兒,你還不舒服嗎?”寡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溫度還好,又將手伸向她的小腹……
“我沒事!”顧九說道,握住他的手。
昨晚,清晨,都是她的錯,痛的神志不清了,才容許他如此“任意妄爲”的。
想起昨夜種種,她莫名的兩頰抹霞,一小口包子還未嚥下去就噎住了。
“咳咳咳……”
寡月忙給她倒了一杯水,方要喂她喝水,便被她接了下來。
寡月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牀榻前,頓時覺得二人之間的氛圍變得尷尬異常,他也能感受到顧九隱隱的排斥,是因爲昨夜的事嗎?
看來昨夜,是他唐突了她……
他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他不知道別的男子在遇到這種事情時會怎樣做。若是她不喜歡,他所做的便都是錯的。
他麋鹿般清澈溫柔的眸子,一瞬低垂,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眼底的深痕更深了幾許,他不知盯着哪一處,目光變得遊離起來。
顧九見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沉默的一聲不吭,一時間又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有時候她覺得她離他很近,有時候她覺得她離他很遠,遠到就算是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也觸及不到。
他從未向她透露過自己的心思,他一直將他的過往、傷痛、憂愁……都埋藏在心底。
她想她若是問了他,他也會說這不是她該管的事情,他一個封建禮教下的男子,能大度到讓她女扮男裝拋頭露面已是不易,她何必強求那麼多呢?
她嘆了口氣,衝那人笑道:“寡月我吃完了,你出去下吧,我想換衣服起來。”
他似是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她在同他說話。
開口,如柴刀刮竹,有些喑啞刺耳:“要不,今日別起牀了……”
顧九錯愕的望着他,她還真不能起來,那個徐遠叮囑過她這三日都到牀上將養着,只是她不想起牀,她想換身衣服,順便換個……
她紅了小臉,支吾着道:“那個,我不起來便是,可是,你可別嫌棄我懶……”
寡月輕輕勾起脣角笑了,經她這麼一說,先前的情緒散去不少,他本不是糾結之人,只是在顧九的事上太過上心了些,世間唯有動情者纔會失了性情。
他萬卷書冊之智,一遇見顧九,就會頓然傾圮,變成一個呆呆笨笨、唯唯諾諾的蠢物。
他將他整理好的乾淨衣裳遞與顧九,方柔聲道:“你休息吧,九兒要是能多呆在家裡就好……”
他方說完又意識到自己似乎又說錯了什麼,心裡有些緊張的望着顧九。
顧九隻是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那我在家裡賴牀三天,你可別把我掃地出門就是。”
“嗯。”他輕不可聞的點頭,心裡卻暢快不少,九兒倒是不在乎這些的,是他呀多想了,九兒開心就好。
顧九還真真賴牀三天,這三天裡,寡月白日裡在房裡作畫,夜裡就陪着顧九說說話,只是不再像將顧九抱進房的那日那樣,摟着她睡覺,事後他還心有餘悸,他那日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纔敢對顧九做那些。
他曾將南衣身前的手稿還有畫稿都翻出來,仔細研究臨摹,如今汾陽靳氏的字體和南衣畫梅的手法,他大抵都會了,但要得其神韻,還需些時日。
洛浮生是在顧九出事後的第二天便親自去毓秀坊拆了封條。
毓秀坊所在的街道紛紛攘攘,大抵都被洛營這反覆無常的舉動弄的莫名其妙。
一身黑袍虎紋的洛浮生騎着高頭大馬站在大街上,憶起那夜,燈火闌珊的街頭,那女子巧笑嫣然的臉。
他拆了封條,一路心情沉重,瑢兒那頭好好解釋一下吧,瑢兒是個善良的人。
毓秀坊被拆了封條的次日,衛箕就得了寡月的令駕着車去小農莊將蘇娘一夥兒給接了進來。
衛箕聽顧九的將九爺的事隻字不提,且說洛營的人說查錯了,認證了坊裡沒什麼問題,經這一番,坊裡的人更加齊心了。暫且不提。
數日後,洛浮生決定取姚府給姚瑋瑢陪不是,他站在姚瑋瑢的宅院外等了很久,姚瑋瑢卻沒有見他,他知道他的瑢兒在鬧脾氣,女孩子都會鬧這種脾氣,他早已是習慣了。
姚瑋瑢果然派紅袖來傳話了,說是:小姐說洛少將軍因小姐之事被徐先生訓斥,小姐過意不去,查封毓秀坊的事情是小姐的不是,難爲洛少將軍了,請洛少將軍保重。紅袖還說自家小姐願送上香帕一條,聊表牽掛……
洛浮生接過帕子,他便是知道瑢兒是個識大體的,欣欣然收往懷中。
紅袖退下後,洛浮生在姚瑋瑢的宅院前站了許久,纔有走的打算。
這時候正瞧見一個面生的小丫鬟端着一盤什麼東西走過去。
他以爲是姚瑋瑢的院子裡混進了什麼外人,想要暗中盜取她院中財務,便攔下了那小丫頭。
“站住!”他從那丫頭身後走來。
那小丫鬟被他這麼一喚瑟瑟發抖起來。
她是新來的伺候姚小姐的,見了洛浮生也不知是誰,只好喚道:“少爺,奴家……”
洛浮生凝着劍眉,道:“我不是少爺,你連姚家誰是少爺都不知,你是什麼人?”
那小丫鬟“噗通”一聲跪地道:“大爺,大爺饒命,只是嫡小姐讓奴家去扔了這枕頭……”
洛浮生一掀那丫鬟手中案盤上的青灰大布,就看到那“毓秀坊”產的兩用枕。
初見這枕頭洛浮生愣了一下,隨即脣角竟揚起一抹微笑。
“看你這麼可憐,我就順道將你把這枕頭帶出去‘扔’了。起來吧……”他朝那小丫頭說道。
“這……”小丫鬟睜着淚眼望着洛浮生。
“這什麼這,都這麼久了,快去回你家小姐話去!”洛浮生再道。
小丫鬟果然駭了一挑,她都出來這麼久了,她家小姐回頭又該責罵她了。
“哎呀,那就麻煩公子了,奴家先去了。”小丫鬟從地上爬起,逃也似的離開。
馬車上,洛浮生拿着抱枕仔細看了看,脣角的那抹笑不曾稍減。
他覺得挺好看的嘛,關鍵是挺神似的……瑢兒奈何會不喜歡呢?
神似……
洛浮生愣了一下,復仔細望向那抱枕。
銀槍,暗紅色的袍子?
他做這種尋常武夫裝束的樣子,又有誰見過呢?
他眉頭深深擰起,這個樣子的他,如何會出現在大街上爲人們所熟知?在大街騎馬走過的時候,他要麼是一身銀袍,要麼是如同現在這樣一身深黑色虎紋袍子。
他握着抱枕的手更緊了幾分。
忽地,他對車簾外的車伕說道:“去‘毓秀坊’!”
洛少將軍的馬車向着毓秀坊所在的大街走去,這才走了兩條街,就驚動了華胥樓的探子。
“你,去給袁爺通個信去。”一個人同另一個人道。
毓秀坊。顧九還是撐着身子來了,再窩在梅花廬裡不出來,她只怕是要被陰寡月懷疑了的,她不想他知道她身體受損,因此還特地囑咐過慕華胥。
現在她窩在內室裡不出去只等着這“親戚”快些走,慕華胥一大早就命人來給她送了藥,因着不能在毓秀坊裡熬藥讓人生疑,慕華胥現在每天都命人給她將藥熬好了送來。
顧九如今正琢磨着怎麼開展下一番“攻勢”如今的繡坊各個虎視眈眈,她得快些琢磨出一條出路來。
還沒等她在宣紙上畫出個樣板來,就聽得赭石火燒火燎的跑來在她門口嚷嚷道:“九爺,洛……。洛少將軍來了,要見你!”
“什麼?”顧九訝異的問道,手中的筆都落在宣紙上,染出一大塊墨漬來。
她暗罵自己這具身體沒骨氣,不就是個洛浮生嗎?有必要激動成這樣?
可憐她恨洛浮生恨得牙癢癢,而這具身體殘留着的情愫,似乎是隻記得那人的美,那人的好。他洛浮生可是將這具本來就弱的身體弄得更弱了些的罪魁禍首,她何以受原來阿九的情感所惑?雖然原來阿九的記憶她記不全,這具身體原來的情愫也時有時沒有的,可是現而今是她用了去,她就該按自己的想法來。
那麼,洛浮生要見她?又是所謂何事?
是後悔了封了她的店子了?這會兒又來挑她的刺?
顧九撐着身子走到門口,不想讓自己看着這麼狼狽,她今日起牀的時候在小腹那裡墊了一塊護着肚子的棉布塊,又將腰封系得緊了些。
她鎮定的推開門,從房裡走了出去,表現的與平時無任何區別。
蘇娘在外招呼着那個不速之客。
顧九聽着蘇孃的笑語,又瞧着洛浮生那廝,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意。
“洛少將軍啊,我們家九爺可厲害了琴棋書畫是樣樣精通,前時間的抱枕的底稿的確是九爺畫的……”蘇娘滔滔不絕的說着,推銷九爺,就像推銷着自家女兒一樣。
顧九黑着臉,僵着腿走過去,望着那人,冷聲道:“洛少將軍駕臨寒坊有何貴幹啊?”
洛浮生見顧九來了,從座椅上站起,見他一身男裝,正要開口問,卻似想到了什麼,忙道:“洛某想請九爺吃頓飯。”
顧九掏了掏耳朵,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以後,道:“洛少將軍,如果你這是致歉飯,就恕我不能奉陪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坊裡的衆人都張大了嘴巴,連站在洛浮生身後的小廝也張大了嘴巴。
顧九撐着疼痛的身子轉身,打一個巴掌給一個棗?休想。
她身子到現在還疼着呢!
她方走了幾步,就被那人攬起胳膊,大手摟上腰肢,踏門而出。
顧九腦袋裡“轟”的一聲響,人已經被那廝帶上了車。
洛家的小廝忙向衆人解釋:“沒事沒事,我家主子是有意和九爺和好,主子出生軍營,生性豪邁,生性豪邁,呵呵……”
蘇娘點點頭,又覺得不妥,跟了上去,問道:“九爺,你沒事吧?”
車內沒任何動靜,蘇娘想若是不妥顧九自是會叫的,她這沒叫就是妥當的,復笑着朝馬車吼了句:“九爺,你和洛少將軍慢慢玩哈。”
百姓的心思很簡單,官家的是不能得罪的,蘇娘這夥人就是尋常百姓的心思,既然官都有意與民和好,那麼她們還有什麼好矯情的呢。
蘇娘哪裡知道顧九被那廝捂住了嘴巴,哪裡發得出聲音吼叫啊。
沒一會兒馬車就駛動了。
洛浮生貼着顧九的耳朵說道:“只要你別叫,我就放了你。你這身體還沒大好,別亂動,動出什麼事來,有的你受了。”
顧九點了點頭。
洛浮生方一鬆手,顧九就“啊——”的一聲叫出聲,隨即被那廝手快點了穴。
洛浮生擦了一把額頭上不知有沒有的汗水,鬆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你這丫頭詭計多端,本來不想點你的穴,點穴身體僵硬,抱起來不舒服……”
顧九在心裡“呸”了一句。
那人揉了揉額頭,方目光柔和的落在座榻上的抱枕上。
“你的抱枕畫的很好……”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可能是瑢兒不喜歡,我太寵着她了,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我很抱歉,從今以後我會想辦法彌補的,至於毓秀坊之事,我向你保證,洛營再不插手。”
顧九自行屏蔽了前面那些亂七八糟的,只記得他那句:毓秀坊之事,洛營再不插手。
“那麼你該告訴我,這個樣子的我,你在哪裡見過?”洛浮生揚起手中抱枕凝着顧九問道。
顧九身子猛地一陣,她之前未見過在軒城裡的洛浮生,卻以爲梅關那個時候的他是他尋常時候的樣子。竟然給忽略了!
冷汗淋漓而下,她可不想他記得她是誰,又曾經是何種身份,更不想因此牽連了寡月!
她隱約的從寡月的口裡探到,“顧九”和“陰寡月”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依舊凝着她,一瞬不瞬,將她的驚慌彷徨盡收眼底。
“還是你認得我,與我是故識?”
顧九感受到男子前傾貼向她的身子,汗水從她的額際滑落。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了起來,“若與我是故識,我該認得你的……”
顧九若是能動,定將這死物踹了下去。認識與不認識,你去問阿九吧,這句話要是阿九還在,聽了,也定是會死心了!
桃閣阿九棄了聲名狼藉的陰寡月,選了保全貞潔去死,是爲了誰,是爲了心中的那個陌上誰家少年啊!足風流,也確實是夠風流的!向全城宣告着自己喜歡着姚瑋瑢,現而今還來招惹着她,又或者是長安城東白馬寺前那個不知名字,卻想着救濟一把的她……洛浮生還真真是個“多情”的種子,偏生這多情的人卻獨獨對一個阿九寡情薄涼了去……
那樣一個百般計較的女人,那樣一個蕙質蘭心的女人,連桃閣那種地方都能忍受半年,卻如此輕易的選擇死亡……
想到這裡,顧九腦中“轟”的一聲巨響,爲什麼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一點?
阿九的死……
顧九用眼睛哀怨地盯着他,死死地看着他。
那人被她如水的大眼瞪得不知所措,心中一動道:“你若是乖點,聽話別叫,我就給你解了。”
顧九眼珠子上下動了動,表示點頭。
他笑了笑,伸手解開顧九的穴道。
顧九鬆了鬆脖頸,淺淺地說道:“洛少將軍,你可去過長安?”
“怎麼突然想問這個?”他狐疑的凝眉問道。
“你不是說想請我吃飯嗎?我自幼被我哥(慕七)寄養在北方,吃慣了北方的東西,洛少將軍若是不瞭解北方食材,那我就下車了。”顧九順着他的話說下去。
“還真是個伶俐又涼薄的丫頭。”他笑道,“不瞞你的我去過長安。”
上鉤了……
“咦,你不是每天忙着操練又如何有空去長安?”顧九忙問道。
“操練是忙,總有些事情要去長安辦的啊。”他冷凌的眸子黯淡下來,深凝着顧九。
她震了片刻,怕他懷疑,忙扯開話題問道:“哦,那長安的女人,洛少將軍可喜歡?”
洛浮生窒了會兒,臉色稍稍起了變化,挑眉問道:“長安女人?”
“對啊。在你眼裡長安的女人什麼樣子的?”顧九邊整理自己方纔被他這麼鬧了一通顯得凌亂的衣衫,邊笑問道,“是粉圖的厚厚的,還是波生的大大的?”
那人愣了下後,不懂她的後半句,卻是聽懂了她的前半句,便是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說的是桃閣的吧?”
你還真去過,顧九脣角勾起一抹冷笑。
“桃閣是什麼?”顧九假意問道。
那人臉一紅,瞥了眼顧九道:“你不必知道。”
顧九眉頭皺得更緊了些,說道:“那就是什麼不好的地方嘍?你去那種地方幹嘛?”
“自是有事的。”洛浮生說道,臉上的神情變得複雜,已無心繼續這個話題。
顧九隻差將“尋人”二字說出口,可是從洛浮生現今的表情來看不會這麼簡單,阿九的事情若是能解開,便是讓它順其自然的解,現今她自身難保,又如何多顧。
顧九坐直僵硬的身體,再道:“洛少將軍,這頓飯就免了顧九告辭了。”
他以爲她是因他不願相告而要離開,他一把抓住顧九的手道:“我告訴你便是,那日我受我爹的命令去長安找一個官員,在桃閣等了那人幾日才把那人給揪出來……我可不是尋花問柳之人……”
顧九被他最末的一句給噎住了,他尋花問柳與她何干?
“我想姚小姐更樂意知曉這些事。”顧九勾脣道,“洛少將軍請放手,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找一個官員?哼,她當他還念着與顧九的一絲情義,即使是不愛,也至少是曾經認識的人,況且自幼顧家的都說阿九恐怕是要許給洛家的,洛家的也未曾反對過。倒真是顧家一家子的都自作多情了!
洛浮生經顧九這麼一提及姚瑋瑢忙鬆了手,眉目黯淡下來。
顧九倒是很樂意看他“鬱郁不得志”又失神的模樣,還真道是:一物降一物。
顧九順勢對着門外的車伕叫了聲:“停車——”
車伕未經過自家主子的命令哪裡敢停車,車輪轆轆,一路顛簸着,顧九被折騰的冷汗淋漓。
只是,不一會兒車還真停下了。
顧九和洛浮生同時怔了片刻,亟待洛浮生伸手挑開那車簾就見華胥樓主的馬車擋在了他馬車前。
洛浮生劍眉又深凝起,華胥樓主還真是給他槓上了。
慕華胥陰沉着臉從車上走下來,說道:“慕某請九爺小聚,若是少將軍不覺得自己是個‘礙眼的’就跟着來吧。”
礙眼的?洛浮生將這三字在腦海裡過了一道,無奈揚起脣角,卻未曾多說些什麼。
“九爺,下車吧。華胥候着呢。”
慕華胥給足了顧九的面子,引得路旁衆人唏噓。
被洛浮生一大清早弄得心情全無的顧九,難得的心下歡喜,有這樣一個困難時必會伸出援助之手,心情不好時一句話便讓你撥雲見日的朋友或者兄長倒真是不錯,難怪南衣生前獨獨與他最好,靳南衣啊……她心裡長嘆了一句,還真是一個不一樣的男子結識不一樣的人物。
顧九扶着車壁起身,洛浮生極有風度要去給她搭把手,卻在對上顧九的眉眼後,止住了手。
臨下車時顧九深凝一眼洛浮生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哈哈哈,但願洛少將軍以天下百姓爲己任,讓慕某見到你的三軍之勇,三才之奧!而不是爲兒女私情所耽溺,成了一個……”
她頓了一下,素手一挑車簾,大笑道:“稂不稂莠不莠的繡花枕頭……”
那黑袍華服的少量被她這麼一句,弄得僵在車上。羞愧之感、悔恨之感自心底燃起,這幾日竟是將多年的抱負與擔當忘卻,這都是他的錯,錯不在瑢兒,他是男子,男子當有自己的決斷……
“主子……”車伕望着慕華胥從那緋紅底圖繡着繁複牡丹的寶馬香車之上走下,回頭忙喚醒自家失神的主子。
慕華胥在洛浮生車窗處停下,以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洛浮生,若是毓秀坊坊主女兒身之事傳了出去,就別怪我和洛營的對着幹。”
洛浮生無奈揚了揚脣角,雙手攤開,他若是想揭發她的女兒身他早做了,何必等到現在,那夜便是下了令讓洛營的都閉嘴。他知她隱瞞必是有隱情,便也不會認爲自己抓住了她什麼“把柄”。
“還有你若再敢纏着她休怪我華胥樓無禮了!”
那人一甩緋色的衣袖,朝着寶馬香車旁靜靜站立的顧九走去,他伸手想扶着顧九,又想起那日寡月說的話:
“若是再讓我瞧見了,樓主這手就沒了……”
他打了一個寒噤,有些心有餘悸的收回手,朝顧九勾脣露出一個傾城傾國的笑:“你扶着我吧。”
啊?顧九呆望着他,着實是身子有些受不住便伸手去扶他。
慕華胥頗有些滿意的加大自己臉上的笑容,心道:小寡月,你可是瞧見了,不是我慕七扶的,是九爺自個要搭上來的。
華胥督促着車伕趕着馬快些離開這裡。
車上顧九又歪着了,慕華胥見狀,忙問道:“還是沒好些嗎?”
顧九白着臉,點點頭。
慕華胥想了想,方對那車伕說道:“去萬安寺!”
全軒城最好的醫生,不正是萬安寺的現任主持凡羽麼?
寶馬香車在路口轉了個彎,朝着萬安寺所在的位置而去。
萬安寺是軒城乃至江南都久負盛名的寺廟,千年古剎,明鏡高臺。入寺的車馬往來不息。
寺門正院裡最醒目的是兩株寬大的菩提樹,菩提樹的樹枝上系滿了緋色的布條,人站在下面依舊可以看到每張布條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想是萬安寺的僧衆們替虔誠拜謁的信徒們寫上的。
寺前香火綿延,人來人往。
萬安寺依山傍水景緻也是相當引人入勝。
樹樹秋聲,山山寒色。
曲徑通幽,從山寺之後通往山上的石子小路過去,是一片竹林。
竹林深處裡的一處宅院,正是萬安寺主持凡羽大師修行的地方。
“凡羽,我等了快半個月了,我來時你說我馬上能知道答案,我到現在還是滿頭思緒凌亂。”
竹林裡負手而立的黑衣人對一身靛青色禪袍的中年男子說道。
那僧人只是笑,一雙滿含智慧的雙目輕輕闔上,道:“凡事切莫急躁,阿彌陀佛。”
“施主是成大事之人,命中註定能成心中夙願……”凡羽微笑道,姑且只說了這兩句便不再多說。
“成,心中夙願?”黑衣蒙面的男子微微勾起脣角,“凡羽,你可知我心中夙願爲何?你又可知我爲何獨獨抓着陰寡月不放?”
“凡羽十年前結識施主,如今施主將離弱冠之年還有兩年,我曾說過施主行冠禮之時定會完成心中夙願,而與你年少時有一飯之恩的人,將是你命中註定的貴人。”凡羽淺淺的答道。
夜風回頭望向凡羽,面具下冷凌的鳳眼微縮,他幾乎是一字一字的說道:“那你知我究竟要什麼?”
凡羽攆着佛珠的手停滯下來,擡眼凝着夜風:“施主要的是這九州宇內,玲瓏……”
“夠了!”夜風身子一震,凝着凡羽的目光略有深意,“凡羽,過去我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卻信你十年,你既能猜到我的心思,爲何不一刀解決了我?”
“阿彌陀佛,佛門之地請施主勿思殺伐……”凡羽微微低頭,薄脣依舊帶着對衆生憐憫的笑意,“凡羽感化施主十年都未有所成,施主心中之執念乃日積月累所成,況世間萬物自有各自造化。”
夜風怔了片刻後,向着凡羽所在的地方微微一揖。
“但願大師能早日解我心中霧霾,我滯留與此更多的是因爲他……凡羽我信你,所以我纔會拋下所有趕至此地。”
凡羽沉凝片刻,攆着佛珠的手動了下,再道:“即是如此,凡羽爲施主指條明路。江南洛營之兵力爲南方之最,施主何不投了洛營試試?長安之地世族盤踞,你即去長安無果,何不投洛營有‘小諸葛’之稱的軍師徐遠麾下!”
“哈哈哈……”夜風突然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來,“想不到神棍凡羽,竟對各地勢力,朝政時事瞭解的如此清楚。即是凡羽說的,我豈有不聽之理?我只是不懂,你不怕我傾覆這天下?”
凡羽再度雙手合十,笑道:“凡羽既如是說,自然有凡羽的私心,施主切記勿動殺伐,勿動干戈,勿毀民傷財,勿妄動殺意,殺伐之氣太重,便是早夭之命……”
黑衣人身影明顯一震,微頷首答了一聲“好”後離去。
寒風過處,修竹搖曳,凡羽的目光落在身旁不遠處的棋桌上,曾幾何時那個白衣翩躚的少年,曾坐在那裡與他對弈,可是今時他已徹底離開這個世界無蹤無影。
凡羽覺得臉上冰冰涼涼的,擡眼已有雨點滴落下來。
有些人就是來凡世歷經一場劫難的,這樣的人也不該被凡世污濁。
猶記得那日那人的低喃:“對於世人,是該去愛,還是去恨,在這亂世之中,我也曾滿腔悲憤……”
白袖拂風,那人落一粒白子,話語之中雖是慼慼,臉上卻依舊帶着溫柔的笑意,他便是這樣一個男子。
顧九被那個一身火紅的狐狸給帶下馬車,他扶着她,走進她曾聽無數人提及過的萬安寺。
上廟祈福,也的確是親人會陪着做的事情。
菩提樹下,紅色的布條系滿了菩提枝頭。
風掀起她的衣襬,她想伸出手去一拂那緋帶,只是做出個動作便是輕笑着止住了。
慕華胥將她按在菩提樹下的石座上,道:“我們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已要袁捷去求見凡羽大師了。”
“嗯。”
顧九點頭,難得這似要面子的華胥樓主肯與她在此煙火鼎盛,人海潮雜之中拋頭露面的說。
果然沒坐上半個時辰,那狐狸便是坐不住了,伸手換來一個小廝,衝他吼了句:“進去瞧瞧,你袁爺怎麼還沒出來!”
顧九便知這廝是個不守本分的,他若是規行矩步之人,也不會將江南的生意都暗地裡做到西涼去了。要他陪着她在這裡等了這麼久,也真是難爲他了,真不知這半個時辰如他華胥樓主,只是洽談商事,便是淨賺了多少銀兩的去。
不一會兒,那袁捷就與那小廝一併出來,袁捷是個機靈且伺候慕華胥時間最長的,自知主子性情,上來便道:“主子,袁捷先是在主持房問了,管事的僧人且說凡羽大師在清修,先等他通傳一下,佛門重地貴在心誠,主子代九爺來尋醫,袁捷便是把九爺當主子對待,這不敢離開,只好心誠的等下去。”
慕華胥點點頭,道:“那凡羽大師呢?”
“凡羽大師請主子去後山。”袁捷拱手再道。
慕華胥笑着對顧九道:“九爺,那咱們就快去吧,讓凡羽那老狐狸等急了可不好。”
“啊?”顧九呆呆地望着他,原來他是認識凡羽大師的?怎地認識凡羽大師要見他也會這般麻煩?
慕華胥扶額道:“若是南衣那廝在,便是把我慕七往那梅花車上一放便可以捎帶進去了,可是啊……”
本是歡脫的一句被他這麼一說,顧九聽出了酸味,她不會安慰人,怕越是安慰越是沒理,便也沉默不做聲了。
只是心道:靳南衣認識萬安寺的主持,那寡月便是知道的,那寡月爲何不來見凡羽大師?
顧九隻是將問題在心裡一過便是想到了答案,他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又如何信凡羽?
只是顧九猜的不全對,也不全錯,只是萬安寺的凡羽啊,一句南衣不會活過十六,一語成真,他便是心中起了計較……
有些相見本是命中註定,正如凡羽安慰着夜風:你要等的答案回來的。
可是這一次,顧九和夜風還真真是錯開了。
夜風在長安的種種受到排斥,不得不讓他另作打算,投身洛營似乎是個合理的選擇,現今大雍大肆徵兵,夜風行事果斷,當即便是去了洛營新兵營。
悠悠風竹,竹林深處。
這是顧九第一次見到凡羽,原來住持僧人也可以生得這般氣宇軒昂,眉眼間飽含着對芸芸衆生之憐愛。
竹林中的石桌上,凡羽給顧九斟上一杯清茶,慕華胥坐在遠離他們的地方,本就是他帶着她來找人看病的呃,這樣的安排或者說“冷落”,他暫且接受,只是凡羽這廝治不好她,就休怪他對那老狐狸不客氣了!
顧九接過茶杯,方纔注意到石桌上鐫刻着一些句子。
她將將想一口飲過,卻記起那日花澗坊內慕華胥嘲笑她的話:還真是應了那一句:一杯方爲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子!
不光如此,她還認真記者郝多年,直至她接觸那些上層貴婦人,才暗自覺得慕七的話也不是爲了嘲諷她,給她難堪的。
她放下茶杯,手指攀上石桌。
“對於世人,是該去愛,還是該去恨,在這亂世之中,我滿腔悲憤……”
“一切俱無了,那還剩下些什麼……”
“……”
凡羽見她如此認真的看着桌上的字跡,便笑道:“可是識得這字體?”
“啊?”顧九笑道,“到底是有點像‘毓秀坊’的牌匾上的字,看着很是熟悉的呢……”
方說完顧九便是後悔了,想起那日馬車上她翻看的書籍,驚呼一句:“原來是……”
她“騰”的一下從石凳上站起,接着腹中又抽痛了一下。凡羽笑着扶她坐下。
顧九癡癡地道:“原來他也有這般消極的時候……”
“當無名之霧散盡,便是雲開見月,人的改變皆需一個漫長的過程。”凡羽笑道,手已搭在顧九的腕部。
他眉宇動了一下,良久才道:“施主如今身體底子受損,日後切莫操勞過度了,賜施主方藥一副,姑娘切記每日服用。”
顧九雙手合十道:“謝謝凡羽大師。”
凡羽大笑起來:“你比華胥樓主倒是懂規矩些。”
顧九也撓撓頭笑了。
狐狸耳朵尖,隔着老遠也聽到了,方本過來道:“老神棍,佛家不是兼愛世人?我守禮還是不守禮,你還不是一樣的愛我?”
“噗……”顧九也沒給忍住笑了。
止住笑意,顧九朝凡羽盈盈一福,沉聲道:“感謝大師在南衣死前對他的開導與幫助,我很感謝能見到那樣一個溫潤開朗,陽光向上的南衣,謝謝大師……至於寡月……改日予阡定要他親自來萬安寺拜謁大師。”
凡羽虛扶了顧九一把,淺笑道:“有些事情皆是命中註定,凡羽不強求,施主也莫強求,南衣此弟,命格之事也無需凡羽多言,只是施主切記凡事欲速則不達。”
“是,予阡謹遵大師教誨。”
慕華胥帶着予遷從萬安寺裡離去,再經華胥樓,他眸中一動方問得顧九:“你可入過華胥樓?”
顧九想都沒想就要說“當然”,當她透過車窗瞧見車簾外高聳的樓閣,方明白了他說得不是華胥樓側門內閣,而是真真正正的華胥樓。
“歌舞四昇平,頭可摘星辰,一樓欲衝冠,華胥看過不看樓。”慕華胥脣角帶着自得的笑,顧九未曾反對,因爲華胥樓的確如此,只是華胥樓內的景緻她沒有見過,也不敢想象……
“看你這樣子,就是沒進去過,走,今日爺賞臉!”慕華胥笑道,要伸手去摟她,又給止住了,他一癟嘴,又響起寡月冷凌的臉……
“走吧。”他低吟一聲下了馬車。
顧九跟着他下去,樓外光是華胥守衛就是百來人,華車數不盡數,她就這麼走在慕華胥的身旁惹來衆人的目光。
袁捷早已上前去打點了,顧九與慕華胥走的慢,方一踏入樓內便被這樣一番景象所惑。
這樓內果真是別有洞天,令人歎爲觀止。
慕華胥喜愛牡丹,華胥樓的鏤空梨木大門多鐫刻着花容碩大的牡丹。簾幔也多爲緋色錦布,繡着多色牡丹。
方走進數步就聽得一房室裡傳來女子的唱聲:“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顧九怔動了一下,偏頭就瞧見慕華胥臉色不知陰沉了多少,衝着前面的袁捷候道:“叫聲幽臺所有的人都去領罰!”
顧九懵了下,袁捷卻是懂了主子的意思,領了命,退下了。
“怎麼回事?”顧九不解地問道。
哪知那方纔惱羞成怒的某狐狸,偏頭給她一個漾人心神、傾城傾國的微笑,露出他狐狸的美牙,道:“不過是些個不醒事的,九兒也別放在心上。”
“啊?”顧九很是疑惑地望着慕華胥。
那人的笑容很快便退去,臉也陰沉了些,哽咽道:“你不知道?”
顧九疑惑,她該知道什麼?
那人扶額,方道:“這曲子就是那不知死活的姓洛的那崽子的心上人所作,就因着這曲子,那姓洛的纔對那姚家的嫡女死心塌地好多年……我他孃的也是才知道的,要是我早知道,這曲子早幾年也進不了華胥樓,沒想到本樓主下的命令封了這曲子,竟然有人不聽!”
慕華胥氣得一甩緋色衣袖。
顧九呼吸一窒,站在那處,瞬間動彈不得。
只是一瞬,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浮出水面了,這曲子……
她脣角溢出一抹涼薄的冷笑,原是如此。
“我也要去聲幽臺!”顧九沉靜地向着慕華胥說道,一雙靈眸沉靜似水,沒有波動,卻蘊含着無限的激昂。
本以爲沒有渡口邊的江南,就讓顧九爲這一切,這一段錯誤的年少,親手畫上一個句點。
“誒,九兒,你慢點,聲幽臺不是從這裡進的,我帶你去!”慕華胥跟在後面。
顧九方知道自己是聞聲尋處,而聲幽臺不是往這邊走,這華胥樓還真真是大的可以。
華胥帶着顧九來到聲幽臺。
“能把你們方纔唱的曲子再唱一遍嗎?”顧九衝着一室二十多名歌女舞女說道。
屋內的客人很不悅歌舞被叫停了兩次。
“公子,說的是哪一首?”一個大膽的歌女上前問道。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顧九重複道。
那歌女身子一顫擡眼看了一旁的袁捷,方纔袁爺不是說不讓唱了嗎?若不是有客人點,她也不想唱的……
“九爺,叫你唱你就唱!”慕華胥皺着眉頭不悅地說道。
接着一室的女人都朝慕華胥行禮:“樓主。”
“把你們剛剛唱的唱給九爺聽!”慕華胥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是……”
絃樂又響起:春日遊,杏花開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顧九聽了一段,眉頭擰得更緊了,反反覆覆,只此一句……下闋呢?
------題外話------
關於洛浮生、夜風、阿九的伏筆請看前文。
這裡只能解釋一下:【原來的顧九的性格】
在顧九回憶司嶽人去桃閣那天,阿九送東西去水仙房裡,阿九在把酒灑在司嶽人身上時的眼神描寫【見《鞭打》那章】
在卿泓回憶裡【見《神醫美人》那章】
還有就是小夫妻再遇水仙,寡月說的那段話裡【見《不速客那章》】
原來的顧九也絕對不是一個好心腸的女子,有些算計。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能爲愛情無限付出着。
阿九的死後文有待繼續扒…。
洛竹馬影射了一類男子。
恭喜15251918162升爲舉人;zengfengzhu升爲秀才,暴君殿下升爲秀才,謝謝親們的花花鑽鑽票票,謝謝,答謝榜再第一卷完了會寫出來列出親們。
065、一詞盡才冠華胥、傷竹馬
顧九微勾脣角,笑他年少愚昧,竟是通過一句詩來識別喜歡……一時過錯,而致萬事皆成蹉跎。
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纔是那整闕詞,脣角無奈高揚,她輕輕揚手示意歌女舞女們做停,而後微微頷首後出了聲幽臺。
慕華胥掃了一眼袁捷後,跟着顧九的步伐出了聲幽臺。
“樓主。”
“樓主。”長廊處的人都朝慕華胥行禮,看了一眼顧九,走開了。
慕七伸手抓住顧九的,還未等顧九開口就要拉着她離開。
“你?”顧九要掙脫開他的手。
“別失神了,慕爺我帶你去吃東西,我們華胥樓的廚子可是不遜於長安皇城御膳房的廚子的!”他朝她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顧九被他的笑漾了一下,隨即怔怔道:“正好有事要同樓主商量,那便去吧,同樓主走這一遭,不嚐嚐華胥樓的美食,這天下第一名樓,也白來了。”
“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要給你發個牌子讓你常來了?”慕華胥挑眉笑道。
“不必經常來。”顧九朝他扯出個微笑,“不過,牌子我倒是可以蹭一個。”
廂房裡。
“這就是你說的堪比長安御膳房的美食?你們南方人真摳!”顧九看着白玉盤內做得花哨無比的菜餚,每一盤配菜裝飾品都是能食用的部分的好幾倍。
“來,這是‘荷間細雨’。”慕七將一個白玉盤子端到顧九面前。
顧九瞄了一眼不知是用什麼粉做成的似荷葉一般的半透明的葉子上躺着的是鍋鏟大小那麼一點的一田螺肉,有醬汁淋在上面,本是一道讓人看着極有食慾的一道菜,顧九卻是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茶杯的杯蓋,道懶懶地道:“吃不下……”
“啊?”慕華胥端着盤子的手抖了一下,吃不下?她這是要他將樓裡的廚子都拖出去好打一通嗎?
顧九放下茶杯蓋,細細的打量了一下某人陰沉的俊臉,湊了過去,輕聲道:“樓主,我有事情同樓主商量個。”
慕華胥狐狸眸子一眯,也撐着下巴道:“什麼事情啊?”
顧九見他來了性味方認真道:“把你的聲幽臺的舞女借我一用。”
“你要她們一羣作甚?既不能挑又不能抗的?”慕華胥笑道,妖嬈的眉目離顧九這麼近,更生動了幾許。
顧九凝着他,只覺得他美的太過於不真實,這樣的美,也唯有花中之帝方得以匹配。
“在長安的時候我聽過一句名詩:驚得神鬼如畫目,借得潘郎一縷魂。我想着這詩中的句子當是寫你這類人的……”顧九癡癡地說道。
慕華胥愣了片刻,才沉聲道:“不瞞九爺,這句的確是寫慕七的。”
顧九一口茶水就差點要噴了出來,只是聽着這人倒不像是因着自戀才這般說的。
顧九望向他的時候,這人已從座椅上站起。
“我與他也算是一見知心,只是苦於命運弄人,身份有異,便只能成泛泛之交……”慕華胥說道,似是嘆了一口氣,又笑望着顧九道,“說那麼多作甚,你不是有事要與我商量嗎?”
顧九的臉突然陰沉下來,這人真真是能吊人胃口,纔講了一半便止住了。
“‘他’是誰啊?”顧九握着他的手,冷冷地問道,慕華胥不能這麼不厚道!
慕華胥餘光瞥了眼顧九,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也有被人吊胃口的時候,我既然將你的胃口掉着了,你就先多吃點飯,我再講你聽,講完了再與你商量事。”
他將盛了一滿碗米飯的白玉碗放在顧九面前,又給她遞去筷子。
顧九接過他遞來的筷子,凝着他,目光又落在白米飯上,才動手開始扒飯。
慕華胥將那些肉類給她端近了些,寵溺的道:“我講我的,你吃着便是。”
他微抿一口茶水,方細細道來:“去年四月我與長安花商有約去長安看他們新培植出的牡丹花,那日名動京師的萬花展,我便遇見了他。百尺高臺,他坐在那裡,俯視着長安花海,我只是輕輕擡眼,便見一身水藍色衣袍的他,目光對視的那刻,他朝我輕輕頷首……”
顧九趴着飯的手頓然止住,詫異地望着沉靜在追憶之中一臉愉悅的慕華胥道:“女的?”
“咳咳咳……”那人被顧九這麼沒來由的一句嗆個半死。
等他咳了好一陣後,才擡起“淚眼”朝着顧九,狠狠道了一句:“男的……”
顧九“呀”的叫了一聲:“你……原來你喜歡男人?”
慕華胥臉頓時垮了下來,卻也沒反對也沒承認,復嘆了一句:“不過,此生我與他終是陌路了……坊間傳幕皇后害他生母,致他殘疾,而我慕七改不了姓氏,天下慕氏皆出長安慕國公府,我一出生便是與他對立……”
那人兀自倒下一杯酒飲下。
顧九聽他這麼一說頃刻間便知他所言何人:大雍璃王,卿泓。原來慕七與卿泓還有這麼一段緣分……
“既是能知心,既是喜歡,既是相互欣賞,爲何要拘泥於那些,想那麼多作甚?還是連你也做了什麼對不起璃王的事?”顧九笑道。
慕華胥聽得她說“璃王”二字,眉眼一黯,隨即卻想長安知璃王身體有疾者少,顧予阡又如何得知?
顧九方知她一時語急,說錯了話,忙道:“不瞞你的,我有一個好友在璃王身前做事,我曾偷偷的叫他帶我溜進去玩過。”
好友?桓青衣嗎?顧九想起桓青衣那張冷臉,不由的吐了吐舌頭,他兩壓根就不熟……
慕華胥神色稍稍緩和下來,將方纔顧九所說的話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
做了對不起璃王的事?
他幾乎是“騰”的一下站起,桌上的杯具相碰,發出一陣響聲,方道:“纔不是,我慕七一不幫長安幕氏,二不與其他世族勾結,我慕七無需巴結他們,更不會讓他們來利用我!”
顧九微張着嘴巴望着他,心裡卻有些明白,靳南衣要慕華胥幫助寡月的理由了。
“這麼說你是表面上依附於慕氏,又或者你只是做出於依附於慕氏的假象來?”顧九輕聲問道,凝着慕華胥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那麼自以爲有經濟富庶的江南華胥樓做支柱的慕氏外戚,不是比傳言之中的要弱了一大半?
“你只說對了一小部分。”慕華胥說道,復看了一眼顧九,“怎麼樣,你這飯也吃完了,故事也聽完了,是否要告訴我你要和我商量的事情了?”
顧九想她怎麼就將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樓主,借你聲幽臺的姑娘們一用。”顧九很是認真的凝着他說道。
“如何?”那人歪坐在梨木大椅上說道。
“嗯……”顧九想了想,方道:“賺錢。”
“賺錢?”那人眉頭凝得更緊了些,“怎麼說?九爺你缺錢嗎?”
顧九白了他一計,端起茶又準備小啜一口,手卻被那人攔下了。
“你少喝點茶,這東西喝多了,小心你小腹更痛。”
經他這麼一說顧九紅了臉,他有必要女人的事情都知道的這麼清楚嗎?不過他也是爲了她好,想着無疑是溫暖的。
“你留着肚子,過半盞茶的功夫了再喝藥。”他將那茶杯推遠了些,才說道。
“好吧……”顧九妥協了,再繼續剛纔的話題,“不是九爺我缺錢,只是我只想借你的姑娘們用一下,看你幫不幫,不幫這事就罷了。”
“你都開口求了我又如何不幫?這要是不幫便是我的不是了,幾天?”他凝着她,勾脣笑問道。
“到時候予阡再來找樓主。”顧九方要起身,便被那人按住了身子。
“喝了藥再走,凡羽那廝的藥我早命人去熬了,你坐着等着便是。我當了你的孃家,你便得聽我的,你雖也不叫我一聲哥哥,我便是拿你當親妹妹來看的!”慕華胥說道。
顧九鼻子酸了一下,心底微微升起一絲感動。
這幾日毓秀坊的繡娘們又忙活了起來,顧九設計的衣裳繡娘們開始着手去做了。爲此店裡還專門請了一個精通各類服飾的裁縫,人是慕華胥幫忙找的,手藝不在話下。
這幾日毓秀坊繡娘做的衣裙是將大雍婦人時興的衣裙做了一些改良,在細節上的處理切到好處,有肩頭、袖口多繡幾簇花卉,有在拽地三尺的裙襬上繪有幾許生動的花枝,或者是裙裾正中近胸前處繡上花鳥蟲魚。大雍的服飾上不是未將繡藝融入,只是繁星點點的一塊布上繡着的都是同一個圖案,反反覆覆,莫不是“祥雲”、便是“紋路”、女子的衣裙上的花朵也是重複繡來,少了生動,多了呆板。
而毓秀坊此次的目的便是將服飾變得生動起來。不光女子的如此,也推出了男子的。
“大家都辛苦了。”顧九站在繡房門外看着屋內一羣埋首做活的繡娘說道。
“是,九爺。”繡娘們擡頭應了一句。
顧九又緩緩的靠近坐在最正中央的秦彩魚,輕聲道:“秦姑娘,我前些日子要小朱紅給你捎的圖,可是繡好了?”
秦彩魚將用青布抱着的東西遞給顧九,顧九欣喜接過,道了句:“謝啦。”便離開了繡房。
也不是什麼只是四匹繡好底紋的布匹。
顧九拿着便去找他們坊裡新請來的裁縫吳娘。
“吳娘,我託你幫我做幾件衣裳,做好再給我便是,我不着急,吳老慢慢縫。”
顧九將那青布包裹打開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塊火紅的布匹上繡着素白的牡丹花從間,一隻毛色暗紅卻偶有白毛相雜的狐狸,牡丹花以白色繡線和米色繡線交雜着,葉子是暗綠偏近墨色的那種,不與火紅衝突。
“這小爪子柔柔軟軟的也是白色的,看着人心情大好啊。”顧九嘆了一句。
吳娘看着這繡圖與繡藝讚歎了一句,末了道了一句:“這莫不是給樓主制的?”
“正是!”顧九將那塊火紅的布匹拿出,再道,“這隻小狐狸就留在衣服左胸近肩膀的地方,拜託吳娘了。”
“然後是這幾件,吳娘可得給我第一個做完做好,那隻狐狸的先放着也沒關係……”顧九先是從青布包裡拿出一件素白的布匹,布匹上有兩處繡有飛鶴,只有一處鶴是站立着的。
顧九指着布匹上的圖案向着吳娘說道:“這飛着的鶴就是袖子下的,這拂袖之間飛鶴飛翔,盡顯風流氣度……”
吳娘讚不絕口,這“九爺”倒也是玲瓏心思。
“這立鶴與上一件一樣繡在左胸近肩膀處。”顧九再道,“這塊靛青色的布就做一件深衣……”
靛青色的布上繡着的竟是竹林深處一溫柔的白狐,眉眼兒溫順,似是蜷縮着身子眯眼打盹……
吳娘笑道:“吳娘今日件了這繡布才知曉以前做了三十年的衣裳都是白忙活了的。”
顧九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吳娘這麼說予阡可就真真無話可說了,到底吳娘也是江南有名的裁縫,那江南別家的裁縫如何得活……”
說着二人都笑了,顧九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條來,道:“這是這二人的尺寸,勞煩吳娘了。”
等到冬月至的時候,江南的冬天近了,一場雨一落,天氣就真的涼了下來,這幾日對陰寡月和顧九來說尤爲明顯,一來,衣服也添了不少,二者,寡月的身體也衰弱了不少,他與南衣之別在他的肺部之疾比南衣心臟要嚴重一些。
說好了,好不容易她有空回來多玩幾天,要帶她去梅花廬後山走走,這會兒剛走了幾步路,便是咳上了……
顧九伸小手給他拍背順氣,又頗爲無可奈何又心疼的道出一句:“真不知道我沒來的那些年都是怎麼活的……”
他咳的好些了,擡眼凝着她半晌,才勾脣癡癡然道了一句:“或許上蒼容我活着,便是爲了等你……就像……”
就像南衣,活着便是爲了等我們來江南。只是這句淹沒在了他的心潮之中。
顧九駭了一下,放在他背上的手滑落下來,心裡美滿,卻是面上尷尬,她偏頭轉身走向那處籬笆欄,看到籬笆欄處跑動着的小東西,眉頭動了一下,欣喜的跑了過去。
寡月呼吸一窒,意識到方纔自己的“表白”,似乎是被人給“無視”了。
俊臉一紅又頗爲尷尬的低下頭,他白皙的手捂住嘴,想咳又不敢咳,這會兒若是咳了,顧九便是回過頭來,那他便是無地自容了……想着他轉過身去,神情頗有些哀怨。
第一次,說的煽情的話啊,被無視了……。
他的臉瞬間變得越來越紅。
顧九抱着小兔子,擡眼就看到那少年“瑟瑟發抖”的背影。
“呀。”顧九就想一把丟了兔子衝上去了,自己忙着尷尬,忙着躲開他,便把他給拋一邊去了。
“你,你沒事吧?”顧九抱着兔子再走近他方發現他沒有咳,只是捂着嘴,一副將咳未咳的模樣。
寡月見顧九回過頭來尋他,身子稍稍好些了,便試圖放緩身子,他知道冬季每日剛出門的時候,他都有一段適應的時間。等適應了,便無什麼大礙了。
他偏頭以如水的眸子打量着顧九,目光又落在她懷中的兔子身上,經過多日的馴養,這小野兔,已經長成了乖巧的兔子,可他還是擔心,便伸手要接過顧九懷中的兔子。
顧九手往後縮了縮,寡月眸光黯了下,道:“九兒給我,這兔子就算家養了幾個月,終究還是野的,等他們下了崽再給你玩……”
下了崽?兩人的小臉集體一紅,很是默契的低頭,顧九臉臊紅的將兔子遞給寡月。
果然兔子一驚,後腿一蹬。
還好那人手快接過了她手中的兔子。
寡月忙問道:“沒事吧?”說着呢,就只差一手扔了手中的兔子。
“別。沒,沒事。”顧九搖搖頭。
寡月這才用他溫柔的手去安撫受驚的兔子,那兔子被他這麼一撫摸,溫順的閉起眼睛。
顧九很是好奇的望着那隻兔子,怎麼就那麼聽那人的話呢?那人只要摸摸便乖巧的睡着了。
二人站了良久,寡月待那兔子睡着後纔將它放到窩裡。
末了,他站直了些,遊離的目掃了一眼四周的風景後,目光又落在顧九身上。
“九兒,二皇子被削權了。”他淡淡道,鳳眸卻是一瞬不瞬的凝着顧九,想將她眼底的情愫都印在腦海裡。
她怔了一瞬,末了,也沒開口多問什麼。卿泓於他們的確是有恩情的,可是皇家的事情她不懂也不想懂。
她理了一下,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才道:“璃王,算計成殤,終是棋差一步,將自己算了進去……”
少年愣了一下,轉過身去,修長的手搭在籬笆欄上,眉目裡飽含深思。
“璃王被削權,不好……”他淡淡道,“他參政期間一直主張興科舉,舉孝廉,若是科舉廢了,便是正巧稱了那些外戚的心,璃王母系勢力單薄,獲得支持的大部分都是科舉之中脫穎而出的人,只是隨着科舉走向*,外戚的勢力滲入翰林,便令他舉步維艱,步步算計。”
他轉身望向顧九道:“朝堂之事紛亂複雜。只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顧九她懂,一日不入翰林,他便一日不得入靳氏門楣,更無法完成南衣同自己的心願。
“若是無了科舉,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顧九擰着眉問道。
“有,御賜封官,非世族不得行此舉。”少年很是認真的答道。
顧九表示無語,問了和沒問一樣。
“看來只能等了。”她嘆了口氣說道。
寡月白袖中的手捏握成拳,的確得等,等二皇子歸權。科舉之事,解鈴還須繫鈴人。
一場科舉舞弊案,起初看似最佔得便宜的是二皇子,如今明理的人眼一看,便知獲得最大利益的是太子,科舉廢了,太子黨不是讓更多的外戚勢力滲透朝堂了嗎?
璃王卿泓,苦心算計,卻沒想到形式會變得這麼嚴峻,一舉讓無數學子流放,讓千千萬萬苦讀的才子無法參考,最難受的是他吧,這權也是他主動相交的吧!
“等之前我要去趟萬安寺。”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把顧九駭了一跳。
她還想着找什麼說辭讓他去萬安寺一趟,沒想到他倒是主動開口了。那麼他到底是因何轉變呢?顧九表示她這次真猜不到,沒有半點頭緒。
她伸手踮起腳尖將寡月身上的斗篷攏了攏,只是突然手滯了一下,意識到這人長高了好多。也不知給他做的新衣,他穿得不?
是不是生活條件好了,營養跟上了,他便長高了?
可是同樣的吃穿用度,他怎麼可以長的這麼快,落下了她?
想到這裡,顧九心裡起了計較,不行,改日去找凡羽再開些藥,她要長得高些跟上他的“節奏”
她眼睛眨巴了下,落入寡月眼裡,便知道她又在想些小心思,他也伸手想給她攏衣攏頭髮,卻想着自己的手剛剛抱過兔子,便垂了下來。
顧九在房裡找了很多天都沒有找到,原來夾在行囊裡夜風留給她的信箋,一個醫生的地址,她本來是可以去那裡寄宿的,那信箋她沒有打開過只知道上面寫着軒城誰親啓。忘了,她記性真差,她表示看來是真的要和夜風錯過了,或許多年以後再回長安,會在那處陰家破宅子裡遇見他。
說道這裡,顧九頗有些懷念起以前在那宅院裡的生活,不知林叔林嬸、還有村尾的李嬸他們還好麼?
“九爺,您想什麼想的這麼出神呢?”衛箕打她面前走過將一個多層錦盒放在她的妝臺上。
“咦,這是什麼?”顧九不解的問道。
“哦,是主子前日應一些公子們的約去一品樓,便在一樓給九爺挑的些物件兒。”衛箕說道,如今這“九爺”“九爺”的叫都叫順口了,一時間叫他改口叫“九姑娘”還頗有些不習慣了。
“是什麼東西,捎過來我看看。”顧九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手中的筆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宣紙上畫着。再過幾日她就要變成小白豬了,雖然每日都得往毓秀坊跑,這班也是上一天不上一天的,忙的時候多上,不忙的時候少上。最近毓秀坊在趕製服飾,便是沒她什麼事情了,窩在園子裡,多畫些繡稿子,也省的衛箕載着她兩邊跑。
衛箕將錦盒子給顧九捎了過來,又在書案上打開盒子。
“這是一個脂粉盒子,裡面有胭脂一盒,口脂一盒,黛墨一盒,還有丹蔻油一盒……”
顧九眉頭凝得越來越緊,成無語狀,正要開口卻被衛箕給攔下了,衛箕繼續笑着道:“主子說了,這胭脂水粉的,你是不能用的,但不可少了,就先給你安置着。”衛箕頓了下來,靠得顧九更近了些,“九爺,衛箕認爲這是主子的心意,這世間任何意都可以拂,唯獨這心意不可拂,九爺若是在外人眼裡不能用,九爺便在廬裡用給公子看便是了。”
“……”顧九被他這麼一說心內愈加覺得難堪,正要伸手揚他一掌,哪知衛箕捂着嘴笑着跑開了。
顧九在梅花廬輕輕鬆鬆的度過兩天的好時光後,赭石就風風火火的跑過來,告訴她衣裳都做好了,這一次也着實很花了些日子做好這精美的衣物。
赭石將吳娘交給他的包袱遞與顧九。
顧九眸光一亮知曉是她託吳娘做的衣裳做好了,當着赭石的面,打開淺淺的望了幾眼,心中甚是滿意,僅根據她描述的就能做成這個樣子,吳娘果真是吳娘,這江南之地屈指可數的大家。
顧九遞給赭石一吊錢道:“你拿着這些錢去集市給姑娘們買些好吃的,割幾斤肉,買只雞交給蘇娘讓她安置一場。再放三天假吧。”
赭石愣了下接過那吊錢,只是不懂爺說放三天假是何意?
“就是要你們自行休息幾天。”見他一副捉急的樣子,顧九笑道。
赭石懂了,正要走時,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又道:“那三天後呢?”
顧九美目微眯,道:“暫不告訴你,三日後你就知道了。”
赭石走後,顧九便喚來衛箕。
“載我去華胥樓!”
是找慕華胥兌現承諾借場子的時候了,她披了一件長褙子便出了門。
“對了,可知主子去哪裡了?”顧九邊走邊問衛箕。
“哦,主子本來是要去玉石坊查賬的,後來應了原軒城書院的一羣先生的約又去了一品樓。”衛箕答道。
玉石坊是南衣名下的一家玉器製作行,只是玉器成本不高,多做些普通的玉石簪子、耳璫、帶鉤、冠冕……什麼的。
顧九點了點頭,她知道他棄了去玉石坊,去會那些窮酸大儒自有他的理由。倒是她成天只會做些小打小鬧的事情來,想到這裡顧九無奈搖搖頭……
華胥樓
顧九拿出前幾日慕華胥給的牌子來,將將用完牌子,前腳入了華胥樓,華胥樓的守衛後腳就去給慕華胥通報去了。
顧九剛走至聲幽臺門前,就瞧見慕華胥正朝着她走來。
顧九扶額道:“我還打算事後再去找樓主,沒想到樓主就來了。還好我有給樓主準備厚禮,不若便是我堂而皇之不請自來了。”
那人來了性味,靠近她幾分道:“什麼厚禮?”
慕華胥妖嬈一笑,手中素白的翎羽扇搖動起來。長廊上的客人們都駐足了,似乎在等着顧九拿出這厚禮一睹爲快。
顧九一眯眼,也靠近那人幾分,道:“慕七爺,你就這麼不給我面子?你明知我一窮酸人,怎麼會有能入得了這江南富庶貴裔們的眼的厚……禮、呢?”
慕華胥臉上笑意更深幾許,他抱着胸輕聲笑道:“既然都入不了他們這些蠢物的眼,九爺怎地就覺得會入得了我的眼呢。”
顧九偏頭望向他,兩人距離如此之近,這一對視就如同刀光劍影,雷電相擊一般,顧九一勾脣角,繼而佯裝着咬牙道:“既然慕爺都這麼說了,我是不拿出來不行了,免得你說我把你當了‘蠢物’。”顧九將“蠢物”二字咬得極重。
慕華胥笑意更深,就只差笑到脣角抽筋,只是未及一秒,他便收了笑容,咬牙道:“這麼說就算不是厚禮,入不了本樓主的眼,本樓主也得咬着牙說入眼了?這不滿意,本樓主豈不與他們一樣,也成了‘蠢物’?”這人也將“蠢物”二字咬得死死的。
顧九“嗖”的一下褪掉手中的包袱的青布,身後的衛箕接過顧九遞去的青布包袱。
“樓主請笑納。”顧九很給他面子的將那火紅的衣袍雙手奉上,又在微勾脣間微低下巴。
慕華胥怔動了一下,素白的手指落在顧九手中火紅的袍子上。
長手一揚,那火紅的衣袍就展了開來。
“哇——”有婦人尖叫了一聲。
接着衆人讚歎了幾句:“好美……從未見過這麼美的華服。”
這種讚歎對顧九很是受用,她滿意的眯起眸子。
慕華胥妖嬈的美目盯着火紅衣袍上的那隻血紅的狐狸,用白線勾勒的很有層次感,狐狸的表情慵懶而狡猾,牡丹雍容卻不失雅緻……他心悸了一下,見慣世間珍寶如他,本以爲自己早就喪失了對物質的喜愛,尋尋覓覓,求盡世間無數奇珍異寶,求而不得,或者說求卻不能滿足於心,哪知珍寶就在眼前,她,總能讓人眼前一亮,他微勾脣角,此次卻是發自內心的笑了。
“袁捷。”他喚了一聲,“替我穿上。”
“這……”袁捷愣了下,餘光掃視一眼衆人,主子於這裡穿衣,不好吧?
“還不快點?”那人展開雙臂,督促道。
連顧九也是愣了一下,再擡眼掃視衆人,卻瞧見不一會兒長廊裡便圍了個水泄不通,聲幽臺的歌女舞女都出來了。
少女們眼中一臉欽羨,那眼神如狼似虎。
顧九惡汗了一下,若是有報紙,明日的頭條便是:華胥樓主當衆寬衣,醉死羣芳。
那人還真將外袍脫下,露出白色的中衣,顧九表示連她都醉了,別人還有活路嗎?
只是慕華胥褪去外袍的那麼一瞬,一旁傳來的咿咿呀呀的尖叫聲快將她耳膜都震破了。
她想潘郎(潘安)擲果盈車,不是噓誕了,總有人有這種本事,走到哪裡都能成其風景,惹得人駐足。
驚得神鬼如畫目,借得潘郎一縷魂。她想這後一句,終究是卿泓太含蓄了些……
火紅的袍子披在那人身上,拽地三尺,知他騷包,她便由着他騷包一次。
血狐躺在他的左胸,她看迷了眼,卻是還能鎮定過了,這一刻她竟想到了寡月的那件靛青色的白狐袍,若是那人穿着,又將是怎樣一番風景?
衛箕給袁捷遞去腰封,腰封的細節處理的微妙,不繁複不豔麗,腰封一角隱隱的繡着一個“七”字。腰帶尾翼有緋色流蘇,亦穿有一個銅質鈴鐺,隨着他的走動間發出悅耳的聲響。
待慕華胥裝扮完整,周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顧九想,更多的是因爲慕華胥的“顏”吧。不過,廣告能做到這種效果已經很不錯了。
末了,那人還添了一句:“這位便是‘毓秀坊’的九爺,九爺,這可是‘毓秀坊’的新貨?”
顧九震了一下,隨即默默的點頭,沒想到她小小的利用了他,他竟然全然不以爲意,還順水推舟,成她一場“算計”。
接着衆人的議論聲更甚了,尤其是婦人,婦人們都看直了眼,道着給自己夫郎或者兒子們去做一件。
廣告的力量,炒作的力量,在任何時空裡,都會讓你受益獲利,這已無需求證了。
正當顧九盤算着的時候,長廊裡的人都散盡了,那人卻是一手搖着手中腰帶長長的鈴鐺,一面陰沉着臉朝顧九走來。
“鈴鐺?嗯?”他在顧九面前停下,“拿你兄弟當‘笨狗’?”
“噗……”袁捷和衛箕不知死活的還是沒給忍住笑了。
“笑什麼笑,都給爺遣遠些!”那人幽冷的目掃了他二人一眼,袁捷衛箕相繼離開了。
“……”顧九無語的望着他,末了,眸子一眯道,“我真不知道你能這樣想,若是樓主不喜歡,樓主脫下來給我帶回坊便是吧。”
那人的臉立馬垮了下來,搖着鈴鐺的手也停了下來。
“顧予阡,你還真有氣死兄弟的本事。”慕華胥放下鈴鐺,抱着胸,低頭看了一眼左胸處那狐狸,道:“這狐狸兒,本樓主倒是喜歡的緊,就衝着這隻狐狸,你今日來找我什麼事我便都應了去。”
顧九愣了下,抱拳道:“那就請樓主借我一處秘密地,將聲幽臺的姑娘也借我秘密訓練三日,等第四日(十一月初七)子時過了,再將這些姑娘們還給樓主。”
“秘密地?”慕華胥狐疑的望着她,“你要做什麼?”
“自然是爲自己的繡坊謀一條出路,興許還能讓你聲幽臺的姑娘們小火一把。”
“哦?你想要聲幽臺的姑娘們穿上你們坊的衣服,演出?”
“樓主正解!”顧九道,“予阡正是此意。”
慕華胥摸着下巴,思量片刻道:“華胥樓後山有處宅子,你若是看上哪些姿色好的就選誰了送去,我派人安置了便是。不過你弄這麼隱蔽作甚?”
顧九亦是學着他的樣子摸着下巴道:“新事物的產生,前期做的越隱蔽越好。對了,還要麻煩你一件事情。”
“什麼事?”
“麻煩你,要你手下的探子沒事的時候給傳個話就說十一月初七戌時在華胥樓有一場名:歌舞話劇。然後把你們樓裡最王牌的姑娘借我一用。”
慕華胥脣角抖了抖,笑道:“九爺,你這一場歌舞,倒是榨了本樓主不少,聲幽臺不營業了,這江南名伶子凝香你也要了去,是想讓本樓主喝西北去?”
“呵!還說是兄弟,這還沒借人就給算起賬來了,不要和最好的兄弟合夥做生意,這話果然不假。”顧九小聲嘀咕道。
慕華胥臉陰沉的難看至極,他是極要面子的,揚了揚手道:“我也只是隨便說說,是你要借我怎地會不借給你,就期待着你能十一月初七的驚豔歌舞吧。只是探子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他輕聲在顧九耳邊說道,看着顧九的眼神複雜了些。顧九絲毫不曾避諱,直視着他輕聲道:“那日洛浮生來找我,你能那麼快來,我便知道這軒城該是遍佈你的人手,這些人手不是探子又是何?我就奇怪什麼時候起整個軒城都在你掌控之中了?”
他回了她一句:“很不幸,只是近日我這批影樓的探子纔開始適用,若是早些……”若是早些日子,他豈能不知南衣之死?
顧九輕輕頷首。
還未至十一月中旬,洛浮生便去了姚府,一連數日,他在姚家小姐的別院下站着。
十一月初七清晨下着微雨,天氣很冷,他命小廝跟着去了一品樓,從一品樓出來,小廝手上抱着滿滿的東西。上了馬車,便直接彎去了姚府。
馬車行駛的很慢,也不知是在哪裡堵着了,這條路走的並不通暢。
洛浮生髮着呆,想着該怎麼哄哄瑢兒,就聽得路上有人在紛紛議論。
“你求到今夜華胥樓的‘門票’沒有?”
看衣着,還是富家紈絝。
“沒有啊,爺一大清早命爺家小廝來排着了,到現在又告訴爺售罄了!到午時過了才能售第二批呢!”那人答道。
“買不到就可惜了,江南第一名伶今夜坐鎮華胥樓,上演歌舞劇,錯過了就真真是遺憾了……”
洛浮生只聽到這裡便放下簾子,他沒有多在意什麼,他如今就只想哄好瑢兒,若是這樣瑢兒不好,他便是吃不下,也睡不好。
姚府姚瑋瑢的別院門前,他和抱着禮品的小廝站在那處。
很久也不見姚瑋瑢請個丫鬟叫他上去的。
愛情,果然是誰先認真誰先淪陷,誰就真的輸了……
愛情,不是一個人來愛,那樣的愛,總有一個人會很累。他再如何追逐如何不知疲倦,他也是凡夫俗子,便也有疲憊的一天……
細雨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睫羽輕顫了一下,這是第七天了,他願意爲最初的心動去守護那份純真,瑢兒,爲何不肯再給他一次機會……
一旁的小廝已被折磨的沒有耐心了,偏頭仰望自家少爺道:“少爺,這姚小姐即使是犯了事,呆着半月的祠堂也該是呆完了,爲什麼還不肯見您?這小性子也太……。”
“夠了!”小廝還未說完便被洛浮生給一口回絕了。
瑢兒還是氣他的,他心底知,所以這不是買了好些個東西來給她陪不是了。他活動了下站得僵硬的腿,遊離的目依舊盯着那小閣樓。
姚瑋瑢就和丫鬟紅綃站在窗子後的簾帷處。
“小姐,這都七天了,您還要等到什麼時候纔去見洛少將軍?”紅綃說道。
“你懂什麼?這男人啊,就是得磨,越是輕易得到的越不珍惜,我要他這樣他便是記住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紅綃不懂這些,也說不下去了,但總覺得這洛少將軍脾氣再好,小姐也不能這樣啊?難道要洛少將軍跪下了,小姐才肯放他進來,紅綃猛地搖搖頭。
“少爺,要不我們走吧?”凍得有些瑟瑟發抖的小廝說道。
洛浮生望了一眼小廝,伸手拿過他手中的東西道:“難爲你了,搓搓手吧,等天黑了她還不見我,我們便離開。”
小廝無奈的深深嘆了口氣,少爺何苦呢?
姚瑋瑢料定洛浮生沒有走的意思便朝紅綃道:“去打些熱水來,將昨日那傻子送來的月季花露和蘭露拿來給你我用用,這傻子準是要等到子時過了再走,你們不開門便是,明早他再來你們便讓他進來。”
“是的小姐。”紅綃應了。
“就這樣吧。沐浴了我再好好睡上一覺,你給我按摩後,再把那新來的丹蔻油給我塗上,晚飯也暫且撂了,爹那裡且說我祠堂呆的久了些,正病着。”姚瑋瑢說道,眼眸微眯。
紅綃輕不可聞的應了聲。
紅袖站在宅院的門那裡,小姐命她和幾個丫鬟堵着門,在紅袖眼裡這些都是多此一舉的,洛少將軍從不強小姐所難,也不會那麼粗魯的破門而入。
小姐的心怎麼可以這麼狠……紅袖站在門這頭,目光哀怨的盯着大門。這洛少將軍也真真是個實心眼,這麼癡情的人若是能分與她一些,不,哪怕一丁點也好……她自卑的低垂下頭。
過了很久很久,洛浮生擡眼看了一眼天色,已是漆黑了。
沒想到,他這麼一個好動的人,還能靜靜地站這麼久,他自嘲的笑了一下。
末了,等天全黑下來,洛浮生伸出僵硬的手輕輕拍了一下昏昏欲睡的小廝,沙啞道:“走吧……”
他勾脣朝着那小廝一笑,小廝立馬清醒過來,少爺終於要走了!,他可是一天都沒吃沒喝,真是夠他受的了。
門那頭,聽着他們遠去的步伐,一羣陪着他們受凍的丫鬟們都長吁了一口氣。
“小姐說的還真是沒錯就是個‘洛傻子’,這以後我們家小姐要嫁過去不可得把他洛家壓的死死的,還是個年幼喪母的,你們說是不是?”一個丫鬟說道。
其他丫鬟們也都點點頭,覺得說的極是,就是不知道哪個有福氣能當小姐的陪嫁丫頭。那不能陪小姐去洛府“作威作福”了?
“要我說,明日個小姐出閣少不得把紅綃姐姐帶去。”幾個丫鬟們都說道。
其與的丫鬟們也附和了起來。
紅袖被這話震了一下,自家小姐自來輕視她,因她生得比這園子裡的丫鬟都美了些,便是處處受排擠,到底她是老夫人賞賜給嫡小姐的,雖沒人對她冷言冷語,到底那個自小跟着小姐的紅綃要比她和她們親。
——
這頭洛浮生出了姚府,天已經全黑了,他帶着自家的小廝去酒樓裡吃飽喝足了才命那小廝趕馬離開。
小廝是吃飽喝足了,可是他是親眼看着自家少爺粒米未進的。
“少爺,我們是回府還是回軍營?”車簾外的小廝問道。
“回軍營吧……”車內的人有氣無力的嘆了聲,嗓子似是有些沙啞。
小廝心想他和少爺一同站着,少爺身體那麼好,怎麼他都受住了,少爺卻遭了風寒?想着小廝的眼圈紅了,心裡有些發酸,那便是快些會軍營找徐先生去……
洛浮生的馬車剛轉角至軒城西大正街便被堵住了,華胥樓前的地盤總是堵車,他本來想繞的,可是想着少爺的身子,想走捷徑快些回洛營,哪裡曉得今日回這般的堵!
小廝遊杏撐着下巴等到了酉時將盡,心裡真真是窩火,他轉頭挑起車簾瞧見自家少爺是睡着的便也安心了。
就再這時候馬車陡然被後面的馬車撞了下,洛浮生被震了一下,醒了過來,素手一拂車簾,冷風一吹更清醒了不少。
“怎麼回事?”他問了句。
“哎呀,少爺,我就真不該走這西大正街,這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這華胥樓準是沒位置停車,車都停路邊了,這會兒車都堵住了。前不能前,退不能退,這可如何是好?”小廝說道,“少爺,要不你先睡着。”
洛浮生“哦”了一聲,掃了一眼周遭的人。
突然一挑車簾下了馬車。
“少,少爺?你要去哪裡?”小廝緊張的問道。
“沒事,我去華胥樓看看,白日裡不是聽說有新的歌舞叫什麼麼?”他朝那小廝勾脣道。
“可是少爺,你身體?”
“無礙,你對你家少爺也太沒有信心了!”洛浮生拍了怕那小廝,“若是晚些我還沒有回來,你便回去吧。”
小廝知自家少爺心情不霽,便靜靜地點頭,尋歡作樂也好,這樣的少將軍纔像真正的少將軍,而不是被一個女人牽着鼻子走遊杏如是想到。
走過華街,一身銀色錦袍的男子,在華胥樓前駐足。
戌時的鐘聲響起,華胥樓內,一樓的正廳前,賓客滿座,臺上的白簾被一層層剝開。
一羣着着清雅衣裙的女子從層層簾幔中走出。衣裙並不華美,顏色爲素白、藕粉、淺碧、水藍……只是這些衣裙裙襬拽地三尺,再肩頭袖口都繡有杏花。她們臂上之紗輕盈飄逸,卻在清雅之中帶着些許可愛俏皮,紗尾也用極細的線繡着淺淺的杏花。
“春日遊,杏花開滿頭……”
一身潔白色衣裙的子凝香從舞臺正中的紅毯上走來,她半抱着琵琶,身後是兩個吹奏着橫笛的女子。
突然有一個婦人驚呼:“你們快她們的腳下!”
說着就衆人低頭望了下去,紅毯之上步步生蓮,那些蓮花在燈火光影之中發出陣陣光芒。
“太神奇了……”
“這鞋子有賣的嗎?”
顧九在一旁暗處淺笑,其實這也用不着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做了個雙層底的,一層鏤空成荷形,一層放上粉盒,這分離摻雜些熒光之物,美人每走一步,粉末便掉落下來,不過是一些方術家想出來的,她看見了便是記下了。
絃樂依舊不絕於耳,之後衆人也不再被這鞋底吸引過去,認真聽起歌來。
“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足風流……”(合)
歌聲穿過屋樑,華胥樓外,一身銀色錦袍的少年,沉默駐足。
“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寒風吹起他如瀑的青絲,他凝着華胥樓朱門的目光,變得幽深而複雜——
“若是作不成下闋,終究是有些遺憾……”少年凝着女孩深情道。
“洛哥哥便是我一見傾心的陌上少年郎,那後半句等瑢兒大了再做便是。”
他不曾聽過動人的情話,卻在十三歲那年唯記得這麼一句: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當那女孩衝她吟出,他顯然被震的不輕,卻是滿心歡喜。他摟緊她,許得一句:等你及笄了,我便娶你。
這便是古時的少年,可以爲一句簡短的詞句,雙手奉上一生之幸福,承諾一世。他們的愛或許真的很簡單……
女孩窩在男孩的臂膀中狡黠的笑了,九姐姐,我便是要搶走你所有的東西……
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不能羞!
此刻,他的腦海,被這數句充斥着,他多年軍旅磨練出的堅韌意志頓然傾圮。
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纔是一整首詞吧……
他竟然被一句孩童的戲語,奪走了僅有的人生初次的愛戀,從此覆水難收。
不過是一句她不知何處道聽途說的戲語,他卻當了真。
愛情啊,果真誰先垮出第一步,誰就先淪陷了,誰先承諾,誰便先失了心……
他苦笑,愛了便是愛了,若是覆水能夠收回,他便能回去,可是他愛了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即使瑢兒那時不過是戲語,他便是以何種姿態,將這復出的情感收回?
華胥樓內的歌聲依舊:春日遊,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與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而樓外,銀色錦袍的男子邁動着僵直的腿轉身欲要離去。
“洛浮生!”
一身靛青色男裝的女子,喚住他。
他身子僵直了一下,回頭對上那人清秀的眉眼。
只聽得顧九勾脣道:“怎麼樣,爺伴的這場歌舞不錯吧?”
少年一震,鷹厲的眸中起了變化,伸手將她一帶,顧九便入了他的懷中。
他冷目一掃身旁不遠處停靠着的馬車。
大步一踏,將那連着馬車的繩子弄斷,一躍上馬。
顧九要叫,卻被他點了穴道,於她耳邊低喃道:“這次是你先招惹我的……慕予阡……”
顧九被震了一下,她的確是不懷好意的演了這齣戲,目的是讓他記起這首詩是原來的阿九所作,她承認他的確想看他的笑話,纔在看到他站在華胥樓前後,從樓裡走了出來,可是爲什麼他的反應會是這個樣子?
他駕着馬氣息有些不穩,無視華胥樓的守衛,直像西城門而去。
“你瘋了,你要帶我去哪裡?”顧九朝他吼道,對馬的畏懼,尤其是對和這個人騎馬的畏懼感快將她淹沒了。
他不答話,雙目似血染,是啊,他憑弔着一段逝去的年華,爲何又要扯上她?
他的馬後跟了一條隊伍,將過城門的時候他從懷中拿出一塊浮雕着“洛”字的玉令來。
其實他無需拿令,城門守衛自是認得他的。
是他,守衛們也自是不敢上前去攔,任由他策馬疾馳,駛過城門。
顧九心裡憂心自己的處境,更是憂心在華胥樓的蘇娘和繡娘們打理不好,她克不想她一片苦心付諸東水。
不過,瞧見洛浮生這麼一副極受打擊的樣子,她真真是替原來的阿九解氣!
只是,他受打擊了,能別拉上她好不?什麼叫是她先招惹了他的?明明是他先招惹了阿九!
顧九有些心虛的紅了臉。
洛浮生摟緊了她,他雖是被暫時的情緒衝昏了頭腦,也不會忘記,曾幾何時他將她的身體弄傷,他摟緊她,把她的身子緊緊地壓向他,不讓她受駿馬顛簸之苦。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幾十裡地,幾乎是將盡凌晨的時候,他騎馬的速度才放慢了些。
顧九一臉驚懼未散的凝着他,不敢多說一句,突然不顛簸了,她身子好受了些許。
那人在一處府宅前停下。
那府宅前掛着兩個大紅燈籠。
他敲門敲了好久,才從裡面走出一個老人。
“少……少爺,您,您怎麼來了?老爺?”那老人向洛浮生身後瞄了瞄,沒瞧到老爺,卻瞧到他懷中動彈不得的顧九。
“去把我以前的房間收拾一下。”洛浮生說道。
“是是是,老奴馬上就去,少爺快進來吧。”那老人說道。深望了一眼洛浮生懷中的顧九。
踏過門楹,穿過長廊,他抱着她走進一間臥室。
顧九被他平穩的安放在牀榻上。
纔開口沉聲問道:“這是哪裡?”
“揚州城外十里,杏花村。”
066、交鋒,嫁郎當嫁陰寡月
“揚州?”顧九瞪着他重複道,身子僵硬的動不了,這種感覺讓她很難受。
那人也不答話,坐在牀榻邊緣,凝着他半晌後,伸手攀上顧九的腰封。
“洛浮生!”顧九瞪着他顫聲吼道,“你、你若是敢……做出什麼,我、我立馬咬舌自盡!”
她臊紅着臉,凝着他,心已跳到了嗓子眼處。
“哦?”那人身子向下傾了傾,冷凌的臉上多了幾分邪魅,“九爺想我做什麼?”
“你——”顧九臉已紅到無法形容,早已不知如何自處,心裡早已將此人翻來覆去的罵上好幾通。
他修長白皙的手挑開顧九的腰帶,那長長的腰帶散開,腰封也滑落下來。
顧九凝着他,驚出一身冷汗,他伸出手扶住她的蠻腰,那一刻顧九的身子顫了一下,喉嚨處發不出聲音,想罵他的話都自行嚥了下去。
她的反應,洛浮生很是受用。他緊繃的神經微微鬆弛下來,先前憂傷、惱怒的複雜情緒也消散了不少。
他伸手將顧九的腰肢往上用力一擡,腰帶的長繩就被抽了出來。
“唔……”顧九吃痛呼了一聲。
這一聲無疑刺激了男子的感官,男子身子震了一瞬。
待他回過神來,他將顧九的手和腳都用那腰帶的繩子繫好,腰帶的身子是錦布,結實也比麻繩要柔軟,不會弄疼他。
顧九也震了一下,意識到他不會對她做什麼便不在緊張,身子漸漸地鬆弛下來。
末了,那人坐在她的身旁,柔和的燈影中,那人微垂着頭,鬼斧雕琢的下頜低垂下來,少了幾分冷漠,多了幾分沉鬱。
他不說話,就那麼靜靜的坐着。
半晌,顧九聽聞遠遠的一聲雞鳴,再擡首一望東邊紙窗,天已魚肚白。
她心中一駭,完了!她苦心籌劃的一場歌舞,一場能讓毓秀坊在軒城獲得一席之地,奪得一個名聲的歌舞,就這麼以她的失蹤宣告結束了嗎?她心中酸澀,她可是爲這次的活動,苦心籌備了二十多天呢!她頗有些哀怨的凝了洛浮生一眼。
“洛浮生!你知不知道你讓我損失多少賺錢的機會!”顧九沒好氣的瞪着他說道。
牀榻邊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
“跟你哥一樣一身銅臭,滿腦子只想着銀子!”他紅了眼朝她吼道,“若是慕小姐的時間要銀子來買,我給你便是了!”
“你……”真沒有想到,這個莽夫也是這麼“伶牙俐齒”,顧九不悅的偏過頭去,不再理他。
他兩此刻似乎都入了一種境界,困到不行卻睡不着,也不能睡……
二人就這麼一個乾坐着發呆,一個躺着心思重重,乾耗着。
過了許久,顧九實在是撐不下去了,蜷着身子睡着了。
洛浮生本是撐着下巴坐在牀頭的,突然發現她沒有說話了,四周靜得可怕。
他偏頭一望,就瞧見榻上的顧九已去見周公。
她睡覺時的樣子比平日裡他見到的樣子乖了許多。安詳,柔和似方出生的嬰孩。
他的心似被蟄了一下,觸碰到心底的柔軟。
wωw▪ T Tκan▪ co
若是,他們的初見稍微美好一點,會不會一切便不同了。
他將一旁的小木凳移的離牀榻更近了些,坐在小木凳上,他撐着下巴,凝着他,不知是白日裡受了風寒着了涼,還是一路上吹了不少冷風,他覺得頭愈發昏沉了。
他伸手撫上顧九的臉頰,絲滑的觸感讓他心中悸動,也讓顧九不悅的皺眉。
“洛浮生,我咬死你!”
他駭了一跳,額頭躺落一滴冷汗,正做好面對她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時,才發現女孩已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睡下。
他不知顧九,這幾日究竟有多累……而他因爲一時情緒,害得她沒了賺到銀子的機會。
華胥樓昨夜歌舞將近尾聲的時候,顧九一出華胥樓就有人跟着去稟報了慕華胥,只怪那人太快,華胥門前的守衛措手不及,只能看着洛浮生抱着顧九揚長而去。
夜裡慕華胥便發了火。
“一羣廢物!連個小人兒都看不住!”
“袁捷,你速速聯絡各地慕舫車馬行,連夜出動人手,務必跟上那姓洛的!”
華胥妖嬈飽含怒意的目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火紅衣袍上,鏗鏘的光芒斂去,一瞬變得柔軟。
洛浮生,今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於華胥樓前公然劫走九兒,明日他還能做出什麼事來?這小子非要他命人逮着他了,給他一頓好打,他才能離九兒遠一點?
他雙手叉着腰站在這裡,末了又對站在一旁滿臉着急的衛箕道:“你且回梅花廬,給你家主子通報個說我留九爺在華胥樓多呆幾日,商量聲幽臺歌舞一事,別讓他太擔心了。”
袁捷的人在洛浮生策馬出城後沒半柱香的時間就來華胥樓稟報了。
“離城了?”慕華胥站在屋內兜兜轉轉,突然手一揚一個水壺便落在那幾人腳下,“好,很好,姓洛的好,你們更好!一羣廢物!”
“袁捷,給爺備馬!”他緋袖一拂,出了內室。
慕華胥帶着袁捷等當夜便是離城而去,江南之地每三十里設慕舫車馬行,車馬行除了賣給人馬匹車輛外,更主要的是作爲情報系統而存在的。
一身緋衣的慕華胥披着玄色的斗篷騎着高頭大馬出現在軒城外三十里的車馬行。
冷風吹拂起他如瀑的青絲,他妖嬈的眉目幽冷似三尺寒冰。
袁捷下馬揪出慕舫車馬行的負責人,那人顫顫的行着禮,在這裡做了十幾年事,還是頭一次見到華胥樓主的廬山真面目。
慕華胥凝着那人,冷聲問道:“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穿銀袍的男子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經過這裡?”
管事的想了想,搖頭道:“回樓主,沒有,老朽與徒兒們一直盯着這條路,沒有瞧見樓主描述的人。”
慕華胥擰起眉頭,手中的繮繩握得更緊了些,胯下的馬甩了甩馬尾。洛浮生出城衝忙,斷是不會易服換馬,那麼那人走得哪個個角旮旯?
他心中怒火陡升,這回兒華胥樓在常人眼裡還真真成了廢物了!讓人在華胥樓前被劫走了,這要是傳出去,他慕華胥威名何在?
洛浮生倒真是敢挑戰他的極限,很好!
“同知各地車馬行,若是留意到與我描述相同的人,務必扣留下來,打不過,也要給爺拖着,等爺親自來處理!”他隨口下着命令,“再同知各路綠林、山寇,看是否見到這兩人,袁捷,此事你親自去辦!”
緋衣人一勒馬繮下了馬,姓洛的不顧九兒聲名做出此等事情,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抓住這小子不打他一頓,不能解心頭之氣!
“爺我暫住這裡,一有消息馬上彙報!”
“是。”衆人得令便着手操辦去了。
衛箕從華胥樓出來,便是策着馬,一路苦着臉回去了,好好的,九爺怎地就得罪了洛營的,洛營的那個少將軍怎麼三番兩次的纏着九爺不放?莫非……
這官對民的好理解,莫非那少將軍也知道了九爺是女子?
他握着馬繮的手滯了一下,這男人對女人還能有什麼心事?
想到這裡,衛箕默默的爲主子捏了把汗。九爺,你可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
若是這樣他那命途多舛,破落身子的主子便是不得活了……
“她沒有回來?”寡月出了院門見獨自趕着空車回來的衛箕柔聲問道。
衛箕惶恐的搖搖頭,又不想陰寡月心生疑惑,忙道:“主子說要同華胥樓主細商聲幽臺舞樂一事,今日恐是不能回來了,哦,九爺還命我明日載公子去萬安寺……”
去萬安寺,九爺確實提了,不過是今晨載着九爺進城的時候的事了,也不知九爺現在如何了,那個洛營的少將軍有沒有對九爺做什麼……衛箕閉了下眼,不敢再往下想。
擡頭時,見主子的身影已消失在長廊處。
“咳咳咳……”長廊處傳來少年的輕咳聲。
他只是披了一件素白的長褙子,便是趕出來接駕了,可是不見伊人。
萬安寺是要去了,明日便去吧,穿過長廊的時候,他心裡想到。
清晨,一場小雨過後,天陰沉沉的,當揚州城杏花村外十里的宅院裡,少年少女已撐不下去了,各自打着盹的時候。
梅繪着梅花的馬車,駛出梅花廬,路過如今枯枝殘葉的桃林,車輪在泥地裡踏出兩道深深的車轍印。
“主子,你坐穩了,衛箕慢些行。”車簾外的藍衣少年偏頭朝車內柔聲道。
“咳咳咳……不礙事。”車內傳來少年輕柔的應答聲。
“駕——”衛箕一揚馬鞭,駿馬便奔跑起來。
馬車內寡月伸手拿起一本賬本,南衣名下的商鋪不多,生意也做得不大,剛剛夠梅花廬和靳鄭氏宅院裡的一幫人生活,生活自給自足不成問題。
他年少苦讀經典,對經商之事並不在行,這些日子,簡直就是費力費心的惡補了一通。
玉石坊的生意不錯,如今顧九所辦的毓秀坊也是正上了軌跡,且不說紅紅火火也算是小有名氣了。錢財雖乃身外物,只是若是日後入了仕途,也少不得需要錢財打理。
車外細雨微朦,泥土的氣息隨着寒風鑽入車內,他不適的輕咳了下。
突然間,馬車頓然停下了。還好寡月手快伸手扶住了車壁。
“赭……赭石,你來這裡做什麼?”衛箕驚出一身冷汗,千算萬算算着早些出門,沒料到這小子這麼早就來了。
“我來找九爺啊……坊裡來了好多人蘇娘和姑娘們都……”
“夠了赭石!”衛箕冷汗直下,卻是強裝着鎮定道,“昨日九爺不是說了要同華胥樓主商量些事情的嗎?”
“可是……”(赭石)
車簾被一隻素白修長的手挑開,車內的少年臉色蒼白的凝着二人。
他一手用帕子捂着脣咳了下,才道:“怎……怎麼回事?”
“主子”衛箕見寡月出來忙要伸手去扶,寡月輕巧的避開了。
衛箕的手落空,就這麼懸在半空中,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失落。
寡月鬆開扶着車壁的手,朝赭石揚了揚,道:“你過來……咳咳咳……”
赭石聽寡月這麼一喚,身子顫了下走了過去。
“少,少爺。”
“跟我說說,昨夜九……爺怎麼回事?”他柔聲道,溫柔的眉目深處是無人可見的冷凌。
赭石擡眼看了眼衛箕,纔將目光對上寡月。
“少,少爺,赭石還有蘇娘昨夜隨九爺去華胥樓,表演的時候九爺還在,歌舞快演完的時候主子便離開了,再就沒有瞧見過九爺了……等歌舞結束的時候也不見九爺出來主持大局,按理這場歌舞九爺用心籌備了好久,可是賓客散盡後還是華胥樓主出來主持的大局,蘇娘和赭石也被華胥樓主安排回坊了。”
陰寡月的身子明顯震了一下,卻是對赭石笑道:“你且回坊裡,同坊里人說九爺在廬裡休息便是。”
赭石駭了一小下,撓了撓頭後作揖離去。
衛箕凝着寡月,小臉蒼白,握着馬繮的手顫抖了數下,脣蠕動地道:“主子……”
周遭的氣息沉悶而壓抑,衛箕的小心臟七上八下的,主子不出聲他也不敢動,他瞥了眼遠處已經走的老遠的赭石的背影,似聽聞自己心中的嗚咽聲。
半晌,他才聽得馬車上那扶着車壁的少年,呼吸有些紊亂的開口道:“衛箕,我待你如何……”
素白色衣衫的少年問道,輕閉了鳳目。
衛箕似乎是“普通”一聲跪在了車板上,他低垂着頭,雙手相扣趴伏在地。
寡月眉眼一動伸手要去扶他,這一動牽動了身體的痛感,又猛地咳嗽起來。
“主子,主子……”衛箕淚眼朦朧的去扶寡月,又在車廂裡找藥,藥瓶找到他遞與寡月。
那人卻是來了脾氣,伸手將衛箕手的手與藥瓶推得遠一些。
他咳嗽着似要將心肝脾肺都咳出來才甘心,卻依舊固執的張口說話:“你們何苦這般三番五次的合夥騙我……咳咳咳……”
纖長的睫羽沾滿了水汽,他清澈的眼底似有氤氳之光。他的心抽痛了下,倒吸一口涼氣,顧九、慕華胥、或者肯爲他捨命忠心的小衛箕,他們騙他,他也沒有發過火,可是何苦這樣一次又一次把他當成呆瓜蠢貨……
他不計較,不代表他不在乎;他真的不能再承受,這種一次又一次將人逼至絕望邊緣的無助感,他的九兒跟着他受了多少苦,別人不知道,他知道。
衛箕不敢多說什麼別的,只能一個勁兒的喚着“主子吃藥”,淚水模糊了小衛箕的眉眼,他已經失去了公子,便是沒有勇氣再送一次與公子同樣容貌的主子。
靠着車壁素白色衣衫的少年閉上眼,一行清淚就滑落下來。
“衛箕,你可知曉,我在乎她,比這破落身子,勝過百倍千倍,她若是死了,什麼執念什麼雪冤,我便是拼了一時腦熱胡亂的一併報了,或者一併放下拋諸腦後,入土去尋她……咳咳咳……”
他頓了下,身旁衛箕一手緊握着藥瓶,一手捂着嘴嗚咽地哭出聲來。
“你不知她受了多少苦才走到這一步,滿門都滅了,一個姑娘家在桃閣裡寄人籬下受人白眼,還要想方設法的保全清白,我那時陰差陽錯的娶了她,又設法留下她,她一個人撐起整個家,供我讀書……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這世上若是連我也不愛她了,便是沒人再在乎她了……”
“當我們歷經生死來了江南,纔有了哥哥、華胥、還有你們……我知道你們也是在乎她的,也更怕傷了我,可是這樣的欺騙我不想要,更沒有勇氣三番五次的去承受,你們可懂……?”
衛箕以袖拭去淚水,方堅定的道:“主子,衛箕載您去見華胥樓主。”
他將手中的藥瓶放在寡月手中,從車板上爬起,拂起車簾,復坐在車伕的位置上,牽起馬繮,一揚馬鞭車便行駛起來。
衛箕心中的複雜情緒逐漸轉化爲帶主子去找九爺的堅定。
若是以前他愛公子勝過愛主子,或者他對主子只有受公子所託必須性命相護、捨命忠心,那麼今日之事便是在衛箕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以前一直以爲主子只是與公子有着相同的容貌,冷漠高傲的讓人不敢直視,雖亦是心思縝密、心細如塵的男子,卻不及公子之溫潤如玉,原來冥冥之中主子與公子都是一類人,他亦是善良的如此讓人心痛,他對親人的熱愛也會如此炙熱。
他一邊抹着淚,一邊趕着馬車。
——
華胥樓前。
“靳公子,樓主不在樓裡。”張管事邊作揖邊同寡月說道。
“什麼,可是我家主子找樓主有急事。”衛箕急的要哭了,伸手握住張管事的手朝他吼道。
“這……”張管事正欲開口,就瞧見遠遠地走來的袁捷。
“袁爺,你可回來了,這……靳公子要見樓主。”張管事爲難的看了眼袁捷。
陰寡月手中的帕子觸了下脣,睫羽煽動了下,方道:“袁爺請入車內一談。”
袁捷一震,朝寡月一揖,一撩衣袍上了馬車。
車內。
寡月清澈沉鬱的目光落在袁捷身上,將袁捷心裡看得發麻。
“九爺之事,南衣以俱知,煩請袁爺如實相告。”他淺淡的開口不卑不亢,卻是氣場之強讓久經商場的袁捷也駭了一跳。
袁捷嘆了一口氣方道:“公子,九爺之事袁捷很抱歉,樓主如今正在大肆派人手尋找,便是昨夜還命袁捷聯繫了綠林。”
寡月一怔,連綠林都聯繫上了,那麼九兒……
“還請袁爺帶路,寡月要親見樓主!”
袁捷無奈的妥協,只好將寡月帶去車馬行見慕華胥。
車馬行內,慕華胥等了一夜也未將顧九的消息給等來。
一氣之下將房內的東西砸了個亂七八糟。
袁捷再進去的時候,一推門便是一大堆廢瓷碎片。
“我的爺啊,您這再氣也不能傷了自己的身子啊。”袁捷繞過那些碎瓷片,朝歪坐在房間正中梨木大椅上的慕華胥走去。
“找到沒?”紅狐狸幾乎是揪着袁捷的衣領便問。
袁捷苦澀的搖頭,心有餘悸的凝着慕華胥。
果然,頃刻間他便被那狐狸“咚”的一聲扔在了地上,好在他有準備,近樓主身時候已將周遭形式打量一遍,該往哪邊倒,哪邊沒有碎瓷片,他心底都清楚。
“哎呦。”袁捷慘叫一聲,“主子,您彆氣,您這氣傷了就讓姓洛的那小子得意了去。”
聽了袁捷這話慕華胥果真不氣了,素白的手一理衣袍,眉頭一皺道:“爺不是要你小子去辦事,你怎麼回來了?”
“主子爺,袁捷這不回樓遇見了靳公子,靳公子命我帶他來見您。”
“南衣他來了?”慕華胥有些慌了神,正欲開口要袁捷帶他去見他。
就見寡月已出現在房門前。
華胥凝着寡月怔動了半晌,見他要邁開步子進門,駭了一下。
“你,你別進來,我出去!”華胥俊臉抹霞,這亂砸東西的習慣這人也不是沒見識過,可一次性將房間砸的亂七八糟,入了別人的眼,也怪有些害臊的。好歹他是個男人,被人傳出去,華胥樓主一發脾氣就亂砸東西,倒是個姑娘家性子。
寡月心裡微微汗顏一陣,手抵着脣輕咳幾聲,道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慕華胥倒是個“坦蕩”的,連說謊都說的理直氣壯。
絲毫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了什麼,瞞着就是瞞着了,你一副與你哥的一樣的破落身子,想去送死?想要他慕華胥再傷心一次,沒門!
寡月生平頭一次被人氣到,這貨就一蠢驢笨驢倔驢!
慕華胥一挑眉,你氣又怎麼樣,氣啊,我怕你不曾,不管怎樣,我沒告訴你九爺消息是爲你好!你若是一命嗚呼了,還倒是輕鬆擺脫了一副破落身子,那南衣的心願怎麼辦,你的心願怎麼辦?難不成讓我慕七去努力?
寡月氣得手指緊握着骨節發白,身子動了一下,桌案上的茶杯都被震倒了。
慕華胥見了心情微好,正欲得意的再度開口。
“咳咳咳……”素白色衣衫的少年手捂着脣大咳起來。
這一咳那人便心緊了。
“都死物啊!站着幹嘛,還不快去尋大夫!”慕華胥緋袖一拂,指着身後的僕從們罵了一通。
僕們汗顏,這不聽主子和這位公子暗鬥的起勁,看迷了進去麼……
“哦!”袁捷最先回過神來,拉着衛箕便往外面跑。
左手拿着帕子捂着脣猛咳的寡月,餘光瞥了眼滿臉着急的慕華胥,掩在帕子下的脣輕不可見的微微揚起。
寡月還未來得急將這個笑留得久些,便是一口氣憋得太久,當真猛咳起來。
“靳大爺,南衣兄!爺說你能不能別咳了,爺這肝心脾肺腎都被你咳疼了……”慕華胥頗爲無奈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忙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他倒上一杯水,遞了去。
寡月顫抖着伸手去接他遞來的茶水。
茶水進肚倒是稍微好了些,他伸出手指着那不曾消停的狐狸,沙啞着嗓子道:“陪我出去走走……”
慕華胥震了一下,當即將自己的手送了過去。
“透氣嗎?好吧,出去透氣也好。”
慕華胥挽着寡月方出們就見一黑衣人走了進來。
“何事?”華胥凝眉向那人問道,“可是有九爺消息了?”
那黑衣人朝慕華胥抱拳道:“女兒寨的二當家來了!”
“哦?”慕華胥眉頭一揚,“走!去會會!”
車馬行,前堂。着一身黑色紗綢的女子翹着二郎腿飲着茶。
方將茶再度送往嘴邊就瞧見一紅一白的兩個身影朝着這方走來。
“慕舫主。”生得豔麗的女人從椅子上站起,朝慕華胥微微一揖。
“二當家,可是爲爺尋人一事而來?”華胥問道。
“正是。”二當家抱拳答道,她語音剛落,餘光便注意白色的身影顫動了一下,她凝着眉擡眸就對上少年沉鬱憂傷的鳳眸。
她被這憂傷蟄痛了一瞬,回過神來,才繼而道:“昨夜,有探子說與舫主描述近似的人從野道直往揚州!”
“消息可屬實?”
“與舫主描述無誤!”
“好樣的!爺等了這麼久了,唯獨你們女兒寨的消息來得最快!爺說過找到人有獎,二當家爺會跟你們寨的姑娘們添補些家用的!”
“那麼,多謝樓主,我就退下回大當家的話去了。”女子抱拳離開看了眼慕華胥又看了一眼陰寡月。
慕華胥轉過身子凝着陰寡月道:“我也不瞞你了,九兒的確是被洛營的那小兔崽子給劫走了!”
早料到會是洛浮生,心裡早做好了準備,可是少年的身子終究是顫動了一下。
他憶起很多天以前的梅關古道,那時他看顧九便知曉她與洛浮生許是早前就認識的,同是,生於江南啊……
他相信顧九的光芒不只是他一個人能看到的,他不會自私的要將美玉強行鎖在自己櫃子裡。她本是生性灑脫的女子,不該安於室,也不該受他的羈絆,可是他不准許,決不准許,她與另一個男人纏綿不休!他會難受,比死難受……
“洛少將軍爲何……”
他還未說完便被慕華胥接了去。
“哼!那廝和他爹一樣一個小肚雞腸的,洛家的就沒一個好東西,不過這洛家的倒也是代代都出多情的種子,品行沒一個看得順眼的,倒是都愛女人愛得死去活來的!”
寡月陰沉着臉,心裡覺得慕七的答案給了和沒給無甚區別,他捂着胸口順了下氣,方道:“我去揚州了……”
你去揚州?沒慕七你這副破落身子能撐到揚州?慕華胥眉毛抖了抖。
“袁捷備車!你請來的大夫也給一併捎上!”
——
揚州,杏花村,當顧九醒來時已過晌午了,睜開眼睛還是這間古意古風的臥室。她覺得又頸微微有些癢,偏頭就瞧見洛浮生沉睡的俊顏。
她駭了一跳,身子似乎是抖了一下就反射性的往牀內退了一大截,頭卻碰在了牀當頭上。
“啊!”顧九痛的閉了下眼睛。
這一叫也驚醒了正趴在牀榻上睡得正沉的洛浮生。
很多年了,自他習武起就沒有深眠過了。因爲軍人當有軍人的警覺,無論是行軍途中還是平日生活,皆不能喪失這種警覺。
他驚訝於自己竟然能睡得這麼沉,伸手揉了揉發昏的腦袋,擡眼便對上一雙警惕的清眸。
這雙眼讓他倍感熟悉,只是記不清被這眼裡的情緒所惑,這樣的靈動這樣的飽含萬種情絲的雙目,他記憶裡不曾有過……
“你沒事吧?”待他鎮定下來,望向顧九問道。
“與你何干?”顧九本是頭痛的要死,只是被綁着手腳,既不能伸手揉揉頭又不能將這男子痛打一頓,真真是火上加火!
洛浮生被她這麼一吼怔了下,看着顧九手被反綁,頭朝下,想翻身翻不過來的樣子頗覺得好笑。
“嘴硬的女人總會吃虧。”他站直身子,勾着脣,抱着胸,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凝着她。
“你才嘴硬,死鴨子嘴!臭鴨子嘴!”
洛浮生被她這麼一罵,頭更暈了些,他伸手掏了掏耳朵,笑道:“我倒是覺得這裡最像死鴨子的是你吧。”
“洛浮生!你,你怎麼不去……。”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昨夜給他二人開門的老奴從門外走了進來。
“少爺,老奴命人給少爺做好了飯菜,少爺要到哪裡用?”老人問道。
顧九聽得飯菜二字,肚子便“咕咕”的叫起來,她暗罵自己沒骨氣。
洛浮生是個耳力好的,脣角一勾,朝那老奴道:“錢伯,就放在杏園裡的石桌上吧。”
“是,老奴這便去安排。”錢伯掩了門退了出去。
洛浮生聽得錢伯走遠了,纔對牀榻上的顧九道。
“怎麼樣?想不想餵飽你的小肚子了,養足精神了來罵我?”
顧九惡寒,開口道:“洛浮生,耳力這麼好會命短你知道嗎?”
“你就罵吧,反正從你嘴裡什麼話我都見識過了,也不差這麼一兩句。”那人勾脣笑道的同時,俯下身子,一手提起顧九,將她很輕鬆的扛在了肩上。
突然脫離了牀面,顧九一瞬暈眩。而身下的人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才把人放到肩背上,頭又是一陣暈眩,卻不想讓她發現。
“洛浮生,我詛咒你,一定要慕華胥將你暴打一頓,或者哪天你走大街上用袋子把你一蒙,扔小巷裡拳打腳踢一頓……暈啊,放我下來!你這武夫,莽夫!”
顧九表示已對這人無可奈何,全身已被他折磨的快散了架似的。
他扛着她,心情愉悅的出了門,朝園子裡的石桌處走去,石桌前錢伯負手而立,看着走來的少爺,想上去幫忙卻被少爺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慕華胥麼?誰把誰暴打一頓還是個問題呢!我說過是你先招惹我的!”洛浮生脣角微微揚起,“慕九小姐,‘武夫’也可以是‘夫’。”
這一出口,連錢伯這種飽經風雨的奴僕也愣住了,這裡誰都知道少爺對姚氏嫡女的情,對此老爺還曾頗爲不悅的發過脾氣,原來少爺……錢伯不由的多看了幾眼洛浮生懷中的顧九。
“我‘呸’!”顧九心裡一下窩火,“我改日就告訴姚家小姐你這渣渣的真面目!吃着碗裡瞧着鍋裡!”
想到姚瑋瑢,洛浮生身子震了一下,步子停下,他將顧九從肩上放了下來,放在石桌前的一個木椅上,木椅是錢伯爲顧九準備的,墊着柔軟的羊毛墊。
半晌,他蹲在顧九面前,凝着她,淡淡道:“瑢兒我不可以負,若是你願意我也可以許你平妻之位,一生待你好。”
他凝着她眼神越來越複雜,他的大手緩緩的移向顧九的小腹,道:“我可以不要孩子。”
“哈哈哈……”顧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都快笑了出來,“洛公子?你和多少女人說過這種情話?別噁心我了……”
“你……”他被顧九這麼一句,噎個半死,一瞬間臊紅了臉頰。
“你不得對少爺無禮!”錢伯有些看不下去了,方說道。
“錢伯,你退下吧!”洛浮生命令道。
錢伯震了一下,隨即作揖道:“少爺,飯菜涼了不好,老奴這就做退了。”
“洛公子的喜歡還當真廉價到一文不值了,連一身銅臭的予阡看不上,誰稀罕要誰稀罕去吧!”顧九說道。
洛浮生沉默了,腦海裡百般糾結,沒有頭緒,不知從哪裡落腳,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如同一個跳樑小醜,說他纏着她也好,可是他就是喜歡上了這種纏着她的感覺。
就像初次見到,他就想逗弄她,或者昨夜他被憂傷淹沒,轉身就對上她朗朗星月般的眸子,她眸中的嘲諷將他深深灼傷。
他帶着她策馬離開,馬上馳騁的感覺那般自在,風吹走了他年少時候已漸漸泛黃的記憶,讓他迎接新的人生。
愛情,不會是拘泥於一首詞的愛情。那樣的愛情終究是太過狹隘。
“過去三年,就在這裡,杏園之中,杏花樹下,我說過的情話是‘等她及笄之年,我便娶她。’我會做到,我可以娶她,可是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顧九要是能動,定是踹死這貨沒得商量了。如今她卻頗想敲暈自己,聽得讓她覺得噁心,先前的飢餓感頓時蕩然無存。
“洛大少爺,洛少將軍,您別把你在我眼裡殘存的最後一丁點好的形象都給毀了,行嗎?”顧九頗爲無力的說道。
那人又僵在那處,一時間他抿着脣不再答話。
他伸手去取桌上的飯碗,端起一碗米飯,又掃了一眼桌上的菜,拿起筷子挑了些肉夾起。方轉頭再望向顧九,頭部暈眩感更甚了。
他不說話,夾起一塊肉送到顧九脣邊,凝着她,冷凌的目裡多了些柔軟。
“我不吃!”顧九咬着牙憤憤道。
他以爲她不愛吃肉,便又轉過身去給她夾了幾塊清炒的蔬菜。
顧九很是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咬牙道:“洛少將軍如果你是因爲那首記起了什麼事現在看上了我,我想我可以告訴你,那曲子不是我做的,發誓不是我做!我爲我‘招惹’了你道歉不行嗎?放了我!”
顧九很是失望的凝着洛浮生,他只是怔了一下後便沒了反應。
顧九心中百般疑惑,他,究竟是怎麼了?
那人放下手中的碗筷,也不再逼着她吃飯,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緩緩的朝她伸出他帶着劍繭的手……
“住手!”她語氣放柔了些,卻依舊帶着冷漠。
他收回的手在空中滯留片刻後攀上自己滾燙的額頭,他脣角微微揚起:“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纏着你,哪怕我明知你是嫌棄我的,厭惡着我的,可是我不能控制的想要看到你……”
冥冥之中他會去華胥樓,他會鬼使神差的將她帶走,皆是因爲他想見到她,僅此而已。
“我原敬你心繫天下民衆,胸懷家國,可你無緣無故封了我的坊,想斷了我坊二十來人的生計,我就想你與那些莽夫又有何區別;最後你將我對你最後的一點好映像都磨滅殆盡了……”
至少他對姚家女的真摯是他們可以見到的,沒想到連他也是一個風流的花心大蘿蔔。
“你爲何不信我……”他喃喃的低語被突然傳來的爭吵聲淹沒了。
“你們不能進去。”
“你們快出去,這是強闖民宅你們知不知道?”
錢伯和幾個小廝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洛浮生,看爺不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把我妹綁這裡來了,你膽子夠肥!”
慕華胥率着一大隊人馬闖了進來。
“把他給綁了!”慕華胥妖嬈的眉眼通紅。
“你敢,洛少將軍御賜五品將軍,敢綁朝廷命官你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錢伯說到。
“朝廷命官就能強搶民女?”華胥冷笑道。
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年,從衆人中走出,他一身白衣勝雪,他凝着她,他的眼裡只剩下她。
他邁動着僵硬的腿走向被反綁着手腳坐在木椅上的顧九。
漸漸的他走得越來越近,沉鬱的鳳眸平靜的如同一池秋水。
他在顧九面前停下,想伸出手去撫摸她乾枯的脣,憔悴的眉眼,卻在一瞬被人握住了手腕。
“洛浮生,你若敢傷他分毫我必殺了你!”少女急紅了眼,她瞪着洛浮生,又望向寡月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
那方慕華胥也停止了同錢伯他們的爭執,朝着洛浮生吼道:“你放開他,不若我先殺了這老奴!”
那雙久經陽光被曬成麥色的手與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手腕,形成鮮明的對比。
顧九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受到洛浮生的用力。
洛浮生本無心傷這羸弱少年,只是經顧九這麼一說,他頭腦更加發熱,手中的力度更加重幾許,一個都要靠女人來保護的男人,何以有資格保護女人?
冷風掀起少年素白的衣袍,他餘光瞥見洛浮生脣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霎時垂首的瞬間,他鳳眼陰鷙,輕輕揚手間,他自丹田運起一股氣息,至掌而成,似乎一瞬那隻被洛浮生緊扣的手,反握住那隻麥色的手,五指所掐之處正對穴位。
一股痠麻脹痛的感覺襲來,洛浮生手一抖,身子便僵在那處,瞬息間的功夫他便被那人一掌打退數步。
洛浮生擡眼,不可置信的凝着寡月,怎麼可能?分明是個蒼白病弱的少年。
寡月餘光瞥了眼洛浮生,撐着身子走了數步,慕華胥身手靈敏忙上前來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笑道:“不用。”
他走向顧九,溫潤的手解開顧九被腰帶綁着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部的勒痕上,心抽痛了一下。
他掩飾着自己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又伸手解開她的腳。他將腰帶重新系回顧九的腰上,如麋鹿般溫柔的眸子一直低垂着,強壓着一切複雜的情緒,不讓面前的少女擔憂。
洛浮生捂着胸口走了過來,顧九心下一緊,顧不得手腳僵硬痠痛,當即從木椅上站起,拉過寡月,掩護在了身後。
浮生死死的盯着顧九,顫聲問道:“他是誰?”
冷風吹過,初冬的杏園蕭條,比不上心中落寞。
“洛浮生,你聽好了。”少女清澈的目染上堅毅,她凝着那個冷凌俊逸的男子,“嫁郎當嫁‘靳南衣’——”
這一刻,她心中念着的是:陰寡月。
靳南衣——
這三個字在洛浮生腦海裡盤旋着,他想他是真的感了風寒,不然心爲何會痛?他不過是想待她好罷了,還不至於陷得那麼深,不至於……
他大手捂住自己的腦袋,只聽得少女朝着身後的衆人說道:“我們回去吧。”
“好,九兒。”那少年朝她溫柔的笑。
他頓覺得他站在這裡,顯得如此多餘,自己昨夜所爲又是如此荒唐。
“怎麼能這麼算了?”慕華胥皺着眉頭說道,“我要抓這小子去官府!”
寡月伸手握住慕華胥的手,拉着他一併走了。
日後狹路相逢,便是真刀真槍,此刻他們也算是強闖民宅,再者洛府畢竟是官。
“真這麼算了?”慕華胥憤憤道。
“走吧……”寡月低喃了一身,蒼白的手緊捂着胸膛。
“寡……!”顧九伸手去扶他。
寡月卻是笑道:“我沒事,我們快走吧……”
當杏園人去樓空,洛浮生“騰”的一聲倒下。
“少,少爺……”那老奴似是連滾帶爬的上去,蒼老的手撫上洛浮生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唬得他心中怔忡。
“快,快去傳大夫,少爺……”
衛箕駕着梅花車行在華胥樓守衛的後面。慕華胥很是識相的給他二人相處的空間。
車內。
寡月斜靠在顧九的肩頭,她的手撫摸着他慘白的臉,剛服了藥,而他還是這麼一副冷汗淋漓的樣子。
“九……九兒,你吃了飯沒有……車上的櫃子裡還有喜餅……我去給你拿……咳咳咳……”
“夠了!”顧九吼了他一句,她鼻尖酸澀,他都這個樣子了,爲什麼還要想着她?
“那,便不吃了……回去再吃飯吧……”寡月笑了笑,意識到這是顧九第一次說這麼重的話。
少年吃力的睜着鳳眸,他的手滑落在顧九傷痕累累的手腕處,他用盡力氣握住她的,氣若游絲的說道:“九兒……以後出門我都陪着你,可好……”
“噗——”
血染繪着寒梅的車內壁,蒼勁深枝上的梅朵瞬間增出許多,一簇一簇,亂了人的眼。
“寡月——”
顧九撕心裂肺的喚了一句,昏睡過去。
等顧九再次醒來的時候,在一處竹屋裡,屋內焚着香,她睜開眼眸看到的便是一個大大的“佛”字。
“睡得可好?”一個僧人端着藥盤放在一旁的書案上,笑着同她說道。
“是你。”顧九凝着那人片刻後說道,是南衣死的那日來梅花廬的僧人。
“施主正是貧僧。”那僧人笑道。
“對了,寡月呢?”顧九猛然問道,腦海裡又憶起那血染寒梅的一幕。
“寡月?施主可是問那個同靳公子長得一樣的公子?”
“正是,就是他,他怎麼樣了?”顧九忙問道,邊問邊去扒拉牀下的布鞋。
那僧人只是搖搖頭。
“怎麼樣了?”顧九心下一緊,似就要抓着這僧人在這佛門之地行不敬之舉。
那僧人依舊搖頭。
等顧九真急了他才道:“那位施主還沒有醒來。”
“什麼?我要去見他!”顧九慌了神,就要往門外跑。
“施主,且慢。”僧人攔下她。
“他已無大礙,只是還不能醒來。若是……”那僧人摸了摸下巴。
“若是什麼?”顧九心裡真真是急死了。
“姑娘可知萬安寺裡的菩提樹能產菩提子,若是收集了一夜掉落的菩提子,連着七日,取子製成香囊數個,便可‘凝魂’。”
僧人笑道。
“菩提子是麼?我馬上去!你等着我全都收集來。”
顧九一路瘋跑出去,才發現現在是深夜,也不知是幾更鐘,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的萬安寺裡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顧九跑到菩提樹下,想也沒想便開始圍繞着菩提樹撿着菩提子。
撿了一把後,突然她的視線裡出現一隻白皙的手,起初她怔了一下,後來頗有些惱意,是誰要和她搶菩提子?
她擡眼就對上那雙沉鬱溫潤的鳳眸——
067、情濃,璃王南下
少年也唬住了,兜在懷裡的菩提子散落了許多,滴滴落落地打落在他白皙的赤腳上,沒有痛意。
“寡月……”顧九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怕一切只是夢境又或幻覺。方纔那個僧人不是說他還昏迷着嗎。
“你……”他動了動薄脣,溢出一個字便再無下句。他的身旁還放着一個很大的竹簍,裡面裝了小半簍的菩提子,看得出已拾了很長一段時間。
良久,顧九深吸一口氣,控制住緊張和惶恐,屏住呼吸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
終於,她冰涼的手觸碰到他同樣冰冷的臉。
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一切都在。
她的手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姿勢,懸着,指尖觸及他的臉,她能聽到他逐漸變得急促的呼吸。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那雙雪白赤足上,上面還沾着些許泥漿。
他感受到她的注視,灼熱的目光落在他如玉的赤足上,突然他想勾住她腰,將她摟進自己的懷中,將她的小臉壓向自己的胸膛,這樣的他,這樣狼狽的他,他不想讓她看到……
可是他不捨得丟開他手中收集了許久的菩提子,他害怕下一刻她便化作一縷煙離他遠去。他不信人鬼,不信神佛,卻信了凡羽大師的大弟子的話,她昏睡不醒,他便信了……
“你不冷嗎?”她沙啞的開口道,“呆瓜……”
寡月怔住了,伸手握住她冰冰涼涼的手,只有握住,他方能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存在,才知道這種種並不是南柯一夢。
他曾以爲,喜歡一個人不是看他是否情難自已,而是看他是否甘願爲了那人忍耐。
喜歡不是忍耐,而是緊緊的抓住——
他不再在乎指尖指縫中的泥漿,緊緊的握住少女的手。
顧九一抖,手中的菩提子散落了一地。
“不冷……”他答道,脣角勾起,“原是大師兄騙我的……”
“大師兄?”
“就是你醒來見到的那個僧人。”他笑道。
原來,竟是他比她先醒的,那麼她究竟是昏睡了多久,這期間又發生了什麼?
顧九凝着他月光下蒼白的臉,忙要拉着他起身,帶他回房,他凍得不輕吧,也不知來這裡多久了。
“等等。”那人笑道,鬆了手,拾起顧九方纔散落一地的菩提子,這也是她辛辛苦苦撿的吧。
到底是他二人都太投入了,拾了半晌也沒發現對方。
顧九見狀忙去拿一旁的竹籃,泛黃的菩提子一粒粒的落進籃子裡。
“倒是那面善的大師兄,騙了我二人,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真真是……哎!”顧九無奈搖頭嘆了一句。
“九兒,他不是故意的……”那人麋鹿般溫柔的眸子盯着顧九,似是不想她氣惱。
可是她真真沒有氣惱,她紅了臉,低頭道:“你看着路!”
末了,她又復添了一句:“哪有人出來不穿鞋子的……”
寡月身形一滯,過了許久不答話,他亥時醒來便記起今日的菩提子還未拾滿一簍,便是想也沒有想直奔菩提樹下,竟然忘記了穿鞋……
回到禪房裡,顧九便端着一盆熱水過來。
她將水放在牀榻前擱鞋子用的矮榻上,將布鞋移動的遠些,便朝燭光下撿着菩提子的陰寡月喚了聲:
“過來。”
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計,有些懵懂的望着顧九,方看到牀榻前的水盆時便懂了。
顧九無奈再度嘆道:“你不過來,我便端過去了,可你腳下是毛毯,若是打溼了,我怕那怪脾氣的大師兄整我。”
寡月笑了笑,站起身,覺得腳有些麻,僵硬的邁動步子,又用手將肩上披着的快要滑落的長褙子提了提。
他頗不自在的坐在牀榻前,沒等顧九走開,便是久久不褪鞋子。
“怎麼了?”見他久不動顧九蹙眉問道。
他的臉臊紅起來,就像小時候被殷叔第一天引去私塾時,他紅着臉躲在殷叔的身後,清澈的大眼打量着陌生的人和事。
他心中悸動,也不知在緊張什麼,沙啞的開口道:“九兒能否迴避一下……。”
顧九愣了下,隨即哈哈大笑道:“不就是生了雙姑娘家的玉足嗎,有什麼好臊的……”
她話音剛落,寡月的臉頓時爆紅,有些無地自容的尷尬。
他手捂着脣猛咳了起來,他承認,他不是故意要‘裝病’的,只是他已不知如何自處。
顧九伸手去拍他的被,又意識道自己說錯話了,說得太誇張了,他足生的好看,又不嬌小,她怎能將他的腳和姑娘家的比……
“我……”顧九空出一手撓着腦袋,“不好意思有些誇張了,我倒不是故意的。”
良久,他突然停止了咳嗽,緩緩的褪去布鞋,將那雙腳放入銅盆之中,說好了要坦誠的,倒是自己時時拘泥着。
熱燙的溫度浸入肌膚,足底的血脈膨脹開來,他足下的微麻感逐漸散去,他正要伸手去拿一旁的毛尖,一雙溫熱的手覆在他的腳上。
他身形一動,雙腳本能的要擡起,卻被那雙手壓緊在銅盆裡。
他低垂着臊紅的臉,纖長的睫羽於眼簾打下一片陰影,白皙修長的手緊拽着膝蓋上撩起的袍子。
雙腿輕微的顫動,女子的手一寸一寸的搓動着他的腳,刺激着他微弱且瀕臨崩潰的感官。
他突然伸手陡然握住顧九的手。
“夠了……”
顧九不明所以的凝着突然打斷她的他,她被他提起,只一瞬就將她摟入懷中……
他的臉深埋她的胸前,處子的清幽之馨撲面而來,充斥着他的鼻尖……
他摟着她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顧九手中的毛巾早已“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大腦之中一片空白,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是摟着她,如一個毛頭小子般不知所措,他熱、全身都熱,快十六年了,他的生命裡何曾這般炙熱過?
顧九的手已不知該搭放在何處了,臉漲紅着,這一刻不知所措的是她,她被他摟得好緊好疼,心內悸動不已,卻又喉間作梗說不出一句要他鬆手的話。
她感覺到一隻不安的手在她的腰背部遊走婆娑着,他溫熱的氣息透過衣衫刺激起她的感官,似一股電流擊遍她的全身。
“我那句話——”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慕華胥看着屋內的一幕,呆呆的站在了門框處。
冷風破門而入,掀起屋內二人的青絲,青絲糾纏間,冷風將二人吹得清醒。
少年身子顫動一下,才意識到腳下泡着的水早已涼透,而自己竟是埋首在九兒的……
他“騰”的一下鬆開自己環抱着顧九腰肢的手,身形後傾數十度。
無了溫熱的懷抱,顧九頓感寒冷,方纔她想告訴他,那日在揚州杏花村,她的那句話是真心的——
嫁郎當嫁陰寡月。
慕七震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摸了摸鼻子道:“我……我什麼也沒看到,繼續繼續……”
“站住。”顧九沉聲道,陰沉着臉望着那火紅色衣衫的男子。
慕華胥身子本能的顫動了一下,狐狸眼睜得大大的,手也不知不覺的攀上門框。
“我……我真不是有意……的。”
“那你是故意的?”顧九微眯着眼睛朝他走去。
“纔不是呢,是凡羽找我來喚寡月,哪知你醒了也在這裡,你知不知道你睡了足足三天。”
“啊?”顧九目瞪口呆的望着慕華胥,又紅着臉望了眼坐在牀榻上的陰寡月。
三天啊,她怎麼絲毫不覺得已是三日之後了。
陰寡月已將雙腳擦乾,套上顧九早放在枕邊潔白的布襪,臉上的紅暈一直未散盡,他一直低垂着首,不敢想方纔自己做了什麼。
待穿上乾淨的布鞋,他擰乾毛巾,將銅盆端起,微垂首走過顧九處,他頓了一下,方柔聲道:“九兒先做休息,若是餓了只管吩咐大師兄。”
說着便抱着水盆,步間生風的離去,還不忘一手拉過扒在門框上的慕華胥。
“你再多看一眼,小心……咳咳咳……”少年以帕子捂着脣道。
慕華胥餘光瞥見寡月眉目裡的陰鷙,心駭了一下,隨即頗有不甘的想:他慕七爲什麼要怕他?他又沒有做什麼虧心事?
到底誰纔是那在竹門深寺、佛門淨土裡又摟又抱的人?
“施主請坐。”禪房裡凡羽指着禪桌旁的蒲團說道。
凡羽溫和的眉目望了一眼慕華胥,華胥十分識相的掩門退下。
“寡月,不曾參悟,不知大師想要的答案。”
因他知南衣之死,又能知過往將來,便也無需隱瞞。
他答的直白,他生來揹負冤屈,又如何之紅塵世外之事?他不會是禪師,也不會是嚴光……
一切俱無了,那還剩下些什麼?南衣參悟一生,他想他的答案,凡羽也不會喜歡。
凡羽伸手執起一旁的水壺,給寡月斟上一杯。
“你且說說,人生百態,經歷不同便答案也不同。”凡羽的眸中依舊飽含着對衆生之憐愛。
寡月雙手捧過茶杯,微微頷首。
即是一切俱無,那,又還剩下些什麼?
他遊離的目光落在遠處釋迦摩尼的畫像下昏黃的燈影,只此一瞬他仿若見到那個白衣翩躚的男子,寒梅傲雪,蒼穹引路,浩瀚凡世間尋一抹悠然……
“剩下的一切都在,就像冬日寒冰上的一層透明陽光,無形無影,然你若豎立其上,依舊映你娉婷身影,所以說——一切依舊都在。永覺元賢禪師謂:‘莫謂全無物,孤明一鏡懸’。”
素白色衣袍的男子雙手合十,朝着凡羽大師微微垂首。
凡羽平靜飽含憐愛的雙眸起了變化,身形僵在那處。
沙啞的開口、一字一句道:“你既能參悟得如此深刻何不放下執念?”
寡月搖頭道:“寡月放不下執念,放不下世間情感,終是做不了‘塵外客’。”
凡羽眉目已黯,此子頗有慧根,卻終是放不下。
“若人生需歷經愛憎恨,求不得,生別離,兩相忘纔算圓滿,寡月願意經歷,南衣一生高潔、皓月清風,寡月願代他領略世間泥欄溝渠、市井樊籠……”
正如凡羽所言人生百態,哪一種姿態,都是一種成全,清風皓月也罷,市井樊籠也罷,紅塵世外、漁舟唱晚也罷,每個人的選擇都有千萬種,沒有最好的,只有最適合的……
是夜,禪房的燈燃了一夜。
——
次日,顧九趴在馬車的座榻上。
“再上一點,痠痛死我啦。”
“再下一點。”
“對,就是這裡,多揉一下。”
少年漲紅着臉,在顧九身上“動作”着。
“真不知道,小寡月還有這種手藝,舒服……”顧九舒服的閉上眼睛,喟嘆了一聲。
少年的手看着有些顫抖,也不知是緊張的原因,還是馬車晃動的原因。
“對了,昨日夜裡,凡羽大師同你說了些什麼?”顧九突然睜開眼睛說道。
“嗯。”少年眉頭一皺,手放緩了些,力度也減輕了些。
隨即,他勾脣笑道:“也沒什麼就同我談了些強身健體的事情……”
“強身健體?”顧九偏頭望向他,“對了,竟敢瞞着我偷學醫術,還不教我!”
他被顧九的話弄得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不,平日裡看完賬本沒事情做,就在一品樓裡同一些先生交流了一些,回廬裡又自學了一些,這些還是懂點好……”
他眉目溫順的低垂下來,心中卻是生了些糾結。能說不是因爲那個二皇子嗎?
他的九兒,可是被好多人惦記着呢。
“那怎麼個強身健體個法?”顧九又問道。
他見顧九問起,便停了手上的動作,坐着一理衣袍,笑着問道:“你可知青蓮居士常喝酒?”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喜歡喝酒,天下皆知啊。”顧九漫不經心的答道。
“那你可知青蓮居士身強體壯,又才思泉涌,隨口一句便是千古名詩詞的原因嗎?”
顧九微愣:“不若是勤習劍法,苦讀詩書經典罷了。”
“九兒倒是個實在人。”寡月笑道,“可是這坊間人不是這般想的,坊間都說是他酒壺裡的酒的原因。”
顧九秀眉垮了下來,酒的原因?
“是啊,人們都說他的酒裡面加了一樣東西。”
“嗯?”顧九無奈的瞪了他一眼,什麼時候起這個溫柔的如同羊羔的男人,也學會賣起關子了?定是受紅狐狸那廝的影響!她腹誹道。
“你再不說我就睡了,等下就勞煩靳公子將我給擡下去。”她威脅道。
寡月輕不可聞的笑了,他倒是很樂意效勞,這種事可多不可少。
顧九若是知道寡月的想法,肯定會當即回他一句:飽暖思淫,欲。
“坊間都說他的酒裡面加了五加皮。”他笑道。
“五加皮?真有這個效果嗎?要不你也試試?”顧九說道。
寡月伸手掬起她以簇青絲,笑道:“能否才思泉涌我不敢保證,但是強身健體、神清氣爽是可以的。”
顧九微眯起眼睛,道:“我怎麼覺得你這麋鹿眼睛裡生了狐狸的主意?說,強身健體是假,那個……”
顧九轉過身子坐起慢慢的靠近他,把寡月逼到無路可退。
“是想找機會喝酒對吧?”她凝着眉,繼而道,“你這麼一副破落身子,還想學人家喝酒?”
寡月無辜地目盯着顧九,這無論再何種場合,商場還是官場都需要喝酒的吧,他確實有那麼一點小心思,怎麼這也可以被她猜到?但是更多的他都想要強身健體。
“怎麼了,不說話了?”顧九眯着眼睛道。
“嘶——”駿馬長嘶一聲。
“呀!”顧九就這麼一撲,就壓在了少年身上。
“唔——”二人脣裡同時溢出一聲呻吟。
顧九壓着他,他抵着車壁,二人的姿勢頗爲“不雅”。胸前相貼,四肢相纏,她的臉埋在他的脖頸處,她的脣觸到他溫熱的頸部肌膚……
寡月喉結動了一下,頸部溼溼濡濡的感覺讓他全身一僵,隨即身體裡升起一股火熱,這火熱同他昨夜裡的感受是一樣的。
顧九的脣貼在寡月的肌膚上,久久的不願意離去。絲滑的觸感讓她頭腦發昏,少年身上溫熱帶着草藥的氣息,讓她沉浸其中,這人太過美好,美好到她不想將他推開。她的脣一直貼着,就這麼一直貼着,不想離開……
而寡月不知她的小心思,以爲她定是難堪至極,以至於都動彈不得,可憐他臊紅着臉,卻還想着該怎麼安慰着她。
不一會車外傳來了爭吵聲。
將二人都給震得清醒過來。
“我說你怎麼駕車的?”對面馬車外形華麗,車棚兩端掛着兩個小紅燈籠,燈籠上用墨筆勾出一個“姚”字。
衛箕急了,再好的脾氣也被這人弄惱了:“嘿!我說你這人講不講理了?我先勒的馬繮先剎的車,是你先撞上來的,這反倒先說起我來了!”
“怎麼?你不服?”那姚府的車伕說道,從馬車上走下,接着就有一個穿着華服的婦人從馬車裡走了下來。
“這不是姚府的奶孃嗎?”有圍觀的人嘆了一句,
那婦人抖了抖她粗壯的腰肢,瞪着衛箕吼了一句:“連姚府的馬車都敢衝撞,你真真是不想活了?還是就不把姚府放在眼裡?”
顧九豎起耳朵一聽,身子僵動了一下,就從陰寡月身上爬起。
這一起身,寡月也回過神來,臊紅的臉上的溫度退去。
顧九理了理自己靛青色的男裝,將頭髮也理了理,真是掃興,半路殺出一條犬來,壞了她的好事!
姚府的,還真以爲江南這塊地方他們能雄霸一方了,顧家的流雲錦是沒落了,姚府的霜華緞霸了這一方,姚家的有洛營這麼一個親家倒是耀武揚威了整整三年了。
顧九素手挑起車簾,從車內鑽了出,盯着那老女人得意洋洋的臉,心裡一陣作嘔。她與寡月於江南根基不穩,不宜樹敵,可是這姚家的是否欺人太甚了些!
“原來是姚府奶孃,小生這車伕無禮,衝撞了您的馬車不對,還請夫人海涵。”顧九說道。
“這……”衛箕氣紅了眼。
寡月也正從車上下來,卻被顧九擋在了身後。真真是雞犬升天、耀武揚威的貨色,還好一門沒出一個當官的,這要是商事與官事處處順心了去,這不還當街殺人都做得出,一個小小的姚府奶孃,竟旁人都要忌她三分威嚴,姚家的到底是靠的洛營的,這洛營一斷,便是無枝可依!
這狼狽爲奸之人,大難臨頭,誰又不是各自紛飛!
那奶孃凝着顧九,覺得這容貌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她沒有多想,顧九的話到底對她很是受用。
“到底還跟了個識大體的主子,這事就罷了,只不過這車子損了……”那婦人搔首弄姿的說道。
顧九心裡冷笑,姚府能霸據一方,若是府中都是這種貨色便也好對付了。
顧九從懷中拿出一大錠銀子來:“小小意思,夫人再購置一輛華車便是。”
那奶孃兩眼放光,這可值了她一年的月例錢,她笑嘻嘻的伸出胖胖的白手接過,心裡早已樂開了花。
“是個曉事的。”那婦人接過銀子瞪了眼自家車伕,“你也是,以後看着點路,別人撞過來,你不會讓讓?”
說着那婦人朝顧九笑了笑。
華車駛過,顧九唾了一口。這些十指不染泥者,鱗鱗而居大廈,華車過處,爭相讓道,不過同是一身銅臭的商家罷了,哪裡有人生來便是高人一等?
這銀子就當是喂狗了!顧九扶額嘆了一句,姚家的,別把她逼急真刀真槍!
——
姚府的馬車上。
“奶孃啊。”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說道。
“怎麼了?”那奶孃握着手中的銀子說道。
“那人怎麼像是毓秀坊的人,那車倒又像是梅花廬的。”那小丫頭撓了撓頭說道。
“嗯?”奶孃愣了一下方道,“你可是瞧清楚了?”
“紅綾不敢,紅綾也同奶孃你一樣住在園子裡,不是趕上這沒月一兩次的出府,也不得出來,只是上次我就見這車停在一品樓下,那……”紅綾說着紅着臉低下頭,“那公子……便從這梅花車上下來……”
“哪個公子?給銀子的那個?”奶孃挑着眉道。
紅綾連連搖頭:“不是的奶孃,是那位公子身後的那位白衣的公子,上次聽一品樓的掌櫃喚他‘靳公子’,說是城外梅花廬的人。”
“靳公子?”奶孃又重複了一聲,“這是哪個靳公子。”
她們婦人家的自然是不知這些外面的事情。
“那,那給銀子的便是毓秀坊的?”姚奶孃又問道。
紅綾頓了下,不敢確定的道:“這也是聽人說的,遠遠的見過一次毓秀坊主,也沒細看,一品樓的都知道那坊主與靳公子同住……”
“兩個男人同住?”姚奶孃駭了一下,握着銀子的手也抖了下。
紅綾也低垂下眼眸,不再答話,這事情也倒是顯而易見了,也倒真是可惜了那麼姣好的公子。
“切,我當什麼呢,與華繡坊鬧的毓秀坊倒也是個慫的。”奶孃冷笑道。
紅綾唬了一跳,卻是搖頭道:“奶孃,這事紅綾認爲不一定。”
“小姐命洛少將軍封了兩次坊鬥沒有封下來,這毓秀坊的坊主,不是個簡單的。”
奶孃才反應過來,嫡小姐可是爲了這事,一連着已有二十多日沒見過洛家的少爺了。
經紅綾這麼一說,姚奶孃陡然覺得手中的銀子沉了些。末了,她暗罵了自己一句,越老越不中用了,聽孩子們唬,那坊主不過一乳臭未乾的小子,如今誰見了姚府不是處處避讓?
她尖指一戳紅綾的腦袋,痛得紅綾一叫。
“死丫頭,你再亂說,有你好看的。姚府的也是一個小小的坊敢動的,你沒瞧見,咱霜華緞一出,連攏聚江南一方的慕家都將紡織作坊全撤了,這不,在紡織業上還是比不過,我們姚家的?這慕氏一時半會兒都壓根動不了姚氏,更何況還是一個小的一丁點大的‘毓秀坊’?”
紅綾揉着被戳痛的腦袋,心道:這慕家的不動姚府不是因爲姚府,而是因爲這洛營啊,這奶孃怎地如此糊塗,嫡小姐若是能長據洛少將軍的心到底是百利無一害的好事,只是女人能如何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到底那嫡小姐該好好琢磨琢磨,而不是一直任意妄爲。再者,姚府之久遠不單單全繫於一個女人一身。
奶孃哪裡知曉紅綾心中想着什麼,只知道自己這趟要去一品樓,要找那老闆娘討那從長安運過來的眉黛粉。
紅綾知曉奶孃和嫡小姐皆喜歡長安來的東西。
長安……每當想起這二字,她的心中便會一寸一寸的抽痛着,記憶深處有一根線牽連着長安,要尋時,卻沒了半點頭緒。
紅綾便是頗有些哀怨的望着車外紛紛攘攘的行人,打很小她便進了姚府,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了,更不知道自己如今該有多大,她記不住以前的事,只聽人說是老夫人的人買了她,買回來就一直呆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着,後來老婦人死了,她便分到了夫人那裡。
——
隔了數日,又傳來了令大雍舉國震驚的事情。
駐守嶺南,前些日子裡退西涼立過大功的尉遲營,反了!
也不知是誰參了尉遲廷一本,言尉遲廷暗中攏聚西南乃至嶺南的勢力,暗造宮闕,陵墓,尉遲廷當即便反了,西南,嶺南隨即揭竿而起!
西涼人尚未趕出大雍的疆土,各地便揭竿而起,硝煙四起。
一時間弄出西蜀、南越兩個政權來。
夜帝大怒!外賊未除,常年征戰,如今又出了家賊!
“南越彈丸之地,蠻荒無比,西蜀自成割據之心,路人皆知,家賊之事,可暫緩,陛下需將西涼人逐出中原,方能……”
“陛下!南越之事不可不管,南越雖爲蠻荒之地,卻西接巴蜀,東通江南富庶之地,南越不可輕視,臣擬先平南越,再逐西涼……”
“陛下,臣覺得,當由慕將軍輕率十萬大軍去蜀地,再由江南洛營方面出兵去西涼……”
“……”
一時間羣臣進諫,整個乾元殿炸開了鍋。
夜帝被吵得頭昏腦漲,卿夜闕突然從高座上站起,指着殿下最首的暗紅色衣衫的男子道:“謝相如何看待?”
夜帝此舉無疑令百官們安靜下來。
暗紅色朝服的男子橫跨數步,走向紅毯,微躬身道:
“皇上!臣以爲,兩方交戰耗損財力物力之大,百姓無力承受,這恰逢深冬萬萬不可,西涼西蜀之事可暫緩,一者西涼寒冷人口又少,物質奇缺,依據歷史上戰事規律,西涼人皆是水草充足的季節便南下東來,多避開冬季交戰,此次也萬萬不會冬季冒險來攻打我大雍,至於西蜀,隔岸觀火之心已非常明顯,不若先平南越再另謀出路!”
夜帝劍眉微蹙,而眸中有光亮一閃而逝,摸着下巴道出:“相,以爲如何出兵?”
謝贇微垂首道:“臣擬,以璃王爲欽差奉聖詔去江南洛營,請洛戰楓出兵!”
謝贇此語一出滿朝文武皆是一震後,雅雀無聲,此刻都在暗自揣測着丞相此舉之意圖。此刻屬太子黨臉色最爲陰沉,難道丞相是璃王的人?不可能!謝國公謝璉之嫡女擬爲太子側妃,還是謝璉嫌他的女兒爲側妃太委屈了想要璃王正妃一位?哼!
謝贇知自己此舉定惹朝堂非議,方解釋道:“國難當頭,能擔此等衆人者必天潢貴胄,江南爲萬寺之地,富庶之家,請戰一事必爲皇子,太子金貴爲一國重任所繫,三皇子年幼,唯璃王能勝任此事,若璃王能爲此欽差,江南之百姓必爲我朝感動,三軍之士氣定然高漲。”
朝堂之中漸起議論之聲,大多是贊同的。
大雍太子冕服下原先握緊的手也鬆弛許多,唯一不知的是這丞相到底是何意?更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璃王的人?
羣臣中,唯晉候的窄長的眼微微眯起。丞相此舉,對太子,不是壞事,或者,搞不好太子獲利比璃王大。
夜帝權衡後首肯了。
璃王以皇子身份爲欽使去江南的事情傳遍了長安城。
大街小巷裡都傳遍了,長安東城菜市口,平安村來擺攤的村民也早早的被逼迫着收攤回家了。
長安一處宅院裡,一身黑袍的男子負手而立,手中捏握着一條繡着辛夷花的帕子。
“蘇鬱。”
“師傅。”
“又在想你阿姊呢?”
“沒有。”少年低垂下頭。
“嘴硬。”一身白衣的青年輕笑道。
少年手中的帕子滑落在地,道:“我想她定是恨着我的,那年師傅帶着我二人逃命,便是將她推下了馬。她定是恨着我,再也不來長安尋我,說好了一家人來長安的,最終來的卻只有我一個。她便是恨着我的,便不來長安尋我……”
青年笑着安慰道:“蘇蘿要是恨便也是恨着爲師,當年推她下馬的是我又不是你。”
孤蘇鬱轉身望向青年,沙啞道:“師傅你說,阿姊是不是死?,她若是沒死我怎麼尋不到她?她的容貌我都是照着我的畫的,還是世間雙生子的命運註定是留一個,另一個便是爲在世的那一個添着壽命的?若是這樣我不要,我只要我阿姊活着,她便是不來長安尋我也罷了……”
“蘇鬱你且不要忘記了你的使命!”青年義正言辭的說道,“如果我當年用蘇蘿的命換來的是這樣的孤蘇鬱,我寧可當初我將你們兩個都推下馬!”
孤蘇鬱被青年這句震得不輕。
青年讀懂孤蘇鬱眉目裡的一絲驚惶,偏過頭複道:
“聽說今日謝相請旨擬派璃王去江南,蘇鬱,此事你如何看待?”
到底是殺伐決斷的男子,只因一場綿延冬雨帶來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蘇鬱覺得,此棋行得最妙的是謝相。”孤蘇鬱頓了一下,“璃王此次若成功覆命,必定歸政!他日必念謝相此情;可……”
“可是,如何?”青年勾脣道。
“可是璃王若爲欽差便是將璃王腿有疾之事告之天下,璃王便是還未等腿疾治好,便是終身與皇位無緣。再者,太子是不會讓璃王成功的完成任務的。”少年陰寒的窄長的鳳目更冷上三分。
“那麼蘇鬱若是太子派你刺殺璃王,你會去嗎?”青年瞳孔微縮道。
孤蘇鬱身影僵了片刻,脣角無奈高揚,沉聲道:“蘇鬱手下之亡魂無數,早已不知‘仁慈’是何意了……”
“蘇鬱,你最好如此。”青年一拂白袖,冷聲道。
少年一駭,朝男子微微一揖,道:“師父,蘇鬱先行告辭了。”
青年面色沉靜的頷首,待少年遠去後,他拾起地上的帕子,取出懷中的火摺子,燒成灰燼。他孤影的世界裡親人皆是拖累。
好不容易培育出一個殺伐決斷間從不眨眼的孤孤蘇鬱他如何能讓一些東西羈絆於他。
——
戰事傳至江南,依舊未能對這片富庶之地造成多大的波動。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
江南依舊是紙醉金迷,富貴溫柔。
顧九的毓秀坊往來的婦人依舊是人來人往。戰事,是男人們的事,婦人們的香閨依舊可以琳琅滿櫃的華服。
顧九表示,她不是胸懷家國天下的女人,該賺得錢一分也不能漏了去;該推陳出新的衣服,也不會因爲戰事而延期,貴婦人的錢她得賺,而且這錢她收得一點也不心虛。
她不心急,慕華胥可是急了,準備的銀子是等着皇上來人擡呢。誰叫他是“富人”呢,富且不說,生意做得太大有罪。
顧九撐着下巴在毓秀坊的櫃檯上,蘇娘說她一個遠方親戚來了,便是告了假,回去陪幾天親戚。
這時候有三兩貴婦相約進了毓秀坊。
“你知道嗎?這璃王要來咱們江南了。”一個紫衣的婦人輕聲說道。
“璃王?可是二皇子?”另一個青衫婦人應道。
“這不是二皇子是誰?瞧你問的。”那紫衣的說道,“我可是跟你最好才告訴你的,等璃王來的那日趕緊要你家閨女穿了最好的道城門集市迎駕去,指不定……”
顧九本是懶洋洋的,聽了這話“騰”的一下從座椅上站起。
璃王南下?!
璃王腿腳不便,此次南下不是將璃王無法行走之事公之於世嗎?
夜帝……還真是心狠……
“聽說這璃王是三位皇子中生的最俊逸脫俗的一個……”一個婦人說道。
是的,是很美,女子見了都會喜歡,若是不嫌棄他的殘疾的話……顧九心道。
“那趕緊的挑‘毓秀坊’最好的衣服,這次銀子砸定了,多買幾件,再去‘一品樓’挑最好的首飾!就算是攀個側妃也值得了!”
你們願意砸,我也樂意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如是而已,顧九勾脣。
沒一會兒功夫那三兩婦人都涌上來。
“九爺,把您最新最新的款那出來!”紫衣的貴婦道,“多少銀子都可以!”
“是的是的,一定要最新的款式!”青衫的補充道。
顧九秀眉一挑,道:“這最新的還真有,而且……”
“而且什麼?”
顧九靠得離那幾人更近了些:“而且,還是長安來的款式,聽說長安的世族都很喜歡,三個款可是臨摹了爺三天三夜,還沒想着賣呢。”
三婦人一聽,着急了,伸手便去抓顧九的手臂:“好九爺,親九爺,這款就賣給我們三吧。”
顧九雙手抱着胸,被她們搖晃着,心底微微升起一股心煩,方道:“既然這樣你們看了稿圖再說出多少銀子。”
“不用看稿圖,上次的五倍!”
“哦?上次是二十兩,趙夫人這次打算給爺一百兩?”顧九挑眉道。
趙氏以爲顧九嫌少,一咬牙道:“一百零五兩。”
顧九又望了眼其他二位:“你們呢?”
“和趙夫人一樣。”
“好成交!三日後來取貨!”顧九笑道,“包夫人們滿意!”
“那便麻煩九爺了。”夫人們齊聲道。
“赭石!”夫人們走後,顧九喚了一聲。
赭石從後面側門裡出來。
顧九將一沓稿紙遞與赭石,道:“把這個交與秦彩魚,命她繡完了,交給吳娘做成成衣。”
赭石低頭的瞬間瞟了眼稿紙,凝眉看了幾眼,那畫上小人兒胸前畫的,穿在外面的這個是兜衣麼?他臊紅了臉,九爺竟然將兜衣畫到了外穿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怎麼?”顧九抿了一口茶後,瞧見赭石依舊杵在那裡。
“沒、沒事,九爺,我這就去。”赭石說道。
“那快送去了,載我去華胥樓一趟。”顧九催促了一聲。
華胥樓,二樓廂房。
慕華胥歪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抱着一個不知哪裡送來的白色貓兒。
舞女們扭動着腰身,一旁還有數個着華衣的客人在那裡舉杯對影,每個客人面前都擺着一大桌子讓人眼花繚亂的美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身靛青色衣袍的少年踏過門楹,入室。
起初衆人聽此句皆是一怔,當目光落在那少年臉上淺淺的笑意後,神情才舒緩下來。
“九爺,本樓主就是這麼個俗人,路邊凍死骨太多,本樓主即是散盡家財也救不回來啊。”
這句話慕華胥說,顧九還是信的,的確,慕舫也沒少救濟過百姓。
“九爺能否撤了歌舞,屏退左右?”顧九大步向前,直至慕華胥身前停下。
慕華胥歪着的身子坐起,一掃衆舞女,舞女們識相的退下。
他又勾脣朝衆客人道:“諸位也請回吧,他日華胥再宴請諸位。”
客人們嘀咕幾聲倒是退下了。
等人都走光,慕華胥才凝着顧九道:“如何?”
顧九將美人榻旁一個梨木椅子搬得近了些,方道:“予阡懇求樓主替予阡保護一個人安危。”
“哦?這慕舫可不是隨便就保護那些阿貓阿狗的。”說着某樓主摸着懷中白貓兒的手也加重幾許。
“喵……”白貓兒嗚咽了一聲,慕華胥卻是很受用。
顧九臉上掛幾許黑線,咬牙沉聲道:“此人不是阿貓阿狗,他曾救我與寡月於危難,如今他來江南性命堪憂,況且樓主也與他認識,於情於理,樓主都該答應。”
那人騰得一下從座椅上坐起,冷聲道:“你說的是‘璃王’。”
“正是。”顧九凝着他頷首答道。
慕華胥一瞬無言,沉默的不答話。璃王下江南他不是不知,只是別人的命運他連插手的理由都沒有。如今……
“我答應你,但爲了不能讓人看出是我慕舫所爲,我只會派出一小部分人。”良久,他答道。
顧九學着江湖人士抱拳道:“慕舫主乃真君子,義薄雲天,堪爲當世英豪,予阡以往識人不清,還望舫主諒解。”
這高帽子帶得慕華胥有些飄飄然了,他摸了摸鼻子想,他有那麼偉大嗎?也許吧。
“即是如此,你喚我聲好哥哥來聽聽?”
顧九徹底無語,她怎地察覺他的優點,他就將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打回原形?
“總而言之,予阡請樓主務必護璃王性命,予阡也會親自相隨。”顧九說道。
068、刺殺,緣起
“爺不準!”慕華胥坐直身子道,“你若出事便是寡月他宰了我!”
顧九眯起眼睛:“你不是跟他說若我不在坊裡,便是帶着我,絕不離開我半步的嗎?”
“自有人待我不離你半步。”慕華胥挑眉道。
“你竟敢派人‘監視’我?”顧九一時火大,從梨木椅子上站起,“撤走你的人,洛浮生不會再來找我了!”
“爲什麼?”
“他若是個正常男人就不會來找我了。”顧九說道,那樣一個孤高的人,那樣的打擊對他定是不小的,他若是真再來找他便是他沒臉沒皮了,當然她也不會再招惹他了。
“對待姓洛的小子,不要以常理判斷,便是稍不留神就能做出一些個讓人窩火的事情來,他若再敢劫走你,便是隻有宰了他的。”
“你若真敢宰了他我便叫你一聲‘哥哥’了。”顧九白了他一眼,見他面色愈發陰沉,忙道,“我可是隨便說說,你可別當真派人把他宰了回頭再說是九爺要你宰的……”
“就這麼定了軒城外三十里車馬行便是捎上我,順便帶我騎幾日的馬。璃王要走哪一路還指不定呢,若是剛出長安城就被‘卡擦’了,這事也就了了。”顧九復看一眼慕華胥道。
“爺就算是有時間教你騎馬,你也不敢學啊。”慕華胥扔了那白貓拍了拍手,又拍了拍衣裳,“再說,寡月若是知你又到處亂跑又得擔心了。你就不能收斂一點少生些事?等來了線報璃王行至江南附近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顧九知曉他只是唬她一時,這事兒,他慕華胥壓根不想她插手,她有私心想見卿泓一面,如是而已。
恩情相抵,便是再無瓜葛了!
軒城,洛府。
一場冬雨過後,洛府前庭的銀杏樹蕭條了不少。
一身銀色錦袍的少年在青衫青年前停下。
“父親。”俊朗的少年微低剛毅的下巴朝那人行禮。
“聽人說你一連半月未去軍營操練了?”洛戰楓轉過身來,幽冷的目光落在洛浮生身上,讓洛浮生打了一個寒噤。
“是……”少年咬牙道,頭低垂下來。
“你若是不想爲軍人,不想領兵打仗,你便去做你的好兒郎陪着那姚家的去!”青年發起火來,劍眉深深擰起,眉宇之間似有悔意。
“若你再如此,姚家的婚便退了去!”洛戰楓威脅道,“不過是個姚元長罷了,當年有顧氏,今日有姚氏,倒是現在看來顧氏還是個老實的,這姚氏……”
洛浮生擡眼不解地望着自己父親。
感受到洛浮生的目光,洛戰楓停止再說下去。他窄長的目凝着洛浮生道:“命人監視璃王一舉一動,另,此次徵南越爲父不打算命你出征。”
“父親!”男子猛地喚了一聲,冷凌的眉目裡滿是傷痛,“這等建功立業的機會你爲什麼不願意給兒子?或者您要兒子甘心位居區區五品?那我十六年如一日的操練習武又是爲何?若不能上陣殺敵那我身爲軍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愚蠢!”青年爆出一陣怒吼,“你以爲尉遲廷是自己反的?再或者早些年的大雍陰氏也是自己反的?”
“飛鳥盡,狡兔死,走狗烹!功高蓋主不是被同僚惦記着便是被統治者惦記着!洛家絕不步人後塵!”
洛戰楓又深凝一眼洛浮生:“尉遲營一死,洛家便是至高祖建國以來,唯一活着的最長久的開國四將,百年來洛家能屹立一方,皇上不動我們洛家,便是因爲我洛氏之功勳不會高得讓衆人眼紅!”
洛浮生身子一震,良久才抱拳,咬牙道:“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我知你性情,你若想隨軍不是不可。”洛戰楓摸了摸下巴,窄長的目眯起,若是此行能消除浮生對姚瑋瑢的注意力,不失爲一件好事。
“爹,可是當真?”
“你化裝成士兵,隨着徐遠!”
“……”要他少將軍化裝成士兵,他爹也當真是大方的狠,直接將這建功立業的機會假手於人。
“好。”浮生咬牙頷首道。
“你且命蔣析、冷星監視璃王一舉一動,一有消息馬上彙報。”
——
長安,一處府宅內。
屏風之後,燈影昏黃,映出二人長長的影子。
“分兩路,一路走水路,一路走官路,對外宣稱我走水路。”
他坐在輪椅上,將手中的御賜寶劍放在一旁的木桌上,沉聲道。
“那青衣便去安排官路上的人手。”身後的黑衣人微垂着頭說道。
“我還是走水路到揚州。”卿泓說道,“至揚州就算是在官路上埋伏着的敵手也應該發現我們的行蹤了,到那時我們在由揚州轉上官道入軒城洛營,等我到軒城洛營傳完聖旨,我的安危便是洛營和軒城的事了,到時候洛營便也會派人相護送我至長安。”
“至於從長安到洛陽的官路上,就找人代我!”他吩咐道。
——
“太子派了兩隊人馬,卻唯獨沒有派我們。”韓溪對背身而立站在書案後的孤蘇鬱說道。
“我知道了,退下吧。”孤蘇鬱冷聲道。
等韓溪的身影消失在房間裡。
“璃王必須死。”一身白衣的男子從珠簾後走來,對着孤蘇鬱說道,“太子既敢動殺璃王之心便是爲自己尋了後路,而此次璃王若真能從軒城回來,歸政璃王且不必多說。璃王若是歸政三皇子便是如虎添翼,那殘暴狠戾的太子又生威脅。”
“是。”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孤蘇鬱只是微微頷首說道,“蘇鬱明日便啓程。”
“這是從長安到軒城的水路、官路、各野道的地圖。”孤影將手中的數冊書遞與孤蘇鬱。
孤蘇鬱伸手接過收入懷中。
——
冬至的前一天,顧九便定了去小農莊收麪粉和一直到明年四月的糧食,順便拿來臘月裡要醃的魚肉雞鴨。
這夜天空中飄着小雪,衛箕載着顧九走在去農莊的路上,白日裡從廬裡出來他便在將九爺送去坊裡後去小農莊和費氏兄弟說好了,要三頭豬的肉,一頭豬的肉是送往靳鄭氏府邸,其餘兩頭便是同主子名下各個坊裡的人分了。五十斤麪粉,七十斤米,一頭羊,雞、鴨、鵝各十隻這些都照舊。
“到底是新車,裝這些東西也怪臭烘烘的,倒時候找費氏兄弟借輛農車將東西載回來便是,我們只去清點一下數目,順便問下情況便是了。”顧九扒在車框上對着趕着馬車的衛箕說道。
“爺,都依你的。”衛箕笑道,“駕——”
顧九微勾脣,放下車簾,躺倒車內的長榻上,伸手拿過一條長毯子,微眯起眼睛。
過了許久,顧九醒過來,感覺到車輪轆轆,車身依舊震顫着,才意識到馬車還在路上。
顧九揉了揉睡得發昏的腦袋,素手挑起車簾,朝衛箕問道:“怎麼還沒到啊,這小農莊也怪遠的……”
“九爺,你便再去睡會兒,醒了便到農莊大門口了,這農莊在軒城三十里外,也着實是有些遠的,以前公子在的時候便想着將這農莊過給別人,可是如今江南的農莊難找,這小農莊雖賺不了什麼銀子,倒也能供大夥自給自足,便也留了下來。公子身子骨不好以前也不常來,都是我和我哥在打理,倒是九爺凡事親力親爲,大夥看着感動呢。”
顧九微微笑了一下,冷風吹過,她將斗篷帶上繫緊了些。
衛箕見她已披上了斗篷,想是不想睡了。
“九爺,衛箕不困的。”他忙說道。
“我陪你說說話吧,你一直說不遠,我看着還有好遠了,這久不見人煙的,怪可怕的。看來江南的農莊比作坊要難購許多,不若南衣的父親也不會選個這麼遠的。”
一炷香的功夫後,顧九與衛箕便到了小農莊。
費氏兄弟二人率着農莊裡七八個人來行禮,還給顧九看了茶。
“九爺,這是莊子裡,年前給九爺辦的貨,九爺清點一下。”說着費老大便呈上一個紅摺子。
顧九瞄了一眼大致是衛箕說得那些。
放下後方問了一句:“今年的收成如何?”
“倒沒啥好說的,和往年一樣自給自足。”費老二答道。
顧九微微點頭,又道:“聽說莊子裡還有一塊空地,常年擱置着,你們沒打算種些東西嗎?”
費老大撓了撓頭道:“本是來年開春打算種些棉花的。”
顧九放下茶道:“別了!”
衆人一驚,都望向顧九。
“這江南之地種棉花的也不缺你一個,要是趕明日逢上水澇這東西種植技術要高,這莊子裡的又沒有個精通的,難保不虧!”顧九解釋道,“其實,主要還是這江南種棉花的太多了些,紡織業也太多了些,就算是市面上買也不貴。”
費氏兄弟何大夥都點頭。
費老大又問道:“九爺如何看待?”
顧九從座椅上站起,朝着衛箕道:“小衛箕,你且隨他二人將東西裝上車。”
顧九揉了揉有些痠痛的肩膀,又從兜裡拿出幾個紅袋子,朝着費氏兄弟道:“這地方太遠,怕是過年我能不能來還是個問題,不過我不來主子或者衛箕總是要來的,九爺這裡該打發的紅包就先打發了,趕明日冬至和過年,給大夥多辦置些吃的用的穿的。”
費氏二人接過紅包,朝顧九作揖。
顧九方命令他們隨衛箕快些去上貨。
“派個人隨我去瞧瞧那塊空地吧。”
說着就命莊裡的小丫頭領着顧九去了。
那小丫頭到底小,是個怕冷的,瑟瑟縮縮的提着燈走在前面。
下着雪,顧九披着斗篷,走在後面,她到底是喜歡着這冬季的,也許與梅花有關,但更多的是因爲陰寡月、因爲靳南衣……
但她又不喜歡這冬日,因爲她知曉,寡月的身子最熬不過的便是冬季……
那小丫頭將顧九引來,便提着燈籠乖巧的站在那裡。
顧九瞧了她一眼,望了眼這四周,方指着遠方那片林子道:“那也是農莊的地盤嗎?”
小丫頭費力的睜着眼望了許久,方道:“回爺,那不是。”
“不是?”
“聽費二爺說那是野道,奴家也不知什麼叫‘野道’。”小丫頭撓撓頭道,凍得牙齒打顫。
顧九見她如此,忙道:“你回去吧,這雖是初冬初雪還是多穿些衣服的好。”
十三歲的丫頭猛地擡頭望向顧九,眼底裡滿是委屈,不是她不想多穿些,是費二爺要她少穿些來見九爺嘛,費二爺還說,九爺若是見了她凍得發抖,自會抱着她給暖暖的,興許還能來個香香……
“可是,九爺……”她嘀咕了一句。
“快回屋子裡暖着去,也難爲你了。”顧九說道。
接過她手上的燈。
那丫頭,終是邁動着僵硬的步子回了房。
顧九看着這麼一大片地突然想到能種些草藥或許是不錯的。
她將斗篷帶在頭上,看着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突然還想往那遠方再走走……
——
璃王卿泓的大船行至揚州一路風平浪靜,將將更換了車馬便是有了些風吹草動。
他與青衣一同坐在馬車裡,一身衣袍簡單質樸,只是免不了他行動不便惹人懷疑。
“大隊人馬如何?”卿泓壓低聲音問道。
“主子料事如神,大隊人馬已遇伏。”
修長白皙的手落在扶手上,他輕聲道:“看來他們已知悉那御賜送行隊伍裡的不是我,若是沒猜錯,他們若是來得快今夜便不會讓我進城了。”
“主子,已經準備就緒了。如今離軒城還有五十里地,若是快得話次日丑時便可入城!”青衣說道。
“洛營的人沒聯絡上我,便是不知,那太子那邊也便是還沒跟上來,太行的快了又免惹人生疑,如此速度便好。”卿泓解釋道,伸手掀起車窗窗簾一角。
“再行二十里,太子便沒有機會了。”他喟嘆一句,“想不到我破釜沉舟亦沒讓夜帝動容,終究我於夜帝心中一文不值,不及慕氏與太子在他心中半分……倒是謝贇爲了加快節奏、看清朝堂局勢行了此舉,謝贇啊謝贇,總是讓人出乎意料,卻又不得不嘆任何人的死活皆與他無關……”
許久之後,風更緊了些,天空中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一野蒼茫。
馬車車棚處的燈籠,被風吹滅了又被點上,如此反覆多次後,劍士們的神經終於緊張起來。
“嗖”的一聲數根箭羽射來。
之後便是無數根齊發。
車隊的劍士們一陣慌張後。便拔劍來擋,數十個盾牌護住了馬車。
密林裡的人喟嘆了一句:“果然消息來的不錯,看這訓練有素的樣子當真有大雍劍士的風範,車上的人是璃王沒錯了!”
車上護着璃王的桓青衣不難從來人的話裡辨別出一些訊息。
消息是別人給的?誰會連璃王的行蹤都能猜到?
“璃王殿下,您安心上路吧!”
他話音剛落箭支如雨般朝着這大隊人馬射來。
青衣手快,一掌劈開馬車,帶着卿泓上馬離去。
“追!”樹林裡的黑衣人一下子涌現出來。
“誓死攔下他們!”
青衣下了一個命令後策馬而去,身後馬隊的劍士與那些黑衣人打成一團。
那黑衣人頭目見青衣帶着璃王遠去,騎馬要去追卻被幾個劍士糾纏住。
他暗咒一句:“該死!”
他因臨時接到飛鴿傳書說真璃王走的是水路,也許會從揚州過野道而向軒城。情報來的太快,還未來得及同太子的人求證真假,以防有詐,他且便派了少部分人候着,沒想到這匿名信竟然是真的!
青衣策馬行了約莫數十里。
被青衣護在懷裡的卿泓,笑道:“看來前面還有人等着我。”
青衣怔了一下,道:“主子不若我帶您走官路!”
且聽卿泓沉聲道:“不!我們如今只需往按原計劃走便是,太子的人陡然接到我的行蹤,必然不會立馬改變計劃折回來,他們官路上埋伏着的人手更多,青衣,生與死便只在今日了,卿瀚殺我之心如是昭著,他如今還未登九五之位,便是連手足之情都不念了,若是日後歸政,我還會忌憚什麼呢……”
雪花落在卿泓的臉上有些冰冰涼涼的冷,他的雙腿沒有知覺的輕垂着。
他真的,不曾想過要死在這樣無比落寞蕭條的季節裡。
青衣的手緊緊地摟着卿泓,他視力極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會策馬轉道。
不知不覺裡他已經帶着卿泓行了十餘里。
雪越下越大的時候,前方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騎馬帶着斗笠一身黑袍的男子。
青衣的步伐慢慢放緩下來。
“你不必調轉馬頭,只有這條路上是我一個人,其他官路上皆是無數埋伏。等的就是你們自投羅網……”
冷得讓人背部發麻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衆人打了一個寒噤。
“殺了我你們便能從這裡走過去。”
孤蘇鬱冷凌的眉目凝視着他們。
青衣一勒馬繮,轉頭就要向身旁野道的小道上轉過去。
“嘶——”駿馬哀嘶一聲,馬蹄便被絲線一樣的東西割斷,駿馬受驚便跪了下去。
還好青衣反應快抱着卿泓從馬上跳下。
孤蘇鬱早已騎着馬走到二人身前。
蒙着黑紗的臉上,冷凌絕美的鳳眸直視着桓青衣:“怎麼樣,只有我胯下的這匹馬了來不來取?”
青衣將卿泓安放在路邊一處。
“主子,青衣誓死保護主子,若是青衣與這傢伙同歸於盡,主子便親自去……”
他苦命的主子生來不親人關愛,站在權利頂端的父親也是視他如工具,夜帝一生軟弱,連保着主子的能力都沒有。
青衣一掀青色的長袍,露出那銅質雙鐗。
“儘管放馬過來!”桓青衣朝着馬背上的孤蘇鬱說道。
“果真是桓家鐗法唯一的傳人,當年桓公隻身一人獨闖吳宮救高祖之事,大雍爭相傳頌,便要鄙人領略一下這曠世鐗法!”
說話間,那人已退了斗笠,黑紗蒙着臉,他的墨發被風吹得揚起,雪花飄落間,美得驚心動魄……
刀光劍影之間,劍法與鐗法,都行雲流水的毫無破綻……
孤蘇鬱脣邊勾起一抹笑,他敢單刀赴會便也絕對有他的理由。
多年的劍士生涯,他的劍法可不止於大雍劍士的劍法,他可是神劍孤影之徒!
僞裝了這麼多年,就讓他今日用孤家的劍法打到桓家的鐗法,一血前恥!
顧九是聽到了駿馬的哀嘶後趕來的,觀察了好長時間,才知道看清是桓青衣抱着璃王。
慕華胥給的信號彈說到底她是不敢放的,她怕她一放便能惹來拿黑衣人的注意,她從懷中拿出一條黑布蒙在臉色,將斗篷帶得更低些,摸着走過去,就看到那大樹下躺着的一身水藍色衣袍的少年。
少年的目一瞬不瞬的盯着兩個相鬥的人影。
卿泓見有人來震了一下,意識到來人沒有惡意,而且,而且他感受不到他的內力,步履輕盈的不似男子……
他眉頭皺了一下,方見顧九將手指放在蒙着黑布的臉,近脣的地方。
“噓。”
卿泓愣了一下,只覺得凝着這人陡升一股熟悉感。
那方。
“你輸了,桓青衣。”孤蘇鬱將劍指向已受重傷的桓青衣,當然這數百個回合下來,他傷的也不輕。
桓青衣不可置信的盯着孤蘇鬱,這人是誰?這人到底是誰?大雍的劍士他都有領教過,他如何不知太子的身邊還有這等一等一的劍客!
孤蘇鬱舉着劍的手離桓青衣更近三分。頓然他覺得脖頸一涼。
“放了他,不然要了你的命!”顧九粗着嗓子說道,七十駭人。而事實上她上下牙齒都在“打架”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第一次做這種事,玩這種危險遊戲還真不是人玩的。此刻她頗有些騎虎難下,手抖,心更抖,沒事非要逞什麼能到大英雄呢?
她還不想死,她死了,她的小寡月怎麼辦?她死了,他娶了別人怎麼辦,他若娶了別人,她便化作厲鬼糾纏着那女人;再者她又想他若是沒人照顧,那豈不是更悽慘?
誰叫自己跑這麼遠,誰叫自己逢上了,恰是璃王,恰是卿泓!這讓她調頭轉身的勇氣都沒有,欠着的,這回還到真真是要她拿命給補上了。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帶你主子走?再往南走五里有一車馬行,那裡有人接應你們。”顧九粗着嗓子朝青衣吼道,風將她的斗篷捂着頭的部分吹掉,露出她的高冠。
雪花迷亂了她的眼,她都要爲自己的“勇氣可嘉”感動的“哭”了。她忙空出一手摸出身上的信號彈,放了。
桓青衣愣了下撐着身體從地上爬起,又去抱卿泓。
“壯士,青衣多謝壯士……”
“廢話幹嘛?不想死快離開!”
青衣再度怔了一下,連卿泓的臉上都起了變化。
當駿馬正要離去的那刻,顧九感受到她挾持着的人的身體怔動了一下。
她心驚,手上的匕首貼着他的脖頸更緊了些:“你若再動我就……殺了你!”
孤蘇鬱望着絕塵而去的桓青衣與璃王,冷凌的目裡閃過一絲狠戾。
“你若要殺我,便是早殺了!”孤蘇鬱冷聲道。
顧九顫了一下,這聲音很冷,卻又很好聽,很悅耳,聽着……難不成,是一個美人殺手?
見身後挾持着他的人沉默,孤蘇鬱脣角微揚,道:“就讓我猜猜,應該是你從來沒有殺過人……哈哈哈……”
那人狂笑間已將顧九的手腕握住。
孤蘇鬱轉身間就要直取顧九的脖頸,也許是他預感錯誤,或者是他與桓青衣打的兩敗俱傷,太虛弱了,聽覺都失靈了。
他轉身間,蒼白的手直取顧九的高冠。到底是他算錯了,這人還不到她的下巴。
只是一瞬顧九綰着頭髮的高冠就於他手中碾碎……
她手中慕華胥送與她防身的匕首也落入孤蘇鬱的手中。
她本能的後退數步,哪知來人雖受了重傷依舊氣勢洶洶,棲身上前。
他扔了匕首,盯着顧九的眼,只是瞬息間的功夫,他便伸手將她臉上的黑布褪下。
寒風吹過,雪花紛落,顧九清麗的臉暴露在空氣中,孤蘇鬱愣了半晌。
薄脣裡溢出一句:“女人?”
他眉目裡的陰寒斂去不少,凝着顧九清麗的臉,心中似是略有所動。
“你……你別過來,救我的人馬上就要來了,還有,你殺了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顧九惡狠狠地道。
男子不爲所動,冷聲道:“威脅對我不管用。”
顧九心提到了嗓子眼,卻是強裝鎮定的再道:“我來時未見浮屍遍野,你既然是單槍匹馬來殺璃王,要麼便是與璃王有私仇,要麼便是受人錢財,要麼便是你本有心放璃王一命,看……看你武功這麼高,將將桓青衣騎馬離開的時候,你就可以拼盡全力殺了我追上去的,不若你或許有心放璃王與桓青衣,你即是心中尚存一絲絲善念,爲何不放過我?”
孤蘇鬱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他捂着胸口的手突然放下,依舊冷聲道:“阿諛對我也沒有用,還有……”
“還有不要指望一個壞人能銘記你的不殺之恩。”
顧九心如死灰,但她不知,孤蘇鬱對旁人寡言少語,與她說這麼多已是奇蹟。
“不若你試試美人計?”他如風一般閃身至她面前,猙獰的手擡起顧九的一臂,狠狠的撕裂開來,潔白如玉的臂膀上一點宮砂躍然於目,他勾脣,“果然是女人……”還是乾淨的女人……
“你,你要幹什麼……”顧九小臉慘白的凝着這個黑衣人,他有一雙陰寒散發着狠戾之氣的絕美的鳳眸,還有一頭美到讓人看得恍惚的墨發。
“要你……”方開口孤蘇鬱鳳眸一瞬陰鷙,似是聽到馬蹄聲,是從前方而來,看來不會是太子的人,很近了,估計馬上就要來了。
他勾脣,將懷中一個瓷瓶拿出一粒乳白色的藥丸就落入顧九的口中。
“吃了這個,無論你在哪裡,只要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都能找到你。”這是他經過這麼多年爲了尋她姐姐而製作的,他那時想若是阿姊被他找到,不想留下,他就發明一種東西讓她即使走了,他也能尋到她。
於是就有了“露凝香”,這種藥丸服下,便能散發出一種香味,他能從人羣中一眼認出她。
世上緊有一粒的凝香丸,他便給了她。
顧九要將藥吐出來,孤蘇鬱勾脣,一捏她的腮幫,還給她把喉嚨捋了捋……
直至看着她將藥丸完全吞下,才滿意一笑,閃身消失在密林。
“你他媽給我吃了什麼——”
整個林子裡都傳來顧九的哀嚎聲。
沒過多久就看到慕華胥騎着高頭大馬帶着一隊人馬朝顧九走來。
“你沒事吧。”慕華胥焦急的問道。
“慕舫主,華胥樓主,慕七爺,嗯?你倒是說說你養的一大幫子人都是幹什麼吃的?”顧九冷聲對慕華胥說道。
“一大幫子人”果真隨他們臉臊得通紅的主子一樣低下頭去。
“九……”他伸手要扶她上馬。
“我若是死了,就要你整個華胥樓的金銀珠寶陪葬…。”顧九鼻頭很不爭氣的酸了,那什麼丸子是摳也摳不出來,吐也吐不出來。她真的不想死!
慕華胥倒也急了,忙說道:“你若是死了,我把你葬在華胥樓最高處,不僅坐擁整個華胥樓,還在天下最高的位置(因華胥樓爲天下第一高樓)!”
“噗……”袁捷又沒給忍住,他家精明的主子到底是有氣死人的本事。
“真摳!”顧九拾起地上的匕首後,一甩衣袖朝密林走去。
“哎!你要去哪裡?”慕華胥在後面追着喊道。
“去小農莊,多謝樓主將壞人嚇跑了。”顧九邊說道,人已經消失在密林裡。
“主子……”袁捷喚了一聲。
“璃王那裡可處理好了?”慕華胥偏頭問道。
“回主子,人已被安全送往軒城行館。是由璃王的大隊送過去的。”
緋衣男子手握緊馬繮:“這就好,我們回城吧。”
“那,九爺那裡?”袁捷再問道。
“派個人跟着,末了安全回梅花廬了,再來稟告。”
——
次日,軒城。
“爺……姑……娘,你身體無大礙,就是身子骨子弱了些,這日後要得子還得……”大夫擦了把汗,這年頭女子來把脈都習慣穿男裝帶斗篷了嗎?
“打住!”顧九扶額,已經是跑的第十家醫館了,都說無礙,那昨天那人到底給她吃了什麼?昨天她提心吊膽的過了一夜,這身體倒沒事,估計馬上就要把她給逼瘋了。
“快去點兵臺吧,璃王到了!”
“快去吧,再不去晚了!”
街上紛紛攘攘的,雖然落雪地面有些滑,但人們還是快步小跑着,爭先恐後。
顧九想着也跟着人羣走去。
“爺……姑娘,哎,姑娘您的診費還沒給呢!”
顧九腳下一滯,又折回去放了十幾文前在那大夫的桌子上,便離開了。
軒城點兵臺。
她站在一羣少女當中,女子們手裡都拿着花籃,站得很是整齊。她看着桓青衣走過紅毯將輪椅上的紫衣少年推向高臺。
她是第一次見到璃王着皇子冕服的樣子,深紫色帶着玄黑,多了一分莊重,卻少了一分親近。
這一刻,江南百姓先前的歡呼聲止住,百姓們沉默了。
溫潤俊逸,傾城絕代的二皇子是個殘廢,原來長安的傳言不解。也不知碎了多少少女的芳心,顧九似乎聽到有人落淚的嗚咽聲。
顧九不懂行軍到底是明白“哀兵必勝”的道理,夜帝能讓璃王來江南,更多的是“利用”吧。
他們的皇子,行動不便,卻不遠千里而來,經過生死站在點兵臺上,他們能不爲保衛家國,拋頭顱灑熱血麼?
璃王的承辭過後,許多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凝重。
“十萬大軍即日出發。”洛戰楓將劍高舉過頭頂。
在將士們吶喊的時候顧九轉身離開,本是無數人莊重凝着點兵臺的時候,她這樣的轉身顯得尤其突兀。
果然點兵臺上和臺下兩道目光隨着顧九遠去的身影望去。
臺上的璃王與臺下士兵打扮的洛浮生朝那方望去。
卿泓望去的那一瞬,許多女子都低下頭,心似小鹿似的亂撞。
“璃王在看我們呢。”趙家的嫡小姐對一旁的少女嘀咕道。
“是啊是啊,都好久了我臉好燙。”一旁的少女低頭道。
“這毓秀坊的衣裳可真是好,一件兜衣在九爺的手筆下都能弄出別樣風味。”
“……”
卿泓看着那背影無比熟悉,臺下的洛浮生卻是一眼認出了那人是顧九。
顧九步行回毓秀坊,城裡的百姓都去送洛家軍出城了,街上空空的。
顧九走至毓秀坊,剛踏入門楹,就聞到一陣香味,仔細嗅了嗅,才意識到是餃子。
“冬至吉祥!”幾日沒見的蘇娘和衆繡娘小廝們朝突然進門的顧九作揖行禮道。
“你們一羣啊,都是犯太歲避着太歲,不去給洛家軍送行的嗎?還是就這麼不關心事呢!”顧九無奈的搖搖頭道。
“打仗是男人們的事情,我們都是婦人!”蘇娘笑道,又將一碗剛剛盛起的餃子端到顧九手邊。
顧九摸了摸鼻子,方道:“那我是不是該去從軍試試?”
蘇娘笑道:“九爺可不能從軍,我們大夥都靠着九爺呢。好吧都不說了大家都吃餃子。”
毓秀坊外。
“少爺,大軍該走了。”遊杏拉着士兵打扮的洛浮生說道。
洛浮生怔了一下,方沙啞的開口道:“好。”
“姚小姐昨日裡……”
他輕輕擡手打斷了遊杏。
“男兒之志當在四方,豈能在女兒手中。”
他快步離開,腦海裡迴盪着的是那日,初冬蕭條的杏園內,少女的那句:
嫁郎當嫁靳南衣——
他要建功立業,他要爲少時那句:吾將盡吾畢生之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鍥而不捨。
靳南衣,他不信他會輸給一個文弱書生。
軒城外三十里,冷星就地整軍。
“一隊隊長孟諾……”
“到!”洛浮生出列道。
冷星只差沒從馬上摔下來。洛浮生,孟諾,浮生若夢……
洛浮生瞪了冷星一眼,示意他閉嘴,冷星很是識相的閉嘴,他本以爲主子和蔣析一起護送璃王回京,沒想到跑到他的麾下來了。
“二隊……”
“十隊隊長葉風!”冷星拿着名冊念道。
“到!”
葉風正是夜風。
“這十隊中唯有你葉風是新兵,你們隊隊長自動讓賢於你,希望你能一展你的本事!”冷星說道。
夜風嘴角揚了一下,什麼“讓賢”?不過是他把原來的那個欺負新兵,收取新兵錢財的隊長拳打腳踢了一頓,那人怕他才讓出這隊長的位置巴結他。
“是!”他不屑於多言,只是淺淺的答道,於他而言,他需要建功立業的機會。
整頓片刻,待大軍目送着送璃王回京的隊伍遠去後,才踏上征戰南越的路。
——
梅花廬。
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少年的手邊。
“璃王回京了。”顧九嘆了一句。
陰寡月震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書冊,目光凝着那碗餃子,柔聲道:“你吃了沒有。”
“方纔在坊裡吃過了。”顧九笑道,人已坐在他身旁的木椅上。
“那再陪我吃點吧。”寡月端過碗笑道。
“啊?”
“太多了我吃不完。”
他解釋道,手中的白瓷勺已舀起一塊餃子,他吹了吹,直到覺得涼了才送往顧九脣邊。
顧九愣了下,方張開嘴吃下。
寡月脣角勾起,他便是喜歡上了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他又舀起一塊,方要餵給她,顧九捂着嘴說道:“你嘗一下啊,這可是我和小衛箕合夥包的……”
她看着他將那餃子吃下,才笑道:“你說璃王此次能歸政嗎?”
寡月頓了一下,方放下碗,笑道:“璃王若是能平安回京,必能歸政,科舉便是要復了;若是洛營能打了勝仗回來,科舉一年內便可開考。”
顧九又愣了,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麼多訊息。若真的如他所言,倒是一件值得天下學子普天同慶的好事。
寡月見她懵懂的樣子,笑道:“九兒不懂不要緊,不過,我倒是覺得洛營此次,旗開得勝的機率還是挺大的。”
“但願吧,但願科舉復了,你的心願……”
她還未說完,那人已擁她入懷。
“我會的……”
摟抱間,一股奇異的馨香入鼻,寡月身子震顫了一下,這香味他從未在九兒身上聞到過。
他呼吸一窒,眼神變得複雜,九兒是從不用這些的,他記得他那日在一品樓裡,給她捎回來的那梳妝盒子裡的香水凝露好像是蘭香和荷香的,他未見她用過,那麼……
“怎麼了?”顧九問道。
寡月羞赧一笑,鬆開顧九道:“九兒原是喜歡這種香味的,倒是我買錯了。”
顧九凝着眉復問道:“香味?”
因這藥丸是逐日散發,愈來愈濃厚,因故顧九沒有意識到,只是旁人會比她感覺的明顯。
她低頭細細聞了聞自己的身上。
腦中“轟”的一聲巨響。
突然意識到那黑衣人的那句:“吃了這個,無論你在哪裡,只要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都能找到你。”
他還當真能尋到她了!聞香識人,若是這樣她豈不再被那冷冰冰散發着陰寒之氣的人再度纏上。
見顧九慌張惶恐的樣子,寡月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九兒,你要去哪裡?”
“我先回房去了。”
說着,顧九已離開內室。
房裡。
熱水被打來了一桶一桶。
顧九鎖好門,放下簾子,就開始沐浴。
泡了很多次,那香味經久不散,怎麼洗都洗不掉。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她突然想到了趙飛燕,有傳言她也是服用了一種藥丸後,通體生香,獲得帝王寵愛。
會不會是那種丸,這香味如何得去,或者只要時間一久,這香味便自行去了?
早已筋疲力竭的顧九從浴桶裡爬起,拾起牀榻上的淺藍色衣衫,無精打采的套上。
她繫緊腰帶,突然意識到方纔自己走的匆忙,不知那人如今又在怎麼七想八想的。
她暗罵了下自己,撩起簾幔,便要去尋那人,將拉開房門,就瞧見那人正站在門外,似乎是很久了……
“你……”
她伸手將那貨拽了進來。
“你不會偷看了很久吧?”她怕他生氣,不由得拿他打起趣來。
擡眼,未見到,他慣常通紅的臉。
她腹誹莫不是凍到臉都紅不起來了,她方伸手要給他暖臉,便被那人握住了手。
“怎麼了……”聲音有些喑啞,“告訴我……”
顧九表示她的心靈城堡頓然傾圮,他這麼“可憐兮兮”的聲音她還真受不了。
可是她不知道該不該講出昨夜驚心動魄的一幕。
“我,我只是想試用一下我自己調製出的香水,這不是怕你不喜歡聞嘛。”顧九解釋道,心裡暗罵:顧九你個大騙子,對他說謊,第幾次了?
少年臉上的神情稍稍鬆弛下來。
“不,我都喜歡。”他說道,亙古深潭般的眼眸中卻是一黯。
顧九長吁一口氣,似是想到了什麼,複道:“對了,臘月到了,小寡月的生辰也臨近了。”
她記得他生於上弦月夜,臘月初九。
她似乎聽南衣提起,南衣是臘月初八。他們之間或許是轉點間的區別,這樣的身世,這樣的容貌……說不是兄弟,無人會信。
只是他們兩兄弟之間又是怎樣被分離開的?
顧九心中忐忑的開口,問了一個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寡月,我們爲什麼不去見靳鄭氏……”
他果然怔動了一下,溫柔的眉目低垂下來,他不想讓顧九看到他鳳目中的陰鷙與凌厲。
“九兒,過些時日吧。”
“可是……”顧九正要開口說什麼,復聽他說道:“將將衛箕告訴我後院的兔子下崽了。”
“真的!”顧九大叫起來。
突然想到,寒冬至,這些小崽子們能否撐得過這個冬季。
“快帶我去吧。”
“我要衛箕把他們放在了廚房裡,那裡暖和些。”寡月邊走邊笑道。
顧九去了,又心傷了,才下的崽兒,共八個,一眨眼的功夫只剩下六個了,死去的兩個身體都僵了,一動不動的窩在一旁,她知曉小兔子的存活率極低。
心裡酸酸的,顧九更加懨懨的出了廚房,末了,嘀咕了一句:“再也不養了……”
這話重重的敲打在寡月心裡,心抽痛了一下,他命衛箕送顧九回了房,又換來衛簿。
“主子。”衛簿候在一旁。
“你可知哪裡有專養兔子的農戶,快些個尋來。”
他竟是有些着急的說道,又是給兔子一旁的爐子裡家火,又是給小兔子們檢查,看是否還活着。
專養兔子農戶被請來了,寡月竟是將人留下,給了工錢,專門照料那幾只小兔子。
顧九回房以後才知道自己推遲了快大半月的癸水又至了……
臘月了,每家每戶都忙着醃製起臘肉臘魚……當然顧九也不例外,只是她發現古代人醃製的“臘貨”看着都不那麼好吃。
於是決定親自動手,準備在寡月生日來臨前將東西醃好入缸。
那六隻兔子到底是在農戶的照料下活了四隻下來,只要再撐半個月,就能養活了。
南越的戰事還未有好的消息傳至,只知道夜帝似是下了令開春前結束這一場戰事,絕不拖延。
寡月的十六歲生日很快便要來了。
臘月初八,是民間臘八節,也是靳南衣的生辰。
她想,便是那樣一個來凡世歷劫的男子,出生的時日也與別人不同,願他在天國安好。
桃花溪畔,梅花廬旁,他的長眠之地。
顧九將做好的臘八粥放在他的墳前,一旁白衣的少年已將手中的香炷點燃,衛箕與衛簿就站在他二人身後。
“生辰快樂——”
------題外話------
討厭寫過渡章……更討厭寫刺殺,打架……頭疼。
誰是男二,再看不出來瓦真沒辦法了,一孤一寡……卿泓與寡月有些相同,男二需要能完全刺激到男主的角色,這個對手很恐怖,這樣佔有慾強的男二能將寡月刺激到不。(*^__^*)嘻嘻……
求五分票票。謝謝親們花花鑽鑽,今天過渡,明天來暖。
069、惡女臨門說教,僞女再作怪
“感謝你給我們今日之一切,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用心經營……”顧九對着墳冢輕輕嘆道,她接過寡月點燃的三炷香。
她與寡月三作揖後將香炷插在了墳前。
寡月凝着墓碑,思緒飛揚,他有好多的話想同他說,都得深深的埋在心底了,所有的謎團他會親手去解開,一層層,將那塵封的過往,剖析於世人面前。
許久之後,他扶起顧九,又蹲下,從衛簿手中接過暖爐,小捂熱一下手後放在顧九手中,又蹲下,用他捂熱的人給顧九揉膝蓋。
灼熱捧在手中,溫暖從膝下蔓延至全身,撞擊着顧九心頭的柔軟,他便是這樣一個人,心細如塵,總是在第一時間裡想到關心她、愛護她,卻從未想過自己。
顧九也蹲下身去,她這麼一蹲下,寡月止住了手中的動作,她將手中的小暖爐放在他的手中。
衛簿與衛箕二人識相的走開了。
她同樣溫熱的手覆上他的膝蓋。
他早已麻木的雙腿因她溫熱的手掌,知覺漸漸回來。
他知曉顧九,別人對她好,她會銘記別人的好,一點點的去還,顧九這類人需要以真情來感動,她用來回報的也是真情。
他一手拿着暖爐,一手拉起顧九。
“進去吧,外面風大。”他柔聲道。
“嗯。”顧九頷首。
二人都看了一眼身後的墳冢,朝梅花廬走去。
“夫人想見少爺,你就讓我去見見少爺,將這包東西親手交給少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院門外朝着衛箕說道。
寡月着實不知道這人是誰,南衣說靳鄭氏有一個陪嫁的丫頭,喚作:蘭芝,人稱芝娘。看這人裝束倒也有別於她身後的兩位丫鬟。
那芝娘感受到有人注視,偏頭一望,正巧對上寡月與顧九。
芝娘望着寡月,與衛箕推搡着的手頓然止住,她呆呆地望着寡月,脣中顫抖的喚着:“少爺……”
許久不見少爺了,她都快認不出少爺了,若不是他兩眉之間的那抹硃色胭脂痣,她定是認不出來了,她記憶裡最深刻的還是小時候的少爺。
“少爺……”芝娘向寡月這方邁了數步,手中重重的一大包東西提着,後面的丫鬟要去幫她,被她推開。
“少爺,今日個是你的生辰,夫人……”她說着有些嗚咽起來,她的目光落在今日着着女裝的顧九身上。
“這,這位姑娘是……”芝娘詫異的開口問道。
寡月伸手握住顧九的手,向着芝娘說道:“芝娘,我改日再回去看她……”
只此一句,令芝娘熱淚盈眶,多少年了,少爺的心結終於打開了,終於要去見夫人了嗎?
“是,是……少爺……”芝娘淚眼模糊的將手中的大包袱遞與寡月,“這是夫人爲少爺準備的,還望少爺收下……”
衛簿忙上去接,寡月看了眼顧九,方對衛箕道:“帶九兒回房吧。”
芝娘被這親暱的稱謂震到了,待顧九同衛箕衛簿走遠後,芝娘纔開口問道:“少爺,那姑娘……”
芝娘凝着寡月冷凌的臉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小時候的少爺粉嫩嫩的,別人逗弄的時候只是笑,笑起來還有兩個酒窩,哪裡是這般冷硬威嚴……
酒窩?芝娘怔了一下,方纔就沒有見少爺笑過,也不知那小酒窩還在否。
“她是我喜歡的人,我會娶他做妻子。”他淡淡道。
芝娘駭了一跳,這還未經三媒六娉就住進少爺廬子裡,她心中對顧九生了不悅,卻又見少爺護着那女子護得緊,又不好多說什麼來打破這剛剛好些的局勢。
“少爺,要我說這事還是跟夫人說說,這姑娘家住在這裡也不好,少爺你又未婚,這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啊?”芝娘說道,擦了擦額頭。
“她沒有家,只能住在這裡。”寡月說道,“這事我自會同夫人說。”
芝娘聽少爺說那女子沒有家,心中更是着急了,這無個父母孃家的人,如何能成爲少爺的良配呢?又聽得少爺說他自會去同夫人說,心中沒有欣慰是假,至少,這種事情少爺骨子裡還是希望得到夫人的認同的,這不失爲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到底少爺和還是認二夫人這個孃的。
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不是說斷就斷的。
“若是沒事,芝娘就早些回吧,我回廬了。”
“誒,是,芝娘這就回去……只是,不知……”芝娘凝着寡月頓了下,方道,“不知少爺哪日去見夫人?”
寡月身影一僵,末了,才道:“等過年的時候吧。”
芝娘一時激動淚就落了下來,忙掏帕子去拭,身後的丫頭也上跟前來扶。
“好的,芝娘定做一大桌子菜等公子。”芝娘說道,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這幾日有一個自稱是姚府的小姐日日上宅子裡去陪夫人,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女子心悅少爺,也不知少爺會不會是何意思?
在芝孃的認識裡,少爺的妻子當是個大戶小姐纔是,雖姚家是商家,靳家是功勳世家,可少爺淪落江南,若是有個商家小姐幫着扶一把,也是不錯的。至少對二夫人再入靳公府是有利的。芝娘正要開口問。
哪知那素白色衣袍的少年,以推開門扉,入了院子。
芝娘跟着趕了數步“少爺,少爺……”的喚了數聲。
見少爺是真真走遠了,芝娘深嘆了一口氣,離開了。
夜晚,亥時的時候,梅花廬內的廚房裡熱火朝天。
顧九無疑是欣喜的,那四隻小兔子成功的活了下來。如今已能活蹦亂跳的自己走了,斷了奶,還能扒拉着吃些冬蘿蔔。
此刻顧九動手做着蛋糕,蛋是剛從雞籠裡撿來的熱乎乎的蛋,將雞蛋和着麪粉羊奶揉成團,再用酒麴發酵好的。
衛箕對廚房之事比較有經驗,以往顧九也用古代簡陋的廚具做過月餅,他們在圓形的大竹盆裡抹上一層油後,再將大面團放進大竹盆裡。
衛簿負責給竈裡添火,這還未到正午,在老遠就能看到梅花廬裡升起的裊裊炊煙。
“火小一點,哥!你這武火是要將這餅子烙糊了的!”衛箕朝他哥吼道。
說着就覺得腦袋瓜子一痛。
“說多少次了,這是‘蛋糕’不是餅。”顧九佯裝着嗔怒道。
衛簿摸了摸腦袋瓜子,羞赧道:“是蛋糕蛋糕。”
說完又朝被柴火灰薰得快受不了的衛簿道:“把另一邊的柴火也燃上!”
“你要作甚?咳咳咳……”衛簿便咳着便流着眼淚說道。
“瞧你着繡花枕頭樣子,平日裡是誰說我像姑娘家?這會兒自己倒是先受不住了。”
“我這不從來都沒呆過廚房嗎?”衛簿說道,“再說了,公子以前不是常說‘君子遠庖廚’。”
“……”衛箕無語望天,“別廢話了,趕緊的,我要給主子下碗長壽麪。”
衛簿一聽也不多說什麼,忙着給竈裡添火,等水燒開了,顧九將做好的掛麪遞與衛箕。
衛箕將面丟入沸水裡,燙過之後小煮之後馬上撈起,又將少許蔬菜丟入沸水,燙過之後立馬撈起。
鹽、蒜、蔥、醋伴着顧九製作的泡椒都裝在白瓷大碗裡,那被撈起的面被裝進大碗裡,又從一旁的火爐裡舀幾瓢骨頭湯兌了進去,放上撈起的蔬菜。一碗長壽麪就做好了。
“九爺,這蛋糕也該蒸好了,衛箕幫你撤下來吧。”衛箕笑道。
顧九將大的鍋蓋揭開,熱氣帶着蛋與奶的濃香,瀰漫了整間廚房。
顧九伸出乾淨的手在那蛋糕上摁了摁,柔軟軟的上面那層薄薄的皮已經形成了,她取來一根極細的竹籤,將那銳利的一頭戳進蛋糕裡頭。毫無阻力,鬆軟柔和。
“可以了。”顧九柔聲道。
衛箕用沾水的布襟將整個大竹盆端起。
“可是直接端往主子房裡?”衛箕問道。
“正是。”顧九答道,端好壽麪,又對衛簿笑道,“衛簿,洗了手快些跟上。”
“是,待我將這火弄小些了再跟上去,”衛簿答道。
轉眼間子時就快要到了,衛箕將大竹盆放在寡月房內的桌子上。
這大竹盆是個活動的,只要一動盆地的扣板那盆圍便能褪掉,露出完整的糕體來。
寡月走近了些,讚了一句:“很香……”
他又笑道:“不過這糕太厚了太大了些。”
顧九笑道:“倒是個知道這應該叫‘糕’的。”
子時的鐘聲響起——
衛箕與衛簿俱是一笑後,相繼退下了。
“快許個願吧。”顧九將桌上的蠟燭全點燃。
“許願?”寡月不解的問道。
顧九擰起眉頭,解釋道:“即是在你心中想你自己的願望,然後吹滅這蠟燭。”
寡月臉紅了些,羞赧的搖搖頭。
顧九知他不懂,伸手捂上他的雙眼,道:“你就這樣慢慢想,想到什麼就是什麼……”
寡月被顧九突然遮住眼睛,哪裡呢個慢慢想自己有何心願,臉臊紅着,大腦一片空白,眼周的肌膚接觸這顧九溫熱的皮膚,倒是讓他專想了他摟着九兒,九兒冰冰涼涼的脣觸着他頸部的肌膚……專想着那些羞人的事情去了……
顧九也閉上眼睛替他許了他與南衣心中所想,願他安好。
待她鬆了手,寡月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記得她說要吹滅蠟燭的,方低下頭準備吹滅桌上的蠟燭。
低頭的一瞬,兩張臉,觸在了一處……
兩人離得這般近,他能看清她的靈眸、睫羽;她能讀懂他眸中陰鷙與沉鬱。
顧九身子一顫,便退開數步。
寡月身子也震了一下,微涼的手觸上自己滾燙的臉頰,心中悸悸。
許久,衛箕與衛簿站在屋外都等的有些困了。
顧九才先動身子說道:“我來切蛋糕吧。”
大蛋糕被切成五份,第一份盛在大碟子裡,放在上座,上座的梨木椅上是繡着南衣的抱枕。
第二份給了寡月,顧九低垂着頭,將切好的蛋糕捧起,遞與他,柔聲道:“生辰快樂。”
他伸手接住她遞來的蛋糕,柔聲道了句:“謝謝九兒。”
顧九笑道:“小寡月任務巨大,這蛋糕與壽麪都得吃完。”
寡月望着手中的糕,與桌上的面,很無奈的笑了,心裡卻是暖意橫流。
“我去將衛箕衛簿喚進來吃蛋糕。”顧九說道。
“嗯。”嘴裡包着一大口蛋糕的他,還是“嗯”了一聲。
顧九聽着情難自禁的笑出聲來,她倒是知道他的食不言寢不語,偏生還給她“嗯”了一聲,倒真是“怕”極了她嗎?
寡月聽足了顧九那句:這蛋糕與壽麪都得吃完。
這麼大的分量,他不賣力吃如何能吃得完?九兒親手做的,他是必須得吃完的。
等蛋糕吃完,衛箕衛簿收拾好了桌子,顧九纔將給寡月的禮物拿了出來。
是她很早以前就命吳娘給他做好的衣袍。
“怎麼樣,好看嗎?底稿都是我自己畫的呢!”顧九眨巴着眼睛朝着早已又呆傻過去的寡月說道。
他手中拿着顧九給他制好的衣袍,說不出話來,以往他的衣服都是隻要看的順眼又便宜便是花錢買下,他從來沒有想過那麼多。
他的目光落在靛青色衣袍上的雪白狐狸上,心中一悸,他記得慕華胥有一件火紅色的袍子上繡着血狐,那也是九兒的手筆吧。
見他沉默,顧九撓撓頭,倒是與他想到一處去了:“你別誤會啊,你這隻狐狸我可比慕華胥的那隻下的功夫深,你的應該是第一隻,這不,要等着你生日才能拿出來嗎?”
寡月忽地笑了,他倒是不在意這個,倒是這慵懶打盹的睡白狐,看着溫溫濡濡的,讓人心中柔軟。
他又拿起另一件,袖間飛鶴,更顯文人之清高氣息,雖顯清高卻靈動而不呆板,到底是極好的,她知他愛素色,這件便是舉世無雙的一件。
“敢明日穿一件我看看,明日不行,後日,後日不行大後日……”顧九笑道,“總之我想看。”
“嗯。”他答道。
其實顧九想給他做一件的,在長安的時候她有給他縫一件低質的絹布袍子,只是還沒有縫到一半便等來了他的和離書,後來她走時都未將那半件袍子給帶上。
開端不好,便也不想繼續,也許,她比常人更害怕分離。
臘月初九一過,顧九再去毓秀坊的時候來了一個人。
“九爺是位公子,人已經在您的房間裡等着了。”
公子?顧九狐疑的凝起眉。
蘇娘對將將進門的顧九說道。
“我這就去。”顧九邁着大步往自己房裡走去。
方進門就瞧見穿着男裝坐在賓客椅上的姚思珺。
“怎麼學乖了?這回穿起了男裝?”顧九走到椅邊坐下,眯眼打量着姚思珺,又伸手端起一旁的熱茶,早上出門忘記帶斗篷,來時一路上有些冷。
姚思珺傾身向前,說道:“只有你能穿男裝我便不能嗎?”
顧九瞳孔略縮,“噔”的一聲,放下手中的茶杯。
“姚小姐來寒坊有何指教?”
姚思珺鳳眼一眯,道:“九爺還真真是九爺,倒是當初我和我哥豬油蒙了心,救了你,我今日來只想告訴你,你和姓洛的事情我都知道,你說我該不該把你和那小子的事情告訴姚瑋瑢那賤人好好刺激她一番,再或者將你們的事情告訴你那個還沒露過面的‘小夫君’呢?”
“你威脅我?”顧九冷聲道。
“這個軒城不止我一個知道九爺是女人,洛浮生不也是知道嗎?”姚思珺笑道,“九爺果然是和洛浮生有一腿,我說那洛少將軍怎地沒再往姚府跑見那賤人了,原是每日裡站在毓秀坊看九爺了。”
“你……”顧九愣了一下,方吼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出征那日那人都在九爺坊外站着,九爺沒看到,我可是看到了的,洛浮生若不知道九爺是女子,難不成還是看上一個男人不曾?”姚思珺再道,“我倒是很樂意將這事告知姚瑋瑢那賤人,想着那賤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抱着洛少將軍的大腿哭哭啼啼的樣子,我就解氣!怎麼樣,九爺現今我們可是一條戰線上的,洛浮生若是一腳踢了姚瑋瑢,你可得是少將軍夫人了!”
“商門婦總是被人輕視的,這洛家到底是世代功勳!”末了,姚思珺添了一句。
“哈哈哈……姚小姐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姚家,虧你想得出來!”顧九道,“對不起你說的這些九爺我都沒興趣,我想整一個人有很多種方法,不會傻到陪上自己!不過……”
顧九走的離姚思珺更近一些:“若是姚小姐,非要將這事拿來刺激姚家嫡女,九爺只能說‘請便’!還有別以爲你派人跟着‘靳南衣’我不知道!將一品樓外你的眼線都撤了!否則我休怪我不客氣!”
“哼,九爺好大的口氣!”姚思珺從座椅上站起,“別以爲我不知道,靳公子至今未娶,聘則爲妻、奔則爲妾!你與靳公子私奔嶺南,將靳公子害得那般模樣,若不是我與我哥救了你們,靳公子早就被你整死了,你這種女人不配爲靳公子的妻子!”
顧九被她罵懵了,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
聘則爲妻,奔則爲妾?她和靳南衣私奔?姚思珺的想象力,還真是她低估了!
顧九扶額,道:“姚小姐,你說這些是想說我不配做南衣的妻子,你才能做南衣的妻子嗎?”
“的確如此,這幾日靳夫人可是與我很談得來呢!”姚思珺說道。
“你……”顧九被她的話唬的一怔,隨即卻是笑了,“到底是個不怕羞的‘惡女’。”
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跑上男方家門都做得出,也只有姚思珺做得出來了。
姚思珺臊紅着臉道:“總比你與人私奔的強。”
顧九的臉色愈發難看了,她與人私奔?她可是與陰寡月正正經經拜堂喝過交杯酒的。
“姚思珺,我勸你沒搞清楚狀況前別亂說。”顧九說道。
“難不成還是靳公子拉着你私奔不曾?”姚思珺叉着腰、紅着臉大吼一聲。
“的確是靳某帶着九兒去嶺南的!”
房門被推開,一身素白色錦袍的少年從門外進來。
顧九怔了一下凝着突然出現的陰寡月,他身上穿着的白袍,正是那件她命吳娘給他做的飛鶴袍子,俊雅的不是在凡間……
他來時早已將周圍的人遣開,在門外站了好久,這屋子本是隔音的,可是屋裡的動靜他聽得清。
他走上前去,絲毫不避諱姚思珺驚訝詫異的目光。
他伸出手握住顧九的,沉聲道:“九兒,她不是你說的那種女子。”
沒有多餘的解釋,再無他言。
他便是這麼一個人,從不對不相干的人多做解釋,有些人刻骨銘心,有些人不足掛齒。
姚思珺怔怔的站在那裡,似還未回過神來,不知是少年太美,還是他的袒護太過傷人,她便是片刻未曾回過神來。
“送客。”顧九瞅着姚思珺失神的模樣,皺起眉頭喚了一聲,不見赭石過來,方想到這人來時,或許已將赭石只開了。
“不必了!”末了,姚思珺臊紅着臉一甩衣袖,轉身離去,她不信,她想要的人得不到。
姚思珺走後,寡月才送開顧九的手。
“九兒,不必爲這些人心煩。”他道。
顧九凝着他且說道:“你來多久了?”
他滯了一下,方結結巴巴道:“有一會兒了……”
“我進房時見你將斗篷落在房裡,便給你送了來。”寡月將手中的斗篷遞與顧九,“趕明日做件厚的,這件終究是薄了些。”
顧九接過斗篷放在一旁,嘆了口氣,又伸出雙手,執起寡月的手。
她感受到少年的手顫抖了一下,她拉過他走到墊着毛毯的大椅前坐下。
寡月不明所以的盯着突然安靜下來的顧九,他知她有心事,想知道,卻不敢問,關於洛浮生,關於……
顧九靜靜地坐到他身旁的木椅上,伸手執壺,斟滿一杯茶,遞與寡月,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方纔開口道:“我想將洛浮生的事情告訴你,我不想隱瞞了。”
她知他接受不了什麼移魂大法,什麼借屍還魂,她也不想講的那麼複雜。就且當她是阿九,講於他聽……
“我少時父母曾與洛家說親,他也算是我半個未婚夫。”
她才說了前句,就瞧見少年的臉色變得慘白。
“當然只是顧家一廂情願,洛家的從未表過態,後來洛浮生喜歡了姚瑋瑢,這事便是再也沒有提起過了。後來顧家沒了……”
“九兒!”那人打斷了她,“我知道了……”
顧九不敢直視他沉鬱的鳳眸,於是低垂下腦袋點頭。
說出來,心裡好受多了,她嘆了一句。
寡月心知於顧九過去那段回憶必是傷痛,既然已經結了痂,他又何苦再讓她親自將那痂痕掀開,她能想着告訴他他已經很滿足了……
“我與洛浮生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好久,顧九纔敢擡頭去瞧他。
“嗯。”他只是嗯了一聲,再無他言。
顧九不知他心中計較,也不知他到底想着什麼。
春日遊,杏花開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不能羞——
他輕閉鳳眸,華胥一曲,傳遍江南。《思帝鄉》成了小小的毓秀坊的九爺傳世之作,那麼,這些他該如何去想,如何不生計較。
他要的是,她人在,心在;若她人在,心不在,他若強留不得,他便是……
只是他陡然間憶起,那日揚州、杏花村,那處蕭條的宅院裡。
嫁郎當嫁靳南衣——
她是一時悲憤,被她那年少棄她而去的竹馬傷透了心,才那般說的,氣那洛浮生的……?
想到這裡,他慌亂間伸出手,握住她的。
顧九被他突入起來的動作駭了一跳。
且見他沉鬱的眸中,燃起一抹藍色的炙熱。
“九兒,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不會說動人的情話,也無需她贈他一首《思帝鄉》。她若是被傷的不敢再靠近別人,便由他來溫暖她,若是一輩子不行,下輩子,他再接再厲……
顧九凝着他堅定的眼,微微揚起脣角,她伸出另一隻手,搭在了他握住她的手的那隻手上。
“我知道,我不是說過這輩子爲奴爲馬,你便是不得離開我……”
她言的輕佻,他卻是聽的認真。待她說完,他便認真的“嗯……”了一聲,迴應她。
顧九終是止不住大笑了起來。
許久後,顧九送寡月出去。
走至堂前就瞧見坊裡進來了許多客人,這幾日的許多客人大多是從清晨從萬安寺裡請了香後回來再來毓秀坊做新衣的。
顧九送寡月出坊,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捨……
有挑樣板的婦人回過頭來。
“原來九爺在坊裡啊?”一個貴婦人走了過來。
顧九回頭望向那婦人。見她一身半舊的紅綾短襖,繫着綠汗巾子,膝下露出紫綢撒花的褲子。再看婦人年紀,貌似不大,十六、七歲模樣,許是新婦。只是有些面生,不像是她們坊裡慣來的客人。
顧九凝着眉望着她道:“夫人,有何事?”
那小婦人笑了開來:“奴家姓畢,經趙夫人介紹來的,將將挑了一款新襖裙,這在給奴家夫君挑呢。”她說話間目光陡然掃向顧九身旁的陰寡月,美眸忽地一亮。
“坊,坊主,這,這件衣服的款還有麼?”小婦人顫聲問道。
顧九眉頭不悅的皺起,道:“這件衣服全世界只有這一款,不給賣了。”
許是因爲在乎,語氣生硬了些,那婦人駭了一下,乾笑了笑。心中卻是極其不悅,她不由的盯着寡月袖間的飛鶴和胸前的立鶴瞧了許久。心內不悅感更甚,憑什麼就只賣這一件了?
婦人見顧九送着寡月離開,又在坊裡轉了轉,瞧見一件與寡月身上款型有些相似,卻不及那件完美的,買下了。雖說是買下,心裡卻暗自嘀咕着再也不來了!
顧九本想將寡月送上馬車,督促着他回去。
許是突然來了癮,想要寡月帶着他逛街玩玩。
寡月是無論顧九說什麼都妥協了。
兩人是一路從毓秀坊走到了一品樓。
顧九心情愉悅的走在前頭,不時的望着一些小攤小販。
只要是顧九留意過的拿着把玩過的,寡月都會上前去問小販:“多少錢?”
接着顧九便會折回去,同他說道:“不用,我只是隨便看看,不見得是我想買。”
果然是沒有陪女人逛過街的孩子,女人感興趣的不一定是想買的,買了也用不着啊。
一路上有人盯着她二人,或駐足觀望,或小聲議論。
而寡月雖是紅着臉,卻一直強撐着身體行在顧九身後,因他知曉,顧九喜歡。
顧九知道這些人大多都在說她身後的少年,如何氣質絕塵,舉世無雙。
顧九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少年沒有跟上來,回頭就瞧見,寡月竟然在付錢買糖葫蘆。
咦?這個怎麼不徵求她意見了?
寡月拿着一串糖葫蘆跑來,遞與顧九。
顧九接過他遞來的糖葫蘆,咬了一口,糖衣給的很足,酸酸的,很好吃。
“這次怎麼不問我了?”她舔了舔脣笑道。
寡月羞赧一笑,他不會告訴她,以前在長安何她賣餛飩的時候,她都喜歡盯着糖葫蘆發呆,他便知她喜歡。
“走吧。”他笑了笑。
一品樓。
這是不是顧九第一次來一品樓,卻是第一次同陰寡月來。
“兩位請!”
一品樓的一樓是類似於“專櫃”的“雜貨鋪”,賣得都是一些罕見的珍品大多來自京城,或者是“舶來品”,或者是從西涼,甚至天竺等地來的珍品。
寡月領着顧九走進。
“哦,靳公子,程先生和文先生他們都在詩閣。”一品樓的小二朝他二位招呼道。
顧九凝了他一眼,道:“不若你先上去,我在下面等你?”
寡月從身上取出一個錢袋,顧九凝着一看,見還是那個寒梅繡袋。
“看見想買的便買,我會快點的。”他柔聲道,轉身上了樓。
顧九捏握着錢袋黑線滿頭,有時候他真當她是孩子。
顧九接過銀子轉身就對上遠處一雙絕美的鳳眸,因爲盯的時間夠長,方纔顧九一直覺得後頸火辣辣的燙,如今方轉身便是朝那方盈盈一望。
那雙眼有些熟悉,卻不甚熟悉,她陡然間憶起那雙雪夜裡帶着陰寒狠戾的絕美鳳眸。只是想到了,卻沒有讓她將眼前這雙聯繫起來。
“姑娘,東西包好了,給。”掌櫃的同那女子說道,將那一大包東西遞與她。
紅綾臊紅着臉接過,將銀子遞與那掌櫃的吼,微微頷首,逃也似的離去。
爲什麼,她陡升一種感覺,那個溫潤俊秀的靳公子對這個毓秀坊的坊主,如同男子對女子……
那樣寵溺的眉眼,那樣溫暖的淺笑,她無數次來一品樓都未曾見到過這樣的靳公子。原來那樣冷凌孤高的無雙男子,也是會笑的,也會有對一個人寵溺的時候。
顧九看着紅綾遠去,她看清她手中提着的木箱有紅紙貼在上面,寫着一個“姚”字。
姚家的,也倒少有這般乾淨眼神的女子,她心中想到。
顧九在一品樓裡賺了轉,突然有三兩女子有意前來搭訕。
顧九知她們心中所想,也沒想搭理她們。
準備繞得理她們遠些。
只聽得其中一個女子說道:“公子,你身上好香啊,也不知用的是什麼香?”
接着一個女子淡紫色衣袍的女子從衆女中走出,朝着顧九盈盈一福,方道:“的確,小女子從未聞過,亙古空靈,似沉香,又氣質清雅,香氣自然,持續不竭,不是時而斷時而續,竟……”
那姑娘頓了一下:“竟像是從身體內發出的呢。”
顧九心中小震了一下,心道,還是個“識貨”的!
“姑娘可是對香學頗有研究?”顧九朝那女子一揖,問道。
她方問完,一羣女子便笑了,又有一女子從中站出,笑道:“楊姐姐,你可是香學大家,這小公子,竟不認識你!”
香學大家?
顧九眸光一閃,即是香學大家,當應知這香該如何解!
顧九忽地上前一步,道:“楊姑娘若是想知道,何不同小生單獨聊聊。”
衆女駭了一下,隨即都掩脣笑了,這小公子,到底是個直接的。
“有何不可,一品樓天字三號房是小女子常駐之地,若是公子日後要來,給一品樓掌櫃的說聲便可直接去。”楊水心笑道,“公子請吧。”
顧九心裡讚道:倒是個不拘於禮教的江湖女。
“小公子,這一品樓自產的上等香水、焚香和香皂,都是出於楊姐姐之手,別人想都想不到呢。”一個女子說道。
另一個女子拉過那人道:“就你個話癆,還攔着小公子作甚,不想你楊姐姐和小公子多聊會兒呢?”
二樓,寡月這場講解聽得漫不經心的,滿腦子的都想着他的小九兒。
正失神的空擋就透過窗戶,瞧見顧九跟着一個淡紫色衣袍的女子進了天子號房。
他眸光一滯,眉頭就皺了起來。
天字三號房內。
楊水心命丫鬟給顧九看茶。
顧九擡眼打量了一下楊水心的“香閨”,方道:“楊姑娘,實不相瞞這香的確是從小生體內散發出的。”
那楊水心駭了一下,卻沒有表現的那般明顯。
她笑道:“小公子,莫不是糊弄小女子的?”
顧九笑着搖搖頭道:“我何故騙你,這香氣確實是從我體內散出。”
楊水心倒也不再反駁顧九,方道:“這香丸服下三日便需要再服,這香味如此亙古,公子可是第初次服用?”
顧九搖搖頭,很無奈的再笑了笑:“已經快半個月了。”
什麼?
楊水心忙道:“這香丸若是多次服用影響生育,水心還是勸公子莫要多服。”
顧九也駭了一跳,道:“可是楊姑娘,那日那人只給我服用了這一粒,吃完無任何後遺症,然後這香味經久不散,甚至我用諸多香水都掩藏不住他的香味……”至於影響生育,她原來的身子底子便是損了的。
“聽公子的意思竟是想除了這香味,也不知公子,這香丸是何人所贈?”楊水心問道,此人定亦爲香學名家。
“我若是知道那殺千刀的是誰,定是剁了他,不,將他碎屍萬段的說,你說的對我正是要除去這一身香味,若是再讓那人找到我,難保不被他喝血吃肉!”顧九邊說邊打了個寒噤,已無了方纔罵人的氣勢!
顧九摸了摸鼻子望着一臉驚訝的楊水心道:“小生失禮了,失禮了。”
楊水心擦了擦額際的汗,這時候有丫鬟給顧九遞來手爐,顧九接過。
楊水心瞅了眼顧九道:“若是小公子想去除這香,小女子可以一試,只是公子,水心覺得這香祛了倒是着實可惜了,這香味我聞着竟是與漢宮燕後趙飛燕的凝香丸有些相似,卻又沒有那‘凝香丸’的‘那個’作用……”
楊水心說完,低下頭去。
“‘那個’作用?哪個啊?”顧九不解地問道。
連一旁站着的丫鬟都笑了。
楊水心只好道:“就是妃嬪媵嬙們媚惑君王的作用……”
“我知道了。”顧九汗了一下,若是有“那個”作用,她定是先“自刎保潔”再說。
“那就勞煩楊姑娘,替顧某研製這‘去香丸’。”顧九從袖子裡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放在桌子上。卻被楊水心給推了過去。
“無功不受祿,況且小公子身上之香丸獨特,既能持續如此之久,如同融入骨血之中一般,水心若水不能完成公子心願,便更受不得公子錢財。”楊水心笑道,已伸手將那錠銀子拿起,放在顧九手中。
顧九微微有些失望,說實話,被那樣的頂級殺手再度纏上,她想着都身子打顫。
“那便勞煩楊姑娘了。”顧九從座位上起身,朝楊水心深深一揖,“小生先行告退。”
“鶯兒,送送小公子。”
一旁乖巧丫頭答了聲:“是。”便將那珠簾挑起,等顧九走過後,又快步向前走,去開門。
顧九剛出天子三號房便看站在詩閣門口的陰寡月。
顧九震了一下,沒有意識到這麼快他便談完了。
“回家吧。”寡月柔聲說道,朝她微微勾脣。
身後的鶯兒朝寡月,又朝顧九一福身後,進了房。
顧九望着長廊裡朝她伸出手來的陰寡月,淺笑了一下,將手搭了上去。
“怎麼這麼快啊。”顧九小聲問道。
“這幾日大家都去關心戰事去了,聊的激烈散的也快。”那人柔聲答道。
“那戰事如何了?”顧九問道。
那人滯了下,伸手將顧九身上的斗篷攏了攏,方道:“傳五嶺官道已經收回來了。只是要打到尉遲廷老巢,終是得些時日。”
“那,他們都過不了年了?”顧九問道。
寡月眉目一黯:“估摸着是如此……”
顧九隻是隨口一說,若是如此,江南人的年也吃的緊了些,大部分都要分出一點給軍隊吧,也不知慕華胥那邊整麼樣了?
聽人說,慕舫的銀子可是一車一車的往京城運呢。
再過了幾天,聽人說夜帝又命慕國公長子慕長安率着十萬北方軍南下,支援洛家軍。
顧九懂了夜帝這是想開春前結束這場戰役。
顧九隔了幾日再來毓秀坊的時候。聽人說起,姚家的新開了數家成衣鋪。
原來的姚府只織布染布,織錦染錦,如今倒是想起做成衣了?
如何如何?
顧九從內室走出,對着繡房喚了數聲:“硃紅!”
這小丫頭倒是一連避着她數日了!
接着蘇娘領着硃紅從繡房裡出來。
“九爺喚你呢!”蘇娘拽着硃紅。
顧九眉頭一擰,瞅着頭低的老低的硃紅道:“換身衣裳,隨爺出去。”
“爺,奴家不舒服……您找別人吧……”硃紅低着頭說道。
“嗯?”顧及掏了掏耳朵,以異樣的眼神凝着硃紅。
“哪裡不舒服?”顧九沒打算放過她。
“奴家……肚子疼……”硃紅的頭埋得愈來愈低了。
“癸水來了?”顧九這麼一說,連蘇孃的老臉都紅了。
“……”硃紅急的快哭了,“爺您就別難爲硃紅了!”
她衝顧九道:“奴家家世單薄,生得低賤,高攀不起九爺,前些日子裡衛小爺已經給奴家提過醒了,奴家再也不會對九爺存什麼非分之想,以後好好做事,讓坊裡的生意越來越好……”
硃紅邊說邊落淚,看得顧九不忍,顧九也算是從硃紅的話裡明白了,小朱紅芳心錯投給她了,她也深知衛箕是爲了硃紅好,早些斷了硃紅的念想,便那般說的。
硃紅既能當着蘇孃的面都這般說,不顧女兒家的顏面,也到底是她將人家給逼急了。
顧九走近了些,凝着硃紅道:“硃紅,人無貴賤之分,九爺我與你又有什麼不同……”
硃紅猛地擡起淚眼望向顧九,豆大的眼淚滾滾滴落。
顧九凝着她,笑了笑,繼續說道:“喜歡不是一定要結爲夫妻,一定要做妻子或者丈夫,還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不是嗎?我這裡,沒有主子,沒有奴僕,也沒有高低貴賤,硃紅是聰明的姑娘,再不要說這種話了……”
硃紅望着顧九許久許久,才破涕爲笑道:“九爺,你等着我,我馬上換了衣裳跟着你去。”
顧九見她如此心裡好受了許多,忙添了句:“換完了衣裳,將赭石也叫上。”
不一會兒,顧九三人便出了門。
姚家的成衣鋪正坐落在一品樓斜對門,這條街可是軒城有名的繁華街,雖不像華胥樓直通西城門和被城門,這條街也與華胥樓所在的街道相通隔的並不遠。
顧九與赭石、硃紅二人步行而至。
姚家的成衣大樓將將開業,坐陣的竟然是姚府姚夫人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的姚氏嫡女。
姚瑋瑢,這是顧九第一次瞧見姚瑋瑢,一身藕粉色的衣袍包裹着她略顯豐滿的身子。
她就站在“華衣閣”大門前,攙扶着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紫色錦袍,她另一邊是顧九那日遇見的那個姚府奶孃,羣人擁簇,笑聲琅琅。
鞭炮聲響起無數的江南名家前來賀禮。
“恭喜恭喜。”
“恭喜姚夫人、姚小姐,祝華衣閣生意興隆!”
“……”
都是一些耳朵都快要聽出繭子的話。
許久之後,姚府的姚奶孃站出來,朝衆人鞠了個躬。
“感謝大家到來,今日‘華衣閣’正式營業,華衣閣所有的華衣上的所有繡樣皆是出自我們小姐的手筆…。”
Wшw ●тtκan ●¢O
姚奶孃駭未說完,就聽得臺下贊聲不止。
“你不知,這姚家小姐,可是能繪一等一的繡樣,傳她十歲那年繪的繡樣就能讓很多行家刮目相看呢!”
“姚小姐真真是蕙質蘭心,才藝高絕啊。”
“……”
姚奶孃很是滿意這樣的場景,一旁的姚瑋瑢滿臉謙遜之態,低垂着首,五人瞧見她面紗下的脣角微微勾起……
姚奶孃,輕咳了下,繼續道:“我們華衣閣的裁縫可是請的江南名家畢夫人。”
這時候一個着青綠色新襖的女子走上前來,三十多歲的年紀,到底是生得一雙精明外露的丹鳳眼,一點櫻脣,膚白高額。
“此次在姚夫人和小姐協助下,我們華衣閣,推出了兩款女袍一款男袍,包大家滿意。”畢夫人笑道,“我大雍注重服飾,女子服飾莊重間盡顯嫵媚,男子服飾儒雅間盡展風流,下面我就請小廝們將這三款服飾展出!”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過後,顧九看到幾個身高體壯的姚家小廝將那三款衣服展出。
當她盯着正中那款素白的袍子的時候,清眸已不復平靜!
------題外話------
這章也暖。
大家這幾天給我時間多寫些,多更些,謝謝大家,每天都是萬更(*^__^*)嘻嘻……
敢搶九兒專利。
跪求五分評價票。
070、姚瑋瑢,你也不過如此!
姚家的,竟敢奪她專利!
顧九盯着那白袍之上的立鶴與廣袖間的飛鶴,與她給寡月做的那件相仿不說,這件袍子衣領的處理是她仿胡服而制,因而領口設計的微微立起。
接着臺下就有不明行情卻想故意賣弄的人高呼:“這將花鳥飛禽繡於男子衣袍,如此自成一體,姚氏小姐當是我大雍第一人啊!”
呸!
一旁的赭石撓着頭說道:“爺,那不是你叫吳娘做給少爺的衣裳嗎?這樣式又有些像你專設計的掛在坊裡賣的那件。”
“連你也看出來了。”顧九陰沉着臉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爺,不行啊,這姚家的可不是我們能對付的,就說那華胥樓主也是一再避退。”赭石見顧九如此說,情急之下便說出心中想法。一旁的硃紅聽了也連連頷首。
“爺一再忍讓,今日忍不了了,我做的東西設計出的東西,讓華衣閣的得了去,爺我給少爺、給華胥樓主設計的那都是世上僅此一件的,這些人真真是欺人太甚了!”顧九一時憤慨便是將這些不快都吐了出口。
好在鞭炮聲震耳,祝賀的人羣一波接着一波,無人注意到這方。
“爺……”赭石將語氣放緩了些兒,他自幼也是進過幾天私塾的,有些事情他也明白,“爺,咱不能這麼硬碰硬的,咱一個小坊不能和他們鬥,爺你可要爲大夥着想啊,這姚家如今可算是一方一霸,所有的紡織品都出於姚家,若是我們坊和他們鬥上了,我們坊的原布原錦都從何處來?這姚家自是會扣下我們的供貨源。”
顧九起初是怔了一下,復擡眼,目光穿過人羣,落在那素白的袍子上,心被狠狠地蟄了一下,就如同潔白勝雪的錦帛上落滿了塵土,她在乎着的東西被人污染了一般。
“這件衣裳全天下只有一件,別的遠的我管不着,若是被什麼胡商北商瞧了去,也就算了!這近在咫尺,眼皮子底下,成了別人譁衆取寵,‘歌功頌德’的東西,爺我看了,心裡膈應得慌!”顧九紅了眼說道,“硃紅,你回去一趟,將我們坊的那老樣板拿出來,赭石你去一品樓看少爺在不在,若是不在你回廬一趟,跟衛箕說了將我給少爺做的那件偷偷取來。”
硃紅與赭石俱是一愣,赭石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硃紅拉着離開了。
“爺,自有爺的理由,這事放哪個坊裡,哪個坊都受不了,我不知你是怎麼想的,反正我這心裡也是膈應得緊,爺的心裡就不必說了,那可是爺無數個日日夜夜設計出來的東西,若是被這些人盜了去,坊裡任何一個人都受不了,當然我也知你是爲爺,爲咱們坊好,那我們就快些去快些來,免得爺孤軍奮戰。”硃紅對赭石說道,“叫我說你還是出那幾文錢搭車快些去廬裡。要不我代你出了……”
說着硃紅就要從腰間錢袋裡取,赭石臊紅着臉一甩衣袖道:“不用!”
硃紅回坊取來衣服,蘇娘逮着硃紅問了情況。當即決定帶着吳娘和衆小廝一起去華衣閣。心裡氣憤不是沒有的,這姚家的欺人太甚,處處刁難,華繡坊被鬥得大氣不敢出了,又整出個華衣閣來,買布的不好好賣布,這非要來開成衣鋪,做衣裳就算了,還來盜她們坊的樣。之前這大雍誰家的將這靈動的繡樣兒繡到男子身上去過?
以前的蘇娘是個好事的也是個怕事的。這帶小廝去助九爺,她也是再三斟酌,就如同硃紅說道,讓九爺一個孤軍奮戰總是不好,她再怎麼欺軟怕硬也不能窩在家裡當縮頭烏龜啊。
這頭,赭石近了一品樓,問小二靳公子今日來一品樓沒有。小二撓了撓頭,想了想道:“我見靳公子清晨的時候便來了,剛剛那會兒忙我也不知道靳公子走了沒有,你等着,我幫你去瞧瞧。”
“那勞煩小二哥快些了。”赭石略顯焦急的道。
毓秀坊離着華衣閣也不算遠,兩條街繞過去就可見一品樓。
這個時候,還有半個時辰到午時,街上的人最多的時候,華衣閣門前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轎子,顧九眼見幾個眼熟的,瞟過去似乎是瞧見了趙家的和白家的轎子,她不甚在意,回頭就瞧見蘇娘帶着硃紅和幾個小廝走來。
“九爺九爺,我帶上了好幾個老樣板,這都帶來了,真是太氣人了。”隔着老遠蘇娘便喚了起來。
顧九朝她笑了笑。
就聽得華衣閣門口歡呼聲更大了些。
“果然是出自江南第一名家畢夫人之手,這樣式雖去了寬衣領,這衣領微微立起,前襟之下一平無褶,沒有絲毫縫補之痕跡,若是穿在身上更能體現男子胸膛之硬朗,器宇不凡。”一個婦人說道。
高高的臺階上,青衫錦袍的畢夫人得意的眉眼眯成一條縫,如此一來江南第一的裁縫,非她莫屬了吧。
繼而又有婦人們爭相附和:“的確很贊,這經姚小姐手繪之繡稿,飛鶴繡於其上,拂袖之間飛鶴飛動,更增飄逸灑脫之感,庭梅野鶴這些都是高潔之象徵,姚小姐內心定是高風亮節。”
“……”
姚氏奶孃聽得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全是讚美之辭,難免更得意了許多,她抖動這肥碩的腰肢,上前一步道:“素來我家小姐喜愛白衣素色,今日若不是這老爺劃到我家小姐名下的華衣閣開業,爲圖個喜慶,爲了應景,小姐才穿了一見藕粉的出來。這繡稿的確是我家小姐花了一日的時間完成的。”
“姚小姐真是才藝高絕,洛少將軍若能得此賢妻真是好福氣。”人羣之中又不時傳來數聲讚美。
姚瑋瑢蒙着白紗的臉依舊微低着,手中拿着的是方纔紅綃遞來的暖爐,她正眉眼微彎,面紗下的笑意正濃。只是正當她擡眼之時一個靛青色的身影從紅毯的盡頭走來。
“姚小姐、或者畢夫人,我想你們今日該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靛青色的衣袍在紅毯之上顯得格外刺眼,她身上玄色的錦布斗篷被風吹得飛揚。
只是一瞬,嘈雜的街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顧九。
姚瑋瑢怔了一下後猛地擡眼望向顧九。
若不是這人一身男裝,她還真會以爲她拿家破人亡的九姐姐,重新回到了江南。
一旁的姚夫人亦是一臉慘白,這人長的和她姐姐的女兒真真是像極了。只是這臉上的神情不像,只是一張臉像罷了。
姚夫人被姚家的奶孃攙扶着上前走了一步,笑道:“這位公子可否把話說明白點,公子客可是要來鬧事?”
顧九冷笑:“不若你先惹我,今日我也斷不不會來,只是——”
蘇娘和硃紅忙抱着手中的東西,擠出人羣朝顧九所在的紅地毯上走去。
蘇娘將手中的錦袍遞與顧九,顧九隻是一瞬便將那袍子一展開來。
“那件白色的袍子……”顧九哽咽了一下,心中抽痛一瞬,方道,“那件白色的袍子的版是我們毓秀坊的!”
顧九方說完底下議論聲紛紛而起。
蘇娘怔了一下,方展開手中其他幾件道:“九爺,哪裡只有那件白色的,那兩件女裝也是訪我們坊的女裝而成!”
說着,蘇娘已將手中的女裝展開。
“你們都瞧仔細了,華衣閣的小廝手中拿的那件白色的是不是與九爺手中這件藍色的款式完全相同?這畢夫人就是仿照我們坊做的!”蘇娘說道。
只見畢夫人氣得一臉煞白,她快步走下臺階道:“你們這是污衊!你們毓秀坊的只會污衊!這是老身親自打的版,親手做的!”
“是不是污衊大夥說了算!”蘇娘又道,“再看我手中的女裝,這收腰低胸的設計的女裙,將領口放低,這些都是九爺設計的,你們再看華衣閣的小廝手中拿着的,是不是與我手中拿的相同?”
接着人羣中的議論聲更大了。
姚家的人有些着急了,姚氏奶孃上前一步道:“你們別聽他們的,他們就是故意弄出幾件和我們像樣的衣裳來砸我們華衣閣的場子的。”
正在這個時候,姚瑋瑢也上前走了數步。
“瑢兒!”身後的姚夫人厲聲喚了一聲,示意她回來。
姚瑋瑢不依,這是她一展身手的時候,她可不能錯失了讓全城的才子們失望,這中間大部分人可是爲了她來的。
姚瑋瑢這麼一上前大家都安靜了,再怎麼也要給美人面子,在軒城都說這個姚家的嫡女生得美,雖然這美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也是帶着面紗,可是男子們都好這一口,越是裝的神秘,越是喜歡。
“別吵了,姚家小姐要說話呢!”幾個紈絝貴公子爲了盡展紳士風度都規勸着一旁議論着的人。
姚瑋瑢很是滿意這種局勢,她站在華衣閣正中的高處,居高臨下的望着顧九。
“毓秀坊的坊主,你有什麼證據說我們華衣閣是仿着你們做的?若是坊主照着我們的趕製了一件又如何解釋?我們閣這衣裳可是晾出來好長時間了!”矯揉造作的聲音自女子口中而出。
聽得才子們渾身酥軟,卻是聽得顧九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果然聽到,紅毯兩旁的人羣之中傳來才子的高呼聲,那方在華衣閣側臺排隊登記訂貨的人也向這方走來。
“坊主,那你就像大夥講講華衣閣是怎麼仿着你了?別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哼,還是姚小姐大度,他一個男人家的跑過來找姑娘家的歪,姚小姐、畢夫人身正不怕影斜!”
“那我們就聽他說說是怎麼樣個仿照法,都跑到人家家裡來鬧事,也不知羞恥!”
“你倒是講啊,毓秀坊的!”
聽聲音皆是男子,可想而知不是紈絝公子,就是姚瑋瑢的仰慕者。
姚瑋瑢的目的達成後,輕不可見的笑了。和她鬥到底是嫩了些,背後支持她的人不知幾多。
顧九秀眉抖了抖,嚥下腹中翻涌而上的不適感。
姚瑋瑢還真是個貨色啊!不一會兒就能讓在場的男子都加入她的陣營中。她還真沒想到這姚瑋瑢會是一個處處扮可憐、扮清高、裝大度博得男人的同情的女人,真是夠可悲的,她不做“妓”還真是浪費了!
只此一瞬顧九突然想到了原來的阿九,腦海中閃過一個片段。
“洛哥哥,表姐姐她是不小心的,你別怪罪她了……”被水琳得狼狽不堪的小女孩小手抓着男孩的衣角說道,“她不是故意要推我落水的,她也喜歡你呢……”
站在他二人面前的阿九凝着那小女孩不狡辯也不反駁,反而一掌推開握着男孩衣角的小女孩,阿九就那麼凝着那小女孩,就像那小女孩是塵土,污濁了她的什麼東西一樣……
女孩被阿九推到了地上……
最後的最後只換來了男孩的一句:“離了這張臉,你什麼都不是——”
破碎的記憶拼湊完整,顧九的脣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此去經年,不是沒有了記憶,而是阿九刻意的要去忘記一些東西,一些關於洛浮生不好的記憶。
阿九,還真是一個爲愛情犧牲到沒有自我的女子。
那麼姚瑋瑢,新仇舊恨,她們一併算,總而言之不虐她,她不爽!她難消心頭之恨!
“聽姚小姐的意思是,姚小姐不承認是華衣閣仿了我們坊的?”顧九挑眉望着姚瑋瑢。
姚瑋瑢依舊裝着不疾不徐的語氣,嬌聲道:“我們沒做的事情,爲何要承認?”
顧九邁動着步子朝姚瑋瑢走去。
姚瑋瑢見“少年”朝她走來,不可否認“少年”生得美,原來的阿九也生的美,她弱弱的退了一步,可憐兮兮的望着顧九,道:“坊主要作甚?”
一旁又傳來些許躁動的聲音,顧九全然不以爲意,一羣沒腦子的男人,她作甚要在意?
她立於姚瑋瑢一旁冷聲道:
“姚小姐最好不承認,這樣我纔會讓你死的更慘些。”
姚瑋瑢不可避免的下意識打了一個寒噤,看着更顯柔弱了些。
倒是身後的夫人陰沉着臉督促了一旁的姚奶孃一聲:“把小姐攙上來。”
——
“小賤人她不裝會死啊!”對街一品樓的一間房裡,躲在窗櫺後的少女唾了一聲。
“那小姐你希望誰贏?”落日撓着腦袋對姚思珺說道。
“就現在情形來看,我更希望姚瑋瑢那賤人死!”姚思珺託着下巴道,“不過,毓秀坊的若能撕破姚瑋瑢那張假臉皮子,我算她本事!”姚瑋瑢的演技僞裝可不是那麼好揭開的。
落日不明白了道:“我就不明白了,這不就是一件衣裳罷了,這仿也沒什麼的,做的好看,姚家的給他家再仿一次,不也是給他做宣傳嗎?這毓秀坊的主子怎麼就不樂意了?”
“落日,你說你家祖傳的秘方被人盜了你心疼不?”姚思珺託着腮道。
“小姐這可不是這麼比的。這衣服和祖傳秘方不同,衣服穿在外邊就是給人看的。”落日再道。
“九爺,纔不是爲了一件衣裳,不過是別人動了她喜歡的東西心裡膈應着,你說姚瑋瑢仿什麼不好偏生仿這一件,看着我都有氣了,這衣裳若是穿在那些泥污爛垢、花天酒地的男人身上,真真是能讓我吐上三天三夜,這些個臭男人們也是能和靳公子比的?!”姚思珺伸手關了窗櫺,揮手對落日道:“去盯着,若是靳公子來了,或者是這毓秀坊的或者姚賤人誰被鬥垮了,再叫我!”
樓下街市。
顧九接過蘇娘手中的長袍,又接過硃紅手中她原來的繡稿。
“姚小姐,畢夫人,你們說我這件袍子是將將趕製出來的,九爺我就來解釋怎麼個將將趕製法。”
“我手中這件是我在半個月前就做出來的袍子,依據歷史上胡人之立領結合漢式廣袖博帶的特徵而成,那麼畢夫人你那件的靈感來自何處?難道身處江南之地的畢夫人接觸過遊牧民族?看過遊牧民族的服飾?還是畢夫人和遊牧民族男子有接觸?”
兩旁又傳來人們的議論聲,顧九美目望向畢氏一臉慘白的臉,只聽得那婦人支支吾吾地說道:“老身沒有接觸過那些人,就不從書上得知嗎?”
“哦?那畢夫人又是從哪一本書上得知的?”顧九復問道。
畢氏愣了一下,啞然失語片刻後,方道:“老身閱書太多,不記得了,我們做這行的都要博覽羣書,對歷朝服飾什麼的都有了解!”
死到臨頭了還不忘誇自己幾句,真的是狼狽爲奸,蛇鼠一窩的貨色。顧九冷笑,倒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能堂而皇之地矇混過去!
“畢夫人,你書讀多了記不清是你的事,這說我們毓秀坊趕製出來的,睜着眼睛說瞎話,說的如此理直氣壯又是何意?”顧九將手中的長袍一展開來,“我就不信在場的貴婦人們,就沒有人認出這件袍子,按理這袍子雖不是我們坊裡的主打款式,據我統計這件袍子共做了五件賣了三件,還真有一件賣給了一畢姓女!”
顧九冷聲說完,望着雅雀無聲的在場衆人,心裡冷笑,就都是些怕死的沒一個敢站出來的?姚家啊,還真是“獨霸一方”呢!
畢夫人臉白了一瞬,她這袍子的樣板確實是從她義女手中而得,不過是她義女要求要將這飛鶴與立鶴繡於衣袍上。還說若是能做出來,必能在江南之地站得頭籌!
“毓秀坊的,你血口噴人!”畢夫人氣得直咬牙,大聲吼道:“我看你就是來找事的!五件賣了三件?誰知道你是不是說瞎話?”
身後的蘇娘一聽這話,也急了:“誒!我說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識擡舉?仿了人家的版你還好意思說了你?有理不在聲高,這可是咱九爺親自畫的版,吳孃親手裁縫的!吳娘你說是不是?”
蘇娘指向身後的吳娘。
吳娘這才走向前來,微微擡起頭,對於今日之事她也是憤怒的,畢竟華胥樓主命她來毓秀坊做事,時隔這麼多日她早已將自己融入毓秀坊內。
這時候有一個老婦人顫聲一呼:“可是吳興……吳楚煙?”
吳娘聞聲望過去,那面走來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半舊的深紫色長襖子,一條青黑及地的撒花綢裙子。她由個小丫鬟攙扶着。姚府的人一臉緊張又神情凝重的望着這個老婦人,連顧九也不禁質疑起這個老婦人的身份來。
時隔這麼多年還有人能喚出她的名字,吳娘無疑是驚訝的,吳娘震了一下,竟然點頭。
那婦人蒼老的雙目一亮笑了笑:“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和以前長的一樣,沒多大變化,倒是讓我一眼認出了你。”
“哪個吳楚煙?”跟着就有人問。
“你們年歲小不知,當年先帝在時,寵幸陰氏賢妃,江南之地送往京城的彩帛錦緞中,經江南十二繡娘之手,製作成十二件華服贈給那賢妃,這吳娘便是其中最小的一位。”
接着有年長些的也點頭,道:“確實是有此事,當年的吳楚煙也不過十六七歲爾爾,一晃十七八年過去了。”
“只是她是真的吳楚煙嗎?吳楚煙不是早就銷聲匿跡了……”
如今,人們只記得知道現今江南名家吳娘,卻不知惜時盛極一時的江南繡娘吳楚煙。
只是她這雙手,再也繡不出上等的佳作來了,如今只能靠縫縫補補度日……
吳娘從懷中拿出一塊金質牌子,這是當年去長安前由軒城路的官員發給她們十二繡孃的東西。
金質的小牌上愕然鐫刻着幾個字“安平(先帝年號)十四年江南繡女,吳楚煙,軒城北路……。”
那老婦人走上前去,向吳娘道:“可真如這小兄弟所說,這衣袍可是經吳娘裁剪?”
吳娘擡眼望着衆人,她本不是多事之人,她若多事好大喜功,早就會在從長安回鄉後自立作坊,自成一派,她只想安安穩穩的聊度餘生。只是她早年受華胥樓主之恩,爲了還恩入了毓秀坊,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是她的理念。九爺是個有才的人,她不願九爺至辛苦成果落於他人之手,這令她悲憤;九爺人好,對她處處照料,她不想看着九爺孤軍奮戰……
“這的確是半月前經吳娘之手製成的長袍,九爺沒有說謊,而是華衣閣的人在說謊!”吳娘沉聲道。
衆人輕嘆一聲,少部分人心底已對華衣閣之事將信將疑起來。
但依舊有人爲華衣閣的人說話的:“再說這也是我這些年見過的最入眼的袍子,尤其那件白色的,姚家小姐落筆風流,區區一件袍子就能看出她無限才情,果真是才藝高絕,豈是你手中拿着的一件乾巴巴的繡着幾根破竹葉破衣裳能比的?”
“你……”吳娘正欲開口反駁,蘇娘也走向前來,被顧九伸手攔下。
顧九知曉吳娘之性情,只是昔日竟然不知裁縫吳娘竟是江南盛極一時的繡娘。
大隱隱於市,吳娘即能捨棄當初的虛榮,甘願做一個小小作坊裡的裁縫,便是厭煩了世間爾虞我詐。吳娘能出面替她說話,已是不易……
“野鶴是嗎?”顧九勾脣冷笑,“姚小姐,你能承認這野鶴繡於衣袍之上,袖間飛鶴,胸前立鶴確實是你所想?不假於他人?”
姚瑋瑢被顧九這麼一望,滯了一下。想起那日——
“姚小姐,這飛鶴繡於袖間好,立鶴立於胸前好。”那新婦這般說道。
她沉思片刻笑道:“倒是個伶俐的,這般的衣裳我還未見過呢,做出來倒是讓那清風皓月的公子穿了,便是人間一絕……”
“小姐不說,那日我還真見過一個舉世無雙的公子……”
“哦?”她擱了筆凝着新婦問道,“這軒城還有此般人物?”
“這也說不上是誰,倒是與那毓秀坊的坊主交好的。”那新婦答道。
“畢姐姐到底是見過的,不若你代我畫了。”她搖晃着新婦的胳膊道,“好姐姐我那表哥可是咵你畫藝精湛,你若這回幫我畫了,讓我長了面子,於你又不虧,這華衣閣若是在我和我娘手中辦的紅紅火火,到底我爹纔會相信娘這邊的人,是不?”
姚瑋瑢收回思緒畢家的都是她的人,再怎麼也算是她的主意。
“這確實是本小姐所作,本小姐又何需怕你?”姚瑋瑢咬着牙道,“這飛鶴拂袖之間萍萍飛動,盡顯俊逸脫塵之氣,便是我想的!”
“哼!”顧九挑眉道,“姚小姐倒是個見男人見得多的!”
“你……”姚瑋瑢又是羞又是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姚瑋瑢,你給爺看清楚了,這纔是這寒鶴白衣的原稿!”顧九將手中的一卷軸展開!
“這鶴,爺繪了二十多隻,最後才取了這其中三隻,僅憑一個婦人去我坊中一探,姚小姐便把我辛苦畫了數日的東西盜了去!”
顧九將手中的畫軸呈現開來。
“切,不就是幾隻野鴨子嗎,還是姚小姐畫的好。”依舊有些誓死腦殘到底的貴公子站在姚瑋瑢這方。
“就是,姚家小姐的功底總是比這臭商人的強!”
沒一下子,兩旁圍觀的都炸開了鍋。
“小女子倒不這麼認爲。”
衆人之中走出一淡紫色長裙捧着手爐的美貌女子,她的身後跟着一個小丫鬟。
“小女子倒覺得這鶴九爺畫得更傳神一些!”楊水心走上前,方指着那姚府小廝手中的白袍再道,“而那件上的飛鶴只是形似不及九爺手中寒鶴之神韻,畫筆傳神,那繡間之飛鶴就算再形似也不及九爺之作,生動活潑,孤高之中帶着些許趣意。”
楊水心方說完,她身後的丫鬟鶯兒便搶着道:“而且我早些天見到與九爺在一起的一位公子,傳的一件素白色的袍子繡有飛鶴的,比這件好看百倍千倍不止!要我說毓秀坊產的衣服比華衣閣的早了那麼多天,就是華衣閣的抄襲!仿了人家的樣兒就算了,還說的理直氣壯,知不知羞?”
“哪裡來的混賬丫頭!”只聽得一聲尖利的聲喉傳來。
鶯兒心下一駭,原來是那同她夫君一樣道貌岸然的姚氏夫人。哼,混賬丫頭,就是她一個丫頭的官階也比她們的不知要高了多少,敢罵她?
鶯兒正要上前卻被楊水心攔下了。
顧九微勾脣道:“這麼說華衣閣的是抵死不承認了?”
“毓秀坊的坊主,你只拿着一份單薄的繡稿就說這衣服是你先設計出來的,這是不是太站不住腳了些?”
顧九覺得這些人就是死到臨頭還要硬撐着。一旁的吳娘和楊水心都無力的搖搖頭。
“姚夫人我不知您是理解能力差,還是腦子出了問題?方纔全場人都知道你這袍子仿了我們坊的,我們坊連樣板都給你拿出來了,我真不知道你們還嘴硬個什麼?仿了就是仿了,你只消承認了撤走你們的貨便是,我毓秀坊的東西不容得別的坊做出一件類似的,今日個我就把話兒說明白了!就算是我毓秀坊做費的衣裳也不容許你們來仿!”顧九氣紅了眼,厲聲說道。
“你……你這兇漢!你是純心來找茬嗎?”姚瑋瑢厲聲吼道,身體故作歪歪倒倒,身後的紅綃機靈忙上前去扶。她順勢倒在紅綃懷裡,不甚惹人憐愛的模樣。
看得在場的男子不甚動容。
“姚瑋瑢你就這點本事?”顧九冷笑道,“我現在懷疑這仿製的衣服的繡稿都不是你畫的!虛僞,做作!”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本來就體弱,你何苦這般說她……”紅綃扶着姚瑋瑢說道。
“噗……”站在一品樓二樓的窗櫺後的姚思珺差點沒給笑噴。
姚瑋瑢體弱?成天不是人蔘燕窩的補,她能體弱?這姚瑋瑢,果真就一沒本事的,稍微遇到個狠的能和她對着幹的,那假臉便要被戳破了,祝賀是洛少將軍不在,若是那姓洛的在,看着這場面該有多讓人興奮。
姚瑋瑢,看你死不死。不過這“九爺”還真敢作死的得罪姚家。她倒是小看她了!
“小姐,落日就不懂了你怎麼看着別人鬥自家怎麼可以如此興奮?”落日說道。
“哼,這你就不懂了!”姚思珺坐下抿了一茶道,“姚家,與姚瑋瑢有關的與大夫人有關的我都巴不得她垮!如今這紡織作坊大部分都在逐漸歸我哥管了,姚元長說到底就我哥這麼一個兒子,無論他是庶是嫡,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到時候這姚家終歸還是有我哥的份……”
“小姐你別說來快來看!”落日打斷了姚思珺的話。
華衣閣前。
“你說我虛僞?你有本事就拿出一件一模一樣的來給大家瞧瞧,誰纔是先做的!”姚瑋瑢掙脫開紅綃的手,朝着顧九說道。
也不過數日,這條街的人就忘記了那日從這裡走過的她和那翩躚少年嗎?顧九想到。
“九兒……”
羣人之中,無數雙眼的注視下。
他柔聲一喚,那聲音亙古穿過層層吵雜,他是風、是影、是光……他就這般在人羣之外喚了一聲,從那緋色繡着繁複牡丹的華車之上走下。一瞬間便將衆人的心神吸去,他便是那凡塵俗世,浩渺世間一抹幽白,陽光照得他一身白衣勝雪。所有人都自行爲他讓出道來……
他的容顏並不絕美,卻在細看之下風華無雙。
隨着他行走之間,他袖上的飛鶴撲翅,宛若流光溢彩,似身臨蓬萊仙境。
文人所謂之“傳神”不過如此……
只此一瞬,有人高呼:“我想起來了,那一日這兩位公子在街上走過,這舉世無雙的人我竟然忘記了。”
“是啊,這白衣公子還在我這給那位坊主買過糖葫蘆的。”
這時候就連一品樓的店小二都暗自嘀咕了一句:“我倒是真給忘了,衣錦着華,聲色犬馬,接觸的人和事多了,當是忘記了這一抹俗世清風……那日靳公子着實穿的這一件……”說着搖搖頭,往樓裡走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華衣閣前鴉雀無聲,無人多說什麼,姚家的人臉上都寫着不可置信。
顧九凝着他,她沒有想到他會親自來,他怎麼這麼傻,這種事情這種難纏的人,由她來纏便是,爲何要爲她“出面”?
在軒城只聞靳南衣之名,不見靳南衣其人不好嗎?不是不好,是她若不好,他便不好……
顧九深吸一口氣,衝他笑了笑,轉身望向姚瑋瑢。
方轉身才發現癡癡傻傻的姚瑋瑢已被丫鬟紅綃攙扶着已退至華衣閣大門,那勞什子的姚夫人、畢夫人、姚奶孃和衆丫鬟小廝都欲往樓裡退。
“站住!”顧九氣得牙癢癢,真是一羣沒臉的,糊弄完了,譁衆取寵完了,揭了底就要退了?等着時間一長都忘記了,再出來折騰人?
“姚小姐,不是說你才藝高絕,十歲就能繪出栩栩如生的花鳥繡稿?這寒鶴繡稿亦是出於你之手?先前不是趾高氣昂的說這是你想出來的,這衣裳是你做的?怎麼現在都沒臉了?”顧九冷笑道。
“你……我們不和無賴說事!你們就是找事的!”姚府的奶孃指着顧九說道。
“我還真真見識到了什麼叫沒臉沒皮到一種境界了!無賴?是誰他孃的嘴硬打死不承認?”顧九氣得咬牙,“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毓秀坊的衣服,只要誰不經過我的允許來仿,我九爺必定敢來鬧!”
顧九回頭望了眼寡月,方道:“軒城北路,梅花廬主的靳南衣的衣裳,都是本坊主設計的,整個軒城只此一件!誰不經過本坊主的要敢仿!休怪本坊主無禮!”
“本樓主的衣裳也是!”
一身火紅衣袍的男子慵懶的從人羣中走來。
顧九怔了一下,她本以爲趨利避害如他慕華胥,就算是收到消息也不會來的,沒想到他來了。
“我慕舫爲九爺的所有設計出來的服飾頒佈‘專利’,誰要不經過九爺允許亂仿,就是和我慕舫作對!”
衆人聽得華胥樓主都搬出了慕舫,不禁駭了一跳,再無他言。
心道,這姚家的與慕家幹不是找死嗎?
一時間散了不少人。
姚瑋瑢一臉慘白的望着散去的人,終於體會到從衆星捧月之地摔落下來的感受。
“都別走啊,你們就不想看看這姚家的‘小美人’長什麼樣子了?”
這麼一說,倒是有許多人駐足回頭。
慕華胥一拍手,一個黑衣人就向姚瑋瑢而去,那速度之快,不容得別人避讓!
說時遲那時快,姚瑋瑢臉上的面紗已然落地。
“啊——”
“嘖嘖嘖,還真不如怡紅院的花娘。”一個紈絝公子說道,“回府!沒意思!”
“這麼大的臉,虧她還敢以美人才女自居!”一書生模樣的公子說完拂袖而去,接着一羣人跟着走了。
紛紛攘攘的街頭,衆人你一言我一語。
“這洛少將軍定是個眼神不好的……”
“確實!”
姚瑋瑢聽了這些話後,頓然肝氣鬱結於胸,一時悲慟連哭出來的時間都沒有,便昏了過去。
“還傻愣着幹嘛?還不快走?”慕華胥說道。
一雙溫潤的手朝顧九伸來,顧九緩緩的伸手搭在他手上,心中卻是百感交集,以姚瑋瑢的小肚雞腸,便是絕不會罷休了。
顧九作別一品樓的楊水心,想着改日再同她問問藥丸的事情,便隨着慕華胥等離開了。
顧九一走,一品樓二樓的天字二號房的窗戶便闔上了。
想着姚瑋瑢那般樣子姚思珺心裡痛快了不少!
想着方纔靳公子從羣人中走來的模樣,步步芳華,一顰一笑間都漾了人的心神,想到這裡姚思珺的小臉便滾燙起來。
華車內。
“九爺我這回與姚家是真結下樑子了。”顧九嘆了一句,又望着寡月道,“還難爲了寡月,這事你本不該來的。”
寡月沒有說話,手落在顧九的發上輕聲道:“別擔心,姚府的若是長心眼便將心思放在避開慕舫上,難爲你便是愚蠢。”
慕華胥眉毛抖了兩抖,卻是懶洋洋的道:“寡月說的沒錯,這回我慕舫和姚家的算是端到了檯面上來了。”
他說的不甚輕飄,讓顧九凝起的眉頭,她不禁問道:“樓主,不拍洛家打了勝仗?”
“哼、哼哼!本樓主還巴不得他早些打勝仗!可憐我那一箱一箱的銀子,嘩嘩的似流水一般有去無回!”
顧九臉更沉了些許,只是扶着她身子的人,突然柔聲道:“只要洛營的能退了姚家的這門親,姚家必……”亡。
顧九心下一緊,望着寡月問道:“什麼意思?”
寡月笑了笑,示意由慕華胥來說。
慕華胥坐正了身子,勾脣道:“以洛戰楓的性情,若是此戰大捷立功,如何會將自己寶貝兒媳婦的位置留給姚瑋瑢?洛戰楓那隻老狐狸,心思縝密,據江南又怕皇上找茬,便攏珠寶貨錢財,需要江南大家的幫助擴充軍資建立強大的軍隊,這老狐狸步步算計,就是此次出征他都未派出他那寶貝兒子,便是不想重蹈尉遲廷一門三子皆佔功勳之覆轍……”
寡月將華胥之言接了過去:“江南姚氏終究只是商家若要保洛氏永立,最好的辦法便是棄姚氏,尋公卿之女,王侯千金,一門榮辱不算什麼,兩門之榮辱,就算犯事,聖上亦會權衡利弊……”
華胥白了一眼寡月方繼續道:“故,洛戰楓是絕對不會將自己兒媳婦的位置交給姚瑋瑢的,若是洛浮生對娶姚瑋瑢之事稍有動搖,便會‘棒打鴛鴦’。”
他壓低聲音朝着顧九說道:“所以如今只管開整,姚氏必亡。”
顧九震了一下,終是明白,繁華榭後,不過過眼雲煙,盛極一時的江南姚氏,不知多久之後,就要退出江南的舞臺……
顧九低垂的頭擡起,方朝着慕華胥一笑,道:“予阡本是心中萬分感謝樓主的,如今這麼聽來便覺得樓主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原來樓主心中已有計較。”
慕華胥怔了一下,笑道:“九兒如是說,便是我的不是了,自持救你,還要九兒你幫我鬥垮姚氏?好吧,就算我不是,我求你整姚家還不行嗎?”
“鬥?我拿什麼來鬥,全江南的紡織作坊都是姚家開的,姚家的馬上就要斷我布、斷我絲帛、斷我錦緞……我毓秀坊再找誰哭着求布匹去?”顧九道。
慕華胥摸着下巴道:“我記得江南趙家的也產些布匹的……”
“哼!不提還好,你這一提我窩一肚子的火,平日裡來我們坊的時候這衣服要最好的,那衣服要最新的款,什麼都給她量身定做了,端的是最好的料子,真真等我們坊出了事和人槓上了,她倒是跑了個沒影了,真應了一句:‘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顧九動了動坐得有些僵硬的身子,日後再瞧見這些人,便是直接轟了出去,不賺這一兩個人的銀子又不會餓死。
“算了,這布匹的事情樓主若是沒辦法我便自己去想辦法,我和寡月先下車了。”顧九說道起身。
顧九執起寡月的手正欲下車,且聽得慕華胥道:“華胥樓旁原有一酒肆,如今老闆離了鄉要去京城了,你若想把生意做大,便來找我,我已將那酒肆購置下來,兩層樓,四個你們坊的大小,離華胥樓近,姚家的便是不敢動的。”
“可是……”(顧九)
“別這麼快拒絕我,回去好好想想。”
顧九望了眼寡月,寡月點點頭,算是由她自己拿主意。
顧九說道:“謝樓主好意了,只是原來的‘毓秀坊’予阡不想賣,現今又無銀子給樓主,便拂了樓主的好意。”只因那裡有關於靳南衣的記憶,可塵封,卻不可轉讓或者毀掉,如是而已。
“顧予阡!”慕華胥眉頭一皺,“我再三思量,若是贈你你定不會接受,便想了好久才這般說的,沒想到,你個小白眼狼不領我的情!”
顧九吐了吐舌頭。
“我算你月租,你原來的毓秀坊我沒逼着你賣,等你賺足了錢便將買樓的錢給我便是。”
顧九思量片刻,方點點頭。
“改日予阡上門同樓主再議此事!”
——
約莫數日後,毓秀坊搬至華胥樓旁,比原來的繡坊大了整整四倍,衆人都有了自己的獨立牀鋪,而不是像原來那樣幾個人擠着一張牀榻。
顧九帶着蘇娘赭石几個好好的裝飾了幾日。原來坊裡的東西都原封不動的運至新樓。
一直到除夕,其間落了兩場雪。整個毓秀坊內都是安安靜靜的,生意做得有條不紊,沒有礙事的人來搗亂。
聽來店裡的客人們說,姚家嫡女一併不起連着數日。
連姚夫人也被禁足了,姚老爺便是發了威,說她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這母女整治了一番,雖說是整治也終究是不忍的。
直至除夕到來之前,坊裡的布匹終於用的半尺不剩了。這時候顧九便是開始着急了……
想着反正也是過年了,不若姑且將店門半開半關,來買衣的還是賣,製衣的便不給做了。
除夕的早晨,顧九起牀披了一件襖子,隔着老遠似乎就瞧見庭院中的早梅緩緩的綻放出了花苞,想着沒多少時日便能聞得滿園梅香了吧。
正當顧九換好衣服,梳洗完畢,在妝臺前隨手綰了一個髻,便聽得衛箕來傳,靳鄭氏宅院裡的芝娘來了——
------題外話------
今天傳的好晚好晚~(>_<)~哭,我五點把稿子放存稿箱了,直到回來開電腦看標題才發現還是第69章。
先這樣虐下,後面還得治。
謝謝花花鑽鑽票票,繼續跪求五分評價票上榜!謝謝!
071、拜謁靳鄭氏,堂前求娶
顧九聽得衛箕來傳芝娘來了,又從房門口折了回來。
思量片刻她復來到妝臺前,將那日寡月託衛箕給她捎來的錦盒打開。
她拿起筆沾着黛粉刷了下眉毛,有打開胭脂盒子,輕輕點了一些塗在臉頰處。
口脂盒子裡的口脂太過豔麗,在古代沒有粉色系的口脂,都是豔麗的絳色,故有詞牌名“點絳脣”。
顧九隻用指腹沾了少許,輕輕點在脣上,完全忽略了口脂盒內的一根極細的毛筆。
顧九將這些盒子都整理好後重新放入錦盒內。
蓋上盒子時她瞧見一支朱釵,那朱釵上鐫刻着的花朵她不認識,珠鏈是水玉(水晶)摸着冰冰涼涼的,看的人如此舒心。
許是後放進去的,顧九心道。
她拿起對着銅鏡往髮髻上一插,搖晃着腦袋,在確定不會掉下來後,才轉身離開。
衛箕就等在門外,門被將將推開還未瞧見九爺的身影,小衛箕便開口道:“我的九爺啊,你可得快……”
話還沒說完,衛箕便目瞪口呆的止住了。
顧九狐疑的凝着他:“你怎麼了?”
衛箕回過神來,忙搖頭道:“沒事,沒事,快些去吧,別把主子等急了。”
顧九摸了摸鼻子,腹誹道:能把陰寡月惹急還要些本事,不過話說回來她還真想看到那人猴急的模樣呢。
前堂裡,芝娘坐在賓客坐的梨木椅上,寡月坐在高座。
芝娘有些拘謹的坐着,似乎是在等寡月開口。
而寡月一直默默地飲着茶,似是不等顧九來便不會開口說話。
小半晌,顧九來了,從前堂側門而入,一身鵝黃色的厚褙子,下身露出的是灰色的綢緞裙子,再往下只能瞧見繡着蝴蝶落花的繡鞋。
鵝黃的褙子上繡着幾簇白色梨花,鵝黃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的白。嬌羞的面,眉如遠山,紅脣亮澤,眉眼盈盈……
寡月手中的茶水漾出卻是渾然不覺,就這麼盯着走近他的顧九。
許久之後才發現顧九也在凝着他,他尷尬的收回視線,方柔聲對顧九道:“坐。”
顧九一攏衣袍坐下,便瞧見寡月將腿上的手爐遞與她。
顧九看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心中一動,思及方纔路過長廊處厚厚的積雪,雪本是昨日睡下的時候便在下的,她起來的時候已經停了,想來是清晨還在下,她出門剛止住。
“你用。”顧九推開他遞來的手爐道。
他不退,硬塞在顧九手中,方咳嗽着說道:“你用,你將將起牀,身子受不住,得慢慢適應一會兒。”
顧九愣了下,到底是接過。
芝孃的臉色很難看,芝娘身後的丫鬟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這少爺一大早便把她們晾在這裡許久,就是爲了等這個女人,這要真讓這個女人做了少夫人,她們還不得被使喚着端茶倒水的同時伺候她洗腳?
顧九全然不知她們的計較,只是捧着手爐靜靜的坐在那裡,肚子“咕嚕”了一聲,卻一直低眉順眼的坐着,她想寡月以後便是以南衣的身份活下去,而她要站在他的身旁,便要南衣的家人們接受她。可她終究是想得太簡單了些,或者還是她不諳古代宅門之家宅內鬥,侯門貴子之心酸周旋,直至有一天終於明白南衣的苦,南衣的逃避……
芝娘從座位上起身,朝寡月作了個揖,笑着道:“少爺,我今日來是奉夫人之命請少爺過去的。”
寡月擡眼望着芝娘,道:“不是說好了,年三十……咳咳咳……”
方說了一句,他便止不住的咳了起來,這一咳大夥都着急了。
“少爺……”芝娘立馬就要上前。
寡月一手捂着脣,一手舉起示意她不要過來。
衛箕已從懷裡取出主子常吃的藥,如今一逢冬季,便是晴天還好,這一落雪,便是張口說句話都是吃力。
“你沒事吧。”顧九已捧着手爐從座位上站起,走到他身旁,將手爐放在了寡月手中,“說了我不要的……”
寡月咳的眉眼氤氳,睫羽上沾了些許溼意。心裡卻還是想着,這與手爐無關吧……
待咳的好些了,他才擡起發紅的眼睛凝着顧九,又是半晌默不作聲,顧九感覺自己的臉都快被他盯出一朵花來了。
“你怎麼了?”她開口問道。
寡月愣了下,方搖頭道:“不礙事。”
顧九點點頭從地上站起,這一站一偏頭,他就瞧見顧九雲鬢裡插着的那一支他在一品樓裡給你她挑的合歡花簪,只一瞬他紅了臉,末了,便又伏在桌上咳嗽不止。
顧九“騰”的一下又轉過身去,小臉上秀眉凝起。
寡月擡起頭,“淚眼朦朧”的望着她,連聲道着:“沒事,沒事……”
顧九見他還能說兩句,雖是心優,倒也是安靜的坐下。
那方芝娘看着早已心揪起來,上又不敢上去,只好乾巴望着。
末了,芝娘才問道:“少爺……好些了沒?”
寡月撐起身子,接過衛箕遞來的水順了一口氣,衛簿已將什麼大門側門全掩上了,一旁靠着牆的爐子裡生起了火,只打開一個等煙冒出去的矮窗子。
寡月緩解許多後方道:“我們明日再去……”
芝娘一聽急了,忙道:“少爺凌晨卯時還沒有到的時候園子裡的婦人們便早早起來做飯,殺雞宰鵝了就是等着少爺去啊,少爺您可不要讓大夥掃興啊,這少爺房裡的被孺子,暖爐,都放的新的,炕也一天到晚都燒的熱呼呼的,只等着少爺您去呢!”
顧九凝着寡月,似乎是想說什麼,卻又覺得這不是自己該說的,寡月他有自己的想法。想着她垂下頭,肚子又“咕嚕”了一聲,她不禁思量着什麼時候她才能用早膳呢?
寡月鳳眸微縮,隨即卻是朝芝娘笑道:“那芝娘先等一會兒,等我安置會兒再去。”
芝娘猛地擡起頭,好半晌,才喜極了:“誒!”了一聲。
寡月帶顧九去廚房,竈頭還埋在熱灰裡兩隻烤土豆,鍋裡頭還有兩個大肉包子,顧九也不嫌燙的拿起肉包子就啃了起來。
接着寡月蹲在竈門那裡,就要用火鉗給她扒拉烤土豆。
這時候衛箕從廚房側門跑了進來,忙道:“主子我來。”
寡月笑了笑:“不礙事的,你且同衛簿去將屋裡收拾好,好說要兩日呢。”
衛箕震了一下,兩日?以前公子自從住進梅花廬後便再也沒有回過靳鄭氏的宅子了。主子能想着同二夫人將關係處理好,他們兩兄弟都是樂意看見的。
寡月將竈裡的土豆夾出,放在一旁的案盤裡,拍了灰,便剝起皮。
顧九吃完包子看着他在剝烤土豆皮,小愣了下後,忙上去接。
“我自己來吧。”她知他有潔癖。
“沒事的,以前也常這樣的。”他柔聲道,將剝好的土豆放進碗裡,又給顧九蘸上了她愛吃的豆瓣醬,方將碗遞與顧九。
他未多說什麼,在水缸前舀起一瓢水洗了手。
這時候衛簿與衛箕都進來了。
衛簿將廚房一旁的籠子裡的兩隻大兔子,四隻小兔子,提了出去,主子既說要走兩天,這些活物自是要帶上的。
衛箕將竈裡的火星完全用灰給埋的熄滅了,方朝着顧九道:“九爺,給您捎了一套女裝襖子,一套男裝,想着您明日定還是要去毓秀坊的……”
說着衛箕撓撓頭繼續道:“您看着還有什麼要添的。”
顧九想了想,方道:“捎上幾塊燻肉薰腸,拿上兩隻臘鴨辣鵝,將羊後腿包上一隻,把我從坊裡帶回來的那幾件全新的襖子也包上……”顧九說到滿意,無遺漏了才停下。
寡月已洗乾淨手方對着衛箕再道:“衛簿,去將各個房裡的火爐熄盡,門窗鎖好關好,再將我昨日帶回來放在衣櫃裡的那個包袱提上。再去後院將兩輛馬車都趕出來。”
衛簿點了點頭,福身退下。
衛箕將顧九方纔所說的東西都用褐紙包好,裝進了竹編大筐裡,顧九和寡月也忙着幫忙。
冬季,古代人穿在腳下的木製有齒的木屐,這樣不容易滑倒,顧九卻是在心裡腹誹,若是要她這樣穿,更容易滑倒,可是看着衛簿衛箕,提着兩大筐東西健步如飛的樣子,顧九表示很無語。
顧九也是飽受冬季鞋子打溼之苦,一到雨雪天氣裡,她便是沒了一雙可以換腳的鞋子。繡鞋布鞋棉鞋是一雙接着一雙的做,可是那鞋底啊,終究是不怎麼好使,對此她頗想知道大雍皇城之中那些妃子們冬天穿的都是些什麼樣的鞋子。
衛箕衛簿將貨物裝上車,馬車已趕至前院。
芝娘和丫鬟們跟着姑姑就和寡月出來。
長廊處,寡月示意芝娘和那丫鬟先上車。
他拉着顧九站在長廊裡,所在的位置正對着長廊旁一株梅花樹,近長廊房間的地方的梅花是早梅,春節前後就能綻放花苞,落雪便能開。
近院門處的是晚梅,立春過後才能綻出花苞,天氣稍稍一暖便開的豔麗,晚梅開的爭豔之時,桃花溪畔的桃花便也要開了。
寡月打開包袱,拿出一件鳧靨裘的斗篷來。
他將那斗篷一展開來,披在了顧九身上,顧九怔了一瞬,看着這緋紅的鳧靨裘斗篷,忽地想到了《紅樓夢》中雪地裡的薛寶琴。
他溫潤的手將斗篷給顧九繫好,又給她戴上斗篷的帽子,手又一瞬落在了那合歡簪子上,臉又在不經意間抹霞。
他凝着顧九許久許久,不可避免的,又看迷了眼。
顧九看着他出神的模樣又微微凝起了秀眉。
直到,衛箕喚了一聲:“主子,九……九姑娘,你們快些吧!”
這時寡月回過神來,紅着臉向顧九道:“我扶着你,我們快些。”
他知她不喜穿木屐,又苦於沒有多餘的鞋子再換,只好無奈穿上。
經寡月扶着這麼一走,顧九竟奇蹟般行的不那麼彆扭了,突然覺得雪日裡穿着木屐其實也很簡單,多走幾次便也就順了。
顧九搭着他的手走到梅花車前,芝娘和那小丫鬟俱已上車,寡月先上了車,再伸手去扶顧九。
衛箕鎖了院門,才上車離開。
離開的時候天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顧九遊離的目深深的望了一眼南衣的墳冢。
“新年快樂——”她在心裡唸了一聲,便垂下了車簾。
車行的很慢,顧九一直盯着車窗外發呆。
突然覺得耳邊火辣辣的燙,顧九垂下車窗的簾子,轉頭就瞧見正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的陰寡月。
“陰寡月!你今天看着我很久了,我臉上有東西嗎?!”顧九皺着小秀眉對他說道。
寡月心中一駭,回過神來。
“沒……沒……”他支支吾吾地說道,臉已紅到無法形容。
顧九靠着他更近了些,他低着頭,她便俯身仰起臉看着他,“真的沒有?”
寡月將臉偏過,顧九的雙手便捧起他的臉。
“那你臉紅什麼?”顧九語氣疾厲了些,“怎麼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寡月愣了半晌,才低垂着頭支支吾吾的說道:“九兒……很美……。”
顧九一震,隨即心陡然一軟,再說什麼便是她的不是了。
因爲雪大,衛箕與衛簿駕着馬車行的極緩,兜兜轉轉着約莫午時過了才至靳鄭氏居住的宅院。
馬車將將至宅院大門,就看見門前落雪掃空,一排穿着鮮豔的小廝丫頭們站在大門門前的空地上。門口的兩個大紅燈籠和牆垣廊檐處的數箇中等燈籠高高掛起,寒風中燈籠的尾穗子吹得搖曳。
靳鄭氏所居住的府宅在軒城繁華之處,只是靳鄭氏在這府宅中一住便是許久不再出門了。
人煙阜盛,街市繁華,與華胥樓所在之西街相比並不遜色,只是至今時已是除夕,街上行人漸少。
馬車停下,人還未下來,衆丫鬟婆子小廝們朝着馬車齊聲道:“恭迎少爺。”
顧九聽着衆人瑟瑟發抖的聲音,心中微訝了一下,許是候了許久也凍了許久了吧。
看來靳鄭氏對靳南衣是相當重視的,也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能讓她重回汾陽靳公府。她被趕出來,名不正言不順的一個人在江南守着對她有偏見的兒子,也是怪可憐的,她的夫君軟弱到死都沒敢接他們母子回去,這於女人來說也是不小的打擊吧。
寡月撐起身子朝着車簾的方向說道:“入側門吧。”
芝娘已從車裡頭下來朝着梅花車說道:“少爺,這、這怎麼成呢?”
“少爺怎麼能入側門……”有些年邁的婆子也嘀咕了起來。
衛箕見了忙笑着解釋道:“少爺是擔心正門不好引馬車,不想勞煩大傢伙呢。”
“原來是這樣啊。”一個婆子忙上前道,“少爺啊,你不用擔心,這引馬車的木座子再瞧見您們來的時候婆子我已命小廝們安上了。”
車內,顧九推了推一旁的陰寡月。
寡月身子動了一下,眉頭舒展開來,便朝着車外道:“行,容我們下車。”
“誒,少爺不必了。”
“少爺,不必下車!”
寡月這一開口,衆人又激動起來。
顧九把他一按,無奈道:“你還是先坐着吧。”
寡月很是無奈的動了動身子,瞬息間的功夫就感受到馬車已然駛動,接着他與顧九便向後傾斜一瞬。
車外的婆子們督促着小廝們小心。
馬車過了一道引板之後入了院中。
接着衛箕便掀起車簾道了一句:“主子,九姑娘,下車了。”
衆婆子在芝孃的引導下站成一排。
衛箕先將寡月扶下車,衆人屏住呼吸瞧着自家少爺,一些年紀小的丫頭眼睛盯着寡月的側臉一瞬不瞬的,心頭都贊到:少爺真真是個美男子。
沒出過什麼們,便也不會遇見多少男人,記憶裡的男人更沒有一個能同少爺比的,這無疑是真話。丫鬟們的小臉都紅撲撲的,也不知的被凍的,還是此刻被羞的。
寡月沒有在意旁人的眼神,而是將車簾高挽着,又伸出一手去迎顧九。
顧九笑着朝他伸出手,寡月的手緊緊的握住她的,待她安全着地,他才似鬆了一口氣般。
顧九接過衛箕遞來的鳧靨裘,抖動了下正欲自己給自己繫上。
一雙白皙的手接過她的,給她披上,又一理她額際垂下的青絲。
衆丫鬟和婆子們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此刻的少爺和這姑娘。心裡百般不解,少爺可是在外面成了家?不可能啊,這少爺再怎麼要成家都得經過二夫人的同意啊?
看着這少爺對這姑娘,倒也真真是讓人看着覺得護得緊的。
許久後,芝娘輕咳了一聲朝着衆丫鬟婆子小廝說道:“快給少爺行了禮做自己的事情去!”
芝娘這麼一開口顧九忙拉着寡月的手示意他停下,寡月怔了一下,朝她笑了笑,接着一大羣人上前。
“少爺好。”衆丫鬟小廝婆子連連行禮。
“行禮了就快去做自己的事去,許婆子你快些將飯菜都做好。”
“是是是。”那婆子連連點頭,方要帶着其他幾個婆子離開便聽得寡月喚了聲。
“且留一下……咳咳咳……”他不適的咳了一聲。
那婆子腳下一滯,折了回來,擡眼看了少爺一眼,又立馬低下頭去。心道着少爺生得好生威嚴了,還頗有些官家的作風了,讓她不敢直視。
寡月走上前幾步:“你可是管廚房的?”
“是的少爺,少爺有何吩咐,儘管吩咐許婆子便是了。”婆子低着頭答着話。
“這就好,你命幾個小廝引着衛箕衛簿將這後車的東西送進去吧。”
婆子聞聲望向寡月指向的地方,衛箕衛簿那方數個大竹筐。
“是姑娘給你們準備的些臘肉燻肉薰腸,還有一隻臘鴨臘鵝的,菜不夠就做了吧。”寡月吩咐道。
那婆子駭在那了,沒想到少爺連這些事情都吩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倒是沒有料到,看着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會這般“體貼”呢。
“誒!”許婆子忙使喚了一個小廝上去,要他去幫着衛箕衛簿。
芝娘忙迎上前來:“少爺,二夫人身子骨弱,你也別怨她不來迎你……”
“無事。”寡月淡淡道。
“瞧我說什麼呢,我還是快些帶少爺去見夫人。”芝娘一跺腳佯裝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說道。
寡月牽着顧九方道:“請芝娘帶路吧。”
衛箕和衛簿提着裝滿東西的大竹筐子,跟在許婆子後面。
“誒!怎麼把這個也提下來了?”衛箕趕上那提布包的小廝的腳,急忙道,“這是九爺……九姑娘給夫人安置的新衣。”
小廝被他一吼唬了一跳。
“衛,衛爺,小的不知道。”
“你呀,你先抱着,我一會兒給姑娘送去!”衛箕說道。他與衛簿打心裡都是希望夫人能接受九爺的。
府宅廚房裡。
“這是臘肉燻肉,姑娘說了炒之前先用熱水洗一下,尤其是這薰過的肉,多放點油,少爺愛吃。”衛箕忙吩咐着。
許婆子把衛箕的整句話只記住了一句:少爺愛吃。
衛箕又將那臘鴨臘鵝找了一面乾淨且乾燥的地兒掛上了。
“這臘鴨臘鵝,不吃的話便掛在乾燥的地方,沒事也可以拿出去曬曬吹吹風。”衛箕又道。
那許婆子撓了撓頭道:“衛爺啊,這可都是那姑娘說的?”
“可不?”衛箕邊忙活邊說道。
許婆子更奇怪了:“可這姑娘看着也還是個丫頭,十三四歲的模樣,怎麼就知曉那麼多了?”
“九爺,不!九姑娘,她知道的可多了,什麼名山大川,什麼飛禽走獸,什麼各地民俗,什麼布藝精品,什麼奇聞異事、野史宮秘……”
衛箕越說下去那婆子的臉便越陰沉下來,越來越聽不懂,感覺衛爺說的該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吧?
衛箕瞅着許婆子那捉急的樣子,嘆了聲:“唉,我跟你說這麼多作甚?說再多你也不懂是不?罷了我先去了,還有夫人的衣裳還要安置呢!”
許婆子見衛箕要離開,忙趕上去道:“衛爺你洗個手再走啊!”
“洗什麼手啊?等下在外邊隨便用雪水搓一下便是了。倒是你們快些安置吧,不一會兒是要開飯了,這兩日有你們忙的!”
寡月和顧九隨着芝娘往那方垂花門而去。
方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個梨木架子的大插屏。
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數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是穿山遊廊廂房。
擡眼臺磯上便站了一個丫鬟,閤中的身材,膚白腮紅,鼻膩鵝脂,觀之可親。
“少爺吉祥如意。”
她雖低垂着臉,但臉上毫無懼色,一派大方。
芝娘忙上前去解釋道:“這是夫人遠方親戚家的大女兒,喚作尤如素,我們都喚她如素,打小便與少爺認識,只是少爺你至兒時便不喜讓人伺候,便沒指給你。”
芝娘是笑着說的,顧九卻害了一跳,“指給”是何意,她不是不懂的。
她手抖了一下,旁邊人不是沒有察覺的,寡月眉頭皺了一下,已明白顧九許是不喜的,便連禮貌性的話語都免去了,拉着顧九往門內走。
尤如素駭了一下,頗爲尷尬的不知該繼續半蹲着還是該引着少爺進門。
芝娘也小驚了一下,這少爺看着也不像是無禮的人啊,怎麼對姑娘家的這生冷淡。
芝娘不禁多看了少爺一眼,瞧着他眼裡只有着那九姑娘,便頓然明瞭。她淺淺的督促了依舊站在一旁的尤如素一聲:“還不快帶少爺和姑娘去裡間。”
尤如素愣了下,腳下生風快些走到寡月二人前頭。
“少爺,夫人那裡需要安置一下,我先領着少爺和……姑娘去東廂耳房。”
寡月和顧九被引了進來。臨窗的大炕上鋪着猩紅的錦被子,正面設着大紅金線蟒的靠背,石青銀線蟒的引枕磯銀線蟒的大條褥子。
兩邊還設有梅花式樣的小茶几。右面茶几上放着匙箸香盒,還有書盒,也不知是什麼書,顧九走近了些才瞧見是四冊畫集,她心中小駭了一下,這靳鄭氏到底是個關心孩子的母親,雖無法同南衣親近,到底是知道南衣之喜好,這時候顧九不禁再想,若是靳鄭氏得知南衣不在了,又會如何?
左面的茶几到底是讓顧九更悸動了些,茶几上的美人觚上插着的是幾簇梅枝,許多都已半開了。
顧九回頭望向扶她坐下的寡月,見他也是眼中帶着驚愕。
尤如素給二人捧上茶來,先遞與寡月,寡月未接,只是道了句:“給姑娘。”
尤如素怔了片刻,轉頭將茶遞與顧九。
顧九紅了臉,接過她手中的茶。
見顧九飲了茶,她方低頭要去端另一杯要捧給寡月。
“放着,我自己喝。”淡淡的聲音從頭上傳來,由如素止住了手。
屋子裡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了,顧九兀自的飲着茶。尤如素一臉拘謹的站在那方。
顧九放下茶,方擡眼望過去,地下面是四張椅子,都搭着猩紅色的撒花椅搭子。
椅的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的茗碗瓶花具備,都插着微微綻開的梅花。
尤如素見顧九盯着茶几出神,以爲她是餓了,她雖不知這姑娘和少爺是什麼關係,既然少爺這般重視着這姑娘,便不由得她不去巴結。
她走過去,拿過一個圓形扁淺的捧盒來,在顧九的手邊放下。
柔聲道:“姑娘可是餓了?”
顧九見尤如素已站在了她身旁,手中的捧盒也已打開,那盒內裝着的可是各色的零嘴。
顧九笑了下:“竟然還給你家少爺安置了這些。”她要來,她們定是不知道的,那定是給靳南衣安置的?
那尤如素羞得臉紅了,也陪着笑了笑道:“夫人說不管少爺吃不吃先安置了,過年別家都安置,我們宅子也不能缺了,看着喜慶。”
顧九頓了下,復瞧一眼寡月,見他也似乎被這話觸動了些。
顧九隨手拿起一個罐子,看着裡面青黃青黃的東西,不禁問道:“這是什麼?”
尤如素望了一眼,方道:“回姑娘這是青果。”
是醃製的嗎?能保存這麼久一定是醃製的。
顧九拿起一粒,放入嘴裡,有些水,有酸意,也有甜澀味,但酸意多於甜味,很好吃,估計是醃製的,只有這樣才能保存。
咬下去,嫩嫩的,果肉也很好吃。
顧九吃完一粒,方讚道:“很好吃。”
她拿出一粒遞與寡月道:“確實好吃,我可要學着,你也嚐嚐。”
寡月不想拂她的意便接過,看着顧九又連吃了幾粒,有些無奈的笑了笑:“你可別吃上癮了。”
顧九心裡一駭就只差道一句:已經上癮了。
寡月再道:“這青果雖是好東西,清肺利咽,生津止渴,也能解毒,到底是藥都有三分毒,你還是少吃些。”
清肺利咽?
顧九猛地擡頭望向寡月,這不是對他的病情很有利嗎?
尤如素見狀忙道:“不若我給姑娘多裝些來,日後也可帶着回府?”
顧九搖搖頭,蓋上盒子,忙道:“別了。”
打死她都不想承認自己好吃,這般兜着別人的東西回去她心裡膈應,倒是她太失禮了些,改日她自己做便是。
顧九將捧盒該好放在几上,方道:“對了,那梅花枝是什麼種,開得怎地如此早?”
尤如素笑了,圓月般的臉色抹着緋色,她溫和道:“姑娘這梅枝昨日被我們從梅樹上剪下,便放在這花瓶裡用鹽水泡着,這今日清晨便開了。”
顧九頷首,原是這樣。
這時候只見換了一身紅綾襖子青緞背心的芝娘從側門處進來道:“夫人請少爺和姑娘去坐。”
尤如素一聽忙請顧九和寡月。
這一刻,顧九竟然緊張起來,心裡惴惴不安的,頗有些“醜媳婦見公婆”的覺悟。到底寡月成了南衣,她與寡月的婚事便不是那麼簡單了。
寡月伸手握住她的手,溫柔的眉目裡也難掩一絲心慌,到底這靳鄭氏佔着南衣母親的位置,而他也不是真正的南衣。
四人到了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着一張炕桌,桌上磊着書籍和茶具,靠着東壁面西設着半新的石青緞靠背引枕。
婦人就坐在西邊下首,亦是一身半舊的青緞,只是頭上的珠寶在這屋內的燭光之中顯得耀眼。
顧九想這便是靳鄭氏,看着雍容華貴,倒也不像落迫的貴族,她雖未聽寡月提及,倒也能猜到,這靳鄭氏,即是孃家姓鄭,便是與大雍四大國公,慕、謝、鄭、楊中的鄭家有些關聯,只是既然做了“二夫人”,落了個平妻的位置,當是庶出。
顧九猜的確實無錯。
靳鄭氏身旁站着一個丫鬟,細看之下與那尤如素看着有些像,但也不像,這女子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面,俊眼修眉,倒是頗有些才氣。
到底是芝娘先開的口:“少爺,夫人將將起來,這也纔剛好了些。”
寡月未曾多說些什麼拉着顧九朝靳鄭氏,盈盈一福。
“母親……”
他這一開口便是一屋子的人都駭住了。
於寡月,是從小未曾喚過這二字。
於靳鄭氏,是已多年未曾見過靳南衣,更何況聽到這二字?便免不了神經緊繃,一時間凝着寡月滿眼複雜。
於芝娘、尤如素還有尤如黛便是欣慰感動,少爺終於能認夫人了。
“母親萬福。”他沉聲道,將心底的不自在壓下,一些事情總是要面對的,即是如此,不如早些面對。南衣心中有結,不曾向他透露,便是希望他代他去化解,那麼便由他來化解吧……
靳鄭氏坐直身子從炕上起身,她身後的尤如黛便上前來扶她。
她伸出顫抖的手去抓寡月的臂膀,顫聲道:“兒啊……”
只此一句,便是泣不成聲。
寡月心生避開之意,原因是他何曾遇到女子這樣,這般抓着他他着實難受了些,卻又不能講她推開,畢竟她是南衣的母親。
“我兒,你不知娘等你,等了多久,就在我以爲我要老死在江南,這塊無比陌生又刻入命運的土地上……我十多年沒有回到北方,我不想一輩子都不能回到那裡,我在滎陽出生,長在長安,嫁到汾陽,那裡寫滿了我的青春,江南再久,不是家啊……”
江南再久,不是家……
這一句重重的撞擊在陰寡月的心頭,無論如何,北方纔是根啊……
南衣,他,的內心深處皆是如此想的吧……拋卻靳鄭氏何以愛慕虛榮,何以在乎名分或者內心多麼空虛,種種都離不開一個“根”字。
此刻塵封在心底多年的隱忍、榮辱、冤仇、執念……再度衝出心扉,襲便他的全身。
一屋子除去顧九以外的女人都落了淚。
顧九怔怔地望着寡月,從他沉鬱絕美的鳳眸之中她又看到了以往在長安時她曾瞥見的炙熱,深藍色的火焰,哀傷之中帶着毀滅。
“都哭啥,這大過年的日子,都哭啥?”姜蘭芝擦着眼淚,說道。這一屋子的人都是從汾陽淪落長安的,或許要屬顧九例外。
鄭裕安伸手拭了淚,方笑着朝芝娘道:“傳飯吧。”
“誒!”芝娘笑着應道,退下了。
芝娘退下後,鄭裕安又望向寡月,正欲虛寒溫暖幾句,才瞧見顧九,方纔他二人一同進來,她沒有細心看,以爲是少爺在梅花廬裡招的丫頭,細看之下,不然。
若是丫頭何以穿着猩紅的鳧靨裘,裡頭還是一身鵝黃厚褙子,露在膝下的灰色撒花綢也不是丫鬟們穿得料子。
“南衣,這位姑娘是……”鄭裕安開口問道。
寡月滯了一下,不想這般隨意的答了,便是今日便將所有的事都講明白了。
“娘……”這樣喚終究是有些不習慣呢,他適應了片刻方繼續道,“我一會兒給您認真講。”
聽他這麼一說靳鄭氏難免心中一緊,倒真是如她所料。
接着有幾個小廝來把那巨大的上漆圓桌擺在了正房當中。
接着尤如素與尤如黛帶着幾個小丫鬟來佈置餐桌。
伺候着三人坐下,先上了茶,芝娘方了傳菜。
席間顧九顯得很拘謹,少言少食,她知曉的就這麼多了。
等十多個菜上的差不多了,許婆子便帶着幾個廚房的婆子去門外候着了,門外還站着幾個小廝。
這寒風呼呼的,光是想着外面都覺得冷。
寡月眉頭一擰對芝娘道:“去將他們引進來,在這一旁擺個小桌一起吃。”
寡月這麼一說,顧九很是贊同。
芝娘一聽駭了一跳,下意識的瞧了眼靳鄭氏陰沉的臉,忙道:“少爺這可使不得他們終究是下人。”這壞人,總得有一個人來做吧……
寡月臉更沉了些,方擡首望着鄭裕安道:“娘。不若將他幾人引進廂房擺上一桌,這畢竟是除夕。”
靳鄭氏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些許,方頷首道:“便是如此吧,蘭芝你着手去辦。”
“順便將衛箕衛簿喚進來。”寡月繼而道。
鄭裕安乾笑了笑:“南衣,這不大好吧。”
“這裡有這麼多的空位,叫她們和芝娘也坐下一起吃吧。”寡月指着一旁的尤如素與如黛繼而道。
鄭裕安愣了下,想着少爺還是顧及着她房裡的人便也不再多做糾結,便柔聲道:“便如此,一起用吧。”
顧九看着坐在自己一旁的寡月,還有一旁的衛箕衛簿,雖說是在這個不覺得親近的屋舍裡,但是隻要有他們在,這個除夕夜的飯到底是溫暖的。
末了,許久之後,寡月忽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執起顧九擱在桌子上的左手,從座椅上站起。
他二人立在那裡,一個白衣勝雪,一個鵝黃溫濡,一個公子如玉,暮靄沉沉楚天闊;一個美人如虹,疏影橫斜安在哉。
昏黃的燈影之間,他們立在那裡看着如此和諧,便是世間最般配的一隊,任人想拆散都找不出理由來。
寡月朝着鄭裕安一福後,沉聲道:“母親,我已與九兒私定終身,求母親成全。”
衆人雖驚愕,卻到底在預料之中,也沒表現得那麼明顯。
寡月未看到鄭裕安臉上寫着的反對,到底只是怔動一下,卻也沒有點頭或者開口表態。
他不明所以的皺了皺眉頭。
方有些不安的繼而問道:“母親是何意?”
連顧九這麼個從不怯場的人,也難免的溼漉了掌心,這婦人倒是吱個聲啊?是與不是,好與不好,不就幾個字而已。
鄭裕安凝了半晌,方道:“這個,娘也做不了主。”
寡月眉頭一皺,清澈的眉目裡似有一絲光影閃過。
且聽鄭裕安繼續道:“不入靳氏門楣,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我這裡同意終究是不算,南衣啊,這還是得獲得靳公(祖父)認可,由他主持……”
寡月頓時瞭然,世家女果真世家女,一招棋,逼他來行,她將他對顧九的情看在眼裡,便用再入靳公府來壓他。
將一切推給靳公,不僅刺激他傾盡全力北上,還不至於得罪他。
於靳鄭氏,她這後半輩子的指望是全全放在了靳南衣身上了吧!
鄭裕安笑了笑朝着顧九道:“是個討喜的姑娘,生得這般之好,是哪家的?”
寡月忙答道:“她沒有親人了。”
果然鄭裕安還有尤如素、尤如黛三人皆怔了一下。
倒是鄭氏繼續說道道:“倒是個可憐的。”說着她給芝娘使了個眼色。
芝娘忙站起朝內廂走去,再出來時手中多了個錦盒,她上前將那錦盒遞與靳鄭氏。
鄭裕安白皙的手,從錦盒中拿出一條珍珠鏈來。
“姑娘生的膚白,這珍珠鏈子還是年輕人帶好看,便是我這個準婆婆的心意。”
顧九不得不對這個女人另眼相看了,她此刻不問門楣,不問出身,只是爲了穩住“靳南衣”來之不易的真心麼?到底女人都是患得患失的……
顧九不會拒絕她的好意,至少鄭裕安此刻的真心多於其他。
“謝謝夫人。”顧九雙手接過。
“我倒是很想收你這個媳婦,可是這靳氏子若是外娶,靳公是不會認的……”鄭裕安嘆息了一聲,“便是隻有等南衣再入汾陽,再另作打算了……”
這話中之意便是說,若是“靳南衣”早些入汾陽,便能早些娶到顧九。
顧九明白這意思,看來她要名正言順站在他身邊,還是得等些時日了。
寡月握着顧九的手更緊了幾分。
顧九恍惚之間聽聞他喃呢道:“我盡力快些……”
一頓飯結束的時候已過了申時,從正房裡出來,走至屋外,就瞧見雪已漫至臺磯上了,只是一個下午便落了這麼厚。
“少爺,姑娘,老身帶你們回房。”芝娘笑着道,撐了傘要去給他二人遮雪,卻被寡月接過。
他撐着傘,大半邊留給顧九。
一路上衆人無話。
帶送顧九去了安置好的房間,寡月在房裡坐了會兒,看褥子都是新的,暖爐燒得正旺,炕頭一夜正熱乎,才離開。
房門外便瞧見守候着的芝娘,他眉頭一擰,問道:“芝娘何事?”
芝娘紅着老臉,伸手帶上了顧九房門的門,還推了推,方將寡月拉至一處。
已極輕極輕的聲音道:“少爺……那個夫人命我來問少爺,少爺可與姑娘行了周公之禮?”
------題外話------
芝娘真是,問這麼臉紅的問題……╮(╯▽╰)╭
爲了爬更新榜,更新時間一再延後。一直想把更新時間調到早上但是經過多次努力實在無法一天碼出兩萬字。而且隨着後期文越來越難寫,會有些棘手。
感謝支持着《病公子》的親們。你們的支持便是我繼續努力,再接再厲的動力。
謝謝親們的花花鑽鑽,友推:《嫡女重生之一品世子妃》
謝謝親們票票。我盡力早更多更!
072、脣相觸,心相懼(萬更半月)
少年身子一震,臉未紅先已慘白。他若答“是”便對九兒聲名不好,他若答“不”又不知會折騰出什麼來。
心底多數是向着九兒的,九兒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他搖搖頭,沉默着。
好半晌之後,芝娘竟是見自家少爺這拘謹的樣子,不可自已的笑了。
她示意寡月容她邊走邊說。
寡月眉頭一擰,邁着的步子,隨她去了。
芝娘走至偏僻處,在腦海中整理好詞句方道:“夫人那裡是這個意思……少爺也都過了十六了,若是在北地,少爺十四歲時候就該……”
寡月一瞬不瞬的盯着芝娘,把芝孃的老臉都盯紅了,這下連芝娘都說不下去了。
一陣冷風吹過,再擡眼時候已至少爺的房前,芝娘心下一橫,拉着少爺進屋,忙道:“少爺也該知曉那男女之事了!”
寡月身形一顫,俊臉飛紅後,臉色逐漸陰沉下來。
且聽芝娘臊紅着老臉繼而問道:“少爺,您可夢見那巫山雲雨……之事?”
夢見巫山雲雨之事?
寡月如何能不懂這其間之意?即是少年男子對女子的渴求,便會在晚上睡夢之中夢到那些,直至次日清晨醒來時候……
他是正常男子,又如何不會……
只是這事情你讓他如何啓齒?如何同別人說?
芝娘見他臉色陰沉,知他拘謹忙道:“少爺,您也別覺得難看,芝娘是過來人,一直像長輩來照顧你,說到底我大夫人也大了七八歲,夫人出嫁前都是我和老夫人教的……”
“所以少爺,既然夫人派我來問了,你就如實告訴我便是。”芝娘說道,“芝娘只同夫人說,絕不會對其他人說的……”
寡月的俊臉比先時更難看了些,紅着臉點點頭,點完頭的瞬間,覺得自己的頭沉如鐵,他都做了什麼?
芝娘嘴角抿了抿,情難自已的笑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她忙道:“這男女之事,少爺是……必須得會的,若不少爺,您先收了如素……?”
芝娘說完擡頭去看少爺的反應。
見他臉上紅暈退去,一臉蒼白的站在那處,也不答話也不反對,良久才道:“芝娘,我要休息了。”
芝娘沒來由的遭少爺這麼一趕,她動着步子出了門,就聽得“吱呀”一聲門被闔上了。
寡月坐在屋內,他肺不好燃不得暖爐,只要炕是熱的便是。
他褪了衣服覺得有些困了,想着明日是年三十,需早起帶着顧九耍一番,她那麼愛玩的一個人,年三十也是坐不住的。
炕上的錦被都是新的,寡月躺在炕上,微闔上眸子。
等着睡了許久,房門處似乎傳來聲音,睡夢之中寡月動了下眼皮子,他明明記得他把們栓着了的,怎地門又被推開了?
接着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玉簾珠玉的碰撞聲。
接着就聽得芝娘說了一句:“好生伺候着,若能一舉得男,便也是你的福氣。”
尤如素退下厚厚的斗篷,露出大紅的兜衣,和水藍色的薄裙衫。
“該教的,我以前都教給你了,你自己疼點無什麼事,別弄疼了少爺。”芝娘說完便離開了。
尤如素盯着炕上錦被之中靜靜躺着的寡月,心中的悸動完全將寒冷淹沒。
少爺生的真美,只是這麼凝着便能感受到細看之下的別樣風骨,激起她心中一片火熱。
方纔芝娘給她喝的茶水裡放入了那種助興的東西,還沒開始,她便受不了了。
“少爺,奴家伺候你……”她低喃一句就要撲向榻上,只見本沉睡的少年猛然坐起。
不行,他接受不了,顧九以外的女人,接受不了……
他本想着,若是必須得三妻四妾,或者那種事情男子都要經歷的,便順其自然。
可是當聽着身邊人陌生的聲音,想着他要去碰一個他並不喜歡的女人,還要痛這個女人有肌膚之親,或者生兒育女……
即使公卿之家將生兒育女當成一種義務,他也做不到解開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的衣裳,他不愛,便也不想碰。
“退下!”他厲吼一聲,帶着沉沉的怒火。他變了,他的思想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是什麼時候的事?幾乎是與顧九相處的時日長了,有些事情潛移默化了,他早已習慣了她的霸道,習慣了被她霸着,護着,佔有着……她雖不承諾,不坦白,他卻習慣了……
“退下!”他再度朝呆若木雞的尤如素吼了一聲。
燭光之中女子瓊脂玉露的肌膚因爲寒冷發黯了不少,一張豐潤的鵝蛋臉上寫滿的驚慌與訝然,她柔聲道:“少爺……夫人要如素來伺候少爺……”
那聲音柔軟、溫潤,任鏗鏘的男子聽了也會化作繞指柔……
“你不走,我走!”他幾乎是連鞋都未穿便從房裡跑了出去——
顧九是個認枕頭的,睡了半天睡不着,便從房裡摸了出來。
在長廊裡迷迷糊糊的喚道:“寡月,我睡不着……陪我說說話吧……”
破門而出的寡月正巧看到抱着枕頭從房裡出來,揉着眼睛的顧九,似是見到救命的稻草一般……
他衝過去一把摟住了顧九。
顧九被他這麼一摟徹底清醒過來。
她擡眼瞧着他衣衫凌亂,青絲飛揚,似乎只着了褻衣,再擡眼向他身後一看便瞧見他身後追趕出來的尤如素!
顧九腦中“轟”的一聲巨響,此刻的尤如素,青絲披瀝於肩,大紅的兜衣有些鬆垮的遮着豐潤的身子,水藍色的薄紗裙遮着她玲瓏的身子。
“少爺,你已看過奴家的身子,奴家沒臉……”尤如素還未說完。
顧九就一掌將摟着她的陰寡月推開些。
“她說的是真的?”
寡月鳳眸凝着顧九,也不答話,一時間任他有雄辯之才,也是瞬間大腦空白,答不出一句。
見他如此,顧九心中頓生一股悲慟,至心底燃起,她一直護在懷中的少年,她一直以來放在心底的清風皓月……。
“髒了?”
她脣角無奈高揚,冷風吹拂的她的青絲,她覺得頭有些沉,昏昏然中她有些看不清少年的臉。
這兩個字落入耳中,寡月的心似被狠狠地剜了刀。他薄脣輕顫着,便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她如此不信他,她竟如此不信他。
“少爺是個正常男人。”
正在這時尤如素低聲道,無論如何她已在少爺面前寬衣解帶,便要爲自己爭取一把。
“哈哈哈哈……”着素白色深衣的少女爆出一陣涼薄的大笑,她的隱忍,她的保守,總會毀在在男人面前輕鬆褪衣,主動獻上身子的女人手裡,幾世都是如此……她便是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她轉身,心中抽痛,疼的卻不是自己,而是那個清風皓月的少年,曾幾何時他是她凡塵俗世間一抹幽白,曾幾何時他是她冬日崖頭一抹暖陽。她想她恨自己比恨着他多,不是擔心未來的路上找不到更好的,而是擔心今後的歲月裡他過的不好……他的女人照顧不好他……如是而已……
溫熱的淚水滾落她的眼眶,她手中的枕頭落在長廊處。
她竟是衝出長廊跑向雪地裡。
“九兒……”寡月喚了一聲,冷風呼嘯,吹起他如墨的青絲,他不顧赤着腳就要衝了出去。
“少爺。”尤如素一把抱住寡月的腿。
少年沉鬱的鳳眸之中一閃陰鷙,他如一頭正欲爆發的小獅子,九兒是他的一切,若是九爺毀了,他傾覆的便是整個世界!
“你若再執迷不悟失去的不光是名聲!我會讓你什麼都得不到!”他厲吼一聲,一腳踹開尤如素。
尤如素早已冷的瑟瑟發抖,如今經少爺這麼一說更讓她打了一個寒噤。
她後褪數步,靠着門框,緩緩滑下,便是坐在門楹上再也動彈不得。
冷風吹拂着,夾着雪花飄進長廊,量她想伸手去將她的手割破將自己的血滴落在芝娘方纔放在屋內桌子上的案盤裡的白帕子上,也沒有力氣,就這般昏倒在門楹處。
頃刻間的功夫,顧九已穿過長廊,繡鞋着地,就這般奔了出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她要離開這裡,她沒有勇氣看着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更不會和別的女人共着一個男人。
寡月打着赤腳追了出去,腳掌踏過刺骨的積雪,他全然不覺。
蒼白的臉上,薄脣已泛起青紫。天公亦不作美,此刻又飄起了飛雪。
“噌”的一聲顧九腳下不穩摔在了雪地裡,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痛意,不及她身體的寒冷。
“九兒……。”他發瘋了的趕上顧九。
九兒,別丟下我,就算是死,也請帶上我……。
大雪紛飛而落,一庭的梅枝上結滿了冰凌,少年從梅林中穿過,騰的一下跪在摔倒的少女面前。
“九兒……”他伸手去扶她。
顧九擡起淚眼,手揉了一下摔得發昏的腦袋,擡眼就瞧見臉色蒼白,嘴脣青紫的寡月。
“你走啊!你還追來幹嘛?”顧九支撐着從雪地裡坐起。想站起,腳下又一滑。這是梅園泥地裡的雪,落得並不厚實。
“滾遠些,別碰我!”顧九吼道,眼眶處的淚水早被風吹乾了,如今臉頰上只剩下未化掉的雪水。
少年固執的握着她的臂膀不放,她要打要罵都可以,她不能就這麼棄了他,絕不可以……
“放手!”顧九揮動起被他鉗制住的臂膀想擺脫他,可他不依不饒,發青的脣緊咬着,就是不放。
顧九進他這副模樣,心中又疼又氣,竟是狠了心,伸出空出來的手去拍打他。
他也不吭一聲的任她打。
“爲什麼要碰她,爲什麼?”顧九打着打着,又落下一行淚,以前從不知道哭的,怎地變得這般脆弱了?
寡月被她的淚水震到,心中壘砌而成的心牆頓然倒塌,他伸手握住她拍打着他的手。
顧九經他這麼一握,更惱怒三分,便更使命的掙扎起來。
“你放開我,放開我,唔——”
冰涼的脣觸在她的脣上,沒有溫度,只有冰冷,卻能讓她冰冷的心漸漸回溫,瞬間腦中一片空白,連躁動不已的神經也安靜下來……
於寡月,全身的冰冷,也抵不住此刻的悸動。
他沒有辦法,他想要她聽他解釋,他看着她這樣,他心裡難受,難受到心在滴血……
只是輕輕一觸,他不知道也不敢再做什麼,離開她的脣。
平靜之中帶着堅定,他言道:
“我沒有碰她……”
顧九擡起發昏的腦袋靜靜地凝着他,方纔意識到他強吻了自己後,想回他一句別用碰了別的女人的脣來碰我,都嚥進了肚子裡。
這一次,無疑在寡月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記,只此之後,他對這些他以前沒有想過的事情重視起來,因爲九兒在乎。
“少爺……”
他二人擡眼就瞧見黑夜中雪地裡的數個身影,芝娘提着燈籠低着頭站在鄭裕安身後,身後還有幾個丫鬟小廝想是尋他們已尋了一會兒了,鄭裕安臉色陰沉的凝着她二人。
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會驚動靳鄭氏。
芝娘趕過來看情況,就瞧見倒在寡月房門處的尤如素,當即駭了一跳,找來如黛和幾個丫鬟攙扶着如素回了房。
當驚覺到少爺不在房內的時候,鄭裕安也過來了。
尤如素凍得只剩一口氣了,找來了大夫,如今被如黛摟着瑟瑟發抖昏迷不醒。
半晌鄭裕安只道出一句:“送少爺和姑娘回房。”
芝娘趕緊爲他二人遞來斗篷,身後高個兒的小廝也來給他們撐傘。
寡月撐着身子將已快動僵的顧九摟起。
顧九經他這麼一摟,身子是立起來了,兩隻腳卻已麻的沒有知覺了。
寡月似是感受到了,一手當即移至顧九的膝下,將她打橫抱起。
“少爺……”衆人喚了一聲。
“南衣……”(鄭裕安)
他停下,留給衆人他冷凌的背影。
“我沒有碰尤如素,你們若想我再踏進這個園子,便不要再做出這種事來……咳咳咳……”
他強忍住身子的不適,抱着顧九朝顧九住的廂房走去。
雪地裡,衆人駭的不輕,雖芝娘早就猜到如此,但沒想到,少爺竟是連一個女人的顏面都不顧了,這少爺不要,再指給誰呢,這尤如素的事到底是難辦了,倒是成了她與夫人好心辦壞事了。
鄭裕安凝着寡月抱着顧九離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你們若想我再踏進這個園子,便不要再做出這種事來。
這話,到底是說給她聽的!
她也原是想着南衣身邊有個她的人,便也方便些,那衛箕衛簿是他自己選的,他倒是一直以來連她的人都不敢用!
只是以前的靳南衣,如何會說得這般直截了當,理直氣壯?現在的南衣依舊是一副溫濡模樣,卻氣勢暗藏,到底是連她都心生畏懼!
靳南衣,到底是長進了!
“將大夫引去給他二人都瞧瞧,給姑娘房裡再添一牀被子,焦炭再送一盆,熬了姜水,燒了熱水立馬給送去。我回房了!”鄭夫人吩咐完後,便徑自撐着傘離去。
一時間小廝和丫鬟們都各自忙活去了。
寡月抱着顧九進房,由不得顧九大叫,便將她外面那層髒亂的中衣褪下,又給她褪鞋子,將她塞進炕上被褥裡。
暖意襲擊遍顧九周身,她低着頭感受到那人依舊只着着一件褻衣褻褲披着一件斗篷站在那處,還打着赤腳,她心緊想要開口叫他回房暖暖……
這時候芝娘便進來了,身後還跟着個老大夫。
芝娘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模樣,低着頭指着西邊的牀榻道:“少爺,您快上牀榻捂着……”
他不動。
“你這是凍給我看的嗎?!”顧九狠狠道,一個枕頭便扔下炕,砸在他腳上。
那人身子震了一下,才動着腿朝那牀榻走去。
還能扔枕頭,便是沒事了……
他低垂下頭坐在牀榻上,滿臉擔憂的衛箕將熱水端進來,芝娘火爐燃在他身旁。
“給姑……”他沙啞的開口。
“不用!你自個兒先泡着!”
北面炕上飄來顧九的聲音。
溫熱的水安撫着他受凍的雙足,其實方纔在外面,他動了內力……
老大夫忙上前來給他把脈,衛箕又給寡月餵了救急的藥。
“咳咳咳……”他捂着脣咳了幾聲,喝下薑湯,又望向北面炕上的顧九,“給……”
他放要開口,卻又怕她將他一口回絕便止住了。
衛箕見狀,薑湯端了一碗給顧九端了去。
顧九到底是給衛箕面子,接過飲下了。
老大夫說了句:“少爺沒事。”的時候,她竟然長吁了一口氣。
接着老大夫便要來給顧九把脈,顧九震了下,她可不能讓這裡人知曉她身子不好生養,即使是一年內……
“不必了,我沒事!”顧九沉聲道。
果然經她這麼一說,那方寡月放了姜水碗,芝娘也走了過來。
“姑娘,這大夫就在這裡,就讓他看看吧。”芝娘說道,“這凍了這麼久,這……”
“謝芝娘好意,真的不用了,我困了想休息。”
芝娘一震,臉陰沉了許多,你若是真困了呃,也不會困到少爺房裡,壞了這事兒,如今是尤如素駭躺在牀上呢!夫人那裡她也不好交代了!
她好心要大夫幫她看,她還不依,這女人她真以爲她不得了了,即便是少爺寵着她點,就真當她是根蔥了!芝娘心裡便是沉了一肚子的火。
“你們退下吧……咳咳咳……”
西面牀榻上傳來少年的聲音。
芝娘笑着望向她家少爺:“少爺,您看還有什麼需要嗎?”
“不必了,退下吧。”
大夫朝寡月躬身作揖後離去。
衛箕將銅盆端走,道:“少爺,衛箕也先退了。”
“嗯。”寡月復擡眼再看向還站在那裡的芝娘,“芝娘您還有事嗎?”
芝娘垂首沉思片刻道:“少爺,這如素那裡,如素可是昏着,醒來也只是哭……”
寡月身影一顫,餘光瞥向北面。
北面炕上。顧九將那猩紅的錦被往頭上一蒙,便是裝作睡了。
他心震了一下,沉聲道:“尤姑娘我沒有碰,便是乾淨姑娘家。”
芝娘唬了一跳,這少爺隨便一句話都是入木三分,她若是接下去,怎麼說都是毀人清譽了!這話她是萬不敢接下去了。只好躬身一福:“少爺您保重。”
“出去後將簾子放下。”寡月指着他榻前數米的簾子道。
芝娘心一驚,知曉這是少爺爲了護着這姑娘,告訴她,他要就寢不會對這姑娘做什麼,便命她放下簾子。芝娘心道:真是護着得緊,處處都落在細微之處。
待芝娘走後,寡月便從牀榻上起來。
躲在被子裡的顧九聽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待她豎起耳朵認真細聽時候又沒了。
屋子裡火爐燃的很暖和,炕上也暖暖的,這一來便是喚來了她的睡意。
可她偏又睡不着,或者,不甘於這麼睡着,那人吻了她,真的,就在那雪地裡,溫濡的羔羊竟然大膽到將他的脣貼向她的脣……
她真真是瞧錯了他,想不到他竟然這麼大膽。
寡月就站在牀前,許久,他以爲她睡着了。
顧九處於半昏半醒的狀態,等她就要昏昏沉沉的進入夢鄉的時候,突覺背後一涼,接着一個“硬物”就鑽進被子裡。
寡月本是小心翼翼的,深怕驚醒了她。
他的心似撥浪鼓般的亂跳着,至從萬安寺裡回來做了那樣怪異的夢,至次日清晨發現自己的褥子溼了後,便看着顧九更不同了些。
他不想讓她走,她是他的,便不能棄了他去尋他人……
他的手顫抖着攀上顧九的腰肢,隔着這麼近,顧九身上那股香味更濃郁了些,讓他有些沉浸其中,他迫切的想將臉埋得離顧九更近些。
可沒等他再靠近些,榻上的女子便猛地轉過身來。
“陰寡月,你還真真是想女人了?春情萌動了是不?”
顧九眼裡噴着火,凝着因顧九突然轉身,俊臉緋紅的陰寡月。
顧九的一句話,讓本來就因做了“虧心事”無地自容的陰寡月更加不知所措,他本以爲她睡着了才……
顧九坐正了身子,慢慢靠近他,冷聲道:“被那尤如素挑起的火,要我來滅,想都別想。”說着便是一腳,將他踹下牀去。
這一踹還真是不輕,直接將寡月踹的大半個身子掛在了炕檐。
寡月胸前悶痛,竟是有些訝然的凝着顧九,半晌才道了一句:
“九兒,你過分了……”
顧九一聽愈發不樂意了,倒是她過分了?
他被勾引便是無辜?尤如素奉命行事也是無辜?她便是過分?
還好這沒個名分,沒個一兒半女的。
“沒成親,沒名分,你爬我牀作甚?”顧九還想再送他一腳,卻被那人握住了腳踝。
“你……”(顧九)
連寡月也是一驚,心中雖有怨氣,只是當手觸到顧九腳踝部絲滑的肌膚時,心中陡然一軟,竟做不成將她也拉下牀,陪他一起掛在牀檐的舉動來……
“沒成親?”他緩緩站起,又傾身上前。
“沒個名分?”他更近了些。
“九兒,你確定我們沒成親,沒個名分?”寡月離她更近了些。
顧九凝着他緋紅未散盡的臉,還有他沉鬱中帶着傷痛的鳳眸。
一瞬間她連支支吾吾的勇氣都沒有,還確實成過親了,拜過堂了,還喝下了交杯酒,怎麼賴,如何賴,如何張口說“不”?
顧九本能的後退,那人突然停了下來。
顧九凝着他,見他神情忽地轉柔,連聲音也柔了下來:“九兒,我好冷……”
鳳眸中沉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清泉,清澈見底,美的毫無雜質……
“九兒,那邊的榻太冷……”
顧九表示她要氣到肝氣鬱結。
她從炕上坐起,道:“你睡這裡,我去那裡。”
寡月身子震了一下,知她介懷,轉身去將榻上的被子抱來。
顧九無力搖頭,很無可奈何的空出位置給他。
寡月躺在炕外側,將被子蓋在自己身上,他只是不想離她這麼遠,只要她在他身邊即可,這纔是枕邊人……。
“九兒。我沒有碰她……。”他繼續解釋的,脣角揚了揚,吹滅了臨近的燈盞,整個房間裡只留下妝臺的那一盞燈。
顧九沒有告訴他,他雖沒有碰那個尤如素,可是今後的人生路途,如此漫長,他要爲官,要入靳公門楣,或者再入長安,便也少不了那些鶯鶯燕燕、胭脂粉黛,今時他能爲一個尤如素對她信誓旦旦,日後她又要爲了守護一個他,與多少女人明爭暗鬥,她倒是不想,永遠不想變成一個他厭,自己更厭的妒婦!
她不要,她不要他的一句沒有碰,她要的是他對她說他喜歡她,愛她;許她一句“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想,便是她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習慣,她來的早,他便只見過她一個女孩,卻不知用“愛情”來標榜她,還是用“親情”。
她突然覺得她應該離他遠些,讓他認清自己的心,是從一開始她闖入他的命運,他被動的接受;或者是一路來她因爲她心中過早對他產生的愛戀一直糾纏着,便是他習慣了她的形影不離。
不行,這樣的習慣,這樣親情式的喜歡她不要!
若是親情,不過是生命之中再多了個慕七罷了!而他是陰寡月。他是那夜紅燭昏黃光影之中,當她的喜帕被挑起時,她這個世界上見到的第一個溫柔男子。他是清秋暖陽之下,執着她的手在西郊學府的小徑上,那個她恍惚間覺得側臉絕美如神祗的男子。他是她凡塵俗世之中一抹清風皓月,他是她歷經紅塵、踏過歲月、淌過年華里的陌上公子……
清晨,當顧九醒來的時候身旁空空如也。
手掌滑了過去尚有餘溫,當是起來沒多時。
等她洗漱完畢,就見門被推開,寡月端着一個案盤走進來。
“你起了……”他柔聲道,將案盤放在桌上,是兩碗皮蛋瘦肉粥,和一碟醃製的蘿蔔。
“先隨便吃點吧。”他說道,因爲年三十要空着肚子吃年夜飯。
顧九對着妝臺半晌,本來是想就這麼隨意一弄,懶得管頭髮了,但是想着整個兒院子裡的女眷衆多,各個都是想着法的討這少爺歡心,她心中不甘,卻又暗罵自己已漸失自我。
她隨手綰了個流雲髻,手碰到妝臺上她昨日卸下的簪子,拿起,又下意識的放下。
這拿起又放下的動作終究是刺痛了某些人。
顧九走至桌前端起粥碗,拿起白瓷勺子吃了起來。
寡月已無了用膳心情,走至妝臺,拿起那隻寂寂躺在妝臺上的合歡花簪。
若是她一直將它盛放在錦盒裡,他便不會在意,只是她奈何用了又放下,就如同她生生闖入他的命運,到頭來卻思量着如何逃開……
顧九用完粥,轉身就瞧見寡月站在那裡。
她拭了脣,訝然盯着他道:“你不吃嗎?”
寡月凝着她勾脣笑了笑:“方吃過了,這兩碗都是爲你準備的,若是餓了,都吃了吧。”
顧九搖搖頭道:“我不吃了,我出去走走。”
她說的出去走走可不是到園子裡逛逛,是到街上走走。
“九……”
“別攔着我,我自然會回來,也不準派人跟着我!”顧九轉身望向寡月說道。
“那你等會兒我。”寡月忙披了一件外袍過來,又拿過鳧靨裘要給顧九穿上。
顧九接了裘,兀自穿上。
“別了,你不必陪我去的!”顧九邊穿邊說道。
少年怔動片刻,鳳眼低垂,卻是柔聲道:“不,我不陪你去,我只是帶你一出去。”
顧九愣了一下,不禁問道:“你要去哪裡?”
問完便是後悔了,他要去哪裡,與她何干?
“去玉石坊看看。”少年倒是不吝作答,柔聲道。
顧九點點頭。
果然,寡月命衛簿將顧九與他載到這附近繁華的街市處,方柔聲朝顧九道:“這條街走完左拐便是宅子,早些回來……”
他的手習慣性的去摸錢袋,又在摸到錢袋時候止住了。他心裡不是沒有恐懼的,他若給她銀子她棄他而去如何?他若不給她銀子,她遇上什麼事了又如何?
心中千百般糾結,最終還是摸出一錠銀子與顧九,寒梅繡袋,他不捨,若是她真要走,便留此一物給他做個念想吧……
顧九身上無銀,便接下他的銀子下了車。
“九兒!”他還是急不可耐的喚了一聲,心中恐懼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當看着她的背影,才知道心中有多麼不捨……
顧九朝他笑了笑:“我只是玩玩逛逛,你便去做你的事去吧。”
他連頷首都沒有,只是這麼凝着她,他不想這是自己最後見到這張笑臉,前路坎坷,路途漫漫,無邊的黑暗與風雨,他不曾怕過,若是她離了他,他便無了勇氣,沒有,一切俱無,他不要記憶裡娉婷的身影,只要刻骨的存在……
只是,話到了脣邊,千言萬語只凝成了一句:“早些回來。”
顧九拋了拋手中的銀子,朝他微笑着頷首。
寡月放下車簾,遮住他有些氤氳的眼,對車簾外的衛簿吩咐了一句。她說了不讓他跟着她,他便是不會跟着的,她說過的他都銘記於心,她的喜好他都刻於腦海。他是真的要去玉石坊,他不會騙她。
顧九走在大路上,這附近富人們羣居的地方,顧九知曉,只是她想出來透透氣,也想知道這裡人世如何過年三十的。
大街上有放着鞭炮的孩童,也有站在門口貼着對聯的小廝。
一旁的當鋪都關着門,唯酒樓客棧還在營生。
顧九走進正要走進一間酒肆,就聽得身後有一人喚住了她,
“姑娘,我家公子有請。”
顧九訝然回過頭去,就瞧見那朝着她微微躬身的男人。
“你家公子?”顧九狐疑道,“你家公子姓甚名誰?”
那男人且低着頭道:“我家公子不讓我告訴你,說要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
這大過年的要來大街上請她,是驚嚇吧!她是不會去的。
“不去!”
那男人又道:“我家公子說姑娘若不答應,便要姑娘瞧瞧他來接姑娘的轎子便是。”
顧九順着那男人指去的地方一望。
這轎子!
“先生帶路!”顧九說道。
沒半柱香的功夫顧九便被帶到了一處宅院,雖說是繞來繞去,但顧九還是瞧出來了,這分明是靳鄭氏宅院的後面的一處宅邸。
轎子停下,那人在轎子前喚了聲:“姑娘請下轎。”
顧九整理好衣袍,方出轎子就瞧見站在宅子門前的慕華胥。
她就只是只有慕狐狸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這轎子可是和他的寶馬香車如出一轍。
顧九走過去,暗哼了一句:“全軒城屬你最無聊。”
買宅子買到靳鄭氏宅院的後門,大過年的還派個陌生人去接她。
不過他怎地就能一眼認出女裝的她?
慕華胥摸了摸鼻子,臉色陡然轉沉:“這大過年的好歹要說句喜慶的話吧?”
顧九無語望天:“七爺若是不想讓靳鄭氏知道我上你這裡來了,還是快快帶我進去吧。”
慕華胥對身後的小廝們實使了個眼色。
又朝顧九做出個請的手勢:“姑娘請。”
小廝們忙着擡進轎子,掩了門。
慕華胥帶着顧九穿過垂花門,繞過長廊。
顧九望着這院內景象心中一動,本以外這只是一家普通的宅邸,原是別有洞天,入內是亭臺深院,高閣屋宇,錯落有致。
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鳥等。
顧九心中讚歎,不得不佩服慕華胥之品位。
一處亭子內慕華胥停下,示意顧九坐下。
“這剛落了雪,池子裡也都結了冰,這錦鯉也不必看了。”慕華胥一撩緋紅的衣袍坐下。
“你找我來就是說這些的?”顧九凝眉道,似想起什麼又道,“還有,這宅子爲何比鄰靳氏宅?”
慕華胥似是怔動一瞬,臉上笑意更濃了些,笑道:“什麼靳氏府宅?”
“你以爲我會信?”顧九淡淡道,“不會是南衣要你買了這處府宅監視靳鄭氏?我來時瞧見這裡的小廝皆是生面孔,不會是慕舫的人更不會是華胥樓的人,我就不知道了這靳鄭氏有何好監視的,一無個孃家哥哥來撐腰,淪落江南十幾年無人相助。看來只有兩個可能了,其一:便是南衣念其母,託你相照顧;其二:便是樓主無聊至極臨時購置了這宅子來監視我和寡月!”
顧九說完了打量着慕華胥。
慕華胥先是震了一下,隨即將目光投向顧九,道:“顧予阡,有沒有人告訴你女子無才便是德,你也太缺‘德’了些……”他特地命人繞着遠路而來,沒有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
顧九切了一句:“我願意相信是前者,慕七爺,我顧予阡雖未喚你一聲‘哥哥’,但是心裡是一直視你若兄弟,但願慕七永遠是慕七……”
慕七永遠是慕七……
他心震了一小,臉上依舊是比春花更豔麗的妖嬈笑意。
他伸手執起紫砂壺,爲顧九斟上一杯熱茶。
“短短一月,洛家軍已與慕長安所率領的軍隊攻打至尉遲廷老窩了。”
顧九接過他的茶是一震。
“怎講?”顧九問道。
慕華胥笑道:“只待一舉取得尉遲廷及其三子頭顱便能令南部招降,尉遲廷反本事被逼無奈,部將已下皆是人心惶惶,若是他們一死,便是羣龍無首。”
“尉遲廷若是這麼容易死,便也不會打這麼久了,再說,嶺南最強的就是尉遲營。”顧九說道。
“尉遲廷的確厲害,可是任何軍旅之中都有勇者,萬軍叢中直取敵將首級。”慕華胥抿了口茶道。
“這確實。”顧九說道,看了一眼天色。
慕華胥見狀忙道:“廚房裡的菜已快做好,是長安來的廚子,陪我吃頓飯吧。”
“不用……”顧九是當即就答道,那人說過讓她早些回去這已過了正午,若是吃了飯,便是得天黑才能回了。
“你若留下吃飯,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慕華胥眯起狐狸眸子再道一句。
顧九知曉慕華胥的脾性,灑脫起來異常灑脫,糾結起來萬般糾結。她若是此刻非要走,他便是非要攔下。
見他如此,顧九隻好點點頭。
“正堂傳飯。”男子對身後負手而立的男人說道。
“是,主子。”
——
正堂裡,雕樑畫棟,一室紅綢綾羅的裝飾,整個正堂都顯得十分華貴。只是此宅小廝僕從甚少,看來慕華胥並不常來。
“你要告訴我什麼?”顧九問道。
“且先吃飯。”慕華胥道,“對了,你身子可是好點了?”
顧九無語,她說東,他說西,或者顧左右而言他……
她無可奈何,只好拿起筷子吃飯,這麼多菜,便是不讓她回去陪寡月吃年夜飯了麼?
“璃王歸政了。”
待顧九吃飽喝足後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顧九喝着果子酒差點沒被嗆到。
她鎮定下來,只是勾脣笑了下。
心中卻是長噓一口氣,璃王歸政,他終於歸政了,這一次,他便是不會再糊塗到將權交出,求得他那軟弱無能的父王給他一次破釜沉舟的機會了吧……
寡月說,璃王歸政科舉復辟便也指日可待了。
若是如此,寡月豈不是要準備應對接下來的考試,若是戰事高捷,最晚不過一年便會再開考了吧。
她要快點告訴寡月這個消息,提醒他要開始備考了。
翰林,長安,北地便是一步一步更近了。沒想到,歷經昨夜種種,關於他的事情,她還會這般興奮。
“瞧你這欣喜的樣子。”慕華胥笑道,飲了一口酒,“我就知道這消息你也會喜歡的。”
顧九起身:“多謝樓主,予阡多謝樓主相護璃王,更多謝樓主告訴予阡此消息。”
她朝他很認真的盈盈一福。
慕華胥震了一下,癡癡道:“怎麼突然對我這般客氣了?”
“因爲我要走了——”
顧九一甩衣袖道:“樓主保重,提前祝您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罷了!直接祝你恭喜發財,把送給皇上的銀子都一錠一錠的賺回來,別忘了給我個紅包送到我毓秀坊去……”
顧九朝他做了個鬼臉後,轉身離去。
慕華胥臉色越來越難看,而一旁候着的人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顧九從慕華胥哪裡出來,天已經大黑了,冬天的天本來就黑得早。想到這裡她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寒風吹過頗有些瑟意,她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擡眼就瞧見一排亮着的燈籠。
她記得靳鄭氏府宅的燈籠本沒有這麼多的……
這一排都點燃了,她突然感覺到像是引路燈,是的引路燈,刻意的引着她回去。
她心震了一下,加快了步伐。
果然小燈籠變成中等燈籠,中等燈籠走完了,便是大燈籠……
大燈籠下……便是那白衣翩躚的男子……
“你……”她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
那人回頭手中的燭火搖曳,凝着她,鳳眸裡難掩一絲欣喜。
“你回來了……”聲音沙啞,尤是柴刀刮竹。
一陣寒風過處,將燭火吹得亂晃,他忙伸手去擋。
------題外話------
萬更第十五天。
男主名分上心裡身體皆是乾淨的。
這算是吻吧。
昨天搞忘記了恭喜:snow88心靈,清妝1,yaohamasaki,一世墨染江山升爲本書秀才。
本文線索很多,希望大家不要跳章。還有就是第58章解釋了文中一個最大的伏筆,也解釋了很多小伏筆,大家不要跳了。
謝謝大家的花花鑽鑽票票,請支持訂閱。
073、君綰青絲,珩珺定計
顧九上前一步站在臺階上,擋住了大部分的風,搖曳的燭火停止了顫動,她伸出手接過他手中的燭火,又打開一旁案架上燈籠的罩子,將手提的燈籠點亮。
他竟然是親自點燃燈籠裡的蠟燭。
他究竟點了多久……
他是怕她找不到路嗎……
種種交織於顧九的腦海,她說不出一句責罵他的話。
千言萬語只成一句:“我們進去吧。”
他沒有問她去了哪裡,也沒有問她遇上了什麼人,他隨着她的步伐踏入門楹。接着就有兩個小廝躬身走過將門外的東西收了進來。
顧九提着燈走的稍稍靠前,他緊隨着她,二人一路沉默,只有當顧九不時從哪個岔路口走反了方向,他才輕輕擡手示意她。
正房門口站着一羣廚房的婆子和小廝丫鬟,聽得人傳喚了一聲,芝娘和尤如黛二人從屋內走出。
“可得回來了。”芝娘道了一句,正欲繼續說下去,卻被寡月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少爺姑娘快進去吧。”芝娘低下頭道。
顧九從芝娘和尤如黛身前走過,她感受到一道幽冷,餘光一辯,方知曉是尤如黛……
她心緊了一瞬,自知她是爲了尤如素的事對她生了嫌隙。
她不甚在意的與寡月進了屋內,現在的她,在這一宅子人眼中,不過一個“外人”罷了,或許有人把她當將來的少夫人,不過也只是一個“善妒”的少夫人罷了。
突然一股無邊的落寞襲上心頭,這個宅子裡家僕雖不及世家府邸,到底是不缺;今日又是年夜,紅色充斥着整個宅院,而她卻感到難言的落寞,即使是屋內溫熱,暖爐生煙,也不過只是一個她不喜的宅子罷了,每個人都是各懷心事,這便是高門婦與高門僕。
她心生逃意,若不是那人還在這裡……
她想寡月與她是一樣的想法,她尚且如此,那麼佔着南衣身份的寡月,內心之沉重與掙扎,定比她更甚。
“夫人吉祥。”顧九倒是比衆人快了一步先道,她來了才一日便知曉這靳鄭氏是個典型的高門婦,這麼多人雖不說一定是等着她回來再吃飯,到底是她沒回來,這便怪也只能怪她。
靳鄭氏沉默了一會兒方笑道:“都坐下開飯吧,叫丫鬟小廝們去側廂,許婆子給湊上一桌。”
“是是是,謝謝夫人。”許婆子連連道謝。
顧九心裡明白這些都是寡月安排的,以靳鄭氏對“靳南衣”的依賴,她也只能盡其所能討好“靳南衣”。
這一頓飯吃得很安靜,許婆子和一個丫鬟忙着傳菜,芝娘忙着上菜。
顧九埋頭吃着,一擡頭,碗裡又是堆積如山……
她一面吃,他一面給她夾着,她秀眉一皺,着實是在慕華胥那裡吃了很多,這會兒又要她如何再吃的下。
顧九緩緩動了動右腳朝右側的寡月移去。
寡月本是在給顧九夾着菜,頓然覺得腳背一疼,他愣了下,隨即望向左側的顧九,顧九佯裝着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頃刻間寡月紅了俊臉,不知她是何意,又沒有遇見過這種狀況,他想了很久,最終下定結論是九兒有意和他和好,忘記昨日種種,他們重新開始。
他心中頓感欣慰,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卻又礙着喜怒不形於色。
他心下一歡喜,便是更賣力了的給顧九夾起菜來。
顧九看着她好不容易吃空的碗又堆積了許多,愣住了。
正巧這時候許婆子將小爐擺在桌子正中,上得是一道燉臘鵝肉,灑了大蔥大蒜,許婆子便退下了。
衆人愣了一會兒,倒是芝娘先開口道:“大家都吃。”
說着芝孃的筷子向那臘鵝鍋子裡移去,正巧這時寡月的筷子也移去,兩人都落在那鵝腿上。
整桌的都知道芝娘夾菜,定是給夫人夾的,這鵝腿夫人啃不啃是一回事,她不夾便是她芝孃的不是了。
芝娘愣了一下,反應快,收了筷子讓給寡月,又去找另一隻。
哪裡曉得寡月也收了手……
這一時間就算是沒有瞧見的靳鄭氏也反應過來了。
芝娘一愣,眼珠子一轉忙道:“給少爺和姑娘一人一隻。”
顧九一聽這話心裡莫名的窩火起來。
“我不要,給夫人吧。”顧九低聲道,又伸出左腳猛地踩了那人一腳。
那人沒料到陡然受這麼一腳,定是低呼一聲。
“唔——”
盡給她惹事!
看他那麼個人模人樣,通曉經史子集,熟讀萬卷詩書,怎地也有這般糊塗的時候!
寡月臉紅的似抹霞,尷尬的朝一臉緊張的靳鄭氏道:“沒事,我磕到桌子了。”
說着他又將那塊臘鵝腿夾起放到了靳鄭氏碗裡。
“孃親多吃些。”他柔聲道,心裡卻是百般滋味,原來踩他的腳是要他別給她夾菜了,到底是他誤會了。他原以爲九兒原諒他了,有意與他“親近”,沒想到到是他想多了……
先前的好心情消失無疑,寡月沉悶的扒着飯,再也不說什麼,再也不動手夾菜了,沉鬱的鳳眸低垂下來,纖長的睫羽於眼簾打下一片陰影。
許久,只聽靳鄭氏說道:“如黛,將這份給如素端去。”
鄭裕安指着芝娘手邊夾滿菜的碗說道。
這一提尤如素,所有人都頓下了,衛箕與衛簿相視一望都望向靳鄭氏。
“是。”尤如黛將那案盤端起,離去時深望一眼對桌的顧九。
顧九突然間覺得實在是吃不下了。
過了許久,見衆人都吃足了,靳鄭氏拭了脣,方道:“撤了酒菜傳點心吧。”
衛箕衛簿相望一眼,從桌上站起,隨着婆子們撤走杯盤,又將一旁桌几上的點心盤放了上去。
鄭裕安端起面前的茶杯,望了眼芝娘。
芝娘怔了下,方道:“關於如素的事情,少爺既然每碰也不想要,夫人決定將如素許了別人。”
芝娘說完下意識的望了眼少爺,見自家少爺似乎是吁了一口氣,不由心道:還真是一個少年薄情的……這般刺激他也沒給將話接了過去,若是別的男子,自己宅子裡的人自己看過了身子,再送與別人到底是心底膈應的,這少爺分明就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眼裡心裡只有這姑娘了!
她與夫人,就是見縫插針的機會都沒有。
靳鄭氏見少爺如此,心中亦是窩火,她放下茶杯,方道了句:“隔壁劉家是江南茶商,既然少爺肯了,就將如素送與劉家做續絃去!”
鄭裕安方說完氣話便擡眼再看少年臉色,他知南衣善良,必是會求她,這一求她,她便順道將如素塞與他。
她凝着他許久不見他開口,俊臉上沒有絲毫神情的波動。
靳鄭氏氏怔動一下,心中一沉,暗道:到底是真長進了,不知是心中當真薄涼無情了,還是已不爲外人三言兩語所惑了。
鄭裕安可不是一個軟柿子,她脣角一勾,她的確存了讓他動容之心,可是他若不開這口,她便絕不收回這話,尤如素,要怨就怨她命不好!
“那就這麼定了,既然少爺不要,別家的也不敢要,劉家的來求娶過多次了,三月一過便將如素送過去!”
這話到底是被將將進門的尤如黛給聽了去。她深吸一口涼氣,眸光更暗沉了些許,擡步向前走去。
倒是顧九比寡月表現的要明顯,要那尤如素這如花的年紀去給人做續絃到底是暴殄天物了。
“夫人,不能許給別家嗎?”
經顧九這麼一說,衆人解皆一愣。
尤如黛雖生的溫潤,到底性子有些急,當即走到顧九面前道:“九姑娘若是要這般假惺惺的裝好人,何不要少爺收了我姐?”
“混賬丫頭!”鄭裕安一拍桌子朝着尤如黛道,“虧我平日裡沒少咵你比你姐聰明,怎地說話這般無禮了?”
尤如黛一聽,淚便落了下來,嗚咽道:“這園子裡又有哪一個不知我姐妹倆就是爲少爺準備的,既然少爺被姑娘霸佔了去,我們便也指不得正經人家了,又或者這正經人家又有誰敢要?問起來是打小跟在夫人身邊伺候少爺的。既然少爺不要了,我和姐便是一輩子不嫁!”
靳鄭氏眉頭一挑,雖說這哭哭啼啼的,到底是稱了她的心。她眉頭一挑打量着一旁的顧九與寡月。
寡月蒼白的臉陰暗了些,顧九也是一臉無語,到底是她多言了,若是知道是這般結果,她便是說什麼也不會問出口,管她是許哪家做續絃,這倒是給她一個警鐘,這大宅門內,便是不可多說一句,更不可多文一句,這嘴只要管吃管喝便是了。
陰寡月修長的手端起面前的杯盞。
“你們一輩子不嫁與我何干!這話便是說給我聽的?逼着我娶,或者想着我一輩子愧疚了去?我到底是向姑娘說明白了,我靳南衣不會爲任何人的命運感到愧疚,除非是,我在乎的人!”
他一番話言得鏗鏘。
尤如黛震了一下,竟是一個不穩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高几,芝娘忙去扶她。
連鄭裕安也唬了一跳有些不可置信的凝着他。
寡月一勾脣角,鄭裕安眉頭一皺似乎在尋着什麼。
且聽得寡月再道:“我原是想着將你二人以我孃的乾女兒的身份嫁了,我再拿出一分好的嫁妝來,既然你們不願嫁,便就如此吧。”
這時連芝娘都震到了。
寡月從座椅上站起,又伸手去扶顧九,他微微躬身朝鄭裕安道:“娘,我先扶九兒回房了。”
“尤氏姐妹你們如若想清楚了想留,還是想體面些嫁,只管和衛箕衛簿說了通傳我。”
寡月說完拉着顧九的手離去。
顧九訝然的盯着他,他怎地一瞬間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連她都覺得陌生了,那麼靳鄭氏和芝娘他們又是如何認爲的呢。
她被他拽着出了房門,一直往前走,穿過抄手遊廊,穿過垂花門,直至越行越遠,越來越接近宅子的正門。
她方知道他不是要送她回房,終於她開口問道:
“你,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不做聲而是徑直的帶着她出了們,走了許久,顧九覺得有些涼意,出來的匆忙,也未將那斗篷給捎出來。
他帶她拐了個彎,便在牆垣處停下。
顧九順着牆垣低頭一看,數塊磚塊之中掩着一些東西,光線太暗,她看不清。
他鬆了手,伸手將那磚塊移開些。
顧九才認出是禮炮的盒子,和一節鞭炮。
“你……”顧九竟是笑了,原來他帶着她來這裡便是要來放煙火的嗎?宅子裡當是有靳鄭氏的命令不讓放的,所以他便將這些東西買來藏在了這裡。
他抱着禮炮盒子拿着鞭炮,凝着顧九,柔聲道:“九兒……新的一年裡,我們要忘記那些不開心的……”
顧九重重的點頭,是的,新的一年裡不應該爲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給牽絆着。
顧九隨着他的腳步走到宅院前的大街上。
“九兒,這鞭炮還是在大街上放有感覺。”寡月笑着道,將禮炮盒子放在地上,又將鞭炮散開來掛在一根竹枝上,又從懷中去摸火摺子。
“咦,聽你這麼說倒像是放過的?”顧九道。
寡月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繼續着的動作,走近顧九輕聲解釋道:“以前很小的時候殷叔帶我放過……”
他的話音裡帶着一聲嘆息,似飽含追憶。
顧九默了,拿過他手中鞭炮,正要從中撕斷一截。
“九兒,你要幹嘛?”寡月忙攔下她。
“撕成兩截,你放半截我放半截啊。”顧九很認真的道。
寡月竟是笑了:“這過年的東西都是整的,鞭炮還是整條的好,就你想着要將它弄斷……”
他話音剛落,兩人都沉默了,倒是有些雙關的意味在裡頭。
寡月紅了臉,有些緊張的道:“不若你我各點一頭?”
顧九眸光一閃點點頭。
長長的鞭炮被散開放在地上,顧九從懷中拿出火摺子。
寡月督促了一聲要她小心點後,就隨着顧九的動作,掌握好時間與她一同去引燃那導火線。
“茲”的一聲,鞭炮便噼裡啪啦的炸了起來。
顧九歡喜的捂着耳朵後退幾步,古代的鞭炮的威力可不比現代的小,而且炸出來的煙霧不是一般的大。
顧九倒是隻顧着自己撤退,倒是沒在意寡月,煙霧中,她瞧着寡月竟然站在那處盯着鞭炮發呆。
顧九先是心中駭了一下,隨即又覺得他癡傻的樣子有些好笑。又在鞭炮聲聲中,的聲喚他,先是喚了聲“靳南衣”,也不知是鞭炮聲太大了還是不是他的名字的原因,那人沒有反應。
“小寡月,小月月,小寡寡——”
顧九又連着喚了數聲,都說放鞭炮的時候能炸出人的孩子心,鞭炮的刺激聲,當真有這個效果。
可是寡月到底是個例外,此刻他身處炮鳴聲聲中,想到的更多的是兒時和殷叔在一起的時候。
他還記得,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寒冬,大雪。
他穿着殷叔買來的紅襖子,因爲算命的先生說,要穿紅襖子才能平安過完年,那一年他平安了,可是殷叔卻沒有……
那一年年夜的鞭炮是他含淚自己燃的,也是那一夜,長安最寒冷的雪日裡,推開門扉他遇到了夜風……
顧九跑到寡月身邊,一把拽過發怔的他。
“喂,我叫你半天呢,你在想什麼?”
寡月回過神來,許久才說道:“哦,沒什麼,只是想起些往事。”
鞭炮聲停了,顧九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方纔寡月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只看見他動了動脣。
也不甚在意,她跑到禮炮盒子前蹲下道:“還不快來放這個給我瞧瞧。”
寡月見多日不曾笑過的顧九笑了,心中不甚暖意,他竟是像個聽大小姐吩咐的小廝一般連聲答“是”還有模有樣的頷首。
顧九心情好,他便心情好,他早說過,她就是他的世界。
煙火從竹筒之中“茲”的一下衝向天際,炸出一朵絢麗的花朵。
煙火在天空中綻放而出的那剎那,顧九的脣邊又揚起一抹微笑,只有這一刻,她才尋到一絲久違的熟悉感。
寡月偏頭望向顧九,他還記得他們新婚之夜的煙火。
稟得十年,長安,七月初七。皓月,煙火,伊人。
從那一日,她闖入他的生命裡,他便將她深深的印入腦海之中。
次日的清晨,寡月與顧九作別靳鄭氏,相約回梅花廬。
“載我去毓秀坊即可。”
馬車上顧九脫下女裝穿上衛箕早前給她準備的男裝。
“好的。”寡月頷首道,“對了,你包的衣服我都送給靳鄭氏了。”
顧九繫着腰帶的手頓了下,擡眼望向寡月,點點頭,又低頭將腰間的腰帶再繫緊些。
“需要我陪你去坊裡嗎?”寡月凝着她道。
“不必了,你早些回去吧。”顧九立馬回到,擡眼望着寡月,見他眉目陰沉了不少。
似乎想起了什麼她一拍腦袋道:“我倒是昨日夜裡給樂忘記了!”
寡月凝着了眉更深了幾許。
“嗯?”
顧九動了動身子,離他更近了些,這麼近,少年難免紅了臉頰。
“其實我昨日見到了慕七。”顧九沉聲道,擡眼打量他。
見他只是眉目怔動了半瞬,薄脣動了動,也未開口問話。
顧九暗自道,還真是一個沉得住氣的少年,倒是不聞不問。
“璃王歸政了。”她直截了當道。
寡月難免怔動,無疑慕華胥那裡絕對是從長安來的最新最快的消息,時隔這麼多日,璃王才歸政,若不是璃王回京的路上耽擱了些時日,便是讓夜帝歸權又廢了些時日,璃王卿泓,倒也算是年少諸多不順的一位皇子了,世間稱心如意者真是少之又少。
“我知道了。”他淺淺道,脣角微微揚起,白皙的手接過顧九手中的小木梳。
“你……”顧九怔了一瞬。
“別動。”他柔聲道,“我爲你綰髮。”
以前的顧九都是隨便一紮,可是從未綰過男子的發。
“我們都未至弱冠的年紀,這發也是扎一半留一半的好……”那人淺淺道。
顧九想頷首,卻被那人雙手指腹固定住了腦袋。
“別動……我不會弄疼你的……”
顧九又是一愣,很乖巧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小木梳從頭梳到尾,青絲繞行於指尖,寡月心生異樣,車輪轆轆,他卻梳的小心翼翼……
顧九的髮絲烏黑而柔順,他便是喜歡她這一頭秀髮。
只是一瞬木梳滑下間突然一滯,一根銀絲躍然於目。
他心顫了一下。
許是停頓的時間太長了。
“怎麼了?”顧九狐疑的問道。
半晌他才擡手用拇食指細細的捻起那根銀絲,聲音沙啞的道:“別動……是根白頭髮,我替你拔了……”
這一下連顧九自己也震到了,白頭髮?這麼早的年紀裡就生出白頭髮來了?
紅了臉頰,顧九忙道:“連根拔了。”
“嘶——”顧九痛了一下。
那人一顫,手一滯,忙道:“你沒事吧九兒?”
“沒事。”顧九道,又伸手,“給我看看。”
寡月將那拔下的頭髮遞與顧九。
顧九拿着瞄了許久,見那白頭髮近根部還是黑的,心道,還不是連根也白了……
“九爺,主子!到了!”
衛箕在車簾外喚了一聲。
“且等會兒。”車中飄來主子的聲音,衛箕震了下,心中疑惑車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寡月的手熟稔的給顧九綰起頭髮。
又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一個白玉冠來。
顧九透過找慕華胥蹭來的袖鏡瞧見那是一個全新的冠冕,她以前不曾瞧見過。再見他給她綰好的發如此熟稔而完美,不禁疑惑更深幾許。
“你,你怎麼這麼會給別人綰髮,還有這冠冕是誰的?”顧九不禁問道。
寡月給顧九把玉冠固定好,方愣了一下。
“我常給自己綰,然後我拿衛箕和衛簿做過練習……”他說道,低垂下頭。
顧九愣L一下,拿衛箕衛簿做訓練?這麼說她不是經他第一個綰髮的人?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有些堵的慌,可她竟然忽略了,雖不是第一個,卻會是最後一個。
顧九伸手摸了摸白玉冠,不禁又問道:“這個呢?”
這下少年竟是將頭低垂的更深一些,目光也不知落在哪出。
許久,才道:“九兒,別讓衛箕和蘇娘她們久等了。”
他掀起車簾,送顧九下車。
顧九下了車,是同衛簿一道進去的。衛箕載着寡月離開了。
車上,寡月想,是時候,再度投入到備考當中了,無論怎樣,再入靳公府,唯一的前提便是先入翰林。
靳南衣爲軒城北路解元,文學之功底當是相當深厚的,他也時常研讀南衣文章,文采斐然也如他性子一般溫濡……
這頭,顧九同衛簿走進毓秀坊。
在入坊門的那段路上,衛簿偏頭就望向顧九頭上的高冠,微微皺起了眉頭。
顧九感受到他的目光,不解地道:“怎麼了?”
衛簿性子灑脫方直言道:“我前日還以爲這是主子給自己打的,原是給九爺打的新年禮物。”
因衛簿常跟着寡月去玉石坊,所以知曉這高冠的來歷。
顧九怔了片刻,方明白過來衛簿說的是她頭上的高冠。
原來,這是他親手打的。
“我不記得他會這些的……”顧九欲要撓頭,方想起這發是他給綰的,便收起了爪子。
衛簿笑了笑:“主子爺原是不會的,跟着玉石坊的師傅們學了好些日子呢。”
顧九又給這話愣住了,他竟然親自去學。她乾笑了笑,不再接話。
衛簿也不再多說,只是他沒有告訴顧九,主子那時一直想動手給她打一根髮簪,可是試了多次都沒有成功,方在一品樓裡挑了個最好的“水玉合歡簪子”。
蘇娘帶着繡娘小廝們上前來行禮。
“九爺新年吉祥!”
“同吉祥!”顧九笑道。
衛簿抱着一大包袱走上來,笑着對大傢伙道:“這是主子和九爺給大家安置的紅包,每人都有!”
一羣繡娘們都樂開了。
“九爺真好!”
顧九扶額,道:“不是隻有九爺,還有主子!”
“少爺也好!”蘇娘忙補充道。
“好了,大傢伙忙,我奉主子的命還要去農莊一趟,衛簿告辭!”衛簿朝衆人說道。
衛簿與衛箕相比,多了一絲豪爽與乾脆,顧九自是不會同蘇娘們那般留他。
等衛簿走後,堂前的繡娘與小廝們也各自忙着各自的去了。
顧九忙喚住蘇娘,問道:“可曾探得原布的情況?”
蘇娘走近些,忙道:“聽華胥樓主的人探聽的情況是,姚家的已命江南趙家、蘇家都不要賣布給我們毓秀坊,這除去這三家的貨質量都……”
“我知道了。”顧九道。
“九爺,你說着要不我們去求求華胥樓主?”蘇娘道。
顧九擡起手,道:“若是慕華胥當日想幫他早就幫了。”
“九爺什麼意思?”蘇娘駭了一跳。
“樓主想看我顧予阡到底有多大本事,這事他不會幫,求人不如求己。”顧九嘆了聲,“蘇娘你去忙吧,我過了初五再來。”
顧九說完出了樓。
“九……九爺,你等吃了飯再走吧。”被顧九方纔的話唬主的蘇娘趕上去說道。
“不了,我先回廬了。”顧九道,她也不是回廬,她只是想去一品樓見見天字三號房的楊水心。
等顧九入了一品樓上了二樓,經天字號房時就瞧見一間房外站着個小廝,似是將將出來站着,顧九打他身旁走過,她感受到那小廝身形一震,他下意識的偏頭過去,凝了那小廝一眼,恰好對上那小廝的目光。
落日見顧九望了過來,忙倉皇的收回目光。
顧九有一種感覺這小廝是認得她的,可她不認識他啊。
她望了一眼房門的牌子:天字二號房。
楊水心將配好的藥遞給顧九。
“事先說好了我這配出的藥可不敢保證你這身上的香氣消失,不過我倒是能肯定可以變淡。”
顧九大失所望,她可是將所有希望放在楊水心給她配的藥丸上的。
這藥丸若是無效,她便是性命有虞啊!
楊水心凝着顧九這般苦色,不解道:“小公子,你這到底是纏上了什麼人要你這般苦惱?”
顧九搖搖頭,忙道:“不,不礙事,不過是個不知名姓,無足掛齒的路人丙罷了!”
遠在長安的孤蘇鬱連打兩個噴嚏。
楊水心皺起秀眉,也不再多問,方道:“這藥你今日便用,過三日來告訴我效果便是。”
“好的,那麼予阡就先告辭。”
——
長安城落着厚厚的積雪,整個皇城一片銀裝素裹。
城門口的守衛凍的發僵,寒風呼嘯着,白日裡城門的篝火也不曾熄滅,正門口有幾個士兵將油再澆了半到一堆幹木柴上,又生起一堆。
有幾個新兵在閒聊。
“我倒是情願去南方打仗,還能立功,這他孃的長安城也太冷了!”一個士兵道。
“別人還覺得你天子腳下、月俸高,人家上陣殺敵的不叫慘,你還在這裡喊冷。”另一個士兵道,說着話上下牙齒打着架,“不過話說回來,這他孃的可真冷!”
這時候一個老守衛走來呵斥了一聲:“誰允許你們交頭接耳了?”
那老守衛踹了他們一腳,方再道:“這樣的冬季算啥?稟得元年的冬天才叫慘呢!”
那老守衛蒼老的目一掃長安城城樓下一望無垠的雪。
“那年像你們這麼大的新兵都不知死了幾多……”那老守衛一句話沒說完,臉部就抽起筋來,他伸手解下腰間的酒壺,灌了一口酒,方覺得好受了些。
老守衛走後。
那兩個新兵“切”了一聲,齊聲道了句:“酒鬼!”。
長安城內一處府宅內。
一身黑袍的男子橫躺在榻上,頭髮溼漉漉的,身前的暖爐燒得正旺,原是剛剛沐了浴。
黑色的錦袍鬆鬆垮垮的裹在身上,露出白皙的肌膚。
青絲上的水一滴一滴的滴露在面前的火爐裡,他一手拿着一沓紙,一手將那紙一張一張的扔進火爐裡。
榻旁立着一位青衫人,正是韓溪。
“找到我說的那個姑娘沒有?”榻上的男子問道,指尖一滯。
韓溪自是知曉主子說的是誰,主子可是將那姑娘的畫像畫好了交與他,還告訴他那姑娘服用了主子特製的“露凝香”。
韓溪走上前去,躬身作揖道:“回主子,璃王回京的隊伍裡沒有主子要找的人。”
孤蘇鬱怔了片刻,良久才沉聲道:“繼續找。”
“是。”韓溪眉頭凝起,想到了什麼,繼而道,“主子,有沒有一個可能。”
韓溪頓住,擡頭望向孤蘇鬱。
“說下去。”孤蘇鬱擡眼望着他。
“若是那姑娘本是江南人,只不過與璃王是舊時,救了璃王而已?”韓溪說道低下頭去。
孤蘇鬱將手中還剩下的一沓紙放下,託着腮回想起那一日的種種。
那個女人不是隨着璃王一路的,若是她是璃王的人得到消息趕來也不可能這麼快。
還有她的稱呼,她對桓青衣所用的稱呼——
“還愣着幹嘛?還不快帶你家主子離開!”
你家主子……
她不是璃王的人!
即是如此,事情便容易許多!只要她不是璃王的人,就足夠了!
“加派人手,在江南尋找!”黑袍男子沉聲說道,他說過,吃了他的藥丸,無論她在哪裡,只要她還在這個世界上,他都能找到她的。
“是,主子。”韓溪低頭道,擡眼時又瞧了一眼主子手邊的藥碗,又難免多嘴道,“主子藥記得喝。”
“嗯。”榻上人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自與桓青衣一戰他傷得不輕,這一晃許久都未恢復。
——
長安城另一處府宅。
“還沒有查到那日刺殺我的是何人嗎?咳咳咳……”水藍色衣衫的少年捂着脣說道。
中年男子在卿泓面前一揖。
“主子,太子的人裡面查不到此人,臣猜測此人隱藏了身手。”中年男子答道。
“那哥哥營救我的‘少年’?”
中年人搖頭。
“咳咳咳……”卿泓又咳嗽一陣。
“主子,您沒事吧,臣再傳藥吧。”中年不安的問道。
“不礙事,只是染了風寒罷了,你且先將青衣照顧好。”卿泓吩咐道,絕美的鳳眸黯淡下來,若是卿瀚身邊有能與桓青衣打成平手的高手,當是師承何人呢?
“且慢!”
那中年止住步伐,方恭敬的面向卿泓:“主子還有何事?”
“命桓青衣務必在傷好後將那日的一招一式全部繪下。”
那中年駭了一下,頷首。
那黑衣人心思複雜,既不像完全幫着太子,又看不出到底屬於哪一邊,這樣複雜的人不明勢力,將來必成隱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
江南,軒城。
初五之後,街市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小販開始擺攤設點。
顧九坐着衛箕的車,倒是先去了一品樓。
入了一品樓直入天字三號房。
“如何?”楊水心邊給顧九斟茶邊問道。
“淡了,倒是沒消!”顧九回道。
楊水心掩着袖子笑了笑。
顧九凝着眉狐疑的望着她,見她面露得意之色,頗有些不解。
“姑娘是何意?”
楊水心笑意更濃了些。
“我倒是覺得很有成就感的,這香丸能被我淡去一半的香味倒是我的本事,可是我那‘去香丸’你也萬不能再服用了。”她道。
“不能再服用了?”顧九愈發不理解了。
“就是說這‘去香丸’有利有弊,若是服用多次,這香味又會回來的。”她解釋道。
顧九表示她要抓狂。按這麼說這香還得跟着她一生了?
顧九很是失落的從天字三號房走出來,一路低垂着頭,路過詩閣,聽到裡頭有人在談論“璃王歸政”之事。
她心一緊,當即靠得更近了些,想聽歌真切。
站了許久,她已大致知曉,璃王上奏聖聽請旨科舉復辟!
璃王卿泓,她是心底希望他能成爲這普天之下的王,至少他是一個有着赤子之心的人,與那些世族皇族貴族不同……
她轉過身來,低頭走了數步,就撞在了一人身上。
“公子,我說你怎麼走路也不看着點,這撞了我還好,若是撞了我家……”
落日揉了揉被顧九撞痛的腦袋吼道,剛擡眼就傻了眼。
顧九擡起頭,就瞧見落日還有他身後的……
“是你……”姚思珩凝着顧九,眉頭深深凝起,“你是那個小娘子?”
顧九的臉瞬間陰沉下來,她想起一句話: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姚思珺不是說她哥眉頭忙得像條狗一樣,天南地北的到處跑嗎?怎地出現在這裡?
顧九忙低下頭,裝作不認識:“公子,你認錯人了……”
說着顧九就要離開。
“九爺,你走這麼快作甚麼?”這時候一身男裝的姚思珺從天字二號房裡走出。
顧九的臉色隨即更難看了些。
“姚思珺,你是何意?”顧九回頭道。
“原來真的是你!你可不知,我命人找你找了你多久,小娘子,你這些日子都住在哪裡,怎麼穿着男裝出來啊,祝賀大過年的有沒有人給你發紅包……”姚思珩在完全確定了顧九的身份後,那嘴就像開閘的水龍頭似的,再也止不住了。
“停、停、停!姚思珩,你若再不住嘴休怪我將你一巴掌打到牆上,摳也摳不下來!”顧九急紅了眼,厲聲道。
“噗……”姚思珺沒給忍住笑了出聲。
她伸手,拉過她哥,又朝顧九道:“九爺,我有事同你商量。”
“九爺我沒興趣。”顧九表示她今天的心情指數極低,先是得知身上這香去不了,後是遇到這兩兄妹。
不過,她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姚思珩不像是姚家的人,真不知道有沒有人和她一樣的想法。
“九爺這可是關於你們坊的事情,我和我哥可不能在這外面站就了,九爺若是有意就隨我兄妹二人進去,若是無意請便!”姚思珺一把拽過她哥進了天子二號房。
“誒!小娘子!”姚思珩喚了一聲。
顧九哪裡管他這聲豬嚎,只在腦海裡過着方纔姚思珺的話。
“且慢,我隨你進去!”顧九沉聲道,進了天字二號房。
姚思珺命落日給顧九看了茶,便將落日遣了出去。
顧九接過,放在了一邊,坐了一會兒頓覺臉頰似火燒一般,偏頭以冷凌的目光狠狠的剜了一眼姚思珩。
“姚思珺,說出你心中的想法。”顧九說道。
姚思珺一愣,微眯了眼道:“既然九爺能這麼說便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不若九爺說來聽聽?”
顧九愣了一下,方捧起熱茶杯,她只是捧着,並不飲用。
“姚思珺,你叫我進來,不是想將布匹賣給我?我可以考慮答應,但是你得告訴我你要的好處,還有,你不怕姚老爺發現麼?”
顧九淡淡道。
姚思珺愣了片刻,瞳孔微縮。
“九爺果真是九爺,我姚思珺雖不待見你,但九爺確實與其他女子不同,即是如此我姚思珺就說明白了,這合作,你到底答不答應了?”姚思珺從座椅上站起踱步走到窗臺前。
顧九放下手中的茶杯,也從座椅上站起,朝着姚思珺淡淡道:“你能做得了主?”
姚思珺怔了下,道:“我做不了主,他可是做得了主的。”她如蔥的白皙的手指指向姚思珩。
顧九眉頭抖了抖,望向姚思珩又望了眼姚思珺,扶額嘀咕道:“我怎麼覺得,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便是你們二人......”
“誒!我說你別把我和他說一路刑部,怎麼樣我都比他可靠。”姚思珺說道。
顧九揉了揉發昏的腦袋,復看向姚思珩。
“姚公子,你是何意,我若找你購置布匹,你能賣給我?”顧九問道。
姚思珩一理衣袍道:“當然可以,不光是正品,而且不會惹人懷疑,請九爺放心。”
顧九被他突然的正兒八經模樣弄得怔住。
“怎講?”
“若是九爺肯合作,我日後給你發的貨,一看不出是姚家產的,又不會比九爺你要的差,若是經人查起,也是從淮南來的貨,不會是軒城......”姚思珩湊近了些,輕聲道。
顧九眸子一眯,好你個姚思珩,看似這般癡傻,可是一點都不愚不笨。倒是還能做出些兒子算計着老子的事情......
“我很奇怪,你兄妹二人到底是姚家的兒女,爲何處處想着和姚家作對?”顧九問道。
到底是姚思珺反應更激烈。
“哼!我就不妨說句讓九爺笑話的,若是日後姚家讓大夫人肚子裡的種得了去,便是我兄妹二人餓死街頭!”姚思珺說道。
“懷上了?”顧九愣了片刻,這一個多月,姚大夫人在古代這麼高的歲數還能懷上!真是讓她感慨的!
“哼!如今那姚元長可是把她那寶貝夫人當個菩薩似的供着呢!”姚思珺道,“想當年我娘......”
顧九正豎起耳朵來聽,方見姚思珺頓然止住,復望向姚思珩一臉慘白。
她難免震了一下,以姚思珩的性子絕不會有這種表情,當是什麼對他打擊極深的事情。
且聽男子擡首朝她道:“總之九爺只消與我合作,我賺你錢財,便是送你最好的貨,還請九爺保守秘密!”
------題外話------
一千字已加。
恭喜:9999988升爲秀才。
謝謝花花鑽鑽票票。
074、耳璫定情
顧九突然覺得姚思珩叫她“九爺”她聽着很不習慣起來。她也突然覺得那個傻里傻氣,單單蠢蠢的姚思珩不是不好……
“我可以把錢給你賺,但你要給我最好的貨,若經查起,來路也更要是正當的,若是出了事兒,我難保不會透露出你二人的底細。”顧九道,她絕不承認她是君子,這只是一場關於利益的交易,從一開始便沒有人世君子,而這一場交易她的風險並不大,所以她答應了這場交易。
“這麼說我兄妹二人與九爺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姚思珺湊近些道。
顧九怔了下道:“我實話實說和別人做生意合夥,我不覺得什麼,和你二人做生意我倒是有些狼狽爲奸的感覺,九爺我不是君子,也會小人之行徑,只是我要在乎的可不止我一個,還有毓秀坊二十多人的飯碗,所以我要確保萬無一失。”
“顧予阡,你要弄清楚如今不是光我們求你做生意,你去問問着軒城還有誰敢賣布給你?”姚思珺一拍桌子道,“難道你不知道若是讓姚元長知曉我們賣布匹給你了,我爹定是讓我哥查賬插手的機會都不給,定要將我與我哥打的半死,你以爲我們跟你做生意沒有擔風險?我們也是提着腦袋,提心吊膽的和你談這事,姚元長偏心,也不怪我兄妹二人狠心託他後腿,若是日後姚夫人得主事,我與我哥在家裡每半點地位,餓死街頭都是輕的!”
“可憐我哥日日賣命天南地北的給他跑路,到時候功勞成果都叫那夫人的奶娃娃得了去,這生女還好,若是生男,姚家庶子便是空氣了!”姚思珺似乎是在氣頭上,一連串的說了一大通。
顧九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只怪這裡男人三妻四妾,便多了這麼多無辜兒女。
“姚姑娘感謝你告訴我這麼多,我顧予阡若是一門心思想同你做生意,便絕對不會還沒開始合作便將你拉下水,我說過只要你的貨來路正當,別人查不出來,便無事,我也絕不會沒事找事的揭你的底。”她說道。
好半晌一直坐在那裡的姚思珩開口道:
“九爺,貨物我會分七日在晚上亥時的時候命人運到‘毓秀坊’,只是請九爺先付銀子,不瞞九爺,思珩現今急需用錢。”
顧九愣了會兒,凝着姚思珩,目光有些複雜,方道:“可以,明日我便命小廝將銀子兌換了銀票,送來這裡。不過,姚公子,你我立字爲證。”
“九爺謹慎入微,姚某自當配合,他日姚某能在這一方有立足之地,也是託九爺的福,九爺今日相助之恩,姚某與舍妹當是永生難忘!”
他話音剛落顧九又怔動了片刻,點點頭望向姚思珺道:“你哥比你說話好聽。”
要姚思珺“哼”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麼。
顧九卻是勾脣笑了笑,朝着姚思珩道:“姚公子多禮了,九爺也不過是想多賺些銀子而已,姚老爺斷我後路,想逼死我‘毓秀坊’,姚公子能在‘雪中送炭’讓我始料未及。若是能和姚公子合作,倒是一件樂意的事……”
姚思珩身形一顫,清秀的眉目裡閃過一絲陰沉,他凝着顧九道:“看來九爺是真想鬥垮姚家,不知有無華胥樓主的意思?”
顧九震了一下,美目微微眯起,瞳孔一縮,極力的判斷着姚思珩此話的深意。若是這一切只是這兄妹二人設的一個圈套,今日請她來,不過是想將她的心思“一網打盡”?
姚思珩輕不可聞的笑了:“九爺不必害怕,這裡都是我的人,只是九爺我要告訴你,我和你目的相同。”
目的相同?
“你想鬥垮姚家?”顧九不可確定的問道。
“不是我想鬥垮姚家,而是我不得已自立門戶!”姚思珩道,“姚元長從來沒有把我當他親生兒子,正如思珺所說,若是姚元長一死,姚夫人腹中骨血繼承家業,便是我與思珺被趕出姚府餓死街頭!”
“正是如此,我巴不得姚家早些垮!垮了我和我哥正大光明的去淮南安身立命。”姚思珺上前道。
顧九眉頭一擰,聽姚思珺這麼說,姚思珩的主要勢力在淮南?
“但願如此。銀票明日我會命小廝送來,今日相會之事予阡也絕不對外人提起!”顧九說道,朝他二人微微躬身後離去。
一品樓下。
“九爺,怎麼去了那麼久?”衛箕撓着腦袋道。
“遇上些事兒。”顧九道,“去毓秀坊吧。”
銀票次日顧九便命赭石送了去,落日收了錢遞與赭石一個信封。
赭石揣回坊裡,當即交給顧九,顧九看了下才知道這是姚思珩留給她的新地址。
姚思珩到底是個謹慎的,天字二號房呆了數日便全撤了,再換一個新地兒,就算是被人撞見了,別人也不好查不好問了。
當日亥時的時候姚思珩便送了一馬車的貨來,來人同顧九說這一批貨會一個月內斷斷續續的送完,若是來得太頻繁了,以免人生疑,便小批量分多次送。
顧九瞧了布匹,倒是的確比坊裡原來用的布匹還要好,簽了單,同那人道:“告訴你主子我很滿意,若是想將生意做長遠,便做得更好更安全些。”
“是,九爺。”
那人退下後,蘇娘忙上前來。
“九爺,您招工的告示我已命赭石他們貼在了門口。估摸着不幾日就有人來了。”蘇娘道,又瞥了一眼躺在顧九房裡的布樣,疑惑道,“九爺,您這布匹到底是找哪家買的?”
顧九放下手中的茶杯道:“蘇娘,這些事你也別管,只要坊裡有布營生便是了。”
“是,九爺。”蘇娘低下頭,便也不再說了,“那九爺我去忙了,這幾天坊裡來的人愈來愈多了。”
顧九點了點頭。生意想要日漸做大,不招兵買馬是不行的。
她拿起桌上的毛筆,繼續着昨日未完的畫稿,她熟讀歷史個朝服飾,便是能設計出諸多種類的服裝來。
良久,她突然駐筆,想起那日華衣閣前的慕華胥,到底他幫着她,她只是隨口說了“專利”二字,他便是記住了。有慕舫給她設專利,便也無人再敢未經她的允許盜用她的圖樣了。而她也是厭煩了這種事情,若是再有嚴懲不解……!
“九爺。”
正當這時候硃紅再外邊換了一聲。
“何事?”房內的顧九應答=了一聲。
硃紅站在外邊發難了,道了句:“九爺你出來下吧,坊裡來人了,要見九爺。”
顧九從房裡出來,凝着硃紅通紅的小臉,到底也沒有了往日裡再見她的躲閃。
“是趙家的,趙夫人。”硃紅答道。
“哦?她還敢來?”顧九說道,快步朝前堂走去。
方一踏入前堂門,便被滿屋子的禮品唬了一跳。
“我的九爺啊。”趙夫人同幾個夫人撲了過來。
顧九身子一側,避開了她們的碰觸。
“趙夫人有何指教?”顧九冷聲道。
“九爺啊,以前是我的戳,有眼不識泰山,請九爺大人有大量,還有趙家不是有意不賣九爺布匹的,您不知啊這趙家的大部分都在小叔子手上,我相公也只不過得了部分而已,他手下產的那低質絹布,九爺您也看不上啊,是不?”趙夫人邊說邊哀嚎着,“哎呀九爺,您就大人有大量,以往是我不對,這離了九爺家的衣服,我還能去買哪家的?哪家的都沒有九爺家的好啊!”
顧九輕輕的擡起手扯掉女人握着她衣服的手。
“赭石,送客!”顧九冷聲一喚,“這些東西都給我搬出去。”
趙夫人駭了一跳,凝着顧九道:“你,你什麼意思?”她放下了臉面來賠罪,“他”倒是不樂意了?
顧九走近了些,凝着那女人道:“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有些事情你做過了,再我這兒便是沒有回頭路。趙夫人心裡是如何想的夫人心裡清楚,不要把九爺我當作呆瓜木魚!”
WWW ¸ttka n ¸¢ ○
趙氏駭了一跳,臉色瞬間慘白,連連後退了數步。
蘇娘去了集市,毓秀坊剩下的幾個都是心軟嘴軟的,赭石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這要他怎麼“轟”。
“趙夫人請回吧,九爺不高興了。”支支吾吾地說了這麼一句。
哪裡曉得趙氏氣在頭上,回了一句:“他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赭石,把她們的東西都搬出去!”顧九這麼一說,赭石與坊裡的幾個小廝動起手來。
顧九盯着婦人,如趙氏這種人太多了,只是她不相信趙氏會這麼好心來討好她,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趙氏與那畢氏交好,畢氏與那姚夫人家是親戚,說到底,人家怎麼也不會同她這個外人更親些,這裡面的計較恐怕只有趙氏自己知曉。
“趙夫人,寒坊廟小供不起大佛,請趙夫人自便!”顧九再道。
“你——”趙氏指着顧九說不出一句話來,最終只好悻悻地帶着自己送來的東西打道回府。
“趙夫人慢走!”顧九淡淡道。
有客人朝着她行禮作揖,她也回了禮。
她擡步欲要離開的時候,那人卻走近了些。
“九爺吉祥,我自數月前就開始關注毓秀坊了,在軒城呆了三年還是隻有九爺的衣服最好,只是苦於再過不久我家少爺就去長安了,便是麻煩九爺給我家少爺多做幾件,過幾日我便來取。”一個小廝朝顧九一作揖後說道。
他說的太快,顧九沒有聽仔細,卻大致知曉他的意思。
“好的,你家少爺的我會讓繡娘們先做的,還祝你家少爺新年吉祥,一路順風。”
“謝九爺。”那人道了謝,笑的有些羞赧,看着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不像南方人士。
顧九並沒有在意只是微微頷首後離開了。
上元是顧九的生日,再此之前她沒有像任何人透露過。
這日,顧九想早些回梅花廬的,回去後到廚房裡下一碗長壽麪,可是等了許久沒有等到衛箕的馬車。
她遊離的目一掃華燈初上的街市,元宵佳節,燈火繁簇,軒城裡也是有名的花燈節。
正當她一腳踏下毓秀坊的石階,視線內閃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修竹俊逸,是昨日夜裡她親手交給他的新衣。
他帶着元宵節時興的面具,一頭青絲隨意的綰起。
他朝她走來,待到近時,緩緩地朝她伸出一手。
見她沒有立即伸出手去,少年怔動了一下,解釋道:“我帶你去花燈街。”
溫濡的聲音至耳畔傳來,她心中悸動,朝他伸出手。
寡月握住她的手,又從懷中拿出一個靛青色的面具,遞與顧九。
顧九接過怔動了一下。
“等等,我和你換換,白的給我,靛青色的給你。”她道。
那人怔了一下,卻是很配合的取下臉上的白色面具。
“是我。”那人柔聲再道。
絕美的鳳眸露出,一瞬的瀲灩之光讓顧九心跳加快。顧九笑了笑:“我只是覺得你着白衣帶這靛青色的,我着靛青色的衣袍帶着這白色的,會更好看些。”
寡月怔了怔,倒是他多想了,他笑了笑,將他帶過的白色面具帶到顧九臉上,又將靛青色的帶到自己臉上。
“我們走吧。”顧九喚了一聲,她沒有想到他會來找她,真的沒有想到,這個生日還能同他一起過。
花燈街上,各色的燈籠看得人花眼。
花燈街上,多是富人們爲了炫富而亮出的花燈,花燈之數量龐大,種類繁複。
每一個處燈展區都會站着那家花燈主的家僕。
江南之富人多雅趣,會將謎語或者對子寫到花燈上,若是答出或者對出者便能得到燈盞。
“哇,這一盞是那家的好漂亮……”
這時候衆人的目光被一盞巨大的宮燈樣式的花燈吸引過去。
“是沉香木的,這麼厚的沉香雕架,當是價值不菲。”有人摸着下巴嘆道。
“不光如此,聽人說燈面是子衿公子親手繪製的,整個沉香雕都是出自他手。”有一人道。
這時候人羣之中出現數個人,身形稍矮帶着面具。
“讓開!我們家少爺要買這盞燈!”
許是直覺,顧九覺得這爲首的兩位女子是女扮男裝,看着倒是覺得有些熟悉之感。
“我家少爺出五十兩銀子買你這盞燈!”那帶着面具的“小廝”說道。
顧九勾了勾脣角,拉了拉寡月的手,道:“走吧,倒是可惜了好好的一盞燈要被銅臭污染了……”
她的話讓寡月震了下,本來想離開的,卻因她這麼一句邁不開步子。
他方頓了一下,就聽得身後那花燈主說道。
“公子,這盞燈子衿公子說了不賣。”那少年倒是溫濡的答道。
這一瞬連走了數步的顧九都折回來,她的目光穿過人羣落在那少年臉上,想起是那日在毓秀坊與她搭話的少年,他說他家少爺要離開軒城去京城了?就是那位子衿公子?
寡月見顧九折回來,眉頭微微皺起後又舒展開來,他竟是一把拉起顧九的手,朝人羣中走去。
“你什麼意思?不賣?”那女扮男裝的小廝大聲說道,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且聽那少年笑道:“公子稍安勿躁,我家公子說了,燈贈有緣人,能答出題者便是有緣人。”
此話一出倒是無數人眼前一亮,這也是燈界不成文的規矩。
“好!你且出題!”那“小廝”口中的“少爺”上前一步道。
顧九動了動耳朵,這聲音她如何不知。
姚瑋瑢!
姚家的嫡小姐倒是恢復的快,時隔數日便又來大街上囂張了。
顧九還真壓不下這口氣,她倒是一把反握住寡月的手,拉住他,化被動爲主動。
寡月愣了一下,沒料到顧九會突然如此,“騰”的一下面具下的火燒了起來。
即使羞赧,他也不會不知那少爺打扮的人是姚家女。他似乎懂了顧九的意思……
“燈主,這人人都有機會嗎?”顧九問向那少年。
少年勾脣溫婉一笑:“當然。”
“好,我要加入。”顧九又一把拉過身旁的寡月,“還有他。”
“我們倆是一起的。”
這句話一出又要某些人紅了臉。
一起的……
聽着心裡,無比溫暖。
“公子,當然可以,你二人若能答出這兩題,這盞燈籠便是二位公子的。”少年繼續道。
“磨磨唧唧的煩不煩啊,出題吧!”那方那“少爺”說道。
書生氣的少年,繼續笑了笑道:“那我便開始了,首先說好兩道都是對子,要對的又快又好又工整纔算贏。”
那少年說道,轉身在那燈面上取下第一張紙。
“此題的上句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少年念道。
顧九正欲脫口而出:“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時候。
耳旁傳來白衣少年溫濡卻夾雜着絲絲沉鬱的聲音:“月如無恨月長圓……”
衆人高叫着“好!”
而顧九卻是心中頓生一股酸澀感,月如無恨月長圓……他是在說自己嗎?她一瞬間想到他悽迷的身世,少年的劫難,是要經歷多少才能說出這麼一句。
那方,姚瑋瑢主僕幾個氣得直跺腳,連支支吾吾去對下句的勇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從一旁高樓裡跑來一個小廝,在出題的少年那裡耳語數句。
出題少年笑道:“我家公子說了,這位公子的對句工整,是正解,這一題便是這位公子答對了。”
姚瑋瑢氣得直跺腳,本來這一句也不算特別難,若是能給她一點時間她便能成,可是奈何這人太快,太快了,她不禁多看了寡月一眼,總覺得這股出塵脫俗裡透着熟悉之感,而且這人舉手投足之間都讓她心神盪漾。
“恭喜公子,容我再出下一題。”出題少年朝寡月一揖後,又取下花燈上另一張紙條。
“衆位請聽題:煙沿豔檐煙燕眼。”
這題一出衆人都“哇”了一聲,連寡月都爲之一震。
顧九卻是第一個站出來,無人對出的千古絕對,無數人爭相一試卻有無數個答案,她的答案不會是最好的,卻會是最快的。
“小哥,請賜紙筆。”顧九美目發光朝着那少年說道。
“公子稍等。”
那少年轉身將筆紙遞與顧九。
一旁的姚瑋瑢卻是嘀咕道:“這是什麼對子嘛,你把那原句給我看看。”
這方顧九已寫完全句:“霧捂烏屋霧物無。”
“上聯此句頗富美感,門前生火,竈間柴煙沿那豔麗的屋檐氤氳地涌入了燕子窩中,大燕子飛出巢去,小燕子在窩中被薰的嘰喳亂叫。而小生在這短暫的時間內只能對出句子,卻無法顧全其意境了。”顧九笑道。
衆人讚歎,豁然開朗,如此絕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對出,這小公子也算是奇才。
顧九望向寡月,面具下她羞赧一笑,而寡月看着她的眼神複雜了些。
正在這時,那高樓裡又走出那名小廝,他清了清嗓子道:“子衿公子說,燈贈有緣人,這盞燈就贈給這兩位公子了。”
顧九高興的接過遞來的燈。
有人讚歎,有人欽羨,更多的人說這盞燈價值不菲,得到了是興趣。
就在這時姚瑋瑢上前一步道:“這位公子,我出五十兩,買你的燈賣不賣。”
顧九眉頭一皺,她豈會爲區區五十兩銀子將這盞燈讓給別人?這可是她和寡月齊心協力得來的,況且今日還是她的生日,難得能碰上這麼開心的事情。
姚瑋瑢見顧九猶豫忙道:“若是公子嫌低,本公子再加一百兩。”
顧九狐疑地凝起眉,就算是富家的小姐月例錢應該不會很多吧?是什麼事讓她肯爲一盞燈花一百五十兩的銀子?
“不行。”顧九不想多做解釋,將燈遞與身後的寡月就要走。
“請公子相讓,家父喜愛子衿公子製作的燈,可是子衿公子馬上要離開軒城了,並言再不制燈……”姚瑋瑢語氣放柔了些攔下顧九。
顧九止步,扭頭望向她道:“哦,這麼說這是子衿公子最後的一盞,若是如此,更不行了。”
“你——”姚瑋瑢一咬牙,“你別欺人太甚!”
顧九冷笑:“欺人太甚?此話怎講?這燈是我贏過來的,子衿公子也說了,燈贈有緣人,溫情豈是銀兩能夠衡量的?”
圍觀的百姓開始議論起來。
“公子亦可以用真情感動子衿公子,真孝總比言辭與禮品來得可貴,子衿公子是重情之人,你若打動他他必然會爲你再做一盞,你又何必執着於我手中的這一盞呢?”
顧九話音剛落,人羣中的議論聲更大了。
“是啊,這位公子說得有理,若是這樣你還不若去求子衿公子,這盞燈畢竟是這公子所得,子衿公子的燈若是用金錢來衡量便是失去了意義。”一個青年說道。
接着有很多人贊同的點頭。
姚瑋瑢面具下的臉死灰,她若是能求不就早求了,她三番兩次的命人帶禮品去子衿公子的住處,都被拒之門外。本想着元宵節來得一盞子衿公子做的燈盞,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走!”姚瑋瑢對身後的僕從們吼了一聲,若不是她被毓秀坊的整的顏面盡失,也不會想方設法的來討她老爹歡心,她老爹要討一個喜歡子衿公子的燈籠的官員的歡心,不是如此,她爲何費力來求燈。
顧九冷笑了下,若是真孝順,豈會這般離去?姚瑋瑢,虛僞到人神共憤。
顧九心情大好的走在前面,寡月小心翼翼的捧着燈走在後面。
“小寡月,我們今日走回廬吧。”顧九懶懶地道。
身後的人輕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花燈街旁的高樓上,一身紫色衣袍的男子笑吟道:“天若有情天應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他伸手掩上窗櫺。
茯苓朝子衿一揖道:“公子,那小公子能對出您的絕對您如何不讚賞?”
鄭子衿脣角勾了勾,道:“他確實才思敏捷,只是沒有我想要的意境。”
“所以公子更喜歡那位白衣公子的?”茯苓問道。
“確實如此。”鄭子衿笑道,柔聲道,“面具之下,當是氣質脫塵……”
但願有緣再會……
顧九與寡月出了城,走在回梅花廬的路上。
將將至桃花溪畔的時候,顧九突然被身後的白衣少年給喚住了。
“九兒……”
顧九一怔,倉皇回頭。
“嗯?”(顧九)
少年頓了下,將手中的燈遞與顧九,紅着臉,低着頭道:“九兒幫我拿一下……”
顧九接過他手中的燈,她知道他不會是拿累了,看樣子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說。
寡月背過身去在懷中摸了半天,才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
他打開他手中的帕子。
顧九疑惑的低下頭去,就瞧見他手掌中一對半舊的血玉耳環。
“這……”顧九凝起眉頭,雖然色澤溫潤通透,但到底是半舊的,像用過的。
用過的……
顧九陡然覺得心裡堵的慌,不會是哪個給他的定情信物吧?
寡月走近些,顧九也沒有刻意後退。
他空出一手移向她的鬢角,顧九空出的手突然擡起,將他的手推開了些。
“九兒……”圓月之下,寡月凝着她,鳳目之中似有氤氳之色,“等我有錢了再給你打一副更好的……”
“那便等你有錢了再說……”顧九喉間作梗,哽咽着說道,方要轉過身,卻被寡月一把拉過。
他一手握着顧九的手,顫顫地依稀可見有些發抖,他凝着她,沉聲道:“這個,你得收下……這是我娘……”
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
他沒有將話說完,顧九卻是猛地擡頭望向他,她當然知道他所說的“娘”是誰……他的生母,素未謀面的生母……
見顧九沉默不做聲,神情舒緩許多,寡月緊繃的神經也舒緩了許多,他伸手去摸顧九的耳垂,只是一瞬又微微皺起了眉頭。
“咦……”
“沒有耳洞。”顧九無奈道,“或許是長實了。”
寡月笑了笑收回手將耳璫再用帕子包好,放在顧九手心。
溫熱的布包落在顧九的手上,她震了一下,只覺得這東西沉重無比……
正當她思緒遊離之時,聽得少年在她耳邊柔聲道——
生辰快樂。
她再度震了一下,他,是如何得知的?她記得她沒有同他說過的……
“傻瓜。”那人一捏她的鼻翼,帶着一絲冰涼的溫度,卻讓她被感寵溺。
她失神間,他已緩緩道出:“你與我拜堂那日,晉候府就將你的身契與官籍給我了,我又如何不知你生日,我便是知道,纔沒有問你的……”
顧九怔了半天,原來的阿九與她一個點出生的?還真是神乎其神的一件事。
顧九嘆了一口氣,低頭看着手中的布包,另一手的宮燈已被他接了過去,她將那布包收在懷裡,他能將他母親的東西給她,便也是認了她的吧……
可是,她還是想告訴他,等他真的娶了她,等她真的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再將這麼貴重的東西給她,可是她說不出傷害他的話來。
先收下吧,就當暫管着。
“我們快回去吧。”顧九低着頭,嘀咕道,“我想吃長壽麪……”
意思是,我想讓你給我做長壽麪吃……
寡月在這種事情上再傻,再愚笨也聽出了她話中之意。
他心跳陡然快了些,腳下了步子也加快了些,意思到這是顧九第一次向他要求什麼。
“我給你做……”他沉聲道,竟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廚房裡,顧九看着柴火。
寡月忙得焦頭爛額,不是沒下過面的,怎麼顧九在這裡,他就覺得緊張了呢?
衛箕將掛麪放在竈面上,又拿過一個大碗,在裡面放了鹽、醋、醬油、還有泡椒、蒜、生薑。
衛箕一直沒說話,看着心情很差。
顧九狐疑的走過去,拍了拍衛箕的肩膀。
衛箕卻轉了個身子不理顧九。
“怎麼了啊?”顧九也有些鬧了。
衛箕突然又哭了起來,嘀咕道:“九爺……姑娘你太拿衛箕當外人了!就算是生日也不同衛箕說,姑娘這是何意?”
說着還真真滑下了一行淚來。
顧九愣了一下,方笑道:“原是這樣啊,這不你不是知道了嗎?”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給姑娘準備。”衛箕繼續道。
“……”顧九說不出安慰人的話,撓着腦袋道,“你這不幫着公子給我下了面嗎?”
顧九望向寡月,見鍋裡的面燙熟了,忙笑道:“好了,快把碗給你主子遞去,這生辰什麼的也沒啥的。”
衛箕笑着抹了眼淚,走到竈邊將碗遞與寡月,一碗長壽麪就成了。
一碗麪放在顧九面前,衛箕出了廚房。
昏黃的燈影下,那人就坐在她的對面,離着她那麼近那麼近,顧九能清楚的看到他煽動的睫羽,還有眼底深藍色的沉鬱。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隻青菜,吃了下去。
“要吃完。”白衣少年柔聲道,似乎是受不了這廚房裡的烏煙瘴氣,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咳嗽一聲。
“嗯。”顧九點頭道,開始埋首苦吃,她做的她定是會吃的。
一晃已是二月了,南方的戰事無果,攻打尉遲廷老巢竟足足打了三月,戰事拖得越久對大雍愈是不利,夜帝派去的兵馬也是有去無回。
二月初的時候,科舉恢復的消息也傳至大雍上下,新一批的科舉複雜的官員名單已在草擬之中,只是還未傳來到底是何時再度開考。
只是無論是何時開考,寡月已做好緊張的備考。
他讀書力考功名,她掙錢養家餬口,寧靜卻又匆忙的生活有條不紊的繼續着。
二月,江南。渡口城郭,馬蹄聲急,桃花溪畔,春色旖旎,晚梅與桃花齊綻。
女子一身白衣,她帶着斗笠,斗笠上垂下一圈白紗,遮住她嬌羞的面。
她方走過籬笆欄盡頭的墳冢,那墳前插滿了梅枝,有從年前就插滿現今枯萎了的早梅,也有才呈上的晚梅。
白衣的少年跟在她的身後,二月初,桃花已開至荼蘼。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哈哈……”
身旁傳來少女爽朗的笑,少年的臉卻是一瞬慘白。
“九兒……”他癡傻地喚了一身,情難自禁的握住顧九的一隻臂膀。
顧九怔動了一下,凝着他發白的臉,方意識到自己方纔似乎又說錯了什麼。
她隔着白紗朝他笑了笑道:“既然寡月不喜這首,那便換成: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喚酒錢……”
寡月怔了下,脣角微微揚起,傻愣了片刻,卻是開口溫濡道:“不……”
這下連顧九也愣住了,他握着她臂膀的手鬆開。
“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他一臉沉靜,午後的陽光打在他的臉頰上,襯出一層薄薄的紅暈。
顧九凝起眉,懵懂的凝着寡月,卻又在一瞬之間也緋紅了臉頰。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的確是他的新婦,卻不知能否成爲他心中亙古的灼灼其華……
她深吸一口氣,提着竹籃跑開了些。
寡月怔了片刻,接着未曾多想,隨着她的步伐,追了上去。他心中卻是酸楚糾結更甚了些,忽地覺得自己和那些花言巧語的公子哥無甚區別。
他如同影子一般的跟在她的身後,她走過桃樹將那些將落的花瓣摘下,放入竹藍內。他跟在她身後一聲不吭……
當她走過,有桃枝將要絆住她的斗笠時候他便伸手將那枝椏移開些。
他們的相處寂靜、無聲卻又和諧,遠遠觀望的衛箕衛簿都不敢上前去打擾。
春日的暖陽曬得人發暖,那四隻小兔子早已長成了大兔子,在桃花溪畔的青草地旁細細的吃着青草。
她採摘完滿滿的一竹籃桃花回來,少年還跟在身後。
她在溪水邊將桃花洗盡,去花蕊,入壇。
身後的白衣少年也緩緩蹲下,捏起數片竹籃裡的桃花,他白皙的手捧着粉色的桃花,學着她的樣子將花蕊去掉,再給顧九看了得到她的首肯後再入壇。
等一竹籃的桃花都洗盡入壇後,他也未問她到底要做什麼卻是扶她起來。
他抱着罈子,顧九提着空簍子。
他走在後面,一步一步行的小心翼翼。
末了,遠離了桃花溪的泥濘地,他纔開口問道:“九兒,能否告訴我,毓秀坊的布匹是在哪裡買的……”
顧九怔住了,步子也放緩,直至最終停下,她轉身望向他。
她凝着他,讀出他眸子裡的擔憂,她也不想再騙他了,方道出實話:
“找姚思珩買的。”
她擡起清澈的眸子打量着他,果然讀到了他眼中的震驚。
寡月身形一震,抱着罈子的手抖了下,不全是因爲不能找姚思珩買布匹,而是九兒竟然再度被姚思珩纏上了。
“九兒,我知你有自己的理由,但是你得理他遠點……”他說道,沉鬱的鳳眸低垂下來,他不想她看到自己強烈的佔有慾。
“嗯……”顧九頷首輕聲答道,秀眉微蹙。
——
黑夜,南越。
一場急雨過後,地上溼漉漉的,已經兩天了,洛家軍埋伏在這裡已經足足兩日了。
慕長安的軍隊無數次的騷擾、突襲,也未將尉遲廷的人逼出。
慕長安心一橫率領着一隊人馬準備更實施更深入的一次突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慕長安一聲怒吼,將他身後阻止着他的部將們吼得集體一顫,他揮舞着千斤的巨劍朝尉遲廷老窩而去。
他是軍人,是先鋒,無論怎樣他不能忘記身爲軍人的職責。
“將軍,若是我們再深入一些,洛營的埋伏軍救援不及時,或者他們見死不救怎麼辦?”
“啪”的一聲。
慕長安一揚馬鞭打在那人身上。
“若是所有人都同你想的一樣,這仗不用打了。傳令下去,今夜再深入敵軍勢力範圍三十里,只許前進不許後退,凡我大雍逃兵,殺無赦——”
血,染紅土地,這一場廝殺似乎早在預料之中。
慕長安的軍隊深入尉遲營後成功的將尉遲廷印上鉤。
“乖乖,老子被你們騷擾了一個半月,就是再等你們沉不住氣,再上前三十里,怎麼這不等來了!還是慕大將軍,老子曾經的戰友!”尉遲廷大吼一聲道。
“尉遲廷,你休得囂張,要殺要刮隨你!”慕長安已陷入絕境之中。
“將軍,援軍沒到啊!”一旁部將慘白着臉說道。
“還有多少人馬?”慕長安問道。
“將……將軍,不多了……我們……”那人還沒有說完便被人捅了一刀。
廝殺聲,嚎叫聲,還有尉遲廷的大笑聲充斥於慕長安的腦海,他揮起千斤的巨劍轉身下馬,悲憤交織於胸,就算是死他也要像個戰士一樣死去。
“哦?要單打獨鬥?那老子好好教訓一下你。”尉遲廷也下了馬。
到底是常年征戰沙場的老兵。沒過多久,慕長安就已體力不支。
再加之看着自己的戰友一個一個的倒下,心的壓力多餘身的壓力。
正在這時殺出一對人馬,他本以爲是洛家軍的大部隊來了。
卻在人馬走近時候出乎意料的怔了一瞬。
只有不到五十人嗎?
“哈哈哈,就憑你們幾個,就想,哈哈哈,笑死老子了……”尉遲廷大笑道。
“就憑我,就可以……。”夜風一個箭步上前,腰間抽出軟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尉遲廷面前停下,幾乎是一劍就要尉遲廷斃命。
“就可以讓你死!”夜風冷冷道,“死之前讓能見到失傳已久的輕功你也是賺了!”
他的戰友抱起已昏迷的慕長安。
夜風快速的割下尉遲廷的頭顱,高高舉起。
“你們的王已死,奉勸你們不要做垂死掙扎,我大雍不殺俘虜,知道你們都是被逼無奈,若是放下武器立即投向,便既往不咎,給你們重新做人的機會!”夜風高喊着,原來的慕長安的人馬也重複着他的話,正在這時候,洛家軍的軍隊也趕製。
夜風眉目一黯,忽地帶領着自己的隊伍唱起了,長安的名謠《長安辭》——
子上征途,征途漫漫,子上征途,婦淚漣漣,子上征途,妾心慼慼……
只此一瞬,無數的將士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他們之中大多數的部將都來自長安,由長安徵召至尉遲營。
而《長安辭》堪比當年沛公所奏之四面楚歌。
讓他們想起他們的妻子兒女,不禁都落下淚來。
“降了,我們降了——讓我們再見到我們的妻子兒女——”有一個部將放下手中的武器高呼了一聲。
隨即無數的人放下了武器。
------題外話------
有親問爲什麼要叫斗篷不叫披風?披風好聽但不能瞎用哦。
因爲古代的披風和斗篷不一樣。明日詳解。
還請親們不要跳章哦,謝謝鑽鑽花花票票。
075、怒摑
“葛翁,快幫我救救這人!”夜風將慕長安背到一處破舊的營帳內。
帳內只有一個青年和一個孩子。
“小鬱離,快去拿急救藥來!”青年朝着小藥童吼了一聲,又去給慕長安檢查傷口。
這青年還有孩子,正是葛翁與鬱離,而這葛翁本是充軍洛營近十七年的御醫苑正事諸葛蕁。他在十多年前撿來了還是嬰兒的小鬱離,這相依爲命就是十多年。
“是的師父。”小鬱離忙跑到一旁的櫃子裡拿藥。
藥被鬱離倒出來喂進了慕長安嘴裡。鬱離盯着慕長安的喉結,瞧着他咕嚕一聲將藥吞了下去。
經過葛翁的搶救,慕長安總算是脫離了危險。
昏黃的燈影之中慕長安睜開眼就瞧見一旁正在搓洗着衣袍的夜風。
他當然記得這個人,從數十米外策馬而至,只是瞬息間的功夫就在他眼前要了尉遲廷的性命。這樣的才勇,若是隻爲一個帶着幾十名士兵的步兵長也太過可惜了。
“你……”慕長安的喉嚨裡發出艱澀的聲音。
“你先休息,你還不能起來。”夜風放下手中搓洗的衣物,走了過去,對他說道。
慕長安點點頭,最終只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嗯……葉風。”夜風頓了一下答道。
“葉風謝謝你……救了我。”慕長安說道,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他是真的累了。
很幸運他還能活着,更感謝拯救他於危難的夜風。
——
“傳洛營洛家軍葉風直取尉遲廷人頭,營救慕將軍有功,御賜正五品驍勇將軍,賜幕將軍部將!”
“洛營上下平定南越有功,洛將軍進京封賞!”
一個月後聖詔傳到嶺南,洛營與慕長安的軍隊駐紮在這裡打理着戰後的一切。
此刻的軍營裡夜風隨着洛戰楓和跪在傳聖旨的官員面前,等聖詔被宣讀完後。
受了重傷的慕長安被扶着站起,朝着夜風笑道:“葉風我擅作主張找皇上要了你,你可願意隨我入長安?”
此話一出衆人一愣,臉上都寫滿了驚愕與詫異。竟然會是慕將軍親自上書皇上選了葉風?
夜風低垂着頭,心情忽地有些沉重,能入長安於他而言絕對不會是壞事,跟着慕長安夜無疑對他來說很有利。
只是他若就這麼答應了葉戰楓定會心生不滿,而且他離不開江南,他還沒有尋到寡月,他還不知道那凡羽的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夜風擡起臉,望向慕長安又低頭道:“將軍,此事夜風不能做主。”
他這般一說衆人又不解了,江南雖說富庶,能北上總比去江南好吧。
這一句話到底是讓洛戰楓好受了些許,自少讓他面上很足,到底他手下的人還是要看他的感受的。
慕長安雖是凝着眉,卻心內寬慰,葉風此等有情有義之士,他若是能安心隨他北上便不是葉風了。
洛戰楓上前一步道:“我還是挺喜歡葉風這個孩子的,洛營能出此纔是洛營的榮幸……只是,葉風,你想留下還是隨着慕將軍,我想聽你的想法。”
洛戰楓望向葉風,他自是不希望葉風隨着慕長安北上的,若是能留下葉風日後省去了幾多麻煩,若是真出了什麼事,便直接推出葉風。
夜風以前未和洛戰楓有過多餘的接觸,如今聽洛戰楓這麼一說,夜風眉頭一皺,倒是不難猜出這人之心思,到底是個老奸巨猾的,這洛營看來不可久留,可是他若隨着慕長安去了長安,日後再去江南就不知是何時了。
夜風眉頭微蹙,躬身沉聲答道:“夜風想去長安但又不捨洛營的弟兄。”
“哈哈,你若是不捨你的部下,只消把他們也帶上。”慕長安倒是個豪爽的。
經他這麼一說,旁在場的人又愣住了。
洛戰楓沒料到葉風會直言說他想去長安,那句捨不得洛營也不會是真話吧?
礙於顏面洛戰楓只是輕哼一聲道:“葉風啊,那等我們一行入了京城,受了封再做打算吧。”
這時候站在後面的徐遠上前道:“大家就依將軍所言。”
見衆人如此慕長安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
遠征的軍隊凱旋進京受封,夜帝引以爲戒只冊封了功勞最大的夜風還有軍師徐遠,對洛戰楓等人更多的是物質獎勵,賜金馬銀鞍,賜御賜寶劍……
據此之後,南越平,西涼因突發的王室內亂被迫撤去了在大雍西北的駐守軍隊,而西蜀政權在短暫的成立後因爲內亂土崩瓦解,臨近蜀地的大雍駐守軍帶兵直入收復了蜀地。
至此大雍進入了長達數年的平靜期。
而夜風也答應了慕長安的請求留在了長安。
江南播種繁忙的春季,三月,平定南越的洛家軍主力部隊回到軒城。
與此同時傳來了令無數寒窗苦讀的才子們欣慰的消息:年九月今屆鄉試開考,定本屆主要負責人爲丞相謝贇和璃王卿泓,蕭太傅被下令到軒城一路去監考今屆鄉試。
梅花廬裡燈影如豆,白衣少年身旁的榻上已傳來女子淺淺的呼吸。
他伸手將女子身上的錦被掖得更嚴實了些,這場倒春寒持續了很久,而顧九卻在這個時候病倒了,爲此他特地將顧九弄到他的房裡來照顧。
如今顧九熱退了些,睡下了,他纔拿過牀頭桌子上的蠟燭向書案走去,還有半年就是鄉試了,夜帝取消了以前考生的名次,所有的秀才都得重新入考鄉試。
靳南衣是曾經軒城北路之解元,就算如此,即未獲功名,也要重新參考鄉試。
只有過了今科,取得功名,他才能再入長安……
一陣風吹過窗櫺,窗戶搖曳了數下,書案前的燭火晃了晃。
他站在書案前,胸口微微起伏,許久才彎腰將散落一地的宣紙拾了起來,轉頭去看凌亂地攤了一桌的書。
長安……
他閉了閉眼。
入得了長安,纔有可能完成他的、南衣的、心願……
高中狀元……雖是遙夢,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寡月在書案前的木椅上坐下,將一切的情緒驅逐出腦海,他要開始認真複習功課了,無論如何他要入長安,他不會忘記那些曾經欺凌過他的還有九兒的人……
逆境讓他銘記恩仇,磨難磨出了他一身的風骨。
他忘不了,也不能忘。
將至半夜的時候,牀榻上的顧九輕咳了幾聲。
本是沉浸在書本中的寡月忽地擡起頭來,他心一緊走向牀榻,就瞧見正睜開惺忪睡眼的顧九。
“水……”她嘶啞的喚了一聲,從牀榻上坐起。
寡月忙手忙腳亂的去給她遞水。
顧九脣湊上杯口就“咕嚕咕嚕”的喝了起來。
“你慢些。”寡月見顧九如此心裡有些發酸,他一直攻讀忘記了時辰竟是忘記了給她喂水,把她給渴醒了。
“咳咳咳……”果然顧九喝的嗆着了。
寡月放下水杯,又伸手給她拍背順氣。
顧九被這麼一折騰睡意全無。
她稍稍好些了,凝着寡月笑道:“還在看書啊,都看些什麼呢……”
寡月愣了一會兒,見她神智清醒,想是睡得好些了,忙道:“不過看些魏晉南北時期名士的駢文。”
“倒是學起這些華麗鋪成的文字了……”顧九笑道,她雖說是隨口一說,到底是入了寡月的心。
少年低垂了頭,不再答話。
顧九坐了會兒,睡意又來了,不一會兒已靠着牀欄睡着了。
寡月將她平放下來,凝着顧九的睡顏,目光又落在顧九的脣上。
他陡然想起那日雪地裡,他的脣貼上她的脣,那種酥軟的感覺……
只一瞬又紅了臉。
如今,他怎麼淨想這些了……
他別過臉,離開牀榻,又朝書案走去。
不是他要看,只是這些他身爲考生必須得知得會。
——
顧九昏沉了數日後才慢慢好轉,走出梅花廬。
再進城的時候陽光明媚,華胥樓前的牡丹開,驚豔了全城!
這日下午,顧九夾着幾本書從毓秀坊內出來,就見衛箕駕着車遠遠而來。
“九爺,近日生意可是紅紅火火啊!”
顧九方走下臺階,便瞧見一褐衫男子從一旁走來。
顧九聞聲望去,瞧見是袁捷。
她笑了笑,朝他作揖道:“袁爺,今日怎地有空來我坊前轉轉?”
袁捷笑着回禮:“不瞞九爺,樓主有請!”
顧九怔了一瞬,這慕華胥,已是許久未曾找過她了。
這方衛箕已將馬車停穩。
“九爺。”他喚了一聲,又凝着袁捷喚道,“袁爺也在,可是樓主來找?”
袁捷朝着衛箕點點頭。
“九爺,那你去吧,我……”衛箕撓頭道。
顧九笑了笑:“罷了,你隨我去吧,對了,我那日將桃花酒放在車上準備去一品樓送給楊姑娘,倒是過了幾日沒去,你幫我把拿下來吧。”
袁捷笑了笑,道:“倒是樓主有口福了。”
——
“我是不請你來你不會親自來找我了?怎麼?生意紅紅火火便是忘記了我這個哥哥?”慕華胥伸手示意顧九坐下。
顧九坐下後方瞧見正對着的一方的梨花木椅上還坐着一個人,望上去三十多歲,一身青黑色繁紋袍子。
只是那人看着一臉威嚴,他朝顧九笑了笑,顧九也朝着他笑了笑點頭。
這時候有人上前來給他們上茶點。
僕從將茶點放在高几上,顧九朝那人微點下巴。
她目光隨即就落在那白玉盤上。
是糖裹着的花瓣,再炸過的?
“這是牡丹花瓣?”顧九望向高座上的慕華胥問道。
“九爺說的沒錯,這是華胥樓的廚子才發明的,目前還沒有名字請九爺嚐嚐後再起個名兒吧。”慕華胥勾起脣,又朝着那方的青年男子道,“大人也請慢用。”
“即是新品,趙某便要一試了。”青年笑道。
顧九執起案盤裡的筷子,夾起一瓣來看似糖衣很厚,在手中卻是輕盈,她訝了一瞬,又將那花瓣送入口中。
入口即化……
“樓主甚贊。”顧九朝慕華胥道,“只是,若是配以我的桃花酒或許會更好。”
“哦?”慕華胥起了興趣,美目一眯,坐正了歪着的身子,朝着顧九道,“九爺還自個兒釀了酒?還不快呈上來!”
“酒味不濃郁,還請樓主不要嫌棄太小家子氣了。”顧九低着頭道。
慕華胥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做的東西,也當是小家子氣的。
衛箕抱着酒罈先給華胥樓主斟了酒,又給那青年倒上了。
慕華胥拂動了一下緋色的衣袍,端着酒杯,凝了半晌,色澤倒是好的,還可見些許桃花的花瓣。
他湊近些聞了聞,氣味清香,有桃花之淡雅,讓人浮想聯翩,竟有些意境。
良久,他纔將酒杯送往脣邊,酒裡有制酒者的心境,女子釀的酒,需慢慢來品……
顧九凝着他半晌,見他放下酒杯,理了理衣袍,道:“酒自是好酒,清香淡雅,只是,到底不是男人喝的酒……”
“哈哈哈……”連一旁的青年也笑了起來,“我與樓主見解一致。”
顧九瞬間紅了臉,慕華胥就是來拿她打趣的,到底是她“自取其辱”了。
慕華胥微有些得意的凝着顧九,又道:“你家那位也是喝得這個?”
你家那位……
顧九“騰”得一下紅了臉,慕七他倒是什麼都能說,只是在這江南能認她與寡月的,也就慕七一人了。
這時候那青年笑着站起朝慕華胥微微作揖後,道:“樓主就先陪這位小公子,我就先走了。”
“大人慢走,慕某同大人說的,大人還是好好考慮一下。”
那人震了一下,又皮笑肉不笑的道:“會的,樓主。”
“袁捷送客。”
那人方出了房,慕華胥一甩他緋色的袍子從高座上走下。
“九爺好本事,我真是對九爺刮目相看了,什麼樣的人家裡能養出九爺這種女兒?”慕華胥緩緩的走近顧九,布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博聞強識來形容顧九,也不爲過吧?慕華胥想到。
顧九擰起眉,望着慕華胥,眼裡似有不解。
男子在顧九面前停下,勾脣間百般風華。
“短短三月你不單解決了貨源,還將毓秀坊辦的紅紅火火,短短三個月啊……”他頓了下,湊近了些,妖嬈的眉眼盯着顧九,“九兒,你不會怪我不幫你解決布匹的事吧?”
顧九被他的一雙鳳眸盯得惑了心神,她甩了甩頭,道:“樓主相知道予阡的能力,予阡自是想要讓樓主看到的。”
他臉上的笑意更濃道:“但你要知道姚思珩畢竟是姚家的人,這樣的人可以合作,也不可以合作。”
“謝樓主提醒。”顧九垂眸說道,“只是除了姚思珩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再軒城我立足不穩,雖說是有你這麼個哥哥,可到底也不是‘親’的……”
慕華胥愣了一下,眉眼微微眯起。
“可是你也沒把我當哥哥……”他聲音一沉,眉頭微微蹙起,薄脣瞧着也似乎微微撅起。
這聲音沉得敲打在顧九的心上,她一瞬間懂了他的意思。
半晌她才沉聲說道:“我不是故意瞞着你一些事情的……若是有一天我和寡月會當面說與你聽,或許,你早已就猜到了……”
男子愣了片刻,不再接話,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顧九再從華胥樓出來,還未同衛箕走上街市,就看到騎着高頭大馬走過的銀白色衣袍的少年。
她愣了一瞬,腳尖一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退,她怎麼忘記了,征戰嶺南的洛家軍回來了。
那高頭大馬上的男子似乎是注意到了這一方,他餘光往顧九那方一瞥,胸口微窒。
洛浮生大手緊握着馬繮,深吸一口氣,騎着馬帶着一行人離去。
他不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想來這裡再瞧瞧她,什麼時候他才能同她好好說說話,這裡到處都是華胥樓的守衛,如此戒備的看着他,他又如何能上前一步,離他更近些。
他突然覺得落寞,腿一蹬馬腹,讓馬行得更快了些,逃也似的離開。
“聽說洛少將軍這次沒有立什麼功啊。”見洛少將軍離開,路旁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是啊,這不,這洛少將軍不是說好了開春了就給姚家的小姐下聘的嗎,怎麼就沒聲了呢?”
“這就不知了,恐怕是那日姚家盜版‘毓秀坊’的事情傳到了洛少將軍的耳朵裡。”一人又小聲道,“我估計這洛少將軍是要退親了。”
有人皺眉不禁上前道:“我怎麼聽人說昨夜洛少將軍還去找了那姚小姐的,又被姚小姐給轟了出來,按理這洛少將軍對姚家小姐的情義我們軒城的都看在眼裡,只是這姚家的小姐,也真是,哎,娶妻若此,倒是苦了洛少將軍了……”
顧九美目一垂,對身後的衛箕柔聲道:“衛箕我們快回去,別讓主子等急了……”
軒城洛府。
銀白色袍子掃過一簇海棠花,那人就在那裡停下,朝着面前背向他的男子微微作揖。
“父親找兒臣何事?”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憶起華胥樓前那個身影,又想起前幾日回來的時候聽他安排在毓秀坊的眼線稟告的話,心中的糾結更甚了些。
“長安楊國公的下屬來了信函給我。”洛戰楓道。
洛浮生不明父親之意,擡頭問道:“所爲何事?”
“楊國公府嫡長孫女離家兩年,有傳言在江南。”青年沉聲道。
洛浮生顫了一下,這種尋人的事情父親來找他又是何意?
“浮生,我將此事交與你。”洛戰楓摸着下巴笑道。
少年擡起頭凝着父親,沉聲道:“父親是何意?”
他冷凌的目裡閃過一絲陰鷙,他的父親是要他棄了瑢兒,在第一時間找到那楊國公的嫡長孫女,獲得她的芳心嗎?
經他這麼一問,洛戰楓眉頭一皺,道:“浮生,男子不能被一個女人惑了心智,我受過的苦,我不想讓你也再受一次!”
青年氣息有些不穩,青色的袖子內拳頭緊握。
“不僅僅如此,更因爲姚瑋瑢不及楊氏嫡長孫女,楊家爲大雍四大國公之一,楊氏嫡長孫女更是身份尊貴,等我百年之後……”
“我會娶姚瑋瑢爲妻,父親難道你想讓浮生做一個背信棄義的人?”
還不待洛戰楓說完,他嘶吼道,冷凌的目染上鮮紅。於姚瑋瑢雖然不若當初少年時候的青澀與炙熱,到底是不能棄了當初的誓言,他既能信誓旦旦,又何以再無數年後背信棄義?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的摑在洛浮生的臉上。
“你是這麼同你的父將說話的?!”青年的目裡也噴着火花。
“爲了一個女人,指責你的父親讓你‘背信棄義’?我當初就不該讓徐遠留下你,棄了你母親!”他大聲吼道,胸前起伏着,方纔摑了洛浮生一掌的手不停的顫抖着。
洛浮生腦中“轟”的一聲巨響。
我當初就不該讓徐遠留下你,棄了你母親——
他雙眼無了焦距的盯着足下的土地,脣角滲出血跡,一片雪白的棠花落在地上,刺痛了他的眼。
爲什麼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爲了生下他而死。
“姚瑋瑢那樣一個虛僞的女人有什麼好?何況姚家的如今太難操縱了,若是娶了姚瑋瑢,他們豈不是更囂張?”洛戰楓自是聽到了如今軒城關於這個姚氏嫡女的傳言的。
洛浮生低着頭,跪在地上,脣中溢出的血落在白色的棠花上,久久緘默……
“當年你也是這麼對我說顧氏女的……”洛浮生淡淡的說道,那聲音淡入了泥地裡,似是嗚咽聲,他已記不清哪個女孩的影子,現在想想,那時候的他並不是那麼厭惡着那個女孩的……
只是因爲他太過在乎瑢兒了,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顧氏女是喜歡他的吧。
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溫暖的,那個時候的揚州城,他日日走回揚州城杏花村的洛氏舊宅的時候,總會有一個身影默默的跟着他,隨着他一路,默默的跟着,他知道那人不是瑢兒,瑢兒不會像那個女孩那樣走路無聲無息深怕被他發現一樣,瑢兒會故意發出聲音,讓他轉身,告訴他她在跟着他……
“混賬!”洛戰楓一腳揣在洛浮生身上。
“咳咳……”少年倒在泥地裡重重的咳了幾聲。
洛戰楓陰沉着臉,上前數步,朝着少年吼道:“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我要你去長安找人的時候,你去了桃閣,借公事之名暗才顧氏女!我早說過,顧家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前年不是顧家便是別家,任何一家都會被大雍抄家!無關乎陷害無關乎其他,只是戰事緊迫大雍慘敗,聖上大怒,各地人都受牽連,朝堂之事你不懂,這商海之沉浮你更不懂!”
“呵呵呵……”洛浮生撐起身子,突然大笑起來,“姚元長用多少銀子收買了你保他家的平安……咳咳咳……就是因爲顧氏狷介情願本本分分的做軍襖給軍隊送去,也不願意送銀子,便落了一個‘欺君’的罪名,官場陰暗,商海沉浮……哈哈哈……”
“你找死!”洛戰楓急紅了眼,擡起腿就朝着洛浮生踢去。
洛戰楓爲將軍一輩子,踢起人來是腳腳見血。
洛浮生自是不敢還手,只能去伸手去擋,倒是徐遠聽到了動靜聞聲趕來,伸手拉開了二人。
“將軍,何事需如此,有話好好說!”徐遠說道。
洛戰楓被徐遠攔住,一陣冷風吹來,倒是清醒了不少。
“滾!”洛戰楓對洛浮生吼了一句。
少年咬着脣從地上爬起,離開了。
“徐遠,你明日想方設法去姚家把那門親事給退了!”洛戰楓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袍子說道。
徐遠怔動了一下,道:“將軍是何意?”
洛戰楓嘆了一口氣道:“你也曉得當年因顧氏一事怕洛營人被牽連,纔對外界說盈兒(洛夫人)爲那不肖子定的親事是本是顧夫人的義妹家的女兒,姚氏瑋瑢,又因那不肖子有意姚家那女兒,纔將計就計糊弄過去不至於被顧氏一門牽連。可如今你瞧着姚家藉着我洛營的名聲作威作福這麼多年,姚家的那女兒更是把浮生整成了這副德行,我萬不會讓姚家嫡女進我洛氏家門!”
洛戰楓于徐遠是知遇之恩,就如同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亮一般。在徐遠未發跡之時,洛戰楓卻能親登寒舍將徐遠請出山野,這于徐遠是一輩子難忘的恩情。
徐遠微怔片刻,也思考了許久後,才點頭。
徐遠過了些日子便去去姚府送退婚的帖子。
姚府裡的人是笑嘻嘻的迎着徐遠去的,現今江南著名的“小諸葛”,徐遠能來還帶了這麼多的禮品,姚府的自是想到是來下聘的。
連姚府門前觀望的人也以爲是洛少將軍託徐遠來給姚家小姐來下聘了。
哪知姚元長接到的“聘書”變成了“退婚書”。
姚府突遭此變故,全府上下無不驚愕。
姚元長是當即就發了火。
“全軒城誰不知道我家瑢兒是你洛少將軍的未婚妻,而今要退婚,要瑢兒如何做人?”姚元長吹鬍子瞪眼的說道。
徐遠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面上自是有些掛不住的。
“姚老爺,這強扭的瓜不甜,我家將軍命我備了好禮給姚小姐,這是以前爲少爺娶姚小姐準備的聘禮,就當作日後姚小姐的嫁妝。”徐遠謙和的說道。
“嫁妝?”姚元長轉過身來望着徐遠,“姓洛的這三年也沒少往我姚府跑,這外人都知道瑢兒是洛浮生的未婚妻,現今倒好洛府的來送的聘禮變成了嫁妝,試問全軒城的還有誰敢娶瑢兒?!今日就是這句話,要退婚門都沒有!”
姚瑋瑢是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連姚夫人和姚奶孃的人都沒給攔住。
紅綃、紅袖……在後面追了一路,也沒有將姚瑋瑢給攔下來。
“誰說的,是誰說的!”姚瑋瑢一副極受打擊的瘋態,從門外衝了進來。
“誰說這是‘退婚書’!”姚瑋瑢竟是衝了過去將放在桌案上的退婚書拿起。
匆匆掃了一眼,大致已看明白。
少女貝齒一咬,就將那婚書揉了個稀巴爛。
“要退婚,要洛浮生親自來退!”姚瑋瑢一咬牙道,臉色慘白,她咽不下這口氣,她佔據着洛浮生的心三年,全城人都知道洛浮生寵她、憐她,若是就這麼退了婚,她就會成爲軒城這麼多年來最大的笑話!
她不甘,她不甘心!
洛浮生,那個對她癡傻的人,他怎麼會同意退婚?不管怎樣,不管她以前是不是愛着洛浮生的,她都要嫁進洛府!
寧可她負天下,絕不可天下人負她!
“小姐,您別爲難徐遠了,少爺他不能見你……”徐遠有些不忍的說道。
“你們……”姚瑋瑢突然大哭起來。“虧你們熟讀聖賢書,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們怎麼忍心‘棒打鴛鴦’!我那麼愛他,他那麼愛我……你們怎麼可以……”
徐遠被姚瑋瑢這麼一哭,真真的說不出一句來,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
這時候姚府的下人們也議論起來。
“洛家真是‘背信棄義’,當初說要娶的時候,洛少爺也是月月往這裡跑,如今也都不常來了……現在連見一面都不肯見,就是個縮頭烏龜,可憐的小姐……”說着姚奶孃也抹起淚來。
徐遠愈發站不住了,想了半天,才沉聲道:“姚小姐,我可以再帶你去見少將軍,你……”
“真的?”姚瑋瑢抹了淚凝着徐遠,其實她也弄不清自己對洛浮生的感情,不過是少年時顧九喜歡他,她便要去搶,搶來了覺得這個人比任何人都要寵她,跟着他她有大把大把的銀子可以隨意使,可以出門的時候有洛家軍尾隨的人護着,走出去都是如此風光,況且那洛浮生生的俊逸,無數的女子都視他作夢中情人,她想這樣的男人做丈夫是不錯的。
可是,她忍受不了,一個一直在她身邊,她以爲永遠不會離開的男人說不會娶她了,她接受不了,她的東西只能是她的!
“你和他好好談談……”徐遠把話說完,心裡卻在想,他竟然心軟了,違背了將軍的命令。
當夜,姚瑋瑢打扮成了小廝被徐遠引去了洛府。
“姚小姐,前面就是少爺的房間了,還請姚小姐快些,徐遠就在外面守着。”長廊處徐遠對姚瑋瑢說道,他知曉洛浮生對姚瑋瑢的情,今日又聽姚瑋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坦誠了對洛浮生的情,所以就決定是幫這二人一把。
只是徐遠不知,愛,何嘗是那麼容易說出口的一件事情……
太過輕易說出口,便也不得深信了。
姚瑋瑢快步朝着徐遠指着的房間走去,心裡是越想越氣,就想着進了房將那傻子拳打腳踢一頓,他還真真是不得了了!
房間裡燃着一盞燈,洛浮生站在書案前,動着筆,不知在描着什麼,脣邊一直帶着淺淺的笑容……
這時候,姚瑋瑢一腳踹開大門。
“洛浮生,你給我說清楚!”她大吼着進門。
洛浮生沒有料到姚瑋瑢會進來,倉皇的放下筆,挪過幾本書將桌上的宣紙擋住,便迎了上去。
“瑢兒。”他喚了一聲。
“洛浮生,你給我說清楚,婚可是你要退的?!”姚瑋瑢揪起洛浮生的胸前的衣服說道。
洛浮生掛在脣邊的笑意忽地沒了,他凝着姚瑋瑢,竟然沉默了。
“你說話啊!”姚瑋瑢重重的拍打着洛浮生的胸膛,就在他沉默的那一瞬,她的心陡然慢了半拍。
她不得不說,她有些害怕洛浮生有此想法,雖然她心底不這麼承認……
洛浮生不說話,任由她這麼打着,只是一瞬間,他連說他一定會娶她的話都說不出口了,他沉默了。可笑,以前要他說這麼一句並不難的……
他突然覺得娶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不愛……
他身子震顫了一下。這不是愛,也是真的不愛了……
那種少年時代的情感,十三歲的年紀裡,他又懂什麼是愛,什麼是不愛,只是喜歡一種霸道的宣佔,被別人佔有着,或者儘自己的能力寵愛着一個女孩……
如果可以,他依然可以寵她,不是愛她……
姚瑋瑢手打的發疼了,擡起臉就瞧見少年完全不知痛意神情,卻微微揚起的脣角。
她詫異的凝着他,突然發現自己或許從未了解過這個人,他寵她憐她,她卻從未了解過他,他的喜好,他的過往,他的現在,她的記憶裡一片空白……
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
她身子震顫了一下,突然覺得心裡空空如也,這可是寵她憐她的男人啊,他說過要娶她的,他怎麼可以在送了退婚書後還笑得這麼輕鬆……
他的心裡究竟有沒有她?!
突然她想起了記憶裡她哭泣的時候,洛浮生的緊張感。
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娶人家,的你怎麼可以這樣……”姚瑋瑢瞬息間已哭的稀里嘩啦,也許是裝的太多了,演戲演得太久了,她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真哭還是假哭。
果然少年震動了一下,伸手去摟抱她。
這樣的反應姚瑋瑢很是受用,她依偎在洛浮生懷裡的臉,脣角揚起,果然她的傻子,還是傻子……想着她賣力的哭着。
洛浮生的確是被這哭聲驚住,伸出手就去摟她的。
是從出生時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開始,或者是久經軍營從來不曾接觸女子,他對女子的哭聲比一般男子要敏感的多。
“別哭……”他喚了一聲。
姚瑋瑢聽着這一聲安慰,心中升起暖意也升起了酸意,她擡頭繼續說道:“你說過的話還算話嗎?及笄之年娶我的,還有一年我不要等了,我今年就要嫁給你——”
說着姚瑋瑢的脣就要往洛浮生的上貼。
少年凝着那逐漸靠近的紅脣失神了片刻,只當女子的熱氣快要接近他的時候,他竟是一把將她推開。
他不愛了,連碰一個女人鬥不願意,他終於理清了這一頭亂麻的思緒,他都不願意去碰了,又談何娶她回去?
若是娶她來獨守空房,便是對她的更加的不公,在他明白什麼是愛後,便丟棄了曾經年少時候懵懂無知的初戀……
“瑢兒,這一世是我對不起你……”他柔聲道,是他先許若先招惹了她,可是那時他也確實對那個小女孩或者那一句詞動心過,即使現今明白那不是愛,他也會將那一份心動珍藏在心底……
“你說什麼?”姚瑋瑢不解的望着他。
他不躲避,因爲他從來不是躲避的男人,他生於將軍世家,他骨子裡不喜躲避。
“我不愛你……”他輕聲道,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一片陰影。他說得如此坦蕩又輕鬆,他不愛她是真的,心痛不是沒有,更多的是爲一段年少,一段雨季。
姚瑋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信,怎麼也不信,若不愛他寵她作甚?是他寵壞了他的脾氣,他應該負責買單!他竟然說不愛她了!
“不可以!你不可以這麼對我!”姚瑋瑢大吼一聲,將身旁的花瓶都推到了地上。
洛浮生從未見過這樣的姚瑋瑢,他驚愕的望着她,面前的女子已不再是他記憶裡哪個溫婉的佳人,猶如一個潑婦一般看見他房裡的東西就砸。
姚瑋瑢邊嚎叫邊砸東西,她“騰”的一下撲到書案上,又伸手去砸書案上的書。
“住手——”一直沒有發火的洛浮生突然開口止住她。
一張佳人的面就呈現在姚瑋瑢的眼前。
她癡癡地凝着畫紙上的女人,這張臉,雖然這張臉與記憶裡的那一張不可以完全重疊,但是她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
“哈哈哈——”她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你喜歡她,還是喜歡她……你是知道,你一直知道那詞是她做的,你也知道是我自己故意掉下水的,對不對,只是你父親不要顧家,你妹有辦法,可惜,她還是被抄家了,還是被抄家了,啊哈哈……”
“你說什麼?”少年咬着牙說道,一瞬之中眼底的沉鬱轉爲冷凌。
“我說什麼?我說,你這個愚蠢的男人,被我糊弄了三年,那詞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九姐姐將我推下水的,是我自己跳下水的,我就是要將你搶過來,讓你傷她的心……”
“啪!”她還未說完便吃了少年一掌。
少年的鳳目裡滿是鮮紅,手顫抖着,腦海裡認清了一個可能。
顧九,顧氏女叫顧九,他現在纔想起來,他去長安尋顧氏女,卻忘記了顧氏女的名字,一直無果。
就在方纔姚瑋瑢對着這副慕予阡的畫像喚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纔想起……
九爺——
我們毓秀坊的坊主姓顧不信慕,公子你搞錯了——
誰說華胥樓主有妹妹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記憶裡無數的話在腦海裡交織而過,他的心抽疼着,胸間起伏着,若是他愛着的人,還愛着他,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
他還記得,十三歲那年,他扶着一身是水的姚瑋瑢的時候,她眼裡的傷痛,就如同姚瑋瑢是他身上的污泥一般,現在想起那眼神是有多麼深愛,才能演繹的那般傷痛。
如今的他亦是感同身受……當看着那個名喚靳南衣的男子握着她的手的時候他的心也跌至谷底,那種疼痛無法言喻……
若是她是爲了報復他,若一切只是她還報復着他,如若她心裡還有他的位置,他願意奉獻他的全部,他今生全部的歲月,將她留住,他要她……
“姚瑋瑢,我再說一次,我不會娶你。”少年沉靜的說完轉身離去,從長廊而過的時候他瞟了一眼徐遠。
徐遠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洛浮生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徐遠後,踏步離開。
一躍而過高牆。
原來,過不去的不是高牆,而是人的心。
若是他愛姚瑋瑢,一開始便會越牆去姚府,可是他沒有。
對待的人不同,就連行動也會不同……。
他,想見她,迫切的想見她,就算她會拒他於千里又何妨?他要告訴她,他想用一生來彌補,彌補一段年少時候被他錯過的歲月。
------題外話------
這摑來摑去的……
今天太忙太忙了,忙到七八點纔開始碼字,原諒我吧。一個月總是有忙的時候,大家將心比心下哈。
如果覺得虐的爽來砸下我吧。瓦要碼到精分了
076、坦誠
姚瑋瑢親眼看着洛浮生從她面前跑過,她“騰”的一下捂着臉坐在地上。
那個人竟然打了她,竟然打了她!他怎麼可以這麼對她!
他竟然可以告訴她,他愛的不是她!
他喜歡顧九,他喜歡的竟然還是那個下賤的啞巴!
姚瑋瑢盯着落在地上的那張畫紙,忽地狠狠的踩在上面。
這時候一羣洛府的守衛跑了進來,連洛戰楓聽到了動靜也跑了過來。
衆人一進門就瞧見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姚瑋瑢。
洛府的守衛都面面相覷,半晌又望向自家主子。
這時候徐遠也從外趕了進來。
徐遠見屋內的情況,很顯然姚家小姐和浮生吵了一架後離開了。
徐遠抱拳朝着洛戰楓道:“將軍,姚小姐是末將帶來的,末將甘願受罰,一切與姚小姐無關!”
洛浮生眉頭猛地皺起,沉聲道:“來人,送姚小姐回府!”
姚瑋瑢聽得這一聲命令,猛地被驚醒了。
她撐起身子,從地上爬起,朝門外走去。
一切從長計議,洛浮生,咱們走着瞧,姚瑋瑢,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除非她找到更好的!
天已經大黑了,雖說是人煙阜盛之地,路上走動的人也漸漸少了起來。
衛箕坐在馬車車板上等着顧九,擡眼望了一眼墨色的蒼穹,幾顆明亮的星辰看得他心情大好。
沒過多久顧九抱着一大摞書走來。
“九爺。”衛箕忙上前去搭手。
接過顧九手中的一大摞書,衛箕不禁問道:“九爺這幾天這麼忙,可別再累壞了。”
顧九揉了揉腦袋笑道:“謝謝小衛箕的提醒,我會注意的,只是現今時局穩定了,百姓們都趁着這時候多賺銀子,這一段時間不到他們有錢了,我也得加把勁啊,如今生意是越做越大,這購衣製衣的人事越來越多了,等着我們坊生意客源都穩定下來,這裡便交給蘇娘打理吧,我便可抽身去做些別的了。”
衛箕將那一摞書抱上車,又伸手搭了一把顧九。
“對了,農莊那邊那塊空地上的草藥種的如何了?”顧九上車後問道。
衛箕邊解馬繮邊說道:“回九爺的,那裡前些日子我和我哥去看過了,聽九爺的已經種上了,按照九爺說的都種值錢的藥材,石斛有種,天麻、牛膝麻黃都有種,對了,那空地近野道處倒是瞧見了幾棵桑樹,費兄弟說了若不是九爺提起這空地,這桑樹也沒有被發現,等夏季產了桑葚,便給九爺送來。”
顧九聽完衛箕的話眼前忽地一亮,突然想到什麼:“衛箕,我前日個正說起,你明日將買毓秀坊的錢給樓主送去的時候,託他再幫我找一處樓。”
衛箕愣了一下,方道:“九爺這是要擴大毓秀坊還是要開店?”
“開店。”顧九笑道,“你也別擔心,這事我會同寡月商量的,快回去吧,我躺裡頭睡會兒。”
顧九說完,放下車簾,等她躺到車內的座榻上時,馬車已經駛動了。
這時的街尾出現一個只着着黑色深衣,頭髮半披散着的少年。
他看着毓秀坊前馬車遠去的影子,愣了一下,眉頭一皺,竟是追上前去。
馬車搖晃着,顧九舒服的翻了個身趴在了車坐上,閉着眼喟嘆了一聲。
其實她找慕華胥買樓,不過是再想開一家“藥酒坊”,她可是泡了許多桃花酒的,以後還有寡月說的五加皮酒,還有桑葚酒,還要調製出紅酒……
嗯嗯,光是想着就足以讓她興奮的睡不着,可是身體的疲憊又讓她不得不趴着閉着眼。這是一日將盡短暫的忙裡偷閒,誰都不可以打擾她,她滿意的勾起脣角……
至梅花廬還有幾百米地的時候,“嘶——”的一聲馬車突然停下。
這一晃顧九的腦袋就磕到了車壁上。
她心緊,以爲是到家了,微微皺眉,按理每次衛箕都停的小心翼翼,咦,今天怎麼這麼不小心了呢?
顧九緩緩的爬起來,就聽到車外衛箕的聲音。
“你……”(衛箕)
顧九心中一駭,感覺不妙,快速從座榻上爬起。
她素手掀起車簾,就看到,一身黑衣,頭髮被風吹得凌亂的少年,大手扯着馬頭上的寬皮繩。
“洛浮生。”顧九沉聲一喚,從車內鑽出站到了車板上,“你發什麼瘋。”
她幽冷到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話,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阿九……。”他幾乎是情難自已的喚出這個名字。
只此一瞬,顧九心內的情緒似翻江倒海的涌出,她面上沒有表情,淚水卻直至落下,如同那日白馬寺前,她見到他一樣……
這具身體久違的情愫至心底升起,一直襲上,她兩眉之間的神靈之府。
這樣的哀傷,夾雜着濃濃的、刻骨的思念而來,她有些招架不住的腿一軟便跌在了車座上。
那“咚”的一聲響,讓扯着馬頭的少年心一震,他大步一垮忙上前去。
“你是顧九對不對……”沙啞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眼神空洞,淚水不止的顧九,心中震顫,在閉眼間,她清醒過來。
一旁有些呆滯的衛箕擋在顧九身前:“少將軍請自重!”
洛浮生一掌抓起衛箕的肩胛,就這麼一提,本來身子骨薄弱的衛箕就被他提起來,他一個揚手竟有些不知輕重的將衛箕摔了出去。
“啊——”衛箕哀呼一聲,一個悶聲摔倒了地上,竟是一時間動彈掙扎不得。
顧九被衛箕的慘叫徹底驚醒。
“洛浮生,你幹什麼?!”顧九成了發怒的小獅子朝那蠻牛吼了一句,從車板上爬起,走向衛箕,卻被那人抓住了手臂。
她愣了一下,想要掙扎,卻又掙脫不開這頭蠻牛的的鉗制。
“你放手。”她冷聲道,又用那空出的一手抹了淚。
“爲什麼哭……”他凝着她的側面說道,月光還有馬車車頭的燈光灑在她的臉上,他能清楚的看到她映得蒼白的肌膚還有她飽滿的小耳垂,隔着這麼近,他還能看清她面頰上淺淺的細毛……
他胸口陡升一股溫暖,一瞬間燙了臉頰,麥色的肌膚上升起一抹紅暈,原來幸福可以很簡單,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呆在她的身旁他便可以很快樂。
他手上一用力,便將她拉下馬車,帶入懷中。
突然從馬車上落下讓顧九心驚一瞬,卻沒有料到自己會落入洛浮生的懷抱中……
他摟着她,緊緊地摟着,他將他堅毅的下巴擱在她的肩頭,鼻尖充斥着她身上奇特的馨香,他震了片刻,卻又不可自已的沉淪其中。
他摟着她,她沒掙扎一分,他便更摟緊她一些,每近一分,便讓顧九心驚膽戰一分。
當她的胸部貼得他更緊一些時,顧九腦中“轟”的一聲響,一片空白便也停止了掙扎。
“爲什麼哭……”他依舊重複着這一句。
“我知道你喜歡我的是不是,小時候就喜歡我是不是……”他似深嘆一口氣,又似哽咽了一下,“讓我用今生今世,來償還我年少時的一場錯誤,好不好……”
他將臉更靠近顧九的脖頸數分,兩頰微微摩擦着顧九的耳垂,忽地,有些情難自已的想去吻那耳垂……
當他偏頭的一瞬,餘光裡,視線範圍內閃出一絲白色的光影,他一瞬蹙眉,擡眼就看到那一身白衣的少年沉鬱中帶着悲憤的鳳眸……
洛浮生微愣了片刻,在認出來人是靳南衣後,他蹙着眉,冷凌的眉眼微眯,脣角卻高揚起,湊近女子的耳畔道:“阿九,你喜歡的是我,對嗎……”
他冷凌的眼望着白衣少年,窄長上揚的眼漸漸眯成縫。
顧九的身子本能的癱軟在他的摟抱之中,原來的阿九對洛浮生的渴望,從不曾稍減……
顧九,竟有些認命的被他摟着,或許是原阿九一個夢,她心心念唸的陌上少年郎回來了,只是於她顧九,這樣的男子,即使回來,若是她也不會要的……
片刻的溫存後,她猛地伸手推開了他……
“洛浮生,你的阿九死了——”
她後退數步,決絕的轉身間,清靈的眸就對上少年憂傷沉鬱的鳳目。
“你……”顧九愕然睜大雙眼凝着寡月,彷徨無措之感至心底升起。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是否都看在了眼裡?他又會如何想她?
她有些手足無措,脣瓣輕顫着,想上前,卻不敢,她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想心虛的偏過頭,卻又不敢錯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你的阿九已經死了——
這句話重重的敲打在寡月的心頭,他知道,也許曾經的顧九爲眼前這個男人付出過一段情……
他凝着她,心中酸澀至於喉間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勉強的勾了勾脣角,扯出一個淺淡至極的微笑。
許久之後,才邁動着重如注鉛的腿,上前數步,伸手,握住她的……
洛浮生見狀,一個箭步上前握住顧九另一隻手。
冷凌的目與陰鷙的鳳目一瞬交鋒。
一旁摔到路邊的衛箕清醒過來,他想動動身子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起不來,正在這時候發現主子不見了的衛簿老遠提着燈籠過來,瞧見這三人,怔了一瞬,又看到躺在路邊上的衛箕,忙奔了上去。
“放手。”寡月身形向前一步,朝洛浮生說道。
洛浮生絕不甘心示弱,亦是上前一步,沉聲從牙縫裡擠出二字:“不放。”
陰寡月纖長的睫毛輕顫了下,陰鷙的鳳目微縮。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洛浮生握着顧九胳膊上麥色的手上……
顧九偏頭就瞧見白衣少年的鳳目閃過一絲凌厲,這樣的月夜裡尤顯幽寒。
她心中一緊,似被蟄了一下,拼盡全力,掙脫開洛浮生的鉗制,偏過身子以張開雙手去抱住這人的趨勢,擋住了寡月。
她還記得那日她被洛浮生帶到揚州,他見到被洛浮生綁住手腳坐在座椅上的她的時候,也是這種讓她陌生的眼神……
她不是擔心他傷到洛浮生,而是擔心他再傷到自己。
梅花車內的寒梅圖上的斑斑血跡還在,雖然事後被他以墨筆再次尋着血跡勾勒成梅朵,可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她還記得。
她不允許,絕不允許他再傷害自己。
“不要!”她一把摟住他,就這麼緊緊的摟住他,這纔是屬於她的情感,屬於她的渴望,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她喜歡着的,心疼着的人,只有一個陰寡月……
陰寡月胸中短暫的怒火與悲憤,在顧九的摟抱中散去不少。他僵在那處,心中柔軟下來……
洛浮生顯然也有被這一幕駭到。
“不要傷害自己……”顧九擡起如水的靈眸凝着寡月,目中難掩哀傷。
寡月似被這哀傷蟄到,他伸出手撫上顧九的臉頰……
這頭,洛浮生心頭綿延的痛更加蔓延,他冷凌的目盯着這方二人,眸中傷痛愈演愈烈。
WWW ⊕ttκΛ n ⊕¢Ο 比之那日揚州城,她的一句:嫁郎當嫁靳南衣,更讓他覺得心痛,更覺得壓抑。
在明白自己今時的心境與初時的過往後,他愈發不能接受眼前種種。
他快步向前,如一陣風般,直讓顧九覺得背部發寒,還有難以描述的氣場!
“洛浮生!”她厲聲一喚,“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的阿九,你的阿九已經死了。”
春風拂過,墨發飛揚,她強忍着腹中的痛意,站直了身子,凝着眼前這個一身黑衣,頭髮被風吹的凌亂的男子。
洛浮生怔動了許久,戰在那春,鳳眸中冷凌退去,帶着沉沉的傷感:“我喜歡你,不是因爲你是阿九,卻是因爲你是阿九讓我喜歡你的這顆心覺得更加的愧疚,我知道你肯定要對我說喜歡不是愧疚,是的,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你,是我在知道你是阿九之前的事情……”
他頓了下,薄脣輕顫着,說道:“你就站在我眼前,卻告訴我阿九已經死了,你若不喜歡這個稱謂,你若不想回首那段不堪的過往,我再也不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瘋子……”顧九薄脣中溢出這二字,複雜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我沒有瘋。”他想要更近一步。
卻被顧九喚住:“請你離開這裡,我不想見到你。”
這一句,字字重擊在洛浮生的心口,他定在原地。
許久之後,他遊離的目掃過眼前相擁在一起的二人,春風夾雜着路邊花朵的馨香入鼻,許久之後,他才淡淡道出一句:“我不會放棄的……”
只是這麼淺淺的一句讓顧九和寡月怔在那處。
“主子!”這時候衛簿喚了一聲。
顧九和寡月一驚,當即朝衛箕衛簿所在的方向跑去,連已經走開一段距離的洛浮生也停下步子。
“主子,九爺,箕兒吐血了……”
什麼?
顧九方想起自己被洛浮生這麼一鬧忘記了,衛箕被洛浮生甩下了車!
月光下衛箕的臉色慘白,方吐了血,脣上還帶着一抹血。
寡月忙上前去給衛箕把脈,他初學醫術,懂的不多;年少時候又爲了考取功名,只去注重經典,而沒有時間認真學醫,也是趁着年前的那段時間初略的讀遍了一些醫家典籍。
“帶衛箕上車。”他沉聲說了一句,就蹲下身子去抱衛箕。
這時候一個黑影閃至將衛箕抱起。
“洛浮生,你還不走?你要幹什麼?”顧九凝着他厲聲吼道。
他不吭聲,只是抱着衛箕朝着馬車走去,他將衛箕放在車上,許久之後才說了句:“對不起…。”
寡月對顧九說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帶衛箕去。”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累。”顧九說道。
衛簿見狀忙道:“主子,九爺,我帶着衛箕去吧,你們快回去休息着。”
“不了。”二人竟是同時道。
顧九徑直的上了馬車,沒有看一眼一旁的洛浮生。
寡月見顧九已上車,深看了一眼洛浮生,修長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胸口,他擡眼望了眼如水的月色,沉聲道:“少將軍請回吧,若少將軍是真擔心家僕傷勢,寡月會命人告知少將軍的,還請少將軍不要纏着南衣未婚妻子。恕不遠送!”
白衣少年素手一挑車簾,上了馬車。
一句未婚妻子讓洛浮生大腦轟隆作響,車簾後的顧九亦是心中驚愕,她是頭一次的見到寡月這般強勢的在外人面前宣告她的身份……
連解着馬繮的衛簿也怔了一下。
再次進城,顧九尋了最近的醫館,這個醫館顧九知道,按理也該是慕舫的,只是慕舫經營範圍太大、太雜。
衛簿停好馬車,欲回頭將車內的衛箕抱下,就見寡月已揹着衛箕從車內出來。
“主子我來吧!”衛簿忙前去搭手。
“不了,衛簿你去拴馬吧。”顧九替寡月說道
醫館內
“大夫,他如何?”顧九焦急的問道。
“這位小兄弟傷了心肺,這恐怕得治上一段日子了。”
“這……”顧九一時間說不出什麼話來,心裡卻對洛浮生更生了怨懟。
“大夫,麻煩您將他治好,不要留什麼病根便是,多少錢都可以。”顧九說道。
“好的,不過今日這小兄弟今夜得留在這裡,一路車馬顛簸的更損他的身子,這小兄弟身子骨本來就弱的,也不知是何人下了這麼重的手。”老大夫一捋鬍子道,“我先開藥,廚房裡有熱水,你們就隨藥童去取,給這小兄弟擦一擦吧……”
老大夫開了方子,藥童便拿去取藥。
衛簿取了熱水給衛箕擦身子。
顧九一直不吭一聲的坐在一旁,她知道寡月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或者現在已站到她的身後了……
可是她不敢看他,也不敢同她說話,他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被洛浮生緊摟着,現在想想陰寡月或許早就來了,他走路無聲無息,洛浮生都沒有第一時間聽到,她更不會,可是終究是洛浮生先看到了她,後來的那些話,那些他湊在她耳邊說的話,都是說給陰寡月聽的吧……
她難保以這個男人的心細如塵,感情纖細,不會多想……
“我……”她擡頭就瞧見已經不知盯着她多久的陰寡月,二人竟是同一時間開口。
“你先說。”少年臉色微醺,沉靜的眸子睫羽煽動,一臉平靜。
“我和洛浮生真的沒有什麼,請你,請你相信我……”她無法同他解釋那些玄乎其玄的東西,也不想打破這和時空裡和諧的常態。
他薄脣動了一瞬,一些話終究是沒有說出口,再擡眼,鳳眸之中折射出熠熠光芒,君子不問過往,不問榮辱……
他很在乎顧九,也在乎她的年少,不心痛是假,卻又不想再做糾結,他相信九兒……
“九兒,我去問一下大夫的情況後再帶你回去,我們來時匆忙,園子裡總歸是沒人看着的,就留衛簿在這裡照顧衛箕。”他說道。
他將一切解釋的這麼清楚,顧九連反駁的句子都說不出,她微微點頭。
寡月走出房朝大夫的櫃檯走去,老大夫正拿着小稱抓着藥,配着藥方。
寡月上前朝着老大夫作了揖,老大夫放下手中的東西回了禮。
“公子,可是問那小兄弟情況的,公子不用擔心那小兄弟將養些時日就好,只是老夫從未見過如公子這般關心隨從的主子呢。”老大夫說道。
寡月笑道:“先生過獎了,多謝先生的照拂,只是後生有事請教先生。”
老大夫聞言從櫃檯中走出,指着一旁的桌几示意寡月坐下。
老大夫倒了茶水,說道:“公子請問。”
“先生,後生初學醫理,只是略知一二,只是先生若女子脈弦澀,經來遲緩,無規律,經期畏寒,當如何考慮?”少年眉頭微蹙,雙眸炯炯,沉聲問道。
老大夫摸了摸下巴,道:“這還需看女子年齡。”
他瞧着寡月也不過十六爾爾,方覺得他有可能是替他的娘子問的,老大夫凝着眉道:“若是天癸初至不久,恐考慮初至時候是否受過傷……”
老人還未說完,只見寡月一臉慘白,他顫聲問道:“若是經期初至時候受了傷當是何解……?”
老大夫怔了一下方道:“經期不穩,且癸水至時極度畏寒,體質薄弱者,恐宮寒不孕……”
“嘭”的一聲,少年動了下,磕碰到了桌几,茶杯的水漾了出來。
“好公子,你沒事吧?”老大夫見他如此失神模樣,慌張地問道。
“沒事,沒事……”寡月忙搖頭說道。心中卻是一片冰涼,抽痛至心尖處傳向了全身,他一是怨九兒不將此事告訴他,二是在想若是洛浮生害了九兒這一生,他是否該殺了洛浮生問罪!
“先生,後生告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醫館,載着顧九回到梅花廬的。
馬車停靠在梅花廬的院門處後,他伸手挑起車簾,卻發現顧九已趴在座榻上睡着了。
她睡姿隨意,或者說不雅,卻讓他微微揚起了脣角。
他將顧九翻過身,卻發現她的小手一直捂着自己的小腹。他眉頭微微皺了下,想起她每次癸水至的時候就喜歡這麼捂着肚子,趴在牀榻上,莫非……
他心漏了半拍,抱着顧九走下馬車,大步穿過長廊,朝着房間走去。
他一腳踢開門,將顧九放在牀榻上,因爲顧九穿着靛青色的衣袍,他看不出什麼,他伸手解開顧九的外袍,白色的中衣露出,他的目光只往下掃,手不由的往下摸尋去。
殷紅的血,震顫了他的心靈。
他“騰”的一下起身,快步的朝着衣櫃走去,他做好的月經帶放在她衣櫃的二層,他伸手取了一套乾淨的褻衣褻褲,又取了幾個月經帶。
他將顧九身上的髒衣服褪下,顧九在迷迷糊糊間感受到寡月的碰觸,最終身上一涼的時候睜開眼。
“你……”顧九正要說什麼,亟待目光落在一旁的髒衣服上,又紅了臉。
難怪情緒這麼不穩,肚子這麼痛,原是月事來了,這沒有規律的月事,她也不知道何時回來,所以不曾注意……
“我自己來吧。”顧九扯過一旁的被子虛掩着,怕把被子弄髒了。
寡月更加不知所措了,他站着,肯定不妥,紅着臉道:“我去燒些水,你先換衣,你等下沐浴。”
顧九頭埋得很低“嗯”了一聲。
寡月帶上門,朝廚房走去。
他將大鍋子刷淨後才生了火,放上滿滿的一大鍋子的水,他知道顧九是喜歡沐浴的。
春季漸暖,萬物復甦是一年中他的身子好的時候,花粉什麼的他也不曾過敏,所以如今還好受些,只是到了夏季,不知他的心疾在經了那些奇方之後,能否好受些了……
他提着熱水到顧九房裡。
推開門的時候,瞧見顧九已將沐浴的大木桶擺放在了房內,他將這桶熱水倒入大木桶內,又往外走,顧九忙追上他的腳步,低頭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了,你休息吧。”他方說出口,又瞧了一眼顧九,方道:“好吧,那你先披一件外套。”
顧九同寡月將水打來。
說實話,每日沐浴燒水打水提水也是夠累的,也難爲衛箕那麼一副薄弱身子,卻要做這麼重的活。
寡月提了兩桶,將手中的熱水先倒進去了,再倒入冷水,覺得水溫剛好。
顧九凝了一眼寡月,支吾了半天站在那裡,方說道:“你先洗吧……”
寡月腦中轟隆了一下,一雙清澈的目不可置信的凝着顧九,臉上已泛起薄薄的紅暈。
顧九咳了一聲,紅着臉再道:“打水太麻煩了,等我洗了,你燒水提水又不知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不若你先洗了,我再洗,我身上髒,總不能我先洗了你再洗吧……”
她說完伸手給他放下簾子,又朝外走去。
寡月哪裡敢褪衣,伸手拉住顧九,沙啞道:“你洗,我不洗了。”
顧九擡起頭望着他,她知他有潔癖,不洗澡如何能睡得安穩,便是洛營回來的那夜,他摟着她,便是一夜未睡……
她沉聲道:“我不介意的,你洗吧。”
她將乾淨的毛巾搭在浴桶的邊緣,又爲他取來澡豆和蘭露。
“不用這個了……”寡月紅着臉說道。
顧九愣了下,她記得他以往常用這個的。
“芳香類的東西你經期不能用……”他解釋道。
顧九錯愕的點頭,將那澡豆盤子又塞回原來的地方。
她拉緊簾子朝一旁的書案走去。
寡月掙扎了許久還是決定快速褪衣,速戰速決。
九兒能爲他着想,他感動,他要在水溫尚熱的時候留給顧九洗。
他幾乎是一落進水,隨便搓洗了一下,便要從桶裡爬出。
顧九聽到了落水的聲音隨後眉頭一皺,朝這邊走來,正巧瞧見寡月伸手拿着一旁放着的乾淨衣服。
她眉頭深皺,當即掀了簾子走了進來。
寡月見顧九進來駭了一跳,他完全沒有料到,而且,而且他還是光着大半個身子。
“九……九兒。”他低垂着頭喚了一聲。
顧九拿過他手上的毛巾給他搓着脊背。
她柔聲道:“你就算是要快,也不該這麼燙了一下身子就想着要起來吧……”
顧九發現她毛巾所過之處一片霞紅,她沉凝了一下,她沒有那麼用力吧?
就她的方向看着少年的身子竟有些輕輕顫抖,他也不接她的話,雙手似乎是放在自己泡在水中的腿上。
顧九頓了一會兒,雙頰滾燙起來,將毛巾放在一旁的木桶邊緣。
“我,我出去了……”
顧九從簾內走出,深吸一口氣。
“定是腦袋發昏了,就這麼進去了,我倒是還好,那隻又不知道要東想七想什麼了……”她低聲嘀咕道。
寡月早已大腦中一片空白,全身的溫度或許就要將這桶裡的水再燒沸一次了。
待他鎮定下來,才伸手拿起一旁的毛巾,將身子擦乾,換上了乾淨的衣裳。
他從簾後出來,顧九也沒敢瞧他,進了簾內,就着他的熱水洗了。
等顧九將浴桶內的水用小水桶舀起,準備潑出去了時候,發現寡月披着一件外套站在門外。
“你,你還不去睡嗎?”她盯着寡月問道。
寡月也不答話,徑直進房,將浴桶裡的水情理乾淨,又將大木桶移動到屏風後。
顧九以爲他處理完水後會立馬回房,可是他沒有走。
她以爲他想看着她安心睡下再走。
哪知等她乖乖的躺再牀榻上,他還沒要離開的一絲,顧九這才明白過來,他有話要對她說。她心緊,想起洛浮生,想起洛浮生說過的話:
我是不會放棄的……
顧九面向他,目光灼灼,卻是柔聲道:“我不會和他有任何牽連的,更不會讓他再纏上……”
她說着聲音越來越小,瞳孔之中的情緒也起了變化,因爲她感受到凝着她的那雙眼裡……
似乎,帶着一點點的生氣……
他臉上的潮熱退去了,鳳目卻是幽沉。
他走近了些,無了先前的羞赧神情,取而代之的是難言的氣勢,在沉鬱內斂之中飽含着鋒芒。
“我……”顧九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生氣了,一定是在生氣她讓洛浮生抱住了自己,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抗,或者,他本就是痛恨她與洛浮生的“藕斷絲連”,她怎麼忘記了,她是有前科的,與洛浮生糾纏上已經是第三次了……
她竟是從牀榻上坐起,對少年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我和他什麼都沒有。”
微涼的手握住她的,他在牀邊坐下,薄脣輕動,淡淡道:“爲什麼不告訴我?”
顧九怔怔的望着他,鼻頭泛起酸意,解釋道:“我和他什麼都沒有,我不喜歡他,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
“不是這個……”他沉聲道,“是你的身體,爲什麼不告訴我?”
顧九愕然擡首望着他,脣瓣顫抖着:“你,都知道了……”
說着,淚水如細線一般的滑落,滴答答的低落在錦被上,還有他的手上……
滾燙的溫度,灼傷了他的肌膚,他的心似乎被一雙大手緊拽着一般。
他伸手將她帶入懷中。
“是因爲我嗎?”他修長的手緊摟着她的腰,“原來我在你心中這般輕……”
“輕”字被她咬得有些重,打在顧九的心上,也打在他的身上。
“你就認定了我會介意對不?”他的聲音大了幾許,更高亢了些。
這一下,顧九真的有被“震懾”到。
她瞞着他,這個原因也稱其爲原因……但絕不全是,她更多的是怕他擔心,怕他難過。
“還是……”他突然低下了頭,“還是你不想我爲難他?”
他的聲音仿若跌至塵埃,或許,此刻他的心已跌至塵埃之中了……
“不是的!”顧九立刻答道,“我這麼做,絕不是因爲他,更多的是因爲你,因爲你,我就是怕你這個樣子,怕你擔心,怕你難過……”
她不曾向他袒露過心境,這一次是第一次,很早以前她將心裡的話說給了南衣,這是第一次將心裡的話說給陰寡月聽。
她喜歡他,她把他放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不容任何人破壞,欺不得,辱不得,動不得……
她怎麼了無所謂,他卻不同……
少年的臉,慘白了數分,他輕顫的薄脣被他輕輕咬住。
“可是我若自己去慢慢的追尋着你的足跡,去探索着你掩藏在心底的秘密,當一切呈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的難過,我的心疼,不會比你親口告訴我的要輕啊……”他依舊柔着聲音,盡力的不要像剛纔那樣嚇到她。
顧九點點頭,淚水乾了,她垂着首,看着錦被上繁複的花紋,忽地覺得心路其實很簡單,若是一次一次的隱瞞,需要無數的慌來園,就如同這錦被上繁複的花紋,沒添一筆,就會越複雜一分,直至最後成爲一丈繁錦,再也尋不清自己本來的心跡。
日後,她不想也不會再瞞着他什麼了,可是她也希望他能告訴她,他將來要走的路,他心中所思所想……
他不再多說什麼,將她平放至牀榻,替她掩好被子,又將她顯得有些凌亂的發理了理。
“好好睡一覺。”他柔聲道,脣邊又勾起一抹微笑。
“嗯。”顧九沙啞的迴應。
他滯了一下,伸手拿起她換下的髒衣服,起身。
“你……你別洗了,我……我明天洗吧。”顧九說道。
“不礙事,我洗了就睡。”他說道,抱着顧九的衣服出了門。
顧九心中甚不是滋味,她的貼身衣物也不知他洗了多少了,雖說以前在長安她也曾給他洗衣服,可是如今她的好多衣服都是他打理,他不讓衛箕碰,便是自己給她洗,給她熨,想着心裡暖。尷尬也不是沒有的……
次日天還沒有亮的時候,顧九便起牀了,去了廚房,以前有衛箕做飯,如今衛箕病着了,便是她來吧,在長安的時候她便是習慣了給他做飯的。
包子捏好後,上了蒸籠。
一旁的火爐上,二人的藥都已經熬上了,如今她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的熬藥了。
她舀了一碗幹玉米粒,走到外面的雞籠裡,撒了一把。
又到雞籠裡摸出兩個雞蛋來。
六隻兔子被放到了外面玩耍。
她燒熱了另一個鍋子,放了油,煎了蛋。
等包子熟了,她用案盤盛着,去了寡月的房裡。
她敲門的時候寡月已經在穿衣了,他每日都是這個時候起的,顧九也知道。
顧九端着早膳進來,他微訝了一下,卻是笑了笑。
她將早膳放下又道:“我把壺拿出去,打壺熱水來,藥已經熬上了。”
等用完膳坐了會兒,用了藥,太陽已經幾近升起。顧九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正在讀書的寡月,默默的走出門。
衛箕病了,她便自己走進城去吧。
她方起身,就聽到身後少年喚了一聲:“我送你去。”
顧九怔了一下,手已被他牽起。
園子打理好後,鎖上院門,顧九就上了馬車。
她不會駕馬,他知。
方進城,就聽得城中無數人在議論着。
“聽說沒,洛少將軍要娶姚家的小姐爲妻了,昨日還下了聘禮。”
“什麼聘禮?那是退婚的!”一人湊上去說道。
“什麼?洛府竟然要退婚了,這不前些日子還愛的死去活來嗎?去年七夕夜那全城的煙火可是驚豔了全軒城。”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笑道。
“真是世事難料啊。”
路旁人唏噓不已,這夫人權貴的心思他們又如何猜測呢?說着也只是當些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寡月刻意的加快了速度他下意識的不想讓顧九聽到關於洛浮生的事情,他更想着要快些參加完科舉考試,快些帶着顧九,帶着南衣的夢想與他的夢想早些回北地。
若說對江南的眷戀,只剩下,靳南衣。
長安。
一亭的牡丹又開得雍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東京城。
水藍色的身影在牡丹叢中游動,這裡是璃王府。
他不愛璃王府,卻愛這裡的牡丹。
他的手中多了一個緋色的錦盒,他打開那個盒子——
一支雕着牡丹的簪子,只是那個人已不記得他了……
“祁連,慕華胥。”
------題外話------
恭喜親air1122成爲秀才。
謝謝親們的花花鑽鑽還有票票(*^__^*)……
瓦再不要這麼晚了。明天再加幾百字進來~
077、毀容
那一日躺在泥地裡六歲的他,呆呆的凝着站在他面前一身緋衣十歲的少年。
他伸手將他從泥地裡抱起。
“你若不喜這個名字,便喚我阿七。”少年妖嬈的眉目裡閃過一絲笑意。
“祁連以北再無神醫,不過是一個噓誕罷了。”他大笑,“此簪贈你,足以讓你與家僕打道回府,祝你好運!”
他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那時候他凝着他到底是他眼花了,還是如何,他仿若看到落入凡間的絕世妖冶。
泥地裡,他握着那柄髮簪,天空中飄落紛紛揚揚的雪。
遠方的那點紅在視線裡消失無影……
祁連以北再無神醫——
少時,這句話將他推入深淵,卻也讓他認清了一個事實,與其苦苦尋醫,求而不得,不若自己苦心鑽研。
可是,終他成爲蓋世神醫,也無法治好小時候被人從高處推下,摔斷了腰骨,高位截癱……
終他一生都無法站起來,堂堂正正做人嗎?
輪椅在一處石桌處停下,他輕輕擡起一手,示意身後的小廝做退,又將一手中的牡丹簪子放下。
石桌上躺着一盒香油,還有一疊絹帕子。
他伸手拿起一張絹帕,打開香油的盒子,絹帕子蘸了油,開始細細的擦拭起簪身。
牡丹繁複的雕琢,不似大雍的雕琢,只是這牡丹花在祁連以北又如何得以生長?
慕華胥的身世,還真是一件神秘的事。
多少年過去他依稀記得那句:祁連,慕華胥。
他是祁連山人,又爲何去了江南,他與長安慕氏又有着怎樣的關聯。
少時的初逢,或許用心記下的只有他一個人,那時候慕華胥不認識他。
只是那次他奉旨南下,雖說是後來命懸一線,歷經生死,見到了江南安撫使的迎接隊伍,可他終究不會錯過,他離開官設車馬行時,那一旁停靠在遠處密林處的馬匹的馬背上繡着的碩大牡丹花。
凡大雍氏舫,都有將自己舫內的圖標繡於鏢隊,或者普通馬隊的習慣,這世間愛牡丹的,誰更甚慕華胥……
救他的人值得深思,但與慕華胥,脫不了干係。
良久,水藍色儒衫的少年似是深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太子的人……
等他將擦的光亮的牡丹花簪放入錦盒之中的時候,一滴冰涼的東西滴落下來,他擡眼望了一眼墨黑的天,垂首見石桌上已是斑駁。
他將錦盒收好,很平淡的轉身,一點也不慌忙,似乎是很享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
他白皙的手滑向車輪處,低頭覺得周身一暗,偏頭就瞧見一盞燈籠。
他擡頭,就瞧見桓青衣擎着傘站在身旁。
他朝他微微勾脣,接過他手中的燈籠。
兩人之間的默契,是經過多年產生的,已隨着歲月濃入骨子裡,青衣一手擎着傘,一手推着璃王往那處的大殿走。
璃王府很大,從牡丹園到琉璃殿的路很長。
“夜帝派太傅大人去江南科場便是對此次科舉相當重視……”許久,卿泓輕嘆了一聲。
桓青衣不答話,他知道這話是說給別人聽的,璃王府的各路探子不知有多少。
迎面不斷有嬤嬤領着宮女走來,朝卿泓行禮,卿泓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依舊是那麼淺那麼淡。
等入了琉璃殿,卿泓遣出太監,桓青衣在殿外沉聲喚了一句:“殿下要休息,都不允許打擾。”
宮人們低頭答是。
桓青衣平淡的轉身,掩好殿門後,卻是快步朝內閣走去。
踏上的假璃王已被卿泓安撫着躺着了。
“明日卯時我再回來,你可自行傳膳。”他柔聲對殿上的那人道。
那少年輕輕答:“是。”
細看之下這人眉眼並不像卿泓,只是遠遠觀去,卻有卿泓之神韻。他假扮璃王已是足足十多年,從璃王外出求醫,到住進外宅,都是他在扮璃王,不敢說相似,卻也有六七分神似了。
卿泓勾脣,替他掩好被子。
那少年怔動了一下,臉頰上似升起些許紅暈,倒是溫順的閉眼……
卿泓凝着他臉上的紅暈怔了下,倒是笑了笑,離去。
他心中有愧,淵跟了他數十載,也掩藏在暗處,數十載……
走過內閣,拂簾而入,他輕輕叩擊了數下牆面,青衣推着他進了裂開的牆面。
璃王府的地道直通到的地方,便是一處密林,青衣推着卿泓走了數百米,就瞧見那四輪馬車。
青衣將卿泓擡上馬車,就瞧見車內恭謹的坐着的少年。
“王爺。”聽見動靜蕭楨一挑開車簾喚了一聲。
“蕭楨……”卿泓朝着少年勾脣。
青衣將車簾放下,走到車外,不一會兒,馬車便駛動了。
“太傅八月將南下江南科場,聖上可命你隨去?”卿泓笑道。
蕭楨亦是勾脣道:“你料的沒錯,這次連我也要隨我爹南下,這江南科場到底是受上頭重視了。”
卿泓接過蕭楨遞來的一沓紙,隨意的翻動數下,方道:“今科各地報考的學子不少。”
蕭楨頓了一下,似想起什麼,方道:“我的人未查到那日行刺你的是何人,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太子的人,便是晉候的人。”
卿泓臉色一沉,才道:“太子身邊有如此數一數二的高手,對形勢、不利……”
蕭楨自是明白這些。
許久卿泓再道:“如今戰事已已,各地流民成亂,又逢春種,糧食無收,各地也的安撫使向朝廷請求銀兩,倒是江南之地開口要得最多,我記得江南華胥樓主沒少向朝廷交過銀子,這安撫使的銀子也到底是給足了的,奈何江南竟治不了這些個流民?”
蕭楨愣了一下,方道:“王爺是何意?”
卿泓望向蕭楨,笑了下:“過幾個月你便知道了。”
他將手中拿一沓紙放至一旁。
江南。
衛箕傷勢大好已是十幾天之後的事情了,如今衛箕堅持要做重活到底是被寡月和顧九難下,督促他養半年後再開始做那些事情。
這園子裡缺人手,顧九不是不知,只是這園子裡有太多的秘密,除了衛簿和衛箕,沒有可以信的人,就連慕七也有許多不知道的事情。
正如顧九所說,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除去寡月,便是衛簿與衛箕,若是有一日這兩兄弟成家立業的時候,顧九承認她不上傷心是假的。
衛箕還是每天載着顧九進城,只是顧九再不偷懶坐在車內用早膳或者趴在車坐上睡大覺了。
她坐在外面的車板上,陪衛箕說着話,衛箕教她如何駕馬,如何掌握好操縱馬車的方向和快慢。
幾日下來顧九倒是學會了些。
顧九將買毓秀坊的錢給慕華胥送去,又同他談了再要一處臨近街市樓閣的事情。
沒過幾日,袁捷便來請顧九看樓了,一品樓旁邊的酒肆。
顧九看得疑惑,這酒肆不是做得好好的嗎?怎麼說轉讓就給轉讓了?
袁捷沒有同顧九解釋什麼,只是笑道:“九爺命樓主找樓,樓主找了,九爺手下便是了,就別想那麼多了,開開心心做生意就是。”
顧九覺得袁捷言之有理,她只管賺錢,也甭想這麼好的地段的樓,原主怎麼說不幹就不幹了,不管慕七是強買強賣還是如何,總之這樓日後是她的了。
原酒肆中的幾個釀酒的師傅還在,只是急需要請幾個小廝。
這事情顧九交給了蘇娘,因着赭石等是蘇娘找的人,蘇娘挑的小廝倒是不錯的。
酒坊已經着人開始裝修,櫃子桌椅什麼的都是以前的,無需再弄。
當夜,等顧九回去就將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遞與寡月,又將鑰匙放在木盒子上。
寡月何其聰明,能不知道這裡頭裝的什麼,他笑了笑將盒子退給了顧九。
顧九以爲他不明她的意思,忙解釋道:“這是我新開的酒坊的地契還有酒坊裡頭幾個長工的身契。”
寡月頷首,扶着她坐下,給她斟了茶,柔聲道:“我知,可是這是你通過努力自己掙錢辦的酒坊,便自己收着吧。”
她錯愕了一下,竟是覺得自己有了一份穩定的產業。
之前在她心裡這些東西便是南衣的,南衣死後就是寡月的,她雖曾是寡月的妻子,到底如今是名未正,言也不會順,這些產業她便是名義上的暫管罷了。
她嘔心瀝血的打理多的是一份私情,她欠着南衣的,吃穿用度都是秉承於南衣,她心疼着陰寡月,更不願看他勞累,便是努力的幫他打理好軒城的產業。
能有一份穩定的資產她不是不高興的,顧九擡眸,眸中一片堅毅之色,她沉聲道:“那我便收下了。”
她總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
這何爲後路,或者她內心深處對這“後路”的理解,她下意識的不想去探尋。
許多日之後,酒坊開業了,顧九不會傻到直接將加入藥物的酒的名字都寫下來。都是取了文雅的名字給代替了。
開業的酒坊,並不像別的商鋪那樣搞得那般隆重,只是牌匾用紅布裝飾了,用紅紙寫下了酒名張貼在外。
桃花釀、芙蓉春、採桑子、思無邪等等層出不窮的酒名一一推向衆人眼前。
顧九還與一家陶瓷坊簽了協議,將酒用陶瓷瓶裝好,如此一來禮酒在南方也興起了。
南方的貴族婦女很喜歡九酒坊這種濃度不高的藥酒,桃花釀或者芙蓉春這些名字雖俗,卻尤受喜愛。
對於九酒坊的行事顧九一改在毓秀坊之事上的高調,竟是做起了隱在幕後的人。
這一晃便是五月了,初夏的風,暖意熏熏,陽光透過九酒坊門口的那株老李子樹灑在二樓的窗子前。
顧九十分愜意的嘗起了剛剛釀好的桑葚酒。
距離三月已經兩個月了,洛家的小廝無數次送來的毓秀坊的東西都被她命人連人帶東西轟走了。
小廝是換了一波又一波,各式的服裝,不停的面孔,不同的打扮,送了東西便走,都被她吩咐蘇娘棄如草芥。
可是她真是低估了洛浮生的耐力。
她又想起那一夜——
那夜她獨自駕着馬車回梅花廬,那人騎着高頭大馬尾隨着她。她心中惱意升起,收了馬繮,馬車停下後,她從車板上跳下,朝身後騎着高頭大馬的男人走去。
而那人怔了一下,竟是有些緊張的凝着慢慢走來的她。
顧九在他的馬下停下,擡起頭,目光無情無緒。
“少將軍,我知道,你派人去長安查了我,怎麼樣我說的沒錯,你的阿九已經死了!”
她說完,冷笑着轉身,卻被突然跳下馬的他握住了手腕。
顧九怔了一下,回頭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說說話。”他有些緊張道。
“我不介意你嫁過人……是我沒保護好你,既然你活着,上天還能讓我遇到你,既然他(靳南衣)能視你作妻子,我也可以。”他說道。
她笑了冷聲道:“我不需要,還請少將軍不要跟着我,我說過你的阿九已經死了!”
她將那人的驚訝盡收眼底,轉身離去。
之後洛浮生雖說是不再騎馬尾隨了,但是顧九知道他依舊在,只是不想被她發現罷了。
倒是阿九以前做過的,他都做了……
她受不起,該承受的人不是她,而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爲洛浮生敞開心扉的,他愛着的阿九已經死了,真的死了……
只是,她又陡然間想起他那夜語無倫次的話,那句依舊不能容她忽略的話——
“我喜歡你,不是因爲你是阿九。卻是因爲你是阿九讓我喜歡你的這顆心覺得更加的愧疚,我知道你肯定要對我說喜歡不是愧疚,是的,我要告訴你我喜歡你,是我在知道你是阿九之前的事情……”
顧九甩了甩髮昏的腦袋,伸手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漏網,將桑葚的渣滓過濾掉。
姚家的和洛家的事成了軒城衆人皆知的事情了,通行版本無數。
姚瑋瑢如今就是一句話死活不退婚,姚家老爺雖是爲撐着顏面,心裡不同意洛府退婚,到底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洛戰楓也被姚家人激怒,念着以往一絲絲的恩情,他到底是沒有立刻做出將姚家的人怎麼着的事情,到底姚元長這三年也沒少給洛營的送過銀子。而他們之間的事情,別人不清楚,姚元長和洛戰楓自個兒心底都清楚。
但是洛府畢竟是戰功卓著、世代功勳,要捏死姚元長也太容易了些。
而姚元長到底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女兒,而姚夫人前頭也就這麼個嫡親的閨女如今也將要臨盆了,見嫡女婚事無果,這姚夫人怎麼能安心臨盆呢?
再傳,姚元長如今一直在籠絡江南安撫使的那些官員,想將姚家的霜華緞,變成當年顧家的流雲錦一樣送進長安成爲皇家專用,這如今什麼東西只要打上了一個“敕”字便是別人再也不能多說什麼了,他還用畏懼那洛戰楓,年年送銀子向送水一樣的送進洛營?他家的女兒還用求着洛家的娶?
倒是如今姚家上下也消停了不少,也不見姚府的馬車大街上橫衝直撞,姚府的奶孃也不常到一品樓裡去挑東西了。
姚家人正是跑斷了腿等着擠進今年九月的皇商名額,霜華緞經層層選拔,先經江南安撫使,再層層往上篩選,看能否入大雍大盈庫女官們的眼。
顧九將桑葚酒倒入兩個一尺高的長形白瓷壺裡後,對一旁的小廝紫砂說道:“將這隻送到華胥樓裡,將這隻送到一品樓給楊姑娘。”
紫砂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倒是比顧九年長了些,眉目清秀,沉默寡言。
“是。”他答道,抱着用錦盒裝着的兩個瓷瓶走了出去。當然是先送一品樓的水仙姑娘,再送華胥樓的慕樓主。
這麼些日子,他倒是跑熟了這些地方。
這時候樓下的街道下來了一大隊的人馬,好長好長的隊伍,一旁的路人連連自覺讓道。
高頭的大馬,一身的鎧甲,噠噠的鐵蹄聲還有鎧甲摩擦的聲音讓路人爲之生寒……
走在前面的正是洛營的少將軍,還有兩個洛營的部將蔣析和冷星。
一品樓的老闆帶着衆小廝都迎了出來,來不及出來的客人也去命令小二哥通告去了。
軍隊立馬將一品樓團團圍住。
“洛將軍奉楊國公之命尋找流落江南兩年的楊國公府嫡長孫女,現查明爲長駐一品樓的香學大師楊水心……”騎着高頭大馬的蔣析面無表情的說道。
說着洛浮生一揮手,一隊人馬進樓。
洛浮生餘光一閃,望向一品樓旁老李子樹的高枝處,陽光正落在的那處窗櫺,一團靛青色的影子迅速藏匿,他鳳目猛地一縮。
他的目光又向下滑了些,落在那酒肆的牌匾上:九酒坊。
他眉頭一皺,呼吸窒了一下。
顧九在那人目光飄來的時候,迅速的消失在那人的視線之中。她胸前有些起伏,心中更是爲將才聽到的話震驚不已。
楊水心竟然是楊國公的嫡親孫女?
真是太讓人驚訝了,竟然捨棄一身繁華,流落江南,難怪那女子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說話間盡顯風度與氣場,原來這人亦是不凡。
正在這時候一品樓天字三號房間裡。
鶯兒趕緊收拾着東西。
“小姐,這回我們再去哪裡?”鶯兒邊收拾着衣物邊說道。
楊水心看着自己的住了許久的地方,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兩年前因爲害怕進宮或者被許配給皇子離開長安,四處漂泊雖說是靠得她一門手藝,吃穿用度不愁,到底還是孤獨的。
她幼年喪母,父親續娶,繼室入門,又添無數弟妹,本以爲她一個無足輕重的沒了母親的女兒,即便是走了,楊家也會將這事隱瞞下去,說是得了什麼病被送往老家了,沒想到她的祖父竟是尋來了。
逃是肯定想逃的,只是她心知逃不開這裡。
正當她與鶯兒收拾好包袱的時候,洛浮生帶了一大隊人上來。
“楊小姐既然已經收拾好東西了,那就請楊小姐移駕寒府。”洛浮生冷淡道。
他的突然出現,顯然把楊水心唬得不輕。
凝着他冷凌俊逸的臉,楊水心有些支吾地說道:“洛少將軍,我不能跟你走。還請少將軍當作沒有看到我,放我走……”
“爲什麼?”洛浮生冷冷道,“我若不完成命令等着我的是懲罰,我不會放你,還請楊小姐安分跟我走這一趟,否則別怪洛某無禮。”
一開始便不打算留下什麼好映像,洛浮生說話的語氣也比平時冷了許多。
雖說是看着他初夏仍舊穿着銀袍鎧甲,額頭上還有晶瑩的汗珠,他的話卻依舊讓楊水心打了一個寒噤。
她不甘就這麼結束一段自由自在的旅途,又沒有什麼回絕的理由,他要她隨他去洛府,自然是洛府裡來了楊國公的人。
楊水心咬着脣頗有些不甘心,她不想回長安,想留在江南,因爲江南是她母親出生的地方,只有這裡她才覺得溫暖,長安的楊國公府上了太多的人情味。
她聽慣了這裡晨起時候小販的叫賣聲,還有這裡隆隆的車馬聲,也看慣了這門口老李子樹四時不同的風景……
洛浮生一瞥一臉失神的楊水心,對身後的冷星道:“給楊小姐拿包袱。”
“不了。”楊水心淡淡的道,“我跟你走。”
一身紫衣在這初夏時節顯得格外美麗,她方從一品樓走出。紫砂便從一旁圍觀的人中上前,他淡淡道:“楊姑娘這是我們坊新產的桑葚酒,爺命我來送給姑娘。”
楊水心愣了一瞬,看着紫砂從錦盒中拿出一個白瓷瓶,她接過。
紫砂作了揖:“姑娘好走。”
“你給我帶話給她……”楊水心喚住了紫砂,她早在顧九第一次進她的天字一號房的時候就知曉顧九是女子,在姚府華衣閣開業那日,當顧九望着那個白衣公子的時候,她更加確定了顧九是女子。可是她一直沒有拆穿,她羨慕顧九,顧九身爲女子,能做着自己喜歡的事,與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她卻不能。
她遊離的目望了一眼一旁的老李子樹,午後的陽光在地上灑下一樹的斑駁光影,偶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
紫砂低着頭,等了許久,才聽到她說道:
“要她自由自在的活着……”她勾脣,擡眼看了一眼蔚藍的天際,愁雲散去,雙眼又復清明,每一種姿態,都是人生。
紫砂不明所以的皺了皺眉,作揖離去。
洛浮生看着楊水心突然多了些許深意,他劍眉微蹙,似是一瞬又從她身上看到了顧九的影子。
大雍楊國公嫡長孫女被洛少將軍接回府邸的事情,在軒城傳開了。
這時候人們又紛紛議論起來。
這話立馬傳到了姚元長的耳朵裡,姚元長一瞬就明白了,竟是手一掀就將高几給掀了。
姚元長也不過三十多歲,正值盛年,掀一張高几的力氣確實是有的。
這明眼人一看便知洛家的是如何想的,有了楊國公嫡長孫女就不要姚家的女兒了,再怎麼楊家是大雍四大國公之一,而姚家世代爲商。
洛戰楓便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當年有顧氏,而今就會有姚氏!
想到這裡姚元長打了一個寒顫。
他冷着臉盯着立在一旁數人中最前頭的姚思珩。
“廢物!你有沒有個能力將楊水心弄到手!”
姚思珩臉黑了一瞬又立馬紅了,心中酸澀更甚幾許,他在這個家裡就是任他打罵與羞辱的,可憐他連那個楊水心都沒有聽過,或者他在他眼中就是要做無恥小人來爲他謀取利益的嗎?
姚思珩咬着脣默不作聲。
一個茶杯摔在他的腳下,他素白的鞋子上沾滿了茶渣。
“嘭”的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他腿上猛地一痛,“騰”的一聲跪在了那瓷屑上。
“唔——”姚思珩一聲呼痛,白色的袍子就沾滿了血色。
“少爺!”他身後的小廝落日要去扶,卻被姚元長一腳踹了開。
“廢物!一個個都是廢物!姚家的霜華緞進了三年都沒進京城,洛浮生正想着撇開我們顧家呢!這麼好的機會,楊國公的嫡長孫女來江南,不管怎樣你都要將她弄到手!”姚元長邊踢邊罵,“你不是會花天酒地嗎?你不是很會玩嗎?你倒是去啊!”
姚思珩低着頭一聲不吭。
“少爺……少爺……”一旁站着的數人都不敢上前,除了落日一直在一旁爲姚思珩擋着幾腳。
姚元長踢累了,便收了腳,冷哼了一聲帶着幾個管賬的離開了。
等人走後,落日再上前扶自家少爺。
姚思珩全身虛軟的躺在那裡。
“少爺,少爺你沒有事吧……”落日背起姚思珩就往少爺的院子裡走。
將將走出就撞到了一個女子身上。
“紅、紅綾姐姐……”落日喚了一聲,眼中的淚又止不住的滑落了。
紅綾一把捂住落日的嘴,熄滅了手中的燈籠,趁着月色,摸着路往姚思珩的院子裡走去。
落日將姚思珩放在牀榻上,又看了眼披着一件黑色外袍的紅綾。
“我我去給少爺打熱水來。”落日說道。
不一會兒熱水便被打來了,紅綾很是嫺熟的找來了藥瓶,很小的時候她就會給他處理傷口,這一切只是一種習慣罷了,以前這個宅子裡有老夫人疼他,還會爲他罵上那個殘暴的老爺數句,所以那時候他老往老夫人那裡跑,老夫人都走了好些年了,如今也確實是沒有一個能爲他出頭的人了。
紅綾接過落日手中的水盆,落日拭了淚說道:“勞煩紅綾姐姐了。”
紅綾點點頭。
她方把姚思珩的膝蓋清理乾淨敷了藥,正準備離開,她每次就只來給他上藥就走她授老夫人臨終之命,好好照顧他,雖說她現在和姚府奶孃婆子們供事,算是姚府裡一個有些資輩的僕從,卻還是不會忘記老夫人說的話。
方一動,便被那人握住了手。
那人就這麼一帶她便跌入牀榻,跌在他的身旁。
“綾兒……”他睜開迷茫的雙眼,喚了一聲,在看清女子的容顏後,心中微微悸動,他遊走花叢,所見美豔無數,心動過的也無數,唯有對綾兒的感情,如此說不清道不明,他可以對很多女子說喜歡,卻獨獨凝着她說不出一句。
他自小九認清了要將她保護在最好的位置……一個少爺,雖說是庶出,想要一個丫鬟,並不是一件難事,可是他不願意,不願意讓她陷入家宅的爭鬥之中,姚夫人如狼似虎,姚家的家丁奴僕刁鑽惡毒,這些他都知道……
可是當他凝着她一雙絕美的眼睛,他的心就會跳個不停,她生得美,他一直知。
她從不用胭脂粉黛,他喜歡,她不穿豔麗的衣袍,他更喜歡。若是這樣便不會有人更注意到她。
他凝着她的臉,目光突然落在她的紅脣上,他跳陡然加快。竟是一口咬了上去……
“唔……”紅綾吃痛呼了一聲,她推搡着,哪知那人越來越用力的摟緊她,啃咬起來,她腦中一“轟”,臉紅的滴血。
過了許久回過神來的姚思珩才放開了她。
他紅着臉,凝望着紅綾,以往雖說是遊走於花叢間也從來沒對女子做過這樣的事。
滿臉淚水的紅綾捂着嘴就要下牀離開,卻又被他摟住。
“綾兒!”他有些緊張的喚道。
紅綾哪裡依他,下定決心要離開,不,是再也不來了。
“唔……”不知道是觸動了傷口,還是怎麼了牀上的男子痛的唬了一聲。
她心緊還是回頭了,正巧看到她包紮過的地方又滲出血跡來。
“你。”她低頭要給他包紮卻被他帶入懷中。
他摟着她,又一手撫上她的脣,柔聲的問道:“這裡沒有再被人碰過吧?”
她的臉鮮紅似血,正要昧着良心反駁他一句,他的手指就用力一點。
“別反駁,你的反應我就知道。”他說着,眉目之中帶着笑意,卻在下一刻,眸中堅毅,“這裡只允許我碰。”
她愣了下,正要開口,就聽得門外落日在喚。
“少爺,大夫人生了——”
牀榻上的二人一震。
姚思珩放開紅綾,紅綾也從榻上站起。
“進來回話。”姚思珩朝着門的方向說了一句。
落日進門,朝着姚思珩道:“府裡的說大夫人生了個小少爺。”
小少爺——
姚思珩倒吸一口涼氣,錦被上的手已經捏握成了拳頭。
紅綾是聰明人豈會不知道姚思珩心中的計較。
她微蹙眉,朝着姚思珩道:“我去幫你再探探消息。”她自是指的是大夫人生的是否是男嬰的消息。
落日也擡頭望向自家少爺,有紅綾姐姐幫探總比傳來的消息好。
許久之後,卻聽得牀榻上的姚思珩說道:“不用。”
她不解的望着一臉平靜的男子,眉頭皺得更深了些,昔日淺笑輕吟、談笑間眉飛色舞、恣意風流的少年已經不在了嗎……
世事弄人,這便是宅院深深鎖人心……
她輕嘆一口氣,朝姚思珩微微躬身一福,她不想管這些,宅門子女間的鬥爭於她無關,她更不想涉足,她想着的是在二十歲以前湊夠了買下自己身契的銀兩,去一趟長安……
長安,那個在腦海深處或者在內心深處一直呼喚着她的地方,只是她突然又想到方纔讓人臉紅的一幕,心慢了半拍。
姚思珩凝着女子轉身離去的背影,心忽地一滯,突然覺得這麼遠這麼遠,他似乎從未想過她究竟要什麼,也從未探尋過她的內心世界,只是因爲他是從小便認識她的,他以爲她是最懂她的,可是不然,她轉身的瞬間,她離他好遠……
這麼美的一張臉,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貴族氣息,有時候在沏茶間,她微微的勾起的手指,有時候低頭的瞬間她微微露出的嬌羞,這些都不會是一個女僕該有的……他以往就曾未懷疑過她的身世,如今更加懷疑了起來,只是這樣的人,他真的藏的住嗎。
姚思珩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已全放到了紅綾的身上,連姚夫人得子的消息都沒有再被他放在心上了。
半個月後,事實證明,姚夫人也確實是得子了。
姚夫人房間裡,姚瑋瑢剛從奶孃那裡學着如何抱孩子,隨即抱着自己的弟弟在房裡走來走去的,如今她有了弟弟,姚思珺那人的哥哥還值幾個錢?本來就是姚府裡養得一條狗!想到這裡姚瑋瑢得意的笑了笑。
只是一想到洛浮生她得意上揚的嘴角忽地垮了下來,那個人讓她成爲軒城的笑柄,她有些不可自已的捏緊懷中的孩子。
“哇——”的一聲小嬰孩哭出聲來。
“瑢兒!”牀榻上醒過來的母親吼了一聲。
姚奶孃見夫人發火,眼珠子一轉忙上前去道:“嫡小姐,你怎麼抱小少爺的?這小孩子可不是這麼抱的,老身教你那麼多次,你怎麼就記不住呢。”
姚瑋瑢猛地擡頭,凝着姚奶孃那張胖臉。
“我怎麼抱?我還能怎麼抱他?”姚瑋瑢也吼了一句。
這時候那嬰兒哭得更厲害了些。
奶孃趕緊抱了起來,她是養過姚瑋瑢的,如今早已不能養小少爺了,自是讓新來的奶孃來。
姚夫人接過自己的兒子,不悅的看了一眼姚瑋瑢道:“若不是你抱疼他了他能哭?”
姚瑋瑢腦中“轟”的一聲巨響,這麼多年來她從未受過這種對待,她突然一把掀翻一旁的花瓶。
“洛浮生不要我了,娘你生了兒子也不要我了?我不過就把他弄哭了,一個二個有必要這麼說我嗎?”姚瑋瑢氣得發抖,一把扯過一旁站着奶孃說道:“你算什麼東西?教訓起我了?真當你奶過我不得了了?新的奶孃來了你想你如今還能在這府裡混嗎?!”
姚瑋瑢對着那奶孃欲一陣踢打,那奶孃豈是個肯服輸的,上前就伸出胖手抓住姚瑋瑢的手,不過是個失勢的小姐,一對姚老爺沒有利用價值了,人家洛家不要她!二是夫人有了小少爺,也不會疼她了!她還真當她是耀武揚威這麼多年的嫡小姐了?
想着姚奶孃惡毒心腸一起,藉着身高體壯力大的優勢,扼住姚瑋瑢的手臂就將姚瑋瑢拋了出去。
啊——
房裡傳來一陣哀嚎。
接着人們就看到了姚瑋瑢臉色劃出一抹血痕來。
原來是姚瑋瑢一個不穩撲倒了花瓶倒下的碎瓷屑上。
這下房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連奶孃也一個不穩後退一步,坐在了地上。
姚夫人望着姚瑋瑢的臉,一聲大吼:“將這個賤奴拖下去!咳咳咳……瑢兒!”
一時間整個屋子裡一片混亂——
姚瑋瑢發瘋似的嘶吼着。
有小廝將奶孃拖下去,那奶孃一個勁的磕頭:“姚夫人我跟了你十四年了,您不能這麼對我,我是無心的,你也看到了,是姚小姐先上來的……”
任她怎麼求情也沒有用。
姚夫人依舊冷着:“拉下去。我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
這時候接到通傳的姚老爺跨門而入。
“夫人!”
“瑢兒!”
“將這個賤奴拉下去,送到官府!”
姚元長氣紅了眼睛吩咐道。
他看了一眼依舊哀嚎不已的姚瑋瑢,和一旁嚇得不輕的丫鬟們道:“都死物麼!還不快去叫大夫!”
以前的姚瑋瑢雖說不算特別出衆,可到底算得上工整,如今這麼一折騰,臉上留了一道疤。
姚府的自然不敢去找徐遠,因爲找了徐遠就驚動了洛營,到底姚府的還是希望姚瑋瑢能嫁進洛家的。
於是請了軒城最著名的大夫來看,大夫來瞧了說是癒合的好,按他的來,不會留下特別深的印記,這麼一聽姚老爺和夫人到底是心安了些,印記不深撲點粉就是了。
哪裡曉得一個月後姚瑋瑢臉上的印記沒有淡,反而有條突兀的疤痕,本來就長得不出衆,如今看着倒是有些“猙獰”了。
姚家的將全城的大夫又請了一通來,大夫們都搖頭說是錯過了最佳的修復期。
姚元長一聽怒火焚燒,說要找頭一個看病的大夫。
那大夫可是城中有名的醫生,無論怎麼都不承認,說是姚府的沒按他的來,姚元長多次找麻煩不遂,人家主上出了三個御醫,雖說他這一代還是年齡未到三十五歲不入御醫苑,軒城人還是信着這個大夫的。
八月,華胥樓。
“樓主要文卓做了這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文卓如今是夜不能寐,茶不思飯不想的。”白衣人說道。
慕華胥勾脣笑了笑:“以文卓兄之才就算是現在都能治好那女人,我不過是給那虛僞女子一些教訓罷了。”
“如何?”文卓挑眉道。
078、除名
“不如何,不過是看不慣罷了。”慕華胥笑道。手裡依舊擺弄着手中的茶杯說道,幾朵野菊盪漾在茶杯中。
文卓瞥了一眼慕華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毫不在乎的樣子,竟是笑了出聲。
堂堂華胥樓主,慕舫的舫主竟然要找人對付一個女人,讓他有些哭笑不得。更可笑的是,他文卓竟然乖乖的配合他演了這齣戲,整治了那個女孩。雖說慕華胥說了若那女孩安分老實了些再將她的臉治好也可以,也不知道他還要良心不安多久啊。
“等你三十五歲入了御醫苑,就不能陪爺這麼玩了,如今怎麼不好好玩玩。”慕華胥勾脣再道。
“哈哈。”白衣男子爽朗的笑了幾聲,“你是主大雍商海沉浮的華胥樓主,你想玩弄誰誰還不是任你玩弄,可是文卓不一樣啊,文卓日後入得御醫苑被人蔘這麼一本可就不好了。”
慕華胥敲着扶手上的手停了下,殿前寧靜,他淺聲道:“姚家的沒機會參了。”
文卓愣了片刻,半晌不再接他的話。
“對了,梅花廬那邊要你抓的藥,你可都抓好了,這下個月就……”慕華胥放下茶杯再道。
文卓自是知道下個月就是科舉了,靳南衣每逢夏日心疾便更甚許多,只是去年冬天他僅在去易水前來過一次華胥樓,那個時候他只是遠遠的瞧着靳南衣,發現靳公子的肺疾比原來更嚴重了些,他雖說是生疑卻也沒有上前多問。
“樓主你放心,靳公子的小廝來抓藥,我都是命人第一個給抓的。”文卓說道。
文卓思量了一會兒,又驚奇道:“對了,這幾個月一個梅花廬那頭有一個小公子來我藥閣買藥了,我手下的人還給他簽了約契,那小公子是誰啊?怎麼梅花廬的來了外人了?”
慕華胥一聽,先是怔了片刻,勾起脣角,妖嬈的笑道:“不是外人。”
文卓不解,偏頭望着慕華胥。
慕華胥見他如此,笑道:“你想知道是誰?”
文卓靠近了些,此舉已經很明顯了,臉上寫着他就是想知道才問的啊。
慕華胥勾了勾手指頭再靠近了些兒,文卓很乖的貼了過去。
“回去啃書吧,木頭呆子!”慕七湊着他的耳洞吼了一大聲。
文卓“騰”的一下捂着耳朵從座椅上站起,十分哀怨的望着慕七。
“全城的人都喜歡欺負你小子,還是有些道理的。”慕華胥笑道,目光微低的望向自己紅袍上那隻血紅的狐狸,看到一絲菊花的花瓣躺在狐狸的尾巴上,他眉頭厭惡的皺起,伸出修長的手將那花瓣捻起,隨手一捻成了粉末。
——
楊水心在洛府一住便是三個月,七月裡楊國公的嫡親孫兒來過一趟奉楊國公的命令來接她,被她一口回絕了。
清晨第一縷陽光射過窗櫺楊水心攏了攏衣袍從房裡出來,鶯兒已經去廚房裡端膳食了。
楊水心穿過長廊正巧就碰上從房裡出來的洛浮生。
“洛少將軍。”楊水心率先喚了一聲。
洛浮生也不理她,徑直的朝前走。
楊水心愣了一瞬,眉頭一皺竟是大步向前走去。
“洛浮生!”她擋在他面前,睜大一雙杏眼凝着這個冷凌俊逸的男子。
只是一瞬間她的心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
他依舊不理會,身子一側就要越過她。
楊水心依舊不依不饒的去擋他。
“楊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他步子一停,幽冷的聲音從楊水心頭上傳來。
楊水心突然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來:“我……”
洛浮生心中浮躁更甚,他勾脣道:“楊小姐,我沒有功夫和你玩,你不想回去或者你想呆在這裡,請便,但是你別煩我好嗎?”
楊水心經他這麼一說,又羞又氣。
“洛浮生,你有本事放了我,我就不煩你。”她厲聲說道。
洛浮生冷笑了一聲,道:“我還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你跟着你弟回去了不就什麼也解決了,你輕鬆我也輕鬆,你現在又說要我放了你?你以爲我想你呆在這裡?”
“請楊小姐認親事實好嗎?現在不是我不放了你,而是你的安危現今歸我洛府負責,你若是出了事,就是我洛府的事!你和楊家鬧彆扭我不管,總之等楊國公親自來接你的時候,你必須是在楊國公府的!”
楊水心望着他冷凌的眉目,忽地越來越氣,不知怎麼她就是見不得他對自己這樣,這兩年雖是一路漂泊也沒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更何況她以前在楊國公府尊爲嫡長孫女的時候?
“洛浮生……”楊水心咬牙道,“我還就住在這裡了!”
“哈哈哈……”這時候二人身後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了,亟待二人回首就瞧見一聲灰色衣袍的洛戰楓從長廊那頭的臺階上走來。
“楊小姐想到這裡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洛戰楓笑道。
楊水心見是洛家主人忙低身一福。
“楊小姐不必多禮。”洛戰楓笑道,又望向一旁冷着臉的洛浮生,“還不快帶楊小姐去用膳。”
洛浮生一聽心中火意更大了些,扭頭就走。
“混賬,這就是你從小學的禮儀!”洛戰楓厲聲一呵。
楊水心本知曉這洛戰楓收留她圖的不過是楊家的聲勢罷了,他心中所想她也深知,只是此刻她竟不想拒絕,她心生與洛浮生作對之意,不想讓他舒坦。
“洛公子,那就由本小姐陪你用膳吧。”她勾脣柔聲道。
洛浮生怔了片刻,猛地轉頭望向她,本來是想戲弄她的話到了脣邊卻說不出來一句。
見她明眸酷齒,脣邊含笑,帶着一絲絲的得意,又帶着一絲絲胸有成竹,這一瞬他彷彿又從她的身上看到了阿九。
洛戰楓凝着洛浮生失神的模樣,心中微訝卻又滿意的勾起脣角。
“你們快去用膳吧,我有事去軍營一趟。”洛戰楓笑道。
洛浮生覺得自己一定是中邪了纔會和這個女人來用膳的。
楊水心到不是這麼認爲的,她默默的吃着粥,卻不時的朝一旁的男子望去,不可否認他生的美,是那種很張揚的美,墨潑似的眉宇,麥色的肌膚,刀削的下頜,高挺的鼻樑,從各個角度看,都可以看到驚心動魄的美。
她忽地覺得,自己選擇留下的理由,在一日一日的廝磨間變了,變化如此微妙。
近三個月的相處,她會不經意間在早起的時候去關注隔壁的那間房裡的他起牀沒有,當她走至棠花園內又瞧見他晨起操練的身影;又或者在深夜接近就寢的時辰的時候,望一眼長廊就瞧見他回來的身影。他劍眉深凝,心中似有千千結,他雖步履灑脫,卻總有舉棋不定的躊躇時候。
“你到底還吃不吃?不吃我走了!”洛浮生從座椅上站起。
楊水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盯着他看了許久了,她一手捂住發燙的臉頰,一手放下筷子,從座椅上站起。
“我吃飽了。”
她話音剛落,那銀白色的身影就已從房中而出,消失在門前。
“鶯兒。”楊水心喚了一聲。
“小姐,小姐。”鶯兒跑了過來,低下頭,“小姐有何吩咐?”
“你替我跟着洛浮生。”她平淡的吩咐道。
“啊?”鶯兒不解的問道。
楊水心臉本來就燙,經鶯兒這麼一問更燙了些。
“叫你去你就去。”楊水心羞臊道。
“哦。”鶯兒百思不得其解,小姐怎麼會要她去跟着洛少將軍?她不情不願的走了出去。
清晨的梅翁廬內。一身素色衣裙的少年拘謹的坐在榻上,少年蹲在她的身側,素手給她褪了羅襪。
雪白的肌膚露出,他提手拖住她的一隻腳,一手給她揉按着內踝上三寸的地方。
三月裡的時候,寡月就告訴她這個穴位叫三陰交,少年針膏肓腧促生長,針三陰交促進生育……
雖說是已經持續了五個多月了,吃藥、接受他的揉按與針刺或者艾灸,她依然情不自禁的紅了臉。
寡月揉按許久,讓顧九舒服的眯起眼睛,他擡眼望了眼顧九,才握起銀針紮了進去。
似乎是被螞蟻咬了一下,顧九不覺得痛,卻是回過神來。
少年緊張的問了句:“疼不疼?”
顧九搖搖頭。
“留針一刻鐘,一會兒喚我取。”他柔聲道,起身朝書桌那邊走去。
顧九知道已經八月了,如今最緊張的人便是陰寡月,九月,會試便是要開考了。
針是顧九取的,她套上羅襪穿上布鞋,整理好衣服。手觸碰到頭上的白玉高冠,心中又是一陣溫暖,她望向書桌處埋頭苦讀的少年,看着他微蹙的眉頭,又升起一股心疼。他能入仕翰林,她希冀又害怕着……
她輕手輕腳的朝門口走去,拉開門的那剎卻被人喚住了。
寡月本想責備她怎麼自己取了銀針,若是像上次那樣抽得太快沒有壓緊針孔流血了怎麼辦?
話到了嘴邊卻只是喚了她的名字,放下書,焦急的跑了過來。
他蹲下給她檢查傷口,發現沒事才鬆了口氣,他站起身,凝了她一眼,方道:“路上小心。”
顧九點點頭,又伸手推了他一下道:“快去複習吧,馬上要開考了。”
寡月重重的頷首。
顧九知他壓力之大,也不願再給他壓力,忙掩門離去。
寡月復坐到書案前,晚夏初秋時節,清晨過後還是有些燥熱,也同他如今漸漸燥熱起來的情緒一樣。
世間之事,不可一蹴而就,他知,可是他等不了,真的等不了,以往他只想着要考科舉要做官,可是如今他不想安於現狀。
今科狀元賜翰林院正六品!
多麼讓人興奮的一道聖旨,不是正七品,是正六品,直接入翰林!
若只是名列進士,入翰林又不知多少年。
只是成爲大雍朝的科舉狀元,以前的陰寡月是想都沒有想過的,如今他卻想要自己朝着這個目標靠攏。
沉鬱的目光染上些許堅毅,他說過的:有朝一日看小人灰飛煙滅!
許久他的目光又落在一旁靜靜躺着的繡着南衣的抱枕上。
“答應我無論鄭氏如何給她一條活路便是,她畢竟養育了我……無論靳氏一族罪孽深重,無論前人如何想置你於死地,寡月在殺人之前務必給人三次機會……”
南衣死前的每一句都鐫刻在他深深的腦海裡,他不會忘…。
衛箕駕着顧九先去了玉石坊,大致問了一下最近的情況,玉石坊的人都知道最近主子要忙着備考,便是九爺抽空過來下。
從玉石坊出來顧九纔去了九酒坊。
一輛馬車擦身而過,因是八月,天氣雖是轉涼只是這接近午時的時候,日頭依舊很熱,城裡的馬車車簾都是半開着。
顧九隻是匆匆一瞥就瞥見那大輪馬車上的人。
蕭侍郎——
她心一緊,想起聽人說聖上派蕭太傅來監察江南科場,蕭楨能來便也不足爲奇了。
只是,時隔一年,惜時的故人擦肩而過,竟是千迴百轉、物是人非。
她不能讓他認出她,她突然想到寡月,寡月,蕭楨是認得寡月的……
“衛箕。”顧九從車廂裡爬了出來。
“嗯?九爺,何事這麼驚慌?”衛箕笑問道。
“那個,我問你,你們軒城這邊的鄉試入場是怎麼樣的,也有那個容貌冊嗎?”顧九道。
衛箕聽得顧九如此問,一想便知是爲何。
衛箕笑了笑道:“九爺倒不必擔心這個,軒城這邊是全國做的最好的,往年公子……”
他頓了下,有些哽咽的再道:“往年公子考過,公子的畫像都是送到貢院那邊去了的,他們對着畫像便知道了,現今主子眉間點了那抹痣,除非是慕樓主那樣和公子交心的人沒有人能認得出來。”
顧九想着原來南衣是給貢院裡送過畫像的到底是比長安那邊複雜了許多,這便不礙事了,那畫像便是南衣自己畫的。
“這樣便好。”顧九嘆了一聲。
深夜,揚州城,一隊人馬從野道走過。
隨行的馬隊上的男人們各個面色陰沉,一手抱着劍,一手握着馬繮,看着並不華麗的馬車行在正中,車內是兩個人。
野道旁密林有人輕聲交頭接耳。
“我跟着這隊人馬足足五天了。”一個女子輕聲說道。
“如何?”一聲幽冷的女聲響起,雖是冷卻有幾分媚骨天成。
“從北方而來,一路路過數個營垞和貧民居,似乎是在考察些什麼,卻也只是考察從來沒上前過。”那女子答道。
站在一旁的黑衣女子愣了片刻,方冷聲道:“既然不威脅我女兒寨,便無需多管。”
“那……那二當家的,我們要嚮慕舫那邊稟報嗎?”女子再道。
那黑衣女子頓了下,手託着下巴思量了一會兒方道:“傳書慕舫,如實奏言,此隊人身份不明,看着都似習武之人,不知往南意欲何爲!”
“是。”
華胥樓這方,慕華胥收到來自女兒寨的消息後,只是微蹙着眉頭,這種野道來的商旅或者劍客隊伍本來很頻繁,若是這些事情他都得去管他豈不是要被煩死,只是聽到來人說是從北方而來,他到底是用心記下了。
一個月後——
九月,軒城中的菊花始開,黃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車輪碾過,成了泥,無人唏噓。
今科的鄉試三日剛畢,蕭太傅着人手封院謄錄判卷之時,軒城內卻傳出了一個炸開鍋的消息——
璃王也南下了,如今人已在揚州城內!
揚州安撫使司衙門大院的青磚上跪滿了一地的官員們,黑壓壓的一片,乍一眼瞧去全是江南管理揚州和軒城的高官。
雖是九月,這正午的太陽卻依舊炙熱,澆在這羣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們的身上,不少人背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溼。
跪在那裡的官員都會抽出一個空擋,偷偷的用袖擦拭額上滾落的汗水,等汗水擦乾了還不時的瞟一眼衙門大院的大門瞧瞧裡面的人都說完了沒有,只要稍微有一個人出來,就惹得一羣人翹首張望一番,到底是抖跪的不行了……
這時候,有安撫使衙門裡的官員小聲的抱怨:“安撫使趙大人憑什麼讓咱們跪在這兒候着?巡撫都沒有說什麼!”
旁邊趙大人的人可是不依了,壓低了聲音道:“你是腦子被驢踢了?趙大人讓咱們先跪在這兒可是上策,你妹瞧見璃王陰沉的臉,若不是趙大人先讓我們在這裡跪着,否則還不知璃王待會兒會怎麼罰呢!”
又有官員小聲嘀咕道:“不過是璃王來的時候看着我們都懈怠着,也不至於動這麼大的怒吧?再說了,巡撫司和安撫使好歹是晉候和國舅爺(慕家)親任的官員!璃王來軒城連晉候和國舅的面子也不給了嗎?”
“你懂什麼?”那人低低的呵斥了一聲,“璃王卿泓已不是同日而語了!短短數月他手段強勢,已不知微服出巡整治了大雍幾路的官員了!”
這幾日早有風聲,各地都在傳哪裡的安撫使下了大獄,哪座大營的將軍被押往京城,先前都以爲只是風聲罷了,原來到底是真的。
璃王卿泓竟是真的從長安一路南下。明眼的人不禁又開始揣測起聖意來,如何短短數月聖上歸權璃王不說,還允許他各路暗訪?
揚州安撫使司衙門大院內。
兩個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廳中。
趙勰的身旁是和他一同跪着的江南巡撫,他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身前輪椅上的少年,方俯首道:“璃王從京而來,臣未有先察,實是大罪,還望璃王殿下息怒。”
“趙大人。”
輪椅上的少年低聲喚了一聲。
趙勰伏了半天才擡起頭,“還望王爺恕罪。”
卿泓面無表情,聲音冷淡:“趙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本王的人來的匆忙未先行稟過大人,纔在進門時候看到一羣嗑瓜子喝茶聊天的大人們!這纔是給大人添麻煩了!”
趙勰猛地低頭,顫着聲音道:“臣不敢!”
也沒等璃王再發話,他忙着解釋道:“軒城、揚州、淮南……附近數個管治安的還有幾個軍營,臣已着人去察了,外面院中跪着的都是平日裡參涉軒城和揚州治安的官員,王爺要問要罰,都交由王爺處置!”他說完,頭低垂下,一副認命的模樣。
他話音剛落,卿泓深吸了一口氣,胸前有些起伏,動了動輪椅,離着他更近了些,方道:“你們江南乃天下糧儲,近幾年朝廷上貢的糧食還不及兩湖!這些年朝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哪裡曉得你們三番四次以朝廷的名目徵糧收稅,那些銀子都去了哪裡?!”
一時間桌案上的摺子書籍全全散落在地。
Wшw▲ttκǎ n▲c○
趙勰擡眼,欲辯上兩句,可一對上面前年輕男子那似劍一般的目光,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好顫顫的再低下頭去。
卿泓望着趙勰冷聲又道:“大雍哪一路的安撫使有你存的銀子多?你倒是說說江南百姓的錢都去了哪裡?!”
少年睿智絕美的眼眸裡染上鮮紅,似乎是方頓了片刻,他鳳眸一瞬微眯,又開口添了一句:“或者再早些年被抄家的顧家的銀子都去了哪裡?”
他目光掃了一眼趙勰又掃了一眼一旁的跪地早已答不出一句話癱軟在那裡的江南巡撫。
趙勰慘白着臉,卻仍不甘心:“王爺,臣沒有……”
卿泓挑眉道:“沒有?那我怎麼從揚州至軒城一路聽江南百姓們說,要將糧食的五分之一上交軍營?百姓們吃不飽穿不暖,往年流民四起,頻頻作亂的時候,每年朝廷每年撥給你治軍的銀子都去了哪兒?你們大肆徵收的糧食和銀兩都哪裡去了?”他絕美的鳳目,斜睨了一眼身旁桓青衣懷中的寶劍,繼而又道:“夜帝賜我的尚方寶劍還沒有收回,也曾言我在微服巡視途中,若遇大奸大惡——”
“王爺恕罪!王爺恕罪啊!……”趙勰伏在地上,連連叩首。
一旁的巡撫也趴伏在地上連連叩首。
他冷眉冷眼地望着趙勰,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卻忽然有人怯聲通稟:“啓稟王爺,軒城貢院那方來了人,說是蕭太傅讓人帶了份考卷來給王爺看。”
趙勰聞聲,眉頭一動,立馬撐起發軟的腿從地上爬起來,去外面差諸吏回衙門治事,又將貢院來人請了進來。
來人青衫儒袍一看便知是貢院的官員,他拜會過璃王后便從袖中取出那策論卷子,呈了上來,緩緩道:“雖無前例也不合例,蕭太傅還是命下官前來呈給王爺過目。”
卿泓挑眉,並沒有接過這人手中的卷子,只是淺淺道:“既已經鎖院判捲了,又怎可壞了規矩?太傅這裡又是何意……”
來人低頭:“蕭太傅已將此人從本次進士科中除名,故而謄紙可以拿來讓王爺一看。”
“除名?”卿泓皺眉,“十年寒窗不易,況今科之才子報考者衆,今科開考又屢經磨難,前頭流放才子洗冤者少之又少,如今參考的這些學子們可以說是歷經磨難,那這人爲何被除名?”
那貢院的官員頓了片刻,才直言不諱的答道:“來人所寫策論與定題不符,太傅說此人雖然學識了得,卻有‘賣弄’……立異之嫌,故而依尋前例將其除名。”
卿泓面色微怔,沉凝了片刻,“既然如此,太傅已做了決定,那又爲何特意拿來給我看?”
“蕭太傅說,惜才……太傅還說了……”
“說什麼?”卿泓微微偏頭道。
“還說或許這篇策論也許正合殿下心意。”那人道。
卿泓震了一下,卻是沉默。
他這才接過那人手中的卷子,修長的右手長指輕輕一撥,那張捲紙便展了開來。
匆匆閱畢,眼底驟現驚色,又多了一抹深痕,他擡頭問來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來人頷首道:“靳南衣。”
(卷一君作磐石完)
------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