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結界陣眼呈現一個半球形,原本是無形的。
而在張儀唸誦咒語,開啓了整個幻陣,將自身道域降臨之後,這個半球形的結界,便在頃刻之間化爲了漆黑,籠罩其中一切。
他身負“夢”之道種,神通專精的便是幻術,但“夢”本身由人心而發,比外在的幻術更加高端一些。
幻術總有破綻,在其中保持清醒,便能夠有破局之法。
但正如詩云,夢裡不知身是客……人在“夢”中,是跟隨自身的潛意識而行動,打從一開始就會接受自己給自己賦予的一些設定,縱然有破綻也會自己說服自己,是很難自己醒過來的。
更何況,他們在早已探查過了,這施清光最不擅長對付幻術。
因而,張儀在看到眼前的結界徹底變黑封頂之後,便大鬆了一口氣。
李桂宿更是瞬間從極致的驚懼當中回過神來,險些身體一軟,直接從半空掉下去。
他勉強穩住自己的身形,反手摸了摸自己汗溼的後背,嚥了口唾沫,心有餘悸,尚且還殘留着方纔那一劍帶來的極端危險感。
他怎麼也想不到,施清光竟然強到了這個地步……
她此前在接受劍修挑戰的時候,展露出來的竟然還沒有那一劍百分之一的實力!
即便他們想過,施清光並沒有全力施爲,但是差距大到如此地步,已經是匪夷所思了。
那“極樂冥主”尹津,在“得道者”當中,也是能夠爭一爭前五的存在,結果在施清光手下,居然走不過一招。
哪怕是將軍,對上她,只怕也懸……
“呼……多謝天尊。”
李桂宿長長吐出一口氣,抹了把額頭冷汗,朝着張儀稽首。
張儀盤坐在半空當中,手中依舊維持着掐訣的姿勢,面色凝重,冷聲道:
“別忘了,李戡答應的,‘天命’道種歸我。”
李桂宿連忙道:
“自然,這是早就說好的,將軍必然不會出爾反爾,接下來都不會再有‘得道者’進入西南地界。”
“但前提是,你能夠讓那施清光命喪於此!”
張儀看向那漆黑半球,閉上眼睛,身上無形的波動擴散,四周景象霎時變得扭曲變幻,猶如在夢中一般光怪陸離。
“放心吧,他們已經入夢了。”
他沉聲道:
“以她心中此生最想停留的時刻,構築而成的幻境,再加上你這‘絮果’道域,她只會越陷越深。”
“絮果”作用於人的身上時,會剝離氣運,讓一切向下墜落,此刻兩個道域疊加起來,便是真正的泥潭了。
他要做的,就是讓施清光再也無法清醒過來,沉淪在夢境之中。
而後,被永恆困在夢中,化作一具行屍走肉。
至於那個順帶被一起帶入夢中的傢伙,不過是一個連“得道者”都不是的蟲子罷了。
順手碾死的事……無關緊要。
……
顧芳塵看到了那迅速閉合的漆黑結界,手尚且還覆蓋在施清光的眼睛上,低聲道:
“是幻術,不要怕,我會帶你回來。”
施清光嗯了一聲,下一刻,便發覺遮住自己的手掌拿開,眼前霎時傾灑下耀眼日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聽見身後是個小女孩兒的聲音:
“不能再玩了,小姐,到上課的時候啦!”
施清光擡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那是一雙白皙細嫩,屬於幼小孩童的手。
手腕上各自戴着琳琅的寶石金環,脖子上還掛着一枚平安鎖,上面勾勒着精緻無比的鳳凰圖案,眼睛處是一枚火紅的寶珠,隱約閃爍着靈光,乃是一件法寶,可見必定是被家裡人千嬌萬寵的。
施清光感覺到心中升起一種違和感,好像想不起來自己剛纔在做什麼一樣。
她皺了皺眉,疑惑地轉過頭:
“什麼上課?”
站在她身後的是個比她年紀大上一些的小女孩,長相清秀可愛,穿着一襲粉裙,除了一枚玉手鐲之外並沒有其他飾品。
施清光突然想起來了,這是她從小當她玩伴的丫鬟玉珠。
玉珠奇怪地看了看小姐的表情,只以爲她是不想去上白老先生的課,又故意在裝糊塗,這老先生最嚴厲了。
她低聲勸道:
“還有一刻鐘就到時間了,到時候白先生要是看不到小姐,城主和夫人要問罪我們這些伺候的人。”
白先生?
城主?還有……夫人?
施清光腦海中一一閃過對應着的人,好像想起來了。
這是在她自幼長大的白帝城。
這座隱匿於江心的古老城池,與世隔絕,被白帝城主管轄着,而她,就是城主和他夫人的女兒。
千年之前,侍奉着鳳凰的一族在這裡種下一棵巨大的梧桐樹,等待着鳳凰千年一回的駐足,建起一座宏偉的城市,族長,就變成了城主。
鳳凰未來的時候,人們過着自給自足的悠閒日子,修煉,生活,宛如桃花源一般。
不過實際上,侍奉鳳凰的那一族,是姓白的。
其餘的都是當初隨着這一族而來,受到了庇護的人,還有一些在江上遭遇了意外失事,漂流到了白帝城的外來者。
施清光的母親,姓白,本來是這一代的城主,但她沒有修煉上的天賦,在懷上了施清光之後,就將城主的位置,交給了她的丈夫。
不過,夫妻二人並無什麼嫌隙,她相夫教子,倒也樂在其中。
施清光自生下來,便是兩人的掌上明珠,被寵得無法無天,在白帝城中上躥下跳,堪稱是個混世魔王。
但最怕的,便是教她修煉的白老先生。
這老先生,是她母親家族當中資歷最高的族老,爲人古板嚴厲,說打板子就打板子,別人都說不動。
“知道了!走吧!”
小姑娘癟了癟嘴,將地上的毽子一腳踢開,便噔噔噔往外走去。
她心裡是討厭上課的,本想要再玩一會兒,氣一氣那老頭兒,看他吹鬍子瞪眼的模樣。
但不知爲何,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再任性下去,她應該好好地學。
學法術,學劍術,學一切能讓自己變強的東西。
好像如果不這樣的話,自己一定會後悔……
她腳下的步子越走越急。
玉珠鬆了口氣,連忙彎着腰跟了上去。
“叮鈴鈴……”
施清光忽然聽到背後傳來清脆的碰撞聲,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走廊屋檐上,掛着一串風鈴。
那風鈴,以紅繩,穿起一枚枚小劍形狀的金屬片。
正在風中輕輕搖晃,折射着燦爛的陽光,在江水潮聲裡,在搖曳的綠色樹影當中,漸行漸遠。
……
“今日倒是來得準時。”
白老先生捋了捋鬍子,有些驚訝地看到那小小的丫頭走到他面前坐下來,規規矩矩,沒有一點調皮的樣子。
施清光擡起頭,圓溜溜的漆黑眼睛十分討喜,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我以後都不會遲到了!休想再打我手心!”
鬚髮皆白的老頭呵呵笑起來,原來是爲着這個。
其實仗着身上有法寶護體,他打施清光手心,也沒什麼真實傷害,痛一個下午,也就消了。
不過身爲城主唯一的千金,大概也有自己的驕傲,不願意丟人吧。
總之,也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這回能堅持多久……大約這堂課上,就會睡着了吧?白老先生拿起功法,開始了細細的講解。
講到一半,他擡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施清光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的,昏昏欲睡,但卻依舊強撐着睜開眼皮,斷斷續續地念叨着功法上的內容。
白老先生這回真的驚訝了,甚至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打得狠了,把孩子給嚇成這樣!
他走過去,柔聲道:
“小清光,怎麼了,是白爺爺之前打你手心打疼了嗎?還是有人欺負你了?”
作爲白家族老,他對於施清光這小輩,實際上也十分寵愛,平日裡不上課,就讓施清光叫自己爺爺。
此刻,他疑心或許是旁支的一些子弟,出於嫉恨,仗着修爲欺負到了小姑娘頭上,才激發了施清光的上進心。
這些年,白帝城接納了太多的外來者,魚龍混雜,甚至有風聲,白帝城的存在已經暴露給了外界的人。
內部風氣也是越來越浮躁,極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施清光揉了揉眼睛,擡起頭來,搖了搖頭,嘟囔道:
“不是的,白爺爺……我只是覺得,我不能再這樣玩了,我得好好學。”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不然……我一定會後悔的。”
白老先生一愣,心中大感欣慰,蹲下來道:
“小清光,你真的這麼想?好好好,真是長大了啊!懂事了!白帝城裡不安分的人越來越多,你不學,以後是得被人欺負了去。”
“不過啊,小清光若是想玩,也該好好地玩……”
施清光聽着白爺爺突然轉了性子一樣,慈祥地絮絮叨叨,有些恍惚。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會後悔什麼,但一定比這嚴重得多。
……
修煉的日子很枯燥,比以前肆意玩耍的時候少了好多趣味。
但施清光一刻也不敢放鬆。
她不知道爲什麼心中如此急迫,但是心裡就是越來越急,越來越慌,就好像身後有老虎在追。
等到某一刻,追到了她,就要狠狠咬她一口一樣……
寶貝女兒如此異常,自然也引起了城主夫婦的注意,也暗中調查了一番,卻納悶地發現,施清光並沒有被任何人影響,她就是自己忽然之間,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這當然是好事,不過施清光的性格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並不像以前那樣活潑愛笑了。
這讓城主夫婦不得不用了更多的心思,想方設法地讓施清光多和他們相處,反倒是陪她玩了起來。
和從前截然相反。
不過很快,他們又沒有時間了。
因爲臨近那傳說當中千年一次的鳳凰降臨之日,白帝城中千年長青的梧桐樹開始枯萎了,忽然之間謠言四起,說鳳凰已經涅槃,不會再來到白帝城了。
而白帝城,從一開始,就是爲了侍奉鳳凰而誕生的。
爲了信仰和內心的純潔虔誠,他們才選擇在江心定居,不再與外界接觸。
也就是說,鳳凰如果涅槃,他們白帝城與世隔絕的意義已經消失了。
霎時間,原本聲量就漸漸大起來的入世派,更是甚囂塵上。
白帝城與世隔絕太久,而隨着外來者的增加,他們對於外頭的好奇也越來越強烈,終於到了一定的程度。
梧桐枯萎,便是導火索。
在吵吵嚷嚷了一段時間之後,白帝城主終於還是決定召集族老,商討是否應該讓白帝城入世。
走廊上。
施清光看着那原本鬱鬱蔥蔥,如今卻一片蕭條的樹葉飄落,風鈴丁零當啷地亂響,心裡的不安終於到了巔峰。
她隱約有一種預感,白帝城如果入世,一定會有不好的結果。
……
上一次的商討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大家各執一詞,不歡而散,決定還是等到那千年之日。
若是鳳凰真的沒有降臨,再談開城之事。
而施清光忽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或者說……是奇怪的人。
那是一個只有她纔看得見的白袍青年,總是站在樹蔭下,或者坐在樹枝上,躺在房頂上……
共同點是,他每次出現,都是懶懶散散地編着手裡的草葉,但目光卻聚精會神地看着自己,帶着一絲微妙的笑意。
明明在守衛森嚴的白帝城,尤其是最近,氣氛越來越緊張,但這青年卻大大咧咧地出現在各處,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他。
這分明是一件非常詭異而危險的事情。
但施清光卻莫名對這傢伙,感到十分親近,只要在他身邊,似乎心中那無止盡的急切,就能稍稍緩和。
她好奇地和這傢伙攀談之後,很自然地,就成了秘密的朋友。
她習慣於在緊鑼密鼓的修煉之中,抽空和這位秘密朋友閒聊外面的世界,或者是做一些踢毽子的遊戲。
只有這時候,施清光感覺到自己仍是個小孩。
一日,那青年看到施清光穿着前所未有的華麗紅裙,上面繡滿了金線編織的鳳凰,璀璨奪目,眼神一動,問道:
“千年之日到了,對嗎?”
施清光點了點頭,低聲道:
“今天鳳凰會在白帝城降落……也許不會,總之,今天之後,族老們就能決定,白帝城該不該入世了。”
青年沒有說什麼,只是把毽子扔到了一邊,讓她去看看,喃喃道:
“這就是你想要留下來的原因?”
……
施清光回來了,提着裙襬把繡鞋踢到一邊,臉色酡紅,很高興地告訴他:
“顧芳塵,鳳凰降臨了!它落到梧桐樹上,原本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就重新復甦,長出了新的葉子!”
“明天,族老會訂立新的規矩,將外來者都趕出去,並不再收留他們。”
這就意味着,白帝城會繼續遠離世俗,成爲一個桃花源。
青年伸出手扶住她,她搖搖晃晃,打了個酒嗝,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臉上羞澀,愈發嫣紅,小聲道:
“我趁着大人們慶賀,偷偷喝了點酒……就一點點!”
已經如嫩芽抽條的少女倒在他懷裡,拉着他的衣袖,指向外面,眼神迷離地道:
“你看,鳳凰真的降臨了,它真美……”
顧芳塵回過頭去,看到了從巨大的梧桐樹上垂落下來的鳳凰尾羽,燦爛奪目,如金色的瀑布,覆蓋了整座白帝城。
梧桐樹上的嫩葉在風裡沙沙作響。
整座白帝城上下歡騰,四處都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但實際上……它本應該毀滅在今天。
青年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頭,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這是你的心劫。”
心劫過不去,便是心魔。
當她懷念過去,而非專注在眼前時,她的言行和內心就發生了違背。
由此滋生出來的心魔,會把她永遠困在過去,和這座早已死去的空城一同殉葬。
倘若要渡過這一場心魔劫,除非施清光能夠清醒過來,認識到一切都是幻術的世界。
該如何清醒呢?
恐怕只有再次毀滅這一切吧。
顧芳塵看着懷中沉沉睡去的少女,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