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世間的英雄與魔鬼,總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扎堆出現,而後被時代的浪潮推至命運的舞臺,各顯神通。
一千三百年前,青蠻將戰線推至江南,險些覆滅中原王朝,而後,許多後世耳熟能詳的強大修行者便紛紛涌現。
逆勢而上,建立了全新的秩序,直至今日。
五百年前,般若蓮月親手葬送了迦樓羅,而差不多同時段,尚且默默無聞的一個小道姑從山林中走出,以一雙至清至冷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山下的繁華人間。
然而很快,她就目睹了這個世道的真實模樣。
修行者彼此爭鬥,凡人掙扎求生,野心、慾望,那高高在上的仙門之下,屍骨遍地,都只是盛世不起眼的註腳。
這人人歌頌的“太平盛世”,似乎從來就不“太平”。
許負開始思考自己所追尋的天命在哪裡。
天命道的門人最擅長因果術,但關於自身的天命,卻不是那麼好算的。
有些人的天命很具體,只需要去做就可以。
而有些人的天命很抽象,只是一個模糊朦朧的概念,要如何去追尋,如何去達成,最終都是個人的理解。
許負的天命,就屬於後者。
最開始,她以爲“太平”在仙門手中,這世間凡人苦弱,可修行者移山填海,無所不能,只要修行者願意將自己的能力用於造福百姓,人人向善,世上自然再無苦難。
但顯然,並非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這樣想。
一千三百年前,便有人秉持着這樣的理想,以大宏願立下“江山半壁”,推拒青蠻兵線十萬裡,建立了堯山書院。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謝謙。
最初在亂世之末橫空出世的謝謙,的確擔得起“儒聖”之名。
然而一千三百年後,世道並沒有發生變化,反而是堯山書院,如今也只是成爲了衆多仙門之一而已。
甚至於,如今看來,謝謙與堯山書院,比一般的仙門還要不當人。
於是許負明白,“太平”不在仙門。
而後,她揣測,“太平”或許在朝廷手中。
大魏朝廷,總體代表着的,便是凡人的利益了,若非朝廷在和仙門互相制衡,如今的世道還要更加可怖。
許負就在大魏朝廷的最中央,當了五百年的國師。
以她師父所贈的“參寥”二字,立起那參天的高塔,協助大魏統御天下。
但她也看到,大魏的強盛和如日中天,與底下的百姓似乎並無關係。
朝廷的確維護着百姓,但這不代表他們愛民如子,而僅僅是因爲,他們需要凡人提供的衣食住行,並且藉此作爲與仙門拉鋸的籌碼。
於是許負明白,“太平”也不在朝廷。
倘若有朝一日仙門消失,朝廷便是另一個仙門。
而且只會變本加厲。
很長一段時間,許負找不到屬於自己天命的答案,只是那星天水鏡當中的卜筮結果,永遠落在大魏,所以她只能等。
等待那天命的轉動。
大魏王朝永安一百七十年,她覺察到了一個竊走國運的小賊。
隨着推演國運的水鏡漣漪,推動了星辰的軌跡,如同生鏽一般沉寂了五百年的“太平”天命,也隨之落到了那個小賊的身上。
在這個鎮北王府的小賊突然被“奪舍”之前,許負所感應到的天命,一直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是從他竊取國運開始,便越來越清晰。
這也是顧芳塵的威脅屢屢奏效的原因之一。
但凡天命的指向稍微模糊一點,許負都不會一退再退,被這小賊欺負得不成樣子。
而當顧芳塵說出那九個傳道者對應的詞開始,“太平”的天命就焊死在了他身上,任由許負怎麼算,都沒有分毫動搖了。
所以許負便明白,自己思索了五百年的答案,不在仙門,不在朝廷。
只取決於眼前這小賊一人而已。
這個答案很荒謬,但是許負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算錯的可能性。
而那九個詞,也是關鍵中的關鍵。
必須斬斷其中因果,才能夠真正抵達她的天命。
而許負自身,也在這些因果之中——
“參寥”,高曠寥遠而煢煢孑立。
這是許負的命書。
要想徹底斬因果,就意味着,她必須與自己的命書背道而馳……這就是她追尋的天命。
必經之路,不可不爲。
“我自然知道‘參寥’二字便是國師大人,但國師大人斬因果,爲何來找我?”
顧芳塵似笑非笑地看着旁邊一本正經坐着的許負,來了個明知故問。
此刻國師大人依舊和他保持着一尺的距離,十分禮貌,但對於向來離人百丈高的國師大人而言,這個距離已經是相當的親近了。
女冠身上特有的冷香已經不知不覺間盈滿了四周。
顧芳塵想到從前許負附身雪香之時,隱隱約約勾人的淡淡香味,唯有情動之時,經過汗水的氤氳,纔有這般馥郁程度,更叫人爲之蠢蠢欲動。
大概猜到了許負突然過來是爲了什麼,只是他心裡也有些驚訝,畢竟國師大人向來是有點小傲嬌的。
附身雪香的時候,多次都以爲顧芳塵不知情,而後再聯繫時,便翻臉不認人了。
顯然國師大人的臉皮,真的很薄。
此刻看着一本正經排排坐的國師大人,顧芳塵忍不住就想逗逗她。
許負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抿着脣,解釋道:
“‘參寥’二字,便是高曠廖遠,再換而言之,便是絕塵離俗……因而,要徹底破了這命書,我必定要踏入塵世,體會七情六慾。”
國師大人嘰裡咕嚕說得正兒八經的,但顧芳塵要的可不是這個答案。
他挑了挑眉,看着許負,一字一頓地道:
“國師大人,這些我難道會不知道?”
你知道你還問?
許負有些惱了,感覺顧芳塵這小賊又在耍自己,轉過頭來,卻對上了顧芳塵定定看向自己的目光,頓時一愣。
那目光認真至極,絕不似往日和自己笑嘻嘻開玩笑的模樣。
她一直緊扣牀沿的雙手,下意識便鬆了鬆。
顧芳塵看着眼前一時怔忪的女冠,笑了起來,眨眨眼睛,湊過去柔聲道:
“許負。”
許負心裡一跳,竟有些不知所措……這好像還是他頭一次直接叫自己的名字。
往日裡這小賊嘻嘻哈哈的,只叫她國師大人,雖是叫做大人,但卻一點也不敬重,反而十分狎暱。
這次喊她名字,卻顯得萬分珍重一般。
顧芳塵伸出手,輕輕蓋上了許負略顯幾分冰涼的纖纖玉手,繼而十分自然地從手指縫隙當中穿插了進去,扣住了她的手。
許負抿着脣,想到自己今天是過來做什麼的,就並沒有躲開。“體會七情六慾,難道還有特定的對象不成?”
他笑道:
“或者說,你的水鏡裡面,難不成寫了我顧芳塵的名字?”
許負一愣,而後搖了搖頭:
“自然沒有……”
“太平”天命確實是在顧芳塵身上,但要破除她自身的“參寥”命書,卻並沒有具體的手段。
只需要破了就成……
顧芳塵見她有些迷茫,接着循循善誘道:
“那也就是說,沒有特定的人選,但你卻下意識地來找我了,是不是?”
許負張了張嘴,卻發現事實確實如此。
她的命書,理論上和顧芳塵是沒有關係的。
但她幾乎沒有思考,就認定自己需要用通過顧芳塵,才能實現將自己拋諸塵世這件事。
這並不能用自己之前附身在雪香上體會過來解釋,因爲她曾經告訴過自己,那無非只是肉身上的因果,與自己並無關係。
解開附身之後,她依舊還是大魏國師,命聖許負。
怎麼可能因爲那漠海當中的一次意外,便就此沉淪……她完全可以將這兩件事分開來。
那如今她又爲什麼來找顧芳塵?
顧芳塵幽幽道:
“七情六慾,七情在前,六慾在後。”
“你我心裡都清楚,有欲無情,可算不上是將一個人的命書批語給破了。”
那批語箴言,便是對一個人一生的概括。
許負是無情人,才能得到“參寥”一詞。
想破除這個詞,斬斷這根因果線,自然便是從無情變有情。
國師大人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態度,在那裡嘰裡咕嚕解釋一大堆,說白了,其實就是想掩蓋一個事實。
顧芳塵勾起嘴角,很得意。
“國師大人,看來你心裡有我啊。”
許負僵在原地,頗有一種如遭雷擊的感覺,這句話落在她耳邊,簡直好像晴天霹靂,把她整個人劈開了,以至於藏起來的東西都無所遁形。
自欺欺人說給顧芳塵的話,都好像成了一條條清晰明白的罪狀,在審判她。
顧芳塵挑了挑眉,看到向來雪人一樣清冷出塵的國師大人,從耳根開始變紅了。
許負其實也並非遲鈍至此。
只是她屢屢在顧芳塵面前吃癟,便越是不願意在他面前承認這一點,否則難免低了一頭,叫顧芳塵得意,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又要被這小賊拿捏。
此前在顧芳塵弒君叛逃時,她就猶豫過一次,是否要直接出手……
那時,“太平”的天命,與顧芳塵的聯繫甚至還沒有那麼清晰明白,在大魏和顧芳塵之間,她就下意識地保了後者。
從那一刻開始,她就連自己都說服不了了。
只不過嘴上,她還是可以用追尋“太平”天命當做藉口的。
然而這一次,她下意識又要故技重施,以爲天命還能當藉口,跑來找顧芳塵,卻終於被後者給抓住了尾巴。
許負抿着脣,板着臉,心裡惱羞,卻是啞口無言。
她總不可能爲了掩飾自己對於顧芳塵的心意,故意說確實是沒有特定的人選,然後又跑了吧?
要斬她的因果,的確是沒有因果上特定的人選。
但她心裡的那個人選,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就是面前這個得意洋洋的小賊!
許負冷着臉氣惱不說話,顧芳塵卻沒有再咄咄逼人,他將國師大人的手牽起來,連帶着身體也轉了過來,眨眨眼,十分大度地道:
“好吧,沒有也行。”
“就當是我猜錯了行不行?”
許負這才擡起頭來,看着他,半晌才冷哼一聲:
“就是猜錯了。”
顧芳塵自然是順着哄:
“好好好,猜錯了。”
“那麼,國師大人,剛纔說到哪了?”
“要入塵世,體會七情六慾。”
“嗯……那怎麼個入法?七情六慾還挺多種的……還請國師大人解惑。”
顧芳塵一臉嚴肅地看着國師大人,活脫脫一個求知若渴的求道者。
許負看着他裝模作樣,嗯了一聲,瞅了一眼兩人牽在一起的手,端着架子淡淡道:
“既然要我教你,那你自然就得聽我的。”
顧芳塵一愣,然後不由得下意識地看了看許負的臉色,斟酌道:
“聽自然是聽的,只是國師大人得說明白,聽到什麼程度算聽……”
總不能細節指揮到機槍左移幾釐米吧?
那種事情,又不是能夠微操到這個地步的。
修行者也不行!
又不是聖人,情到深處還可以精準控制自己。
他真怕國師大人一生氣,給他來一個寸止挑戰……那不得廢了?
顧芳塵想了想,自己現在還真不一定製得住國師大人。
雖然許負是二品神道修士,但是點雪境之後,肉身強度也會拉昇到四品水平。
況且她貴爲國師,又不缺丹藥資源,肉身強度應該至少三品。
又不能真的打……還真有點難度。
許負擡眼,冷聲道:
“你還有意見?”
顧芳塵怕國師大人羞憤到反悔,連忙搖頭:
“沒有沒有。”
“……既然如此,天色也不早了,爲了天命大業,抓緊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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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臉嚴肅,擡手將十分僵硬的國師大人給扳了過來。
許負這會兒裝得淡定,實際上顧芳塵吻上來的時候,仍是止不住地一顫,而後如同化成了一灘水。
“唔……”
……
傍晚時分。
般若蓮月遮掩行蹤,落在了顧芳塵的府邸院落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