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趙元牽着馬和允央一起走在湖山城外寂靜的官道上。
官道旁的翠竹林中,一條小溪穿林而過,溪邊的村莊傳出一兩聲雞嗚,屋頂上青煙漸起,蒸藜炊黍的香味飄了過來,三三兩兩的村婦拿着木盆到溪中浣洗。還有牧牛的童子,手邊搖着一朵潔白的桅子花,騎牛從溪中淌過,往竹林裡去。
允央覺得眼前晨光宜人,貪戀地多看了幾眼,就聽到耳邊傳來低沉的咳嗽聲。她一回頭,就看到趙元右手握拳放在嘴邊,臉色有些憔悴。
“唉。”允央在心裡嘆了口氣,“前天上半夜在佛堂遇到了山賊,下半夜又與猛獸搏鬥了一回。昨夜還沒休息,紮了一晚上的風箏。這樣消耗,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皇上真是太不會愛惜自己了。”
想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地張了口:“將軍若是想放風箏,回到家後,喜歡什麼樣子的叫鉤盾局獻上來便是,何苦如此操勞?”
趙元的容顏雖然有些黯淡,可眼睛裡卻神彩飛揚。他輕輕拍了拍馬背上的風箏說:“鉤盾局最愛貢一些彩繪龍鳳,美人與瑞獸的,我卻一件也看不上。倒不如自己做得好。”
“我當年和母親在宋皇宮中,雖然一直都在馬廄裡當差,卻機緣巧合地認識了一個內府的匠人,專門跟他學了半年。”
“記得有一年清明比扎風箏,我得了宮中的第一……斂兮想讓我爲她做個蝴蝶的,後來發生了種種事端,我終是失言了。”
允央好像明白趙元爲什麼這樣堅持。想來他昨夜在油燈邊,熬紅了眼睛,削竹籤,裁宣紙時,心裡輾轉想念的應該是多年前,宋宮裡暮春時節爲佳人放紙鳶的情景。
她心裡瞬間變得空落落的,嘴裡淡淡地應了一句:“原來如此。”
終於是到了湖山城外的玉端山。玉端山是一座饅頭型的丘陵,山頂部非常平整,此時地面還長着薄薄一層未枯的秋草。
他們走上山頂的時候,已經有人在上面放風箏了。
趙元把渾雷獸栓到旁邊的樹上,從馬背上取下蝴蝶風箏,他看着上面用深深淺淺的墨跡畫得纖細捲曲的條紋,臉上浮出了些許笑意。
“之前聽說過你尤擅丹青,卻沒親眼見過。”趙元回頭看了一眼允央說,“如今瞧見了,果然比那些御用畫師少了許多矯揉造作……嗯,倒是配得上我的風箏!”
允央聽了他誇讚不能明着謝恩,只好曲膝福了一福。
趙元果然是放風箏的高手,他的手法嫺熟,步履輕盈,沒有跑幾步路,就見蝴蝶風箏扶搖直上,飄飄舞向天際。
允央在旁看着,一臉的難以置信:“這哪是放風箏呀,直接就送上去了!太神了!”
趙元扭頭看到她的表情,眉眼間也帶出些輕快的神色:“要不你也來試試!”說着就把風箏線遞給允央。
允央看他放得那麼容易,也有點躍躍欲試,便接了過來。可是一上手她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她只放了一刻,那本來展翅翱翔的蝴蝶,立即像喝醉了酒似的,折着跟頭往下掉。急得允央鼻尖都冒汗了。
趙元從她手裡輕輕接了過來,只抖了幾下線,那蝴蝶風箏便立即酒醒了。
一直放到木軸上線盡了,趙元把木軸遞給允央說:“你拿着,放了它,帶走一身的煩憂吧!”
允央接過木軸,含笑點點頭。趙元指尖用力扯斷了細線,蝴蝶風箏便撒了歡一樣,衝向天際,眨眼間只剩下個小黑點了。
這時旁邊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兩位善人,今天秋高氣爽,我帶小孫兒來這裡玩,卻忘了拿風箏。”
“看你們帶得多,可否勻我們一個?”
兩人回頭一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丈站在他們身後。
趙元一抱拳說:“請!”說着幾步就走到了渾雷獸旁邊,取下了螃蟹風箏遞給老丈。
不過老丈卻沒接,還是滿面堆笑地說:“善人,我家小孫子喜歡那個,你看……”說着指了指歸雁風箏。
趙元很乾脆地搖了搖頭:“這個我還有用。”
最後,老丈還是拿着螃蟹風箏走了。他邊走嘴裡還在念叨:“神氣什麼!連彩紙和顏色都買不起,白紙黑墨的風箏,才能值幾文錢?還捨不得給!”
趙元和允央都聽到了他的話,兩人相視一笑。
當趙元把人字形的歸雁風箏放上天空之後,允央這才明白他爲什麼不肯送這支風箏。
因爲這個就是傳說中的“玉箜篌”——一種可以隨風發出清脆鳴叫的風箏。允央看着這支玉箜篌惟妙惟肖地盤桓在天際,不仔細看還真以爲是列隊整齊的大雁。
她驚奇之餘,心裡暗自思忖:“今早在爲風箏上繪畫時,真沒發現這支歸雁風箏與其它兩個有什麼不同。”
“看來皇上一定做了極爲精巧的機關將風哨藏起來。他之前所說獲得宋宮紙鳶第一的名號,所言非虛。”
眼見木軸上的細線已盡,允央把木軸塞進趙元的手裡說:“將軍也放一回煩惱吧!”
趙元不以爲然地搖了下頭,但終是把木軸接了過來。他一把扯斷了細線,人字型的歸雁帶着嘹亮的風哨音緩緩消失在晴空萬里之中。
目送着它,一直到瓦藍如洗的晴空只剩下絲絲縷縷的流雲緩緩而動,允央才意猶未盡地收回了眼光。
轉頭時遇到了趙元似笑非笑眼睛,他脣角微翹,隱隱帶有寵溺的親厚。
這個神情,烙在允央心裡,如仲夏的一顆青梅忽地落入一盞琥珀色花雕中,迅速被濃烈稠膩的漿汁吞沒,表面上看一切沒有變,其實一切都已改變。
她一時心緒婆娑起來,卻沒有注意到四周遊人的喧譁已全部隱去,靜得如同空谷幽山。
允央轉身,發現身後不遠處有幾千御林軍皆鮮衣怒馬地御風而立,他們列隊整齊,靜默無聲。除了御林軍,偌大的玉端山上竟是一個遊人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