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嫺貴妃腦中一陣翁鳴, 再也聽不見其它,她愣怔那裡,良久, 猛然從牀上踏下, 朝着穆詩雅的屋子踉蹌移步。一羣人將屋子團團圍住, 屋內傳出樑帝的悲慼聲, 越來越近, 靜嫺貴妃不可置信地推開擋路之人,腳下不穩地扶着趕來的青雨,一步一步靠近屋門。
“瑤溪。”樑帝看見靜嫺貴妃抖動着身子走入, 立刻從座位起身將她拉入了懷中,忍着喉嚨裡劇烈的顫抖, 柔聲道:“別看了。”
聽了樑帝的話, 靜嫺貴妃再也無法控制, 她氣惱而悲傷地吼道:“你說過會保護我們,你說過的。”
樑帝繼續抱着她不敢鬆手, 任她在自己身上又拍又打,屋內衆人急忙退出,將屋門也順帶掩上。樑帝見屋內已無旁人,湊到靜嫺貴妃耳邊道:“盤瑤死了,詩雅還活着。”
靜嫺貴妃打在樑帝身上的手突然停下, 猛地擡頭, 看向一臉笑容的樑帝, 知道他不會騙自己, 撲向了牀上的穆詩雅, 見她一臉死寂,擔憂道:“這是怎麼回事?”
樑帝將穆詩雅留給他的信件遞給了靜嫺貴妃, 她顫抖着手看向紙上的娟秀小字,“未免父皇因女兒的身世爲難,女兒決定用一己之身將此事解決。女兒不孝,請父皇、母妃原諒。雖然盤瑤已死,詩雅卻永遠活在父皇、母妃身邊,請父皇代詩雅寬慰母妃,她有菩薩之心,一定能理解女兒此番舉動。還請父皇將皇兄、皇姐們送女兒的禮物作爲陪葬品隨女兒一同入葬,女兒身上的衣服是大皇兄送的禮物,女兒想穿着它走。除了此事,女兒再無別的囑咐,日後如有機會,女兒的魂魄會常常來看望父皇、母妃,還望父皇多惦記女兒,在女兒祭日時,將母妃的情況告知女兒,女兒便心滿意足了。請父皇、母妃原諒女兒的任性,原諒女兒的不孝。詩雅拜上。”
晃動的燭火在紙上打出了房樑的黑影,靜嫺貴妃並不理解,樑帝爲何會看出穆詩雅是假死。似是看出了他的疑問,樑帝輕聲道:“詩雅十二歲那年在大殿上救下荃兒性命前,曾單獨來見過朕,她說‘太子能死,明王卻可以活着’,朕本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第二日見她在殿上的一番言論,激起羣臣替荃兒辯護,朕纔想起她那句所指,也就順着衆人之意,只廢了荃兒太子之位,降爲了明王,不但保了他的性命,也可讓他在朝中繼續佔有一席之位。所以,今日見詩雅那句‘盤瑤已死,詩雅活着’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樑帝坐在靜嫺貴妃一旁,同她一起拉着穆詩雅冰冷的手,繼續道:“咱們這個女兒有七竅玲瓏之心,得上天眷顧,不會讓她輕易沒了的。”
聽了樑帝的一番解釋,再看面前的穆詩雅,靜嫺貴妃方冷靜下來,她知曉穆詩雅平日裡最親近她,若是真的打算自盡,一定會去她宮中同她道別,如今,她一反常態沒有前去,就是想告訴自己,這不是他們母女的離別,她並沒有離開。
想到此處,靜嫺貴妃苦笑道:“是啊,她有這樣一副心思,怎會是輕易就沒的。”
樑帝拍了拍因喜極而泣肩膀有些抖動的靜嫺貴妃,提醒道:“這樣哭就對了,不能讓旁人看出。咱們這女兒精明得緊,知道自己私底下得罪過許多人,便想了這個保全自己的方法,衆人若是知她離了皇宮,一定會去尋她,若是知她已死,便不會再去打聽她的事,她在宮外也會安全些。”
靜嫺貴妃明白的點點頭,哭聲也越來越大。
平樂城邀月樓內,福全踉蹌跪於穆宸睿面前,神色悲慼道:“璟王殿下,宮中傳來消息,盤瑤郡主沒了。”
泛白的月色打在穆宸睿微怔的臉上,他從座位慢慢起身,一把將福全拉到了面前,低沉的聲音從嗓子中滑出:“什麼叫沒了?”樂聲也在此時停下,樓內衆人看着他陰冷的臉都不敢出聲,立在那裡靜靜看着。
“郡主。”福全哽咽着道出,“郡主在宮中自盡了。”
穆宸睿手上猛然一鬆,一個不穩跌坐在座位上,身旁拓跋嫣隱下驚訝,看向倒地的穆宸睿,慌忙去扶。此刻,穆宸睿的面上毫無情緒,左右尋找着支撐他起身的東西,卻什麼都看不到,身上似是壓着千萬斤重的厚物,讓他如何都無法站立。內心一陣陣涌出的劇痛刺入他的腦中,像是無數根針同時紮在胸口,他忍着生疼摸索着能夠讓他站起的東西。
“夫君。”拓跋嫣看他神色不對,着急地喚着他,“夫君你怎麼了?”
終於,穆宸睿看清了面前的事物,身子也輕緩起來,他兀地起身,朝着樓下奔去,身邊護衛疾步跟上。穆宸睿一刻都不能再等,直接搶了街上一個人的馬匹朝着皇宮奔去。耳邊風聲越來越大,幸好已入深夜,街內不算擁擠,否則這樣一匹快馬在街道奔馳,不知會傷了多少無辜。剩下的零星行人從路中間撲向道路兩旁,並不知策馬之人的身份,正要開口大罵,看到朝他追去的幾個護衛,察覺方纔之人定不簡單,便將怒氣嚥下。
宮門本已禁止出入,樑帝知穆宸睿、穆靈緋得到消息後一定會急着趕來,也就命人給他們留了門。穆宸睿狂奔疾行,連入宮門時都未下馬,守門侍衛因得了樑帝旨意,也未攔截,一路放行。
南苑宮內傳出悲慼聲,平日裡侍奉穆詩雅的宮女、內侍被召集在院角,他們中情誼重的哭得很是傷心,情誼淡的未免別人閒語,也陪着一起哭。哀聲一瞬而起,每一聲都撲入了穆宸睿的耳中。看到此情此景,他不得不信福全口中之話,原來穆詩雅真的不在了。
他將步子停在門口,怎麼都不敢走入她的屋子。穆靈緋、穆歆瑤的哭聲從屋內傳出,如錘頭般敲打着他本就疼痛的內心,如今,更是揪痛難忍。他扶着撕裂般的胸口慢慢彎下腰,一隻手抓着門框支撐,一口腥氣從喉嚨涌出,鮮紅順着他的嘴角慢慢流下。穆宸睿依靠着門框而坐,本還痛快的表情突然急轉,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中滿是層層悔意和陣陣心痛,滿是無限追憶和不可置信。慢慢的,笑聲又轉爲低泣,他抖動着肩膀將頭深深埋下。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開始變得明亮,太陽的光束順着房檐投射地面。樑帝扶着哭得聲嘶力竭的靜嫺貴妃從屋內走出,穆歆瑤、穆靈緋也陪着一同走出,樑帝見穆宸睿獨自靠着屋外的牆壁發呆,知他平日裡同穆詩雅關係親密,一定無法接受這突來的一刻,擡手阻攔下正要前去爲穆詩雅整理遺容的入殮官,對穆宸睿道:“進去看看她吧。”
穆宸睿慢慢擡頭,依然依靠着牆壁,眼睛斜斜向屋內望了望,依然沒有走進去的勇氣。穆歆瑤心疼地蹲在他面前,勸道:“皇兄,去看看她吧,她一定也想見見你。”
聽了這樣一句,穆宸睿猛然想起昨夜穆詩雅突至他府中之事,她以前從未如此過,昨日那副不正常,自己竟未察覺出,想到此處,他更加懊悔,猛地從地面站起衝入了屋內。
燈火已經慢慢熄滅,太陽的光亮還未完全射入,屋內有些昏暗。躺在牀上的穆詩雅面色平靜,身上是穆宸荃在她十一歲時送她的衣服,頭上只插了根巴敏羯送她的骨簪,手上帶着穆歆瑤送她的一對鐲子,耳朵上掛着穆溶月剛剛命人從北燕送來的月亮耳環,手裡握着穆靈緋送她的‘香瓶’,單單沒有帶着他送她的東西。
穆宸睿忍着心中的撕裂坐在她一旁,知她故意不帶自己送她的東西,一定是想告訴他,她有些恨他了。穆宸睿微微閉目,眼淚從面上滑過,他有多久沒有哭過了,上一次落淚已經不知是何時,且旁人從未見過他哭泣,昨日在門外的低泣已經驚到了許多人。
他將手放在穆詩雅的臉上,冰冷瞬間傳滿全身,體驗到她死亡的真實,穆宸睿再也忍不住的抖動着肩膀,儘管被他極力控制,酸澀的感覺依然衝到了鼻尖,讓他眼中又存了些淚水。
“傻詩雅,皇兄那日不幫你,是不是傷到了你,才讓你做了這樣的決定。”穆宸睿沉聲起音,繼續撫摸着穆詩雅的臉頰,“你是怪皇兄了對嗎?”那雙抖到不能自制的手,順着她的耳根滑向幾縷散落的頭髮。
穆詩雅緊閉的雙目下實則思緒清醒,她心痛的聽着穆宸睿的一聲聲自責,聽着他埋怨自己沒能保護她,埋怨自己說了要護着她,還是讓她傷到如此,埋怨自己對她的種種冷漠,埋怨自己昨晚沒去見她。這一聲聲的自責似是千萬把刀子刺入兩人的心中,越扎越深。
極遠處,古寺內敲響了送喪祭魂的鐘聲,皇城內也響起報喪音,似是無數聲的悶雷在屋外炸響,每一聲都提醒着穆宸睿,這是送別穆詩雅的聲音,她真的不在了,即使躺在自己面前,也已經不在了。
重重的吻壓在穆詩雅的脣上,輾轉纏綿間是穆宸睿火熱的氣息。他吻了她許久,帶着不捨和愧疚,帶着不捨和不甘,帶着不捨和愛意,帶着不捨和不願,溫柔而和緩的輕輕吻着。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高吉的聲音傳了進來,“璟王殿下,入殮官已經等候多時,不知能否進屋爲郡主整理遺容。”
穆宸睿戀戀不捨地離了穆詩雅的脣,卻不知,此刻的穆詩雅已經痛得全身要炸開一般,她多麼想回應穆宸睿的吻,只是身子不能動彈,全身上下,除了思緒外,都無法動彈。穆宸睿握着她的手突然鬆開,惹她想要喊出‘不要’,耳邊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穆宸睿似是在找着什麼。
“殿下。”高吉的聲音再次傳入。
“天喜。”穆宸睿吼道。天喜疾步入內,高吉領着入殮官也步入屋中,此時,太陽已將屋內照的透亮。
“本王送詩雅的雙角鹿在哪裡?”穆宸睿將屋內弄得一片狼藉。
“在這裡。”天喜跑到面前的一個木櫃處,在穆詩雅身高最方便抽取的那格抽屜裡取出了裝吊墜兒的木盒子。
穆宸睿一把拽到手中,將雙角鹿的掛墜兒取出後盒子扔在了地上,走到穆詩雅一旁,將掛墜兒系在了她的脖子上,繼續撫着她的臉道:“有皇兄陪着你,在裡面詩雅就不會害怕了。”
高吉察覺此刻不易打擾,便領着入殮官從屋內走出,衆人繼續站立門外等候,天喜也抹着眼淚正要離開,穆宸睿的聲音再次響起,“天喜。”
天喜驚得跪在地上。穆宸睿並未看她,依然滿是愛意的撫着面前女子,問道:“她可有什麼話要你轉告本王?”
“郡主走的突然,並沒有留下什麼話。”天喜突然想起什麼,繼續道:“郡主留了兩封信。”
“什麼信?”穆宸睿蹙眉道。
“一封是給陛下的,另一封是給一個叫‘南宮雲’的人。”天喜回憶着,並未察覺穆宸睿頓在穆詩雅臉上的手。良久,他將手放在了穆詩雅頭頂的骨簪上,剛想要拔下,想起她平日裡對骨簪的在意,怕她會難過,心中存了些不忍,鬆開了那根簪子。
“殿下,陛下有旨,不得誤了時辰,可否讓入殮官此時爲郡主整理?”高吉輕聲詢問。
穆宸睿從牀邊慢慢起身,看着穆詩雅慘白如雪的面容,依然無法相信。他微微蹙眉,擺了擺手。高吉會意,吩咐入殮官入內。一席黑錦繡衣的中年男子匆匆走入,身後跟着兩個同樣黑衣的女子。
入殮官在穆詩雅身前看了看,對身旁的女子吩咐了一番,轉向穆宸睿道:“請殿下移步,我的兩個徒弟需爲郡主淨身。”
“你們都出去吧,本王留在此地。”穆宸睿冷目看向他。
“這。”入殮官有些猶豫,又不敢將穆宸睿從屋內攆出,只得看向高吉。
高吉見穆宸睿面色清冷,便知是勸不走了,躬身道:“奴才等先在門外候着,璟王若有吩咐,奴才再進來。”說着,用眼神示意入殮官同他一道走出。
屋內只剩了穆宸睿和入殮官的兩個女徒弟陪着穆詩雅,那兩個女子將剛打好的淨水放在牀頭,小心地擦着穆詩雅的臉頰、額頭、耳根、脖子。待爲她解衣時,穆宸睿轉身向圓桌走去,他靜靜地坐在桌子旁,聽着身後女子在水中擺弄帕子的聲音,思緒越來越不穩。
兩個女子小心的在穆詩雅身上點了點,又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女子從袖口拿出一顆藥丸,趁穆宸睿不在意,將它放入了穆詩雅口中。溫暖一瞬而入,身體的冰冷慢慢開始消散,讓穆詩雅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她的身上開始出現斑斑點點,且越來越明顯。
一個女子假意驚呼出聲,穆宸睿兀地起身看去,只見穆詩雅手上、腿上已經出現屍斑,且在慢慢腐蝕着她的身子。
“怎麼回事?”穆宸睿將兩個女子從穆詩雅身邊推開,用單子輕輕將她的身子裹好,與此同時,屍斑已經蔓延到了脖頸,掠過脖子上那道潛疤,開始往臉部攀爬。
高吉在屋外聽到驚叫,又聽到穆宸睿喚人入門的聲音,領着入殮官疾步而來。
“快看看,詩雅怎麼了?”穆宸睿抱着穆詩雅的屍身,揉擦着她開始改變的容貌。
入殮官並未近身細看,只是一眼便叩身回道:“想必郡主體內存有毒症,郡主已逝,毒症沒了宿體,也跟着消失,纔會出現這番情形。”
“‘火扇’?”穆宸睿又將她抱得緊了些,不再言語,感覺到她體內偶爾傳來的溫暖,有些愣怔,並不知是她的體溫正在恢復,以爲是‘火扇’留下的餘溫。
察覺時間已經差不多時,入殮官轉了轉眼珠子,叩身回道:“從情況來看,郡主必須提前入葬,否則,還未入棺,恐怕已被侵蝕乾淨。”
高吉立刻道:“陛下已經吩咐,郡主入葬規格皆按照明王當年之禮,且有舊物留在宮外,以備急需之用,如今剛好用上。”
一切都太過倉促,快得穆宸睿有些不解,她靜靜抱着穆詩雅,感受到她似是常人的體溫,回想着自昨日到今日之事。短短几個時辰,已是翻天覆地,所有的事情,都毫無徵兆地驟然而至,穆詩雅的死,她身子的突變,樑帝對此事的迅速反應,靜嫺貴妃並未守在此處。這一切有些不太合理,卻又很是合理,彷彿只有他一人覺得意外。那封穆詩雅給樑帝的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給南宮雲的信中又寫了些什麼?
想到這裡,穆宸睿緊鎖地眉梢慢慢鬆開,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直直盯着穆詩雅緊閉的雙眼。他將她的眼皮輕輕挑起,未察覺出異樣,又將指頭放在她的脖間,也未發覺脈搏跳動,儘管做了嘗試,他依然覺得這一切有些不真實,太過不真實。慢慢地,他將脣印在了她的脣上,衆人慌忙躬身,只有入殮官額頭似是溢出汗珠,垂目靜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