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故人重逢
林內灌木叢生, 攀枝搓節,看着像是迷魂陣一般,江玉已經毫無防備地跑了進去, 絲毫不聽穆詩雅的勸喊, 只顧瘋跑。穆詩雅着急追去, 好不容易將她抓在手中, 轉身看時, 已經無法尋到方纔來的路。她咬着嘴脣左右環顧,又輕輕閉目,回想奔跑時路上的景象, 順着記憶指向前方,“我們走這裡試試。”
江玉倒是興奮, 拉着她繼續跑, 直到力氣耗盡, 趴在她的腿上撒嬌道:“卓羽,我累了, 抱着我好不好?”
穆詩雅將她一瞬抱起,依然環視左右,並未發現熟悉的景象,心下暗想,應該是困在林子中了。她本想出門躲避可能折回院子的穆宸睿, 卻未想到會進了讓人迷路的林子。未免江玉害怕, 她故作鎮定地繼續走, 希望能找到方纔的路, 更希望能遇到一個熟悉林子的樵夫, 讓他幫着自己走回去。
而莊子內,穆宸睿剛剛從穆歆瑤的屋子走出, 便想起榕樹下那抹熟悉的身影,擡步朝着記憶中的院子走去。一入院門,天喜正在焦急找着什麼,見他走入,慌忙跑來打了個千兒,“璟王殿下。”
“起來吧。”穆宸睿看了看遠處的榕樹,“你家少夫人可在?”聲音中是掩飾不住的期待,他想,若那女子是她,他應該抱着她還是親吻她,他應該對她說些什麼才能讓他跟自己回去,才能將她帶走。
“少夫人和小少主都不見了,奴婢也在找呢。”天喜的聲音將思緒拉回,她面色焦急,不似說謊。
“真不知去哪了?”穆宸睿不死心地問道,落寞油然而生。
天喜搖頭間,看向擡步入院的江展,慌忙跪地,“奴婢該死。”
“怎麼又該死,你整日該死該死的,這次又是因爲什麼該死了?”江展心情極好,伸手準備將她扶起。看到院子內的穆宸睿時,臉上滑出一絲疑惑,本想問他在此地做什麼,天喜的聲音傳入耳中,“小,小少主和少夫人不見了。”
“不見了?”江展收回伸出的手,掛着笑的臉開始陰沉,“什麼叫不見了?”
“奴婢找了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未尋到。”天喜聲色顫抖,似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即將大難臨頭一般。
與此同時,穆宸睿攔下已經怒色衝到她面前的江展,提醒道:“現在生氣也無濟於事,快些派人去找。”
江展正了正色,點點頭,轉身出院。穆宸睿向前行了一步,立身天喜面前,“你家少夫人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天喜正要回答,想起穆詩雅今日的叮囑,不許她說出‘卓羽’這個名字,頓了頓,低頭輕聲道:“少夫人是從百蟲林送來的,叫夏蟬。”
“夏蟬?”穆宸睿知穆詩雅平日裡不愛蟲子,即使化名也不會用此名,心中不免失落,若有所思地轉過身,回想着今日見到的那抹身影,和那雙瞳色,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心中很是不甘,他突然停步,急急轉身向着一間屋子走去。
“殿下。”天喜慌忙起身追去,穆宸睿已經推開了房門,他步入屋子打量房內擺設,看着並不熟悉的內置,冷笑出聲,“看來我要瘋了。”說完,又從屋子走出,恢復了平日的清冷,慢慢移出院門。而在牀上,那頂繡花枕頭下,一串兒雙角鹿的吊墜正躺在那裡,繫着它的繩子已經從枕頭下露出,穆宸睿太過激動,並未看清。
江玉的失蹤讓整個莊子大亂,江邦幾乎出動了所有侍衛、家丁出門尋找,象牙山四周的村人也得了命令,全體出動。夜幕漸漸落下,四周開始變得昏暗,偶有狼嚎熊吼傳出,忽遠忽近。
穆宸睿派人至江邦的住所,吩咐他不必來請罪,專心尋找家人要緊,恕他照顧不周之罪,江邦心中總算穩了下來,得以盡全力搜尋江玉。江展策馬而出,身後跟着舉起火把的護衛,朝着不遠處的密林而去。
“草上有新的踏痕,力道極淺,應是少夫人和小少主。”一個護衛淺趴在草地上搜尋腳印。
江展擡頭看了看開始升起的月亮,“日出西落,朝着太陽落山的方向找。”
“是。”衆人得令,疾馳而去。
一棵橡楠樹下,穆詩雅抱着已經熟睡的江玉,神色遊離。她面上淡青,手臂也是同樣的顏色,再向下看,一條毒蛇的屍體躺在兩人腳邊,而江玉的腳踝此時留着鮮紅的血,被穆詩雅用白帕子簡單包紮着。穆詩雅嘴邊隱有黑色血跡,應是替江玉吸過毒血之後的殘餘,她已經沒有力氣動身,只能這樣淺抱着有些發抖的江玉,周圍寂靜得緊,耳朵裡聽不到任何聲響。
良久,馬蹄聲夾雜着狼嚎音傳入耳朵,一席藏藍闖入有些模糊的視線,越來越近,那股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似是那日她等在獐子谷口看到的景象,來人面色焦急,飛奔疾馳,卻在看到她後釋然的一笑。
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迷人,似是策動着千軍萬馬壓迫來襲,映着皎皎明月,伴着夜色清風,踏馬而至,跳下馬身時,將她一瞬地抱入懷中,力氣越來越大,幾乎將她揉到了身體內。
一切太過熟悉,就連氣味都很熟悉,這樣的力度、這樣的呼吸,夾雜着聲聲低語,“太好了,太好了。”穆詩雅無力擡頭,埋在來者的懷中,愣愣出神,火熱雙脣沿着她的額頭滑落到面頰,最後,與她緊緊擁吻。
感覺到她的虛弱,來者猛地捧起她的臉,急聲問道:“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穆詩雅微微擡目,模糊中辨認出巴敏羯的臉,此時正焦急地打量自己。她努力起聲,看向身邊已經倒地的江玉,“救他。”聲音夾雜着顫抖,可見她真的很難受。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不會再失去你。”巴敏羯晃着她的身子,呼喚着她有些薄弱的意志,“詩雅,詩雅不能睡。”
身後傳來噠噠馬蹄聲,巴敏羯並未去看,繼續輕輕搖晃穆詩雅,見她已經深睡過去,還未等來人靠近,便高喊出聲:“子良,快些。”
仲孫子良從馬上跳下,疾行幾步,撲到兩人面前,手放在穆詩雅緊閉的雙眼上,掀起眼皮看了看,又爲她診脈細查,鬆了口氣,拍了拍巴敏羯的肩膀,“放心,毒性不大,我去林子裡看看有沒有解毒的藥草,馬上回來。”
聽他此言,巴敏羯稍稍放鬆了神經,點點頭,將穆詩雅揉入了懷中,又看向趴在她腿上的江玉,將他也抱入了懷裡。他緊緊摟着懷中的女子和孩童,希望能給她們有些冰冷的身體帶去絲溫熱,下巴輕蹭着穆詩雅的額頭,緩緩低語,“詩雅不怕,有我在。”
良久,仲孫子良終於回來,手中拿着新摘的藥草,分了些給巴敏羯,“這孩子的毒應該是被詩雅吸乾淨了,我將藥草塗在他的傷口即可。你手中的需要擠出汁來餵給詩雅,越多越好。”
仲孫子良剛剛叮囑完,巴敏羯便將孩子輕輕移到了他的懷中,自己抱着穆詩雅,將藥草揉成團握於掌心,一滴滴綠汁順着掌紋滴落,流入穆詩雅的嘴脣上。她無法張口,巴敏羯着急看向仲孫子良,“這樣,她根本無法嚥下。”
“那就弄碎了,全都餵給她。”仲孫子良小心放平江玉,提醒道。
看到穆詩雅因爲疼痛蹙起的眉梢,巴敏羯將手中藥草用嘴巴一點點撕下,慢慢嚼碎後,送入到穆詩雅口中,輕輕對着她的嘴巴吹氣,終於有了效果,藥草到了喉腔,穆詩雅嚥了下去。巴敏羯釋然地繼續喂她,直到將手中藥草全部送到了她口中,又將她慢慢抱入了懷裡。
“需要多久她纔會醒?”巴敏羯輕輕撫着她的臉頰。
仲孫子良看了看兩人面色,又看了看地上的毒蛇,“這種蛇迅猛,毒性卻小,若是服下了方纔的藥草,不消片刻即可解毒。”
巴敏羯深深呼出一口氣,淺拍着穆詩雅的背,有些責備道:“爲什麼不告訴我實話?連我都信不過嗎?”
“聽說他給你留了封信。”仲孫子良抱着江玉靠在另一顆橡楠樹上。
“是,只留了一句話。”巴敏羯回得淡淡。
“不知能否告知,你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仲孫子良伸手替穆詩雅把着脈,眼睛掃向她面上開始消退的黑青,放心地收了手。
巴敏羯輕輕吻了吻穆詩雅的額頭,淺笑道:“她在信中問我,‘姝兒是誰’。”講到此處,巴敏羯有些無奈,擡頭看向濃濃密蔭,“子良是不是也覺得,這若是遺言或者最後的叮囑,似乎有些不着邊際。她竟然問我姝兒是誰,而不是同我好好道別,說些貼心的話,或者知道我會生氣,而哄哄我,竟然只問了姝兒是誰。”他愛暱地撫着穆詩雅的耳朵,指尖輕輕觸碰着她右耳上的潛疤,思緒起伏。
仲孫子良淺淺一笑,同他一起看向頭頂的濃密陰暗,奇怪道:“你是怎麼知道她沒死的?”
“感覺。”巴敏羯低頭看向穆詩雅的脣,“她是我這輩子吻得第一個女人,那種感覺永生難忘,而棺材裡那具屍體,雖然體型輪廓很像,感覺卻不是她,我不會弄錯的。”
“你又爲何知道是我救了她?而非千百面。”仲孫子良似有很多疑惑。
巴敏羯看向他,挑眉道:“她認識的能人異士中,也只有你能做到這樣天衣無縫,也只有你能如此膽大,即使千百面古易有同樣的膽子,卻是穆宸睿的人,詩雅是不會找他的。”
提起穆宸睿,仲孫子良想到了另外一事,猶豫着提起,“聽說穆宸睿同穆靈緋鬧出些不愉快,暗自和明裡都開始針對他做事,就連這次送穆歆瑤去南齊,他都要拉着穆靈緋同往,應是怕自己離開後,穆靈緋在朝中會有所動作。”
“我不得不承認,穆宸睿很聰明,是個難對付的人,穆靈緋若是沒有幫手,恐怕鬥不過他。”巴敏羯觀察着穆詩雅的表情,見她依然熟睡,繼續道:“你回草原後讓大哥注意些大梁南郡的動靜,若是穆宸睿同巴昆撕破臉,勢必會對草原動手,你讓大哥早作準備。”
“是。”仲孫子良點頭一禮,不再起話。
良久,穆詩雅的手指有了動靜,頭也開始左右搖晃,她微微睜眼,巴敏羯緊張而興奮的樣子闖入視線,惹她有些意外,想要伸出手去感受他的真實。巴敏羯會意,拉着她已經有了溫度的手,放在脣上,輕聲柔語,“是我,真的是我。”
穆詩雅緩了緩神,淺聲一語,“對不起。”
“好了。”巴敏羯將她揉入懷裡,毫無生氣的樣子,讓穆詩雅放心許多,視線撇到正在淺笑着望向自己的仲孫子良,他懷中的江玉正睡的香甜。
“他沒事兒。”仲孫子良善解人意道。
“多謝。”穆詩雅感激地點了點頭,眼睛掃到瞳色柔和的巴敏羯,“送我們回去好不好?”
巴敏羯微眯眼睛,有些不解地盯着她,“送你們去哪?”
“他是少徳虎堂的小少主,是江家的命根子,不能丟了。”穆詩雅聲色淺淺,毫無力氣。
“我的暗人只說了你在江家,卻沒說清楚你同江家的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說話時,巴敏羯看到她乾裂的嘴脣,知道她一定是渴了,而這裡又沒有水喝,所幸擡起手咬破了自己的手腕,湊到穆詩雅的嘴邊,“先解解渴。”
穆詩雅愣怔半晌,聞到那股冰涼的腥味,只覺得全身熱血沸騰,無法控制地撲了上去。
“這不是辦法,若是讓她養成了習慣,‘火扇’就徹底控制她了。”仲孫子良搖頭提醒間,穆詩雅才明白自己的衝動是受了‘火扇’控制,慌忙推開了巴敏羯的手臂,“我不要。”雖然口中這樣說,鼻間、身子都對那股血氣充斥着嚮往。
“方纔詩雅替這孩子吸毒血,恐怕也是被血氣吸引,纔沒有吐出那些毒血,反而嚥了下去,這纔會中毒的。”仲孫子良的聲音再次傳來。
穆詩雅低頭回想,事情確實如他所訴,自己不能控制那股衝動,吸了江玉不少的血,導致他如今的昏迷不醒,仲孫子良雖未道出,意思卻是如此。她輕輕靠着巴敏羯起伏的胸膛,心中滿是對江玉的愧疚。
巴敏羯看出,將她抱得緊了些,湊到她耳邊,“跟我走吧,去巴昆,我保護你。”
穆詩雅極其平淡地搖搖頭。
“爲什麼?”巴敏羯實在不明白,捧起她的臉,模樣焦急,“還是因爲你答應了那個人不嫁給巴昆人嗎?”
他刻意不提穆宸睿的名字,可見他很是介意。穆詩雅輕輕抱着他的一條手臂,搖頭道:“不是這個原因。”
“那是爲何?”巴敏羯抓着她的手,力氣極大。她以爲面前的女子會跟他一起走,他知道方纔女子見到自己時的喜色是真實的,她喜歡自己,在乎自己,卻不明白,她爲何不願跟着自己。
“因爲我曾是穆詩雅,註定一輩子是穆詩雅。跟着你去了巴昆,你的大哥,你的侍衛,和那些去過大梁的使者,哪一個不認識我。在他們眼中,穆詩雅已經死了,若是我再回去,他們可會替我好好隱瞞?”穆詩雅清楚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會招惹不是麻煩,若是跟着巴敏羯,他也會受牽連,所幸,先讓衆人忘記她,待時間成熟後再陪在巴敏羯身邊。
心中雖然這樣想,她並未完全道出。
聽了此話,巴敏羯蹙眉不語。穆詩雅同他一起望着極遠處的黑暗,繼續道:“失了皇家的保護,我就什麼都不是了,更要學着自己保護自己。今日遇到毒蛇,我才真正明白,如今的我,原來什麼都做不了。回想剛到江家那日,我竟然連個丫頭都不如,本還存有的郡主傲氣被消磨殆盡,整日苟延殘喘般的過日子,還得要一個孩子日日保護我,實在有些諷刺。”
巴敏羯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江玉,鼻息間呼出一股怒息,“你和這孩子,如今是什麼關係?”
穆詩雅淺笑着鬆開了巴敏羯的手臂,伸出一隻手握住江玉,“我現在是她的希望,他所有的希望,是能爲他帶來孃親的人。”
“我不許你去。”巴敏羯霸道地抱緊她,眼中毫無情緒,聲音卻是堅毅溫熱。
“不去江家,我還能去哪裡?”穆詩雅鬆開江玉,惹他蹬了蹬腿,仲孫子良慌忙抱着哄逗,他才繼續睡去。穆詩雅衝他感激一笑,盯向巴敏羯的眼睛,“你若是想說讓我留在草原,可知我也想過,只是,草原也有熟悉我的人,更何況,大哥那裡,有些不方便。”她雖然沒有言明耶律顏對她的好感,巴敏羯也能明白,確定草原不是最佳去處,難得贊同地點點頭。
穆詩雅拉過他的一隻手,緊緊握着,身上力氣慢慢恢復過來,傻傻抿笑,“所以說,江家反而成了最安全的棲身之地,也是我未想到的。”她的眉梢輕輕挑起,頗爲得意,“也算是因禍得福,對不對?”
巴敏羯依然覺得不好,想要再勸時,聽到了遠處的馬蹄聲,猛地站起身看向仲孫子良。
仲孫子良會意,朝穆詩雅點頭後匆匆撤身。
“是誰?”穆詩雅有些不明白,扶着樹想要起身。巴敏羯伸手攙着她慢慢立起,待她站穩後,從地上抱起了江玉,看向穆詩雅:“江家都喚你什麼?”
“卓羽。”穆詩雅似是猜到來者是誰,同巴敏羯一起看去,瑩瑩燈火在遠處慢慢飄來,“你快走。”穆詩雅想要接過巴敏羯手中的江玉,被他擡手攔下,“那個人此時可在江家?”他露出不快的神色。
穆詩雅點點頭,“他在,卻未發現我。”
“今夜就會發現了。”巴敏羯望着由遠及近成羣的火把便知穆詩雅此次折騰的動靜有些大,一定會驚動穆宸睿,而他不願再給穆宸睿接近穆詩雅的機會。
與此同時,四周突然現出暗影,手中舉着明晃晃的彎刀,埋伏在近側草叢灌木後。穆詩雅驚慌,“你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