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佳節前夜
兩月又過, 江家一派安寧，鑼聲再也沒有響過，穆詩雅明白, 巴敏羯一定將她的囑託告訴了瑤族之人, 才避免了一場腥風血雨。期間, 巴敏羯扮作送菜的菜農進院兩次, 都沒能見到她, 這一段時間，巴敏羯又沒了音信，穆詩雅雖然擔憂, 心中的悶氣依然沒能嚥下。
八月中旬，中秋將至, 江家張燈結綵, 迎入兩喜, 中秋佳節和江玉生辰。這小東西倒是挑了個好日子出生，家家團圓喜慶, 熱鬧恭賀，倒似都是爲他一般。一大早，江玉便被帶去江邦和江夫人的院子，爲他裁製過生辰的新衣。穆宸睿意外的派人給他送來了生辰賀禮，禮單上最後一筆, 竟然是送給江展的新夫人之物。
穆詩雅捧着宮內中秋都會得到的綢緞時眼角溼潤, 那抹淡青撲入眼睛, 勾起了她的許多回憶。天喜小心將綢緞接下, 望着她偷偷擦拭眼淚, 心中納悶，越來越覺得這個少夫人很不一般。入夜, 江玉被江夫人留下陪她吃晚飯，院子中只剩了穆詩雅一人。她對着滿桌子江玉喜歡的飯菜發呆，筷子久久不願拿起。許久沒有這樣冷清了，讓她不免有些失落，惱人的回憶再次涌出，越想忘記，記得越清。
莊外，一身藏藍的巴敏羯終於尋到江家院內的漏洞，沿着高聳的房樑，一會兒跳上、一會兒跳下的躲避護衛視線。終於看到一身淺綠的穆詩雅，正坐在榕樹下獨自飲酒，面前飯菜一口未吃，酒倒是一杯一杯地灌入肚子。他趴在房檐上蹙眉搖頭，恨不得馬上跳下去將酒杯從她手上搶下，奈何天喜站在身邊，他只能等待時機。
良久，待天喜跑去溫酒，巴敏羯從牆身跳入院中，悄悄走到穆詩雅身後。以穆詩雅的功夫應該不難發現身後來人，偏偏她在傷心中，神思很是不穩，並未察覺異常。她端端舉杯，對着天空那輪被雲彩偶爾遮蔽的圓月，淺淺道：“爹孃，原諒女兒的不孝，佳節將至，也無法陪在你們身邊，這杯酒讓月兒帶我轉達給你們，祝爹孃福似東海，壽若南山。”仰頭一口飲盡。
晃動着手繼續舉杯，“三姐、六哥、七姐，原諒我沒能將實情告知，惹你們白白爲我傷心，是我對不住你們，日後，要替我們兄妹好好活着，大哥會看着你們，保佑你們的。”又是一杯入口。
她的臉上已經出現紅潤，倔強地繼續舉杯不肯放下。
巴敏羯心疼，正欲上前，聽到她喚了自己的名字，“巴敏羯，中秋快樂。”聲色比他想象的要淡了許多，他掐腰氣惱，準備出聲時，又聽到一個人的名字，從穆詩雅口中滑出的聲色有些不穩，她頓了片刻，聲音極輕地緩緩道：“皇兄，你在做什麼？”
雖然已經壓低了聲音，依然能被身後的巴敏羯聽到，他擡出的步子向後退了退，握緊拳頭立於榕樹蔭下，盯着面前肩膀微微顫抖的女子，怒氣浮出。還未等女子將酒灌下，心中不快猛然竄出，他疾跨一步，將女子手中酒杯搶下扔在了地上，杯子順着石灰地滾了一圈兒，慢慢停下，酒水畫出了一條平滑的弧線，一瞬散開。
“巴敏羯？”穆詩雅驚愕，慌忙向四周看去，“你在這裡做什麼？會被看到的。”
巴敏羯向前一步，離她極近，幾乎可以觸碰到彼此鼻尖，微喘的呼吸撲打到穆詩雅的面上，壓低聲音道：“每次都是我先找到你，那個人從沒有試着找過，爲什麼他就可以穩穩地放在你心裡，我就不行。你帶走了他送你的東西，卻把那根簪子放在墳墓中。”巴敏羯在穆詩雅胸口點了點，“你這裡，倒地是他，還是我？”手指不小心觸碰到她脖子上的雙角鹿吊墜，眼睛向下看去，怒色更勝。
他一把扯下她脖子裡的雙角鹿，惹她驚呼出聲，“不要。”
“不要？”巴敏羯冷聲回問，眼睛盯着舉起的吊墜兒，朝着榕樹一瞬扔去，力氣極大，雙角鹿觸碰到樹身時，已經支離破碎，繩子在風力的影響下緩緩飄落。穆詩雅愣怔原地，巴敏羯看到碎片方冷靜下來，盯着闖禍的那隻手，又看向已經驚呆面前的女子，一把抱住了她。
“我不是故意的。”他的臉緊緊貼在穆詩雅脖間，吻向那道咬痕，感受到她毫無反應的情緒，心中有些擔憂，“我道歉，我道歉。”
穆詩雅輕輕推開他，意外地笑了起來，踉蹌落座，不再去看那些碎片，口中喃喃自語着，“不怪你，早該碎了。”
“詩雅。”巴敏羯蹲在她面前，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她大力推開，這才激動道：“穆詩雅已經死了。”看到那一地的碎片，聽到這個讓她痛苦過的名字，穆詩雅終於感受到失去某個人的那股痛楚，原來一直被她藏在心裡，原來自己一直不敢承認，她真的很痛，即使那個人傷自己這樣深，她依然會因他而痛。
巴敏羯退後幾步，剛剛立直身子，門外傳來江玉的呼喊聲：“卓羽。”
穆詩雅猛地起身，匆忙擦了擦眼淚，乞求地看向巴敏羯，淺淺搖着頭。
巴敏羯握緊拳頭不願移步，直直望向她，伴着搖曳的樹葉打在臉上，忽明忽暗。
江玉衝入院中的一瞬，他已經消失不見。
“卓羽。”江玉朝穆詩雅撲來，手裡提着新得的壽糖，一臉高興。
“卓羽哭了？”他擡頭看着臉上存有紅痕的穆詩雅，輕輕抱着她的腿，搖晃道：“誰欺負卓羽了？我幫你教訓他。”模樣着實霸道，惹穆詩雅淺聲一笑，一把將他抱了起來，輕輕蹭了蹭他的臉，蹙眉擠出一抹笑，“誰都沒有欺負我，是我想念父母，心裡不舒服，才哭的。”
“玉兒也想念阿孃。”江玉環上她的脖子，開始低泣。
穆詩雅慌忙安慰，“玉兒不哭，阿孃可能就在附近，若是看到玉兒傷心，阿孃也會傷心的。”
江玉抱着她點點頭，止了哭聲，也替她擦着眼淚，良久，忽然停手，似是想到什麼，扭頭看向院門，大聲道：“阿爹，快進來。”
一襲白衣立在院門外，似是天邊流雲飄逸清朗，嘴角掛着笑意，看向榕樹下盯着自己的兩人，緩緩入門。身後跟着一衆小廝奴婢，擡着木箱家用躬身移步，進了穆詩雅臥室旁的另一間屋子。
“阿爹。”江玉淺喚着立門不前的江展。
穆詩雅更關心小廝們的舉動，眉頭微微蹙起，回神時，江展已經走到面前，盯着眼下的飯菜，看了許久，起聲問：“不合胃口？”
“什麼？”穆詩雅還不適應他用這樣平淡的語氣同自己說話，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明白他在問自己，搖頭道：“不是，一個人吃覺得沒意思。”
“我還沒有吃飯，坐下來一起吧。”江展已經坐在了凳子上，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今天江夫人不是有準備晚膳嗎？”穆詩雅有些不明白，拉着江玉一同坐下。
“不合胃口。”江展淡淡回。
穆詩雅挑挑眉，看向江玉，“你吃了沒？”
江玉方要點頭，江展輕輕一咳，江玉慌着舉起面前瓷碗，“不合胃口，卓羽餵我。”
穆詩雅接過瓷碗，無奈道：“果真是父子，都這麼挑食，我讓天喜給你們熱熱再吃。”她方要喚天喜過來，江展夾了塊兒豆腐放在了她嘴裡，神色依然清冷，“不涼，可以吃。”
“阿爹，我也要。”江玉吵鬧着接過江展送入口中的一塊兒肉，滿足地嚼了起來。看看對面一同吃飯的二人，高興地直拍手。
巴敏羯立在牆上，盯着眼前的一幕，神色越來越冷，良久，落寞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夜色中。晃動的燈影月光照着院內的三人，拉出了極長的影子。有人陪着，穆詩雅也吃了些東西，臉上哭過的紅痕慢慢消散，江展像是沒有看到一樣，一直未看她。
江玉鬧騰了一天，有些支撐不住，倒在穆詩雅的懷中睡去。江展示意身邊小廝將他抱走，獨留了穆詩雅在此，將一盞熱茶親自遞給了她，面色依然淡淡。眼睛掃到榕樹下的破碎木片，記得是穆詩雅常帶着的東西，疑惑道：“怎麼打碎了？”
穆詩雅低頭穩穩情緒，心中雖然不捨，口上卻倔強道：“不喜歡，不要了。”
江展起身坐到方纔擡進來的一把躺椅上，盯着天上那輪朦朧圓月，玩笑道：“那我可要好好護着玉兒，哪日你不喜歡了，他豈不是很危險。”
感覺到他今日的不同，穆詩雅扭頭不解，盯着閉目淺笑的白衣，仔細打量。
見穆詩雅不回話，江展慢慢睜眼，兩人恰巧對視，都匆匆移開眼睛，江展輕咳一聲，“得了父親、母親之令，要我平日裡多來你這兒走動走動，免得玉兒傷心。我想，走動太麻煩，所幸就住進來，玉兒會更高興。”
穆詩雅明白似的點點頭，原來他是帶着任務來的，難怪這樣不同，剛要起話，江展已經進入淺眠，偶有樹葉落在身上，劃過臉上好看的弧線，是副難得一見的美景。天喜遞來一件軟毯，穆詩雅起身接過，剛要遮在江展身上，被他猛地一拽，“潔兒。”
看到面前女子是另外一張臉，他面上愣怔半晌，方緩緩放開女子，接過毯子道了句：“多謝。”又將眼睛閉上時，身子中藏着被壓抑下去的衝動，惹他轉了個身。
穆詩雅慢慢立直身子，回憶着方纔他神色中的那抹驚喜，覺得面前之人有些可憐，不禁感嘆，世間最痛的分別不是什麼異處兩地，而是此時的陰陽相隔吧。
第二日，府內迎入中秋佳節，江展身着紅衣意外的來到她房內，邀請她一同去喝團圓酒，也爲她帶來一身豔紅衣衫，兩人牽着同樣紅衣的江玉走出院子，惹他激動地在中間又蹦又跳。這是三人第一次一同走在莊子內，路過的僕人悄悄投來目光，更在三人走後湊成圈兒討論這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甚至有人揣測，江展一定是得了魔怔，纔會如此。
穆詩雅從未在莊子裡走動過，許多人並不熟悉她，本也不在意這麼一個人，以爲她會同之前那些少夫人一樣，草草了結性命，才未對她上心，如今見了這一幕，許多人看清她成爲正主的勢頭，已經開始阿諛奉承，路過她時，躬身行禮道：“少夫人。”
穆詩雅輕輕點頭，不驚不喜，這些她本就不在意，若不是沒有去處，若不是對江玉有那麼絲不捨和已經許下的承諾，她也不願呆着這裡，現在這種情況，她反而不待見，覺得比平日裡拘謹許多，每每回了禮，都會對江玉無奈一笑。
江展走在一側打量她的有趣表情，嘴角抹着笑意。
走入江邦和江夫人的院舍，兩個丫鬟迎了出來，引着他們走入正廳，屋子裡已經坐滿了人，都是江家的親友叔伯，穆詩雅擔憂望去，並沒有眼熟的人，也就稍稍放心，同身邊兩人一起淺笑入廳。江邦威嚴正坐，江夫人倒是一臉和氣，盯着三人緊握的手。
“孩兒給父母大人請安，恭賀父母大人團圓佳節，福壽同樂。”江展跪在江邦面前，叩身一拜。
“玉兒祝爺爺奶奶長壽萬福。”江玉很懂事的隨着一禮。
“見過老爺、夫人，恭賀二老團圓佳節，福壽同樂。”穆詩雅也陪着跪地，低頭學着江展的賀詞，惹江展嘴角挑起一抹淺笑，瞥了瞥還算鎮靜的她。
江夫人滿意地點點頭，看到面色稍緩，同樣滿意的江邦擡手示意二人，“都起來吧。”
穆詩雅、江展慢慢起身，一同扶起了中間的江玉，一旁親友們也滿意地點頭認可，臉上掛着笑意。江玉被丫鬟拉到了江夫人面前，由她先牽着，江展則引着穆詩雅見過衆人。來到一位面色和藹的老者面前，介紹道：“這是二叔伯，二嬸子。”
“二叔伯、二嬸子好。”穆詩雅躬身一禮，看到二嬸子從袖口掏出一張紅貼，遞到了她面前。穆詩雅愣怔，不敢接下。
“愣着幹嘛？趕快接下。”一旁嗓門頗大的陌生女子着急提醒，見穆詩雅還未動靜，大笑道：“新娘子不好意思了。”衆人聽後陪着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