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箭雨將漫天晴光吞噬, 搭雲梯,撞城門,黑色鐵甲如潮水一般奔涌而至, 漸漸將城樓淹沒在一片墨色裡。城樓之上薄弱的守衛再也抵擋不住, 隨着一陣轟天炮響, 城門應聲倒下, 數百名將士蜂擁至內, 手起刀落,血染旌旗翻飛不息。
戰馬驚立,紅翎當風, 林曾航橫劍策繮,迅速回頭朝華清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嚓的一聲, 三尺青蜂出鞘, 雪芒破空,映出他堅毅面龐。
“逆賊當誅, 我等衛護京都絕不退縮,殺——!”他策馬揮劍衝在最前面,劍氣如虹橫貫天空,底下一片血流成河,盔甲愈見錚亮, 是血洗的光彩。
長久的廝殺, 他雙目緊緊注視着前方, 等待着那襲白衣戰袍浴血而至, 孰強孰弱, 今日便能一見分曉,思及不禁熱血沸騰, 殺敵有如神助。卻——遲遲不見那人蹤影,林曾航立馬遠眺,只見身穿鎧甲的將士兩相混戰,刀劍相拼,清脆的利器撞擊聲令他腦中猛然一亮,如當頭一陣雷劈,沈慕笛不在這攻城前鋒,莫非——
正在此時自後頭匆匆奔來一個將士,慌慌張張道,“將……將軍,敵軍攻破後城門往皇宮去了,皇后娘娘危在旦夕……”不等他說完,就見林曾航揚鞭狠狠一抽,馬兒飛奔如離弦之箭!另有兩百名羽林騎精銳立刻駕馬緊隨其後。
滾滾塵土裡,林曾航滿腦只剩皇后危矣這四個字,全然不覺方纔那名將士言語裡濃重的南地口音,京都將士皆爲帝京及鄰近郡縣人士,並無南人,而前方遙遙漫開的滾滾濃煙已將他最後的謹慎吞噬殆盡。
宮門重重洞開,兩百輕騎迅如閃電長驅直入,直奔至函元殿外也未見一絲人影。林曾航制馬按劍,想起那道濃重口音的語聲,驀然間冷汗涔涔,彷彿烈火灼在後背。他心跳一緩,當下喝令其餘羽林騎列好陣型備戰,話音未落,突然從大殿兩側殺出震耳欲聾的轟天響聲,無數支白羽箭呼嘯着鋪天蓋地而來,將整個天空淹沒!
羽林騎的訓練有素在這危急時刻發揮得淋漓盡致,當先十名將士迅速下馬揮劍斬落盔甲挑上劍鞘,手腕力道一狠便將那銀質盔甲旋得如同飛舞,恰如一道長長的銀盾橫亙在兩軍之間。後頭另有數十名將士立刻抽劍刺了坐騎一刀,馬兒登時發狂嘶鳴,鐵蹄生風衝向敵軍,將對方的弓箭手衝得七零八落,漫天箭雨忽然停歇,羽林騎將士即刻上前,只見一道寒光匹練當空一現,劍鋒所過之處皆是一具具熱血奔涌的無頭屍。
赫赫有名的羽林騎,傳聞是以一敵百的精壯武士,個個都是萬里挑一的武界精英。自季老將軍接手再交至季営手中,羽林騎不僅勇武難當,且知奇術,曉詭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是能中能手,強中強人,尤以今日林曾航所率的兩百名羽林騎最爲精銳彪悍,僅憑數十名將士便逆轉形勢,大敗申軍弓箭隊。
只是再精悍的羽林騎,即便是以一當千,也無法力挽狂瀾——整個華清宮早已落入申軍的控制。林曾航一行人奮力拼殺,好不容易在申軍的包圍裡殺出一條血路,驀一擡眼,那高如城郭的金章臺便近在眼前,凌空一襲深紅繚錦當風,宛如一線飛血生生撞入林曾航的眼,令他心頭陡然一縮,失聲大呼,“皇后——”
兵貴神速。
他不過一剎那的分神,只覺耳邊一陣流矢尖嘯而過,馬兒哀鳴震天,眼前景物霍然晃動,人便重重摔在了地上,那股子衝力將他震得周身劇痛。待看清一切卻爲時已晚,十幾把明晃晃的大刀立刻架上他脖頸,一旁黑駿坐騎已然倒地抽搐,腹部被三把長矛刺穿,滿是大大的血窟窿,觸目驚心。
再擡首,只見一襲流白暗花戰袍鋪展風中,底下一雙金絲蛟龍靴正以極緩的步子慢慢登上高臺,登上歷代帝王皇后登基冊封的金章臺,踏地之聲竟清晰傳入林曾航耳中。他的目光隨那白衣身影緩緩直上,直上,最終凝定在那道深紅宮錦之上——昔日流嵐爲仙的皇后此刻紅衣如血,冷冷注視着越行越近的沈慕笛。
恍如夢境。
隔着五十步的距離,隔着雙方各自的護衛隊,清嫵望見那一身白衣猶如雪降,踏雲而來,笑如三月輕風,拂開天邊烏雲,直吹進心底。她冷冷注視着他,眼裡卻漸漸有霧氣浮起,秋夕之雨,瀟瀟而落,耳畔那低挽悠揚的聲線如隔世一般遙遠,“你知道我要什麼,不如做個交換吧。”
“不。”她語聲漠然而乾脆,輕輕吐露的一個字眼,讓枕書平靜無波的眸子裡瞬間掠起一道寒芒。他迅速擊掌兩下,立刻就有四名將士押着兩個人走到了隊伍前頭,當先立着一襲青紗,而後是懷抱襁褓的冰硯,那陣陣揪心的哭聲逼退了清嫵眼中的無邊淚水,彷彿心尖被狠狠戳了一記,她脫口悲呼,“銘兒!”
一道雪光閃亮,枕書抽出長劍對準了清嫵,劍尖所指之下,是她驚悸的雙眸,和另一把寒光逼人的三尺青鋒——蒔言毫不遲疑拔劍以對,擋在清嫵身前,藍衣如洗,仿天空倒影。
枕書悄然一笑,手引劍鋒霍然一轉,直逼上冰硯懷中那脆弱的生命,衆人視線皆隨那銳利劍尖凌空一晃,落在那隻差一寸的空隙裡。這樣的驚駭險局,令冰硯心口一窒,連連退了兩步,只覺冷風擦着劍尖呼嘯而過,發出蛇信一般的噝噝聲,聲聲催命。
蒔言不由回頭望了一眼清嫵,見她臉色煞白,雙脣血色盡失,不由心生憐惜伸手去扶,卻被她借勢拂開劍鋒,穩穩朝前邁了三步,脣角忽然漫開奇異的笑容。這抹笑,令蒔言想起曾經的一幕,他護送父皇走出濃煙滾滾的深闕,但見眼前流嵐潔白相倚而笑,輝映冰雪,若曳月華,眉宇間是斬不斷的似水柔情。
抽刀斷水水更流,剪不斷,理還亂,可一旦流水成冰,無需旁人出劍就已兩相斷裂。世事原就如此,沒有地久天長,沒有始終如一,唯一永恆不朽的,僅“變數”而已。
他曾說,永遠不會要挾她,永遠不會與她對立,而如今,他卻以她親生兒子的生命做要挾,逼她交出那枚足以令乾坤倒轉皇位變遷的傳國璽。只因,此時非彼時,就連親口問他一句“故人何記當時恩“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此生早已水火不容。
“我若交給你,銘兒必死無疑,不如不交,或許尚有一線生機。”清嫵靜靜望着他,脣角半勾。
枕書目光凜冽緩緩掃過她倔犟眉眼,陌生而遙遠,彷彿從未相識,開口的聲音毫無溫度,“生機,是何生機。”他語聲冷漠得彷彿是在問一隻螻蟻的生死。
清嫵笑而不答,目光卻漸漸遊過他清絕面頰,落在他身後的護衛中,那裡面,有一張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