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伊始,六月初六,黃道吉日。
驕陽當空,似火烤在嗓眼,風也不見一絲,尋常人才緩行幾步,就被那熾熱烘得羅衣汗溼,更遑論是那擡轎的轎伕,雖已汗透衣襟,悶熱窒人,仍得小心翼翼護着轎內之人。
不爲別的,單單是她的身份,便由不得一絲一毫的閃失。鎮遠將軍千金,東陵王世子妃,隨便挑出一個,身份都金貴無比,更毋論集二者於一身。
鎮遠將軍千金今日嫁作東陵王世子妃,猶如錦上添花,貴上加貴。
東陵王府門前紅錦鋪道,合歡花飛撒滿天,禮樂齊奏,百名侍女僕人隨行於道。翠羽寶蓋,紅帳華幔,大紅鸞轎載着新娘徐徐停在府前。喜娘上前掀簾,牽出個鳳冠霞帔的嬌俏美人。
嗩吶震天,絲竹喜樂聲不絕於耳,就連遠在後園的扶陽軒內也可聽得一清二楚。
“小姐不去看一看麼?”冰硯手執紗扇爲清嫵送涼。
清嫵鼻間呼出長長一氣,嘴角牽起幽然笑意,“自然是要去的。”說罷起身,素紗曳地,回步飛旋,撩起清涼陣陣。
“小姐!”冰硯見她徑直朝外走去,心內一驚,不由急呼。
清嫵駐足,回眸慵懶,“何事?”
冰硯追至她身前,額間細汗如滲,“小姐,若要道喜,這樣素的衣裳,怕是不合禮數。”
清嫵不由微揚玉臂,素紗黯淡,低低一嘆,“果真是素了些。”不覺一哂,任冰硯引回房內,在梳妝鏡前坐下。
冰硯爲她籠起一頭青絲,驚覺發下頸膚竟是微涼如玉,不禁暗自驚歎。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這般曠代佳人,竟不似人間女子。過去總覺小姐異於常人,春日裡的手冰涼勝雪,只道是體質虛寒,應多滋補,今時才發覺,往日那些蔘湯鹿茸,竟無半點用處。
侍女捧上喜色紗衣,深緋淺紅,絳紫皁藍,冰硯一一瞧過,挑剔目光停在一件杏色挑錦纏枝的綾羅上,珍珠寥寥細綴,既不過分又不嫌太素,歡喜揀了出來,纔回頭一望,就見清嫵連連搖首,只得將那衣裳放下。
再要細挑,就見清嫵徐徐行來,信手從那一堆奼紫嫣紅的衣裳裡勾出一件,冰硯一看便直皺眉,“小姐,流嵐色太冷,不若——”
清嫵懨懨揚手,將那流嵐衣裳一角甩在冰硯臂間,轉身冷冷一語,“更衣。”
冰硯立時住口,示意其餘侍女退下,親自爲她換上流嵐紗羅。一襲流雲曳地,衣帶當風,領間織金錦紋與那衣袖暗金遙遙相呼,竟平添幾分明媚,將寒玉似的小姐襯得也有了幾分暖色,清柔妍澈,更見絕塵容貌。
清嫵攬鏡自看,稍顯猶豫。冰硯見她不滿,心內忐忑,纔要取鳳釵爲她戴上,卻見她兀自揀出一支水色青玉簪插進雲鬢。冰硯認得那支釵,遊園那一日就見小姐戴過,如今看來稍嫌冷清,思及方纔之狀,終未開口。
枕書遠遠就見一抹流雲素影朝他緩緩而行,疏懶十分,慵麗非常。
賓客良多,他站在殿前瞧見她流嵐纏金錦衣越洇越深,姍姍行至眼前,粉色蘇繡牡丹披帛垂落,隱有冷香侵鼻。清嫵施施然下跪,“臣妹恭賀兄長大婚。”
枕書屏息,眼見她近在咫尺,卻有遙不可及的錯覺。
眼前女子一身泠水流嵐,眉眼幽幽,僅有一絲粉瑩暖意蕩在臂間,那雲鬢霧髻只用一支水色青玉簪子綰住,額前散留幾縷碎髮,漫不經心的樣子。
那簪子,他自然記得,親手做的東西,便是化了灰也能認得。今日是他大婚,她卻攜簪招搖而來,這是在怨怪他麼。
枕書伸手去攙她,卻被清嫵不着痕跡避開,冰冷衣袂拍打過他清修手臂,讓他一時僵立原地,復訕笑,“清嫵妹妹多禮了,來人,賜酒。”
清嫵,他喚她清嫵。
清嫵斂眉垂目,心內涼涼一哂,一聲“清嫵”,終將距離遠遠扯開,再難跨越。
侍女奉上陳年佳釀,白玉酒鑑隱隱透亮,酒色鮮妍淳麗,彷彿一口便能醉人。清嫵接過杯子引袖送至脣邊,全數飲盡,再次疊掌行禮,“臣妹告退。”
枕書頷首還禮,微紅面頰已有些微醉意,身上禮服喜色分毫未減,眼角惆悵絲絲泅深,只有那抹淡淡笑意,依舊溫潤雋雅。
往日難得一見的沈從恩一身明章華服立於殿前主位,笑眼狹長,一臉喜色。饒是他收芒匿鋒眉眼慈穆,清嫵卻瞧見他笑意背後咄咄精光,彷彿一觸即可逼人。那一身九龍暗紋藏金黑華袍明裡收斂,暗中張揚——除卻當今聖上,即便親王也只配用八色團龍紋樣,他倚仗皇太弟身份將九足金龍匿在衣間,聖上視而不見,便無人敢言。
府外一陣高呼,“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駕到!”
衆人聞聲一滯,後迅速一字排開讓出一條甬道。兩名衣着華貴的男子依次行進,盤龍金靴踏上閣前大紅錦道,步步邁進,衆人沿道下跪。
清嫵於人羣中深深垂首,忽覺迫人氣勢撲面而來,才一擡眸,就見那道銳利目光,依然那般探究,夾帶深深不屑。
沈蒔傑不覺露笑,眼前所有人都恭敬下跪目不斜視,只有她一人昂首,毫不示弱與他對視,晶璀眸中那抹凌厲一如以往,仍是他最不喜的模樣。
“免禮。”二皇子沈蒔俊面帶笑意略一揚手,一轉首的目光飄過清嫵如玉臉頰。
衆人方起身,喧語陣陣,卻再不囂昂。
清嫵見不得這客套寒暄場面,纔要退開,就聽見一聲輕呼,“原來郡主在此。”
竟是沈蒔俊喚她,不由一怔,不過是那日遊園中遠遠一瞥,禮節一拜,再無瓜葛。清嫵施然執禮,“清嫵見過二殿下,四殿下。”
沈蒔俊溫厚一笑,依舊揚手作勢請她平身。清嫵垂首闔眸,不願再生枝節,藏於沈蒔俊身後那抹危險探究已讓她極度不自在,眼前這笑容更是深不可測,即便她七竅玲瓏心也抵不過八方楚軍齊齊壓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從恩攜枕書而來,步子不急不慢,笑對蒔俊蒔傑,“殿下親臨,敝府蓬蓽生輝。”
“皇叔客氣了。”蒔俊笑眼半睞,眸光飄忽,似羽毛拂在清嫵臉上。
“三皇弟多年病篤,此番央我代贈厚禮,還請皇叔笑納。”紅錦華蓋的彩禮悠悠落地,沈從恩臉上漫起淺薄笑意,“請殿下代臣謝三殿下厚待。”
“枕書有福,求得鎮遠將軍千金爲妻,實乃天佑之幸。”沈蒔傑忽然上前一拍枕書肩膀,揚揚笑道。
枕書微滯,嘴角洇笑,並不搭話。外人只當他溫文爾雅不善言談,清嫵卻分明看見那笑意僵在眼角,竟是幾許悵然與無奈。
沈從恩揚手一請,欲將二位皇子引入正廳,沈蒔俊卻在此時毫不規避打量清嫵,脣間逸出一聲讚歎,“郡主果然姿容絕塵,難怪了……呵呵,兩番相見,但見郡主愈加動人,真乃四弟之幸。”
如此刻骨的稱讚猶帶暗喻,其餘幾人均是一滯,旁人聽了不免猜測,莫不是四皇子與儀嵐郡主好事將近?蒔傑輕咳一聲,眼中一絲鄙色稍縱即逝,“雖是絕色,怕也未至驚人。”
聲音雖不大,也足以讓清嫵當衆受辱。
“誰人不知四弟專寵窅月,當真是容不下別人了。”蒔俊別有深意笑笑,目光依舊無端拂過清嫵。
枕書朝清嫵身前一邁,似不經意將她擋在身後,朝蒔俊恭敬垂首的姿態不亢不卑,“外頭烈日毒辣,還請殿下入內歇息。”三言兩語,既解了清嫵的尷尬,也顧了皇族的面子。
清嫵順勢跪禮,“清嫵體弱不適,容請告退。”
蒔俊略顯不悅,仍遂了她願,“如此,你去好好歇着。”
“多謝殿下。”清嫵謝恩揚首,似乎唯有昂首才能將胸間逼窒盡出,忽見蒔傑狀似無意回頭一望,那挑在嘴角的一抹笑意愈見加深。
本在一旁守候的冰硯見他幾人遠去,方上前攙扶清嫵,才一觸手,驚覺她肌膚冰涼更甚,不由驚呼,“小姐的手竟這樣冷,莫不是病了?”
嵐亭水榭的夏夜尚餘一絲沁涼。
一輪玉白瘦月清冷懸於藏藍夜幕,清嫵披衣而行,才至水榭前那株梧桐樹下,就覺一縷暗暗湖香沁入心肺,遠山墨綠,湖面波瀾不驚,水榭中那抹深白滿是寂寞味道。
清嫵怔然止步,卻見亭中那人緩緩回首,朝她朦朧一笑,玉壺擊聲錚錚,一杯薄酒業已下肚。
旋步過樹,光影迴轉,她瞧見那人模糊面容,只一眼便覺胸中瘀積難當,萬般情緒僵在喉間,末了狠一狠心,回身提足便要先走。
“憶晚。”驀然一聲輕喚,輕幽似湖面一縷霧氣。
清嫵足下一凝,卻是昂然不肯轉身,耳邊已聞他跌跌撞撞輕履而來,終是倏然閉眼疾步而走。忽覺腕上一道重力,下一刻,已連人帶心摔進他懷中,撞見他袖間清墨徐徐。
“爲何躲我?”枕書微眼半醺,眸中渾濁。
清嫵素手一搡,與他拉開幾步距離,冷冷瞧他,“你醉了。”
枕書脣邊蕩着一絲笑,酣醉眼底浮動一縷哀愁,雙手不依不饒抓住她瘦削雙肩,“故人猶記當時恩,卻爲何……不是你。”
清嫵沉默,緩緩別過頭去,狠狠將下脣咬得泛白。
那雙幽寂眸子死死盯着她,似要刺透她心魄,失卻往日秀雅風儀,此刻的枕書雙眼通紅,淚光悽迷,只哀哀問一句,爲何不是你。
曾幾何時,他們兩小無猜,偷偷於雨中廊下沉沉低誦,“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曾幾何時,他在她脣間留下輕柔一吻,好似深山甘泉,清洌甜美。
曾幾何時,他暗暗對她許諾,終有一日,必是八臺大轎迎她出懿陵。
曾幾何時,她等了又等,在皇陵前被寒風吹成冰雕。
終是涼了心,冷了情,卻染上一身寒氣襲人,落下難治之疾,恰似他掌心那猙獰鞭痕,終身留印,永世難消。
彼時,她尚天真年幼,他亦未及弱冠,懵懂之約,抵不過時事變遷,斗轉星移。
清嫵用力扳下他的手,輕吐一句,“今夜是你大婚,莫要冷落新人。”
枕書望見她瞳中淡涼夜色,緩緩低下頭去,脣角一抹笑容深涼透人,“其實……我一直……”未及言畢,清嫵就覺枕書忽然迫面而來,身上重重一沉,竟託不住他重量雙雙頹倒在地,那清俊面容沉沉墜在她懷中,微有酒墨香。
他竟是醉倒了。
清嫵托住他伶仃頭顱,緊緊貼在心口,那俊秀眉眼近在眼前,卻似夢一般朦朧。
這是重逢後第一次這樣近地瞧他,容顏清雅俊逸,眉梢眼角都曾是夢裡見過,緊攢眉頭似在她心中埋進絲絲細線,彷彿他一皺眉,她心內便垂垂一疼,一如往昔。
本已要忘記,爲何又提起。
清嫵閉眼深深一吸氣,小心翼翼將他靠在廊柱,起身一拂裙襬,面無表情,頭也不回朝亭外走去,清風送來一聲低喚,“來人,快扶殿下回房。”
一襲鸞紋流雲繡金長裙鎏過朝陽彩輝,曳地拖起清灰紛紛,步搖之間鳳釵輕晃,劃過清新晨風。一個綺顏玉貌的女子挽着幕笛的手緩緩上前,盈盈一拜,“韻央見過公公。”
沈從恩笑着伸手去扶,臉上難得一露的開懷。
朱韻央笑靨溫婉,爲沈從恩奉茶之後便轉向清嫵,那一低首的溫柔,清嫵亦心軟動容,忙執禮相回,“多謝王嫂。”
掌中清茶晶瑩潤澤,一如韻央剔透澈麗的美,不見陰霾,不尋心機,清嫵笑飲,目光拂過她身旁修立男子,華服籠身,笑眼迷濛,是溫文儒雅的舊日模樣。
那笑意分明在臉上,彷彿早已忘卻昨夜醉酒,枕書只朝她微微頷首,淡淡一笑,眼中一縷愁霧瞬間消散。清嫵亦淺笑垂首,餘光卻捕捉到沈從恩慈笑眼底那咄咄精光,彷彿是警告,又彷彿是威懾。
清嫵不由抿脣一哂,難道還真怕她會橫生枝節不成?
身旁慕音倒是揚眉喜笑,盯着韻央瞧個不停,彷彿很是喜歡她。
一衆丫鬟僕人均是眉開眼笑,四下竊竊私語,莫不在討論新世子妃柔順性情,綺麗容貌。
這歡喜直到午膳時也未曾消去,只悄悄化作一道悅色籠在衆人眉梢,饒是再大的風也吹不散。
席間說笑的總是沈從恩和慕音,而乖巧答話的亦是韻央,偶爾搭上枕書沉沉一應,便只剩清嫵低首用膳,才啄幾口就覺胸間鬱窒,只得偷偷緩氣。冰硯在一旁輕輕爲她順背,體貼情誼不言而喻。
膳後請禮退席,按輩分依舊是清嫵和慕音走在最後頭,才走出幾步就見前頭一襲明紅在陽光下生動地閃耀,面朝她們二人的笑臉亦是軟軟柔暖。
清嫵不由詫異,新婚翌日應是謁拜長輩家眷,光論輩份,她也無須這般刻意親近。
慕音卻是歡喜得很,這位長嫂不但秀美端淑,亦是溫柔可人極易親近,若非相處尚短,她定會如纏着清嫵一般纏上韻央,此番見她主動親近,自然笑臉相迎。
“清嫵妹妹,慕音妹妹,我初來王府,又無其他女眷,日後只有你二人爲伴了。”朱韻央眉眼帶笑,絲絲溫柔,全然不似武將之家出身。
“王嫂客氣了。”清嫵淡然笑答,十分禮貌。
慕音吃吃一笑,“王嫂一來就這般客氣,可教我們生受不起呢。”
“兩位妹妹言重了,我也是看妹妹與我年齡相近,性情相仿,纔要想着日後爲伴,共度聊賴。”朱韻央鬢頰光潤,依稀可見紅潤膚色,宛如無邪少女。
“好啊。”慕音笑着搶話,“我正盼着能有人陪陪我呢。”
清嫵見她如此誠懇,也不好拂了她意,只得笑笑,“若王嫂歡喜,清嫵自然喜歡。”
“別稱我王嫂了,不如喚我韻央吧。”朱韻央軟柔一笑,似春日薰風醉人,但這一句,卻是對着清嫵說的,那眼中盈盈的笑意,點點碎碎映得清嫵泠水雙眸也暖了幾分。
清嫵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枕書在她懷中的沉睡容顏,安靜溫暖,緊貼她心房,眼前女子卻笑得這般坦然無憂,才怔神間,忽覺冰硯在身後的小聲提醒,遂笑,“清嫵榮幸。”
慕音不依,“嫂嫂偏心,嫵姐姐喚得,我爲何不能。”
韻央望着清嫵脫口而出,“清嫵自是不同的。”頓覺失言,忙改口,“你若喜歡,可喚我一聲姐姐,我也樂意有你這個妹妹。”
“我又多了個姐姐了。”慕音笑語嫣妍,全然不覺韻央失言。
清嫵卻是心中一警,脣邊笑意緩緩泅進眼底,而後消失不見。
韻央順手挽起清嫵,“我倒是有個事要問你們。”
慕音揚眉,似愉悅十分,“姐姐但說無妨。”
“昨夜我聽見慕笛夢中囈語,一直喚着‘憶晚’,卻不知憶晚是誰。”韻央眼盛柔笑,口吐軟語,卻將清嫵狠狠一驚。
慕音亦是一滯,不由轉首去瞧清嫵,眼中那抹深意與往日嬉笑無邪的她判若兩人。
清嫵僵笑,心內暗自斟酌,幾番掙扎全數落入韻央眼中,她卻不動聲色依舊笑顏相對。
“此事我也不知,枕……王兄喜書,許是哪本書上瞧來的罷。”不過垂首擡眸的變換,清嫵已恢復恬淡神色,談笑自如。
“如此,怕是哪個詞牌名了,憶晚,相憶太晚,倒是別有韻意。”韻央恬然一笑,將敏感氣氛一筆帶過。
慕音卻未出聲,只是低低垂首,彷彿思慮出神。
再行一段,慕音忽而擡眸,笑說,“原來哥哥夢中也會念詩。”
一語出,清嫵韻央皆側首,不明其意地望着她,卻見她已揚笑走遠,輕盈姿態一如從前。
韻央纔要出口喚她,卻見迎面跑來一個小廝,驚惶失措朝她們喊,“聖旨……聖旨來了!王爺命夫人小姐速去前廳聽旨!”
慕音聞言猝然止步,回頭望見她們二人亦是驚然灑地,竟有些措手不及。
“聖旨嗎。”清嫵喃喃重複,朦朧眸光剎那清亮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