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 水太涼

李巖在爲如何解決崇禎這個超級隱患傷着腦筋,楊夢龍卻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一問題。不過也是,就他那直線一般的大腦回路,讓他考慮這些彎彎繞繞的玩意兒實在太爲難他了,他解決問題的方式一般就一個字:懟!

直接懟過去,懟得過去算我狠,懟不過去就再來一次!

所在在李巖和盧象升爲如何處置崇禎的問題而傷透腦筋的時候,這傢伙正意氣風發,率領他的大軍浩浩蕩蕩殺向北京城。

韓鵬、閻應元、錢瑜、雷時聲、吳勝等人所率領的大軍已經從三面合圍過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秦良玉的川軍和戚虎所指揮的金門軍、鷹廈軍以及浙軍正在晝夜兼程趕來,把這個包圍圈變得更大、更嚴密。各路大軍在推進的時候基本上都沒有受到什麼頑強的抵抗,仗打到這個份上,清軍的血已經被放幹了,還留在北京城的清軍士兵估計一千都不夠,關寧軍又惶惶不可終日,這仗實在是沒法打了。倒是有那麼幾支部隊試圖趁包圍圈未合口逃出去,結果不管往哪個方向逃,都被明軍騎兵截住,然後加入大進軍的行列————腦袋掛在明軍騎兵戰馬馬頸上,和明軍一起推進。

兩天之後,楊夢龍所率領的大軍抵達北京城下,這個包圍圈徹底合口了。十幾萬明軍看到他的將旗,無不放聲歡呼,聲浪始濤,撞得古老的北京城牆隆隆發抖,城牆上的關寧軍士兵駭然失色,兩腿發軟,有好幾個嚇得從城牆上掉了下去。

溫體仁同樣是兩腿發軟的一員。他站在城牆上,看着那股黑色駭浪漫過平原,在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一直推進到北京城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喃喃說:“他來了……連洪泰都不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擋住他前進的腳步……”

王應熊的面色忽青忽白,活像個霜凍過的冬瓜,冷汗一股接着一股,着實讓人同情————再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死於嚴重脫水。沒辦法,這一堆人裡,數他跟楊夢龍的恩怨糾纏得深,他早早就把楊夢龍給得罪死了,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和解的可能。現在楊構龍挾大勝之餘威,直取北京,北京城勢必不保,他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位前大明次輔、現在的大清吏部尚書打擺子似的渾身哆嗦着,神情癲狂,嘶聲衝守在炮位前的關寧軍士兵咆哮:“開炮!開炮!打死那個武夫!”

關寧軍炮兵沒有動彈,軍官同樣也沒有下令,只是冷冷的看着他,臉上分明寫着一行字:你傻逼啊?

是啊,現在的局勢已經再明朗不過了,明軍大獲全勝,清軍主力全滅,這個時候,他們最應該做的就是如何將功贖罪,看乾點什麼稍稍抵銷一下自己的罪過,而不是聽這幫蠢豬的命令開炮抵抗!楊夢龍是那麼好惹的麼?嶽託惹了他,被他於兩軍陣前當衆斬首;多爾袞惹了他,然後就在他的中軍帳下唱最炫民族風了;皇太極惹了他,結果兵敗身死!這些牛人尚且如此,他們這些苦逼的小兵就別折騰啦,老老實實的認命吧!

似乎能感受到王應熊的絕望,數百米之外,楊夢龍忽然擡起頭,銳利的目光劃過數百米的遙想距離,利劍般刺在這一衆文臣心口,讓他們心頭爲之一悸,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幾步,渾身汗毛倒豎而起,泠汗瘋狂噴涌而出!楊夢龍看不清楚這幫傢伙那狼狽的表現,但也猜得出他們是什麼反應,他露出一絲冰冷的、輕蔑的笑容,就像是在看一羣他一伸腳就能全部踩死的螞蟻。

事實上到了這一步,這些曾經千方百計打壓他,誹謗他,中傷他,不擇手段要摧毀他的文臣,在他眼裡確實跟螞蟻差不多了,要不是他們實在太過噁心,搞不好他連擡腳踩過去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侯恂神情驚怖,渾身發抖的看着溫體仁,叫:“首輔,怎麼辦?”

溫體仁沒有反應。

侯恂尖叫:“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那武夫已經兵臨城下了,幾十萬大軍將北京團團包圍,隨時可能攻城,再不拿出個主意來我等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溫體仁突然爆發了,發出一聲怒吼:“我怎麼知道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過於激動之下,他連官帽都甩掉了,頭髮披散開來,越發的狼狽。他指向不懷好意的看着他們的關寧軍,“看看他們……”又指向城外那如黑潮漫過大壩、如烏雲壓頂的河洛新軍:“再看看他們!要兵沒兵,要將沒將,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一衆文臣士大夫絕望到了極點。以前他們對軍隊不屑一顧,極盡打壓之能事,生怕武夫起勢搶了他們的權柄,在他們看來,雖說邊關不太平,但是國內沒什麼事,軍隊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等到要用了,把軍戶召集起來不就得了?搞什麼常備軍嘛!直到現在他們才知道,沒有軍隊,他們什麼都不是!

一騎疾馳而來,是楊夢龍的信使。他握着一面黑色猛虎旗,無視城牆上那一排排炮口,一直奔到城牆下,用力一插將戰旗插到牆腳,仰起頭對着城牆上傻傻看着他的人,聲如雷轟:“冠軍侯有令:限你們一天之內開城投降,否則大軍就會攻進城來,將你們碎屍萬段,親族盡誅!”完了,也不管對方是什麼反應,徑直撥轉馬頭離開,只留給對手一個高傲的背影。

又有好幾個人嚇得從城牆上跌了下去。碎屍萬段,親族盡誅!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威脅了,他們的名聲已經臭了,人頭肯定也保不住,但是不怕,只要他們的親族、門生還在,只要這些後人還掌握着筆桿子,一代代的洗白、翻案,遲早會幫他們洗白的;但是楊夢龍放出狠話來,不投降的話就碎屍萬段,親族盡誅,這就要命了,一點活路都不給他們留啊!門生被殺光了,親族被殺光了,誰來替他們洗白?那他們還不得遺臭萬年啊!這年代可不是二十一世紀,有那麼多傻逼像自願替汪先生、秦劊這些大漢奸洗白那樣幫他們說話,親族盡誅的話,他們永遠也翻不了身了!

如何是好?

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明軍就在城外紮營,他們說話算話,說等一天,就等一天,所以北京城目前還是安全的。不過過了今天恐怕就不好說了。即便勝利在即,明軍也沒有絲毫放鬆,近二十萬大軍的營地一片肅殺,那凝如實質的殺氣,讓關寧軍氣都喘不過來。

接受了近代軍隊體系訓練,又經歷了最殘酷的戰爭的洗禮的明軍,戰鬥力是極其恐怖的,他們已經遠遠超越明初那支飲馬貝加爾湖、四夷股慄的虎狼之師了。

絕不能跟這支軍隊交手,否則就是雞蛋碰石頭!

這是關寧軍的一致共識,抵抗是沒有出路的,他們必須自己找一條活路。

北京城內氣氛怪異到了極點,雲集京師的藩王、士子、官吏、清流紛紛聚到一塊,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買最好的酒菜,請最美的歌妓舞姬,徹夜歡宴,喝醉了,脫掉鞋子下場與舞姬一起載歌載舞,看的人則哈哈大笑。熱鬧是夠熱鬧了,但是這些宴會沒有半點歡愉氣氛,反倒頹廢到了極點,甚至有放棄治療的絕望。也是,現在他們整個階層最可怕的敵人就在城外,幾十萬大軍把北京城圍得跟個鐵桶似的,清軍所剩無幾,關寧軍看樣子是不願意打仗的,他們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傢伙,除了醉生夢死之外還能幹什麼?難不成真的讓他們上戰場跟那支可怕的鐵血勁旅對砍?

那還不如直接一刀捅死他們好了。

當然,也有喝醉了就又哭又笑,找根繩子到樹下掛了的,還活着的就在那些晃來晃去的屍體旁邊繼續大吃大喝,真的什麼都不顧了。

中樞院,范文程神色苦澀,將一包白色粉末倒進酒裡。

寧完我就坐在他的對面,不無悲涼的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沒想到我大清幾十萬雄兵,居然讓一個毛頭小子給打得全軍覆沒,就連聖上這等英主也……唉!”

范文程長嘆:“大清不能一統天下,是天不助我啊!寧兄,先帝待我等不薄,我等斷不可向那蠻子乞降,丟了他的面子,就讓我等當一個孤忠之臣吧!來,喝了這杯,一起上路追尋先帝去吧!”

寧完我說:“好!你我這些年深受皇恩,榮華富貴也享夠了,沒什麼遺憾啦!範兄請!”

范文程斟了兩杯毒酒,將其中一杯推到寧完我面前:“寧兄請!”

然後兩個人一起伸手去端酒,又被燙到了似的縮回來。

過了一會兒————

“範兄,請!”

“寧兄先請!”

再過一會兒————

“寧兄,你先請!”

“範兄請!”

看樣子一個晚上是不夠這兩位商量好誰先喝毒酒了。

在翰林院……

張溥、張岱、侯方域、陳貞慧、錢謙益……一衆江南文壇的巨匠濟濟一堂,大塊吃肉,成壺喝酒,沒別的,就是想把自己給灌醉。他們神情驚恐、絕望,他們很清楚自己都幹過些什麼,就他們幹過的這些事情,將他們九族全部誅一輪都不大夠,所以還是自行了斷吧,免得挨那一刀。

侯方域喝得大醉,突然發起酒瘋來,將酒壺狠狠慣在地上,悲憤地叫:“我等殫精竭慮,不惜自毀清譽,與虎謀皮,無非就是想掃盡神州污垢,撥亂反正,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爲什麼?爲什麼老天不相助,反倒幫那蠻子,讓我等淪落到這等地步,任他宰割?我不服,我不服!”

張溥早已不復往日那長袂飄飛、俊逸出塵的模樣,他那白淨的臉變得青黑,一團戾氣,狠狠地說:“公道自在人心,那蠻子能殺盡我等,卻殺不盡天下讀書人,總會有人還我等一個清白的!諸位,多說無益,乾了這杯,然後上路吧,莫要失了讀書人的面子,就算是死,也要告訴那蠻子,人間自有正氣!”

衆士子羣情激憤,一口飲盡,然後擲杯投箸,放聲大笑,來到走廊。

下面就是一個十餘畝方圓的大池子,水很深,倒映着月光,寒氣逼人,就他們這體質,跳下去基本上不會再有爬起來的可能了。張岱哈哈大笑:“此池甚好,有白蓮點綴,有金鯉作伴,給我等作棺木剛剛好!”

衆士子齊聲附和:“正是,正是!”

然後就沒有人說話了,眼巴巴的看着,看有沒有人出來帶頭。偶爾有幾個上前一步,看了看那個大池子,又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

死是需要勇氣的,哪怕是絕望到了極點,也很難狠得下心來。

張溥厲聲喝:“爾等畏縮不前,當真是失盡了我等讀書人的臉面!”

侯方域陪着笑臉說:“天如公乃是江南文壇第一人,這第一個從容就義之美名非天如公莫屬,我等怎敢唐突?”

衆士子齊聲說:“天如公先請!”

張溥喉嚨裡咕嚕一聲,看着那幽深的水池心裡直打突。忽悠那些愣頭青跳出來雞蛋碰石頭,甚至乾脆自殺以迫使官府讓步這種事情他幹多了,但是自殺這種事情還真沒試過,想想都覺得可怕。他上前一步,又縮了回來,對錢謙益說:“錢公,你是前輩,還是你先爲大家作個典範吧。”

錢謙益勉強一笑,說:“天如老弟說笑了,我的才學遠不如你,怎麼好跟你爭啊?”

張溥誠懇的說:“那是無知小兒瞎說的,論才學,晚輩怎及得錢公萬一?這首義之美名非常錢公莫屬,錢公萬勿推辭!”

衆士子齊聲叫:“錢公,請!”

錢謙益咬咬牙,悲壯地說:“好,老夫先行一步了!”說完大步上前,深深呼吸,身體下蹲、發力……

然後又退了回來,抹着冷汗說:“這水太涼,跳下去怕不好受吧?”

張溥無語望天,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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