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名勝古蹟衆多,北宋曾在這裡建陪都,以應對強悍的契丹鐵騎的衝擊,春秋戰國時趙國的國都邯鄲也在大名府境內,可謂人文薈萃。可惜這些華麗的妝容都被歲月的風塵剝蝕得乾乾淨淨了,昔日的北京大名府早已被洪水吞噬,被掩埋在厚厚的河沙之下,再難尋見一絲蹤跡,這讓楊夢龍大失所望。他本以爲在明代還能窺見一絲這座北宋名城的絕代風華,可現在除了厚厚的河沙,什麼都看不見。至於邯鄲王城,更是隻剩下一些殘破不堪的建築,昔日曾與鐵血大秦針鋒相對,爭雄百年互有勝負的大趙國都,如今已經淪爲一個三幾萬人口的小縣,貧困之極,看着那長滿荒草的廢墟和零落的人家,再追憶這裡曾作爲山樂六國抗秦核心的輝煌,真叫人不勝感慨。
在廢墟間徘徊良久,楊夢龍扶着一截明顯被火燒過的折斷的石柱,感嘆:“很難想象這裡曾經是一個擁有四十萬胡服精兵,連赫赫大秦也敬畏三分的強國帝都!”
盧象升說:“早在戰國時期,秦軍就多次攻打邯鄲,給邯鄲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後來趙國滅亡,由於趙人性格倔強,如同白楊一般寧折不屈,秦國便縱火焚城,將邯鄲夷爲平地,試圖將這座都城抹掉,斷掉趙人最後一絲念想,好作秦國的良民……最終趙人還是沒有變成秦國的良民,倒是這邯鄲,在那次劫難之後就再也沒能恢復過來了。”他一掌拍在一尊爬滿了藤蔓的殘破石象身上,噓唏不已:“在滅亡之前,趙國的朝政就變得黑暗腐敗,帝王一代比一代昏庸,臣子一個比一個無能、無恥,趙國的滅亡,實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那直到最後關頭仍在試圖力挽狂瀾的不敗戰神李牧,只可惜了那直到最後一刻仍在爲捍衛這個國家而浴血奮戰的胡服精兵!可敬,可嘆!”
趙國打從長平慘敗之後就喪失了獨力與秦國對抗的能力,接下來幾十年也只是勉強自保而已。但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留下的資本不容輕視,趙人在這四戰之地駢足抵肩,數百年以降磨練出來的血性和凝聚力更不容輕視,秦國對趙國的進攻,十次有九次是以慘敗告終的。秦始皇繼位後,先後三次對已經是強弩之末的趙國發動試探性進攻,三次都被趙國打得大敗虧輸,最重要的是,是在野戰中被趙軍擊敗的,趙軍之強悍,趙人之血性,可見一斑。後來秦國派出了頭號大將王翦,統率舉國精兵強將呼嘯而來,李牧也帶領趙國最後一支胡服精兵迎戰,雙方在井陘關惡戰了整整一年,秦軍始終啃不動趙軍防線。但很多時候戰爭的勝負是由在戰場之外決定的,在最要命的關頭,趙王聽信郭開的讒言,用顏聚、趙蔥代替不敗戰神李牧,趙軍轉守爲攻,馬上被秦軍秋風掃落葉般殲滅殆盡,而李牧比他苦心保存下來的胡服精兵先行一步了,在被解除兵權之後,他被郭開派人暗殺,一代名將就此隕落,大趙飛騎那縱馬馳騁的英姿也就此永遠從華夏大地消失,步入人們的記憶之中,名將和勁旅如此結局,實在令人噓唏。盧象升每每讀史至此,欄杆拍遍,爲李牧,爲那些忠誠的趙國猛士鳴不平。
楊夢龍瞅了瞅他,心裡說:“你和天雄軍的結局也沒比趙軍好到哪裡!不過,你比李牧好一點,至少還可以放手一搏,最終求仁得仁,而李牧連戰死沙場的機會也沒有……”
兩個人又登上了武靈叢臺。武靈叢臺是趙武靈王所建,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曾無數次肅立在高臺之上,臺階下,無數身着紅色軍裝的騎士騎着高頭大馬,挾強弓,負羽箭,配彎刀,一排排的從臺下浩浩蕩蕩的開過,彷彿一片流動的紅色火海,不難想象,當時的趙武靈王內心涌起的是何等的豪情壯志。可惜歲月無情,迭經戰亂後,武靈叢臺已經破敗不堪,僅僅是在明代就修復了十幾次,再難見當初那磅礴的氣勢了。但是站在高臺上,俯瞰着下方,耳畔彷彿仍能聽見趙軍那海潮般涌來的呼嘯之聲,和趙武靈王那豪邁的長笑:“我衣胡服,我挽強弓!”
楊夢龍拍着高臺的欄杆,笑着說:“把地面草拔掉,把地面弄得平整一點,倒不失爲閱兵的好地方……在這裡閱兵肯定很帶勁。”
盧象升沒好氣說:“哪裡有這個閒錢!”
楊夢龍正想說話,盧象升的家奴急匆匆的走了過來,呼哧帶喘的爬上高臺,行了一禮,叫:“大人,大事,大事!”
盧象升問:“何事如此慌張忙亂?”
家奴說:“孫、孫閣老來了!”
盧象升大吃一驚:“孫閣老來了?”
家奴說:“已經在府裡等着了!”
盧象升對楊夢龍說:“孫閣老百忙之中來到大名府,怕是有大事呢,小楊帥,我們先回去可好?”本來他可以先撇開楊夢龍趕回去的,不過他想把楊夢龍推薦給孫承宗,力邀他一起回府。
楊夢龍也對孫承宗這位明末名臣十分好奇,能親眼見這位歷史名人一面,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當下就答應下來,兩個人顧不得再繼續遊玩了,跳上馬,快馬加鞭,打道回府。
邯鄲到大名府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直線距離爲九十公里,楊夢龍和盧象升騎着快馬沿着驛道不惜馬力的飛奔,換了兩匹快馬,跑了一個多時辰,緊趕慢趕的才趕回到盧府。楊夢龍屁股都顛疼了,暗暗抱怨孫承宗真能折騰人,你老人家不好好的呆在關外築城,跑到大名府來幹嘛!當然,只是在心裡抱怨一下而已,這話可萬萬不敢說出口。
回到盧府,盧象升風風火火的闖進客廳,卻沒看見客人的蹤影,不禁大急,叫:“盧安,閣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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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僕人盧安跑了出來,說:“閣老喝了一杯茶,然後出去了!”說這話的時候還擡頭瞪了楊夢龍一眼,似在抱怨他在這節骨眼上拉自家大人出去。貴客來了,主人卻不在家,這是很失禮的事情,閣老的身份何等尊貴,是能怠慢的嗎!都怪這隻好動的大馬猴!
楊夢龍聳聳肩,我哪裡知道那個死老頭會來個突然襲擊的嘛!
盧象升問:“閣老去哪裡了?”
盧安說:“閣老說要到市面去看看是否繁榮,商品多不多……”
一個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飄了進來:“建鬥,我回來了。”聲落,人到,一位年約七旬,身穿朱紫官袍的老人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盧象升搶前一步跪下,行禮:“下官參見閣老!”朝楊夢龍打了個眼色。楊夢龍跟着跪下:“下官參見閣老!”那叫一個別扭!
孫承宗爽朗的笑着,不等盧象升行全禮就把他扶了起來,略帶責備的說:“你看你,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在私人場合不要這麼多禮數,你就是聽不進去!”
盧象升誠懇的說:“閣老既是下官的上司,大明的架海金梁,又對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豈能失禮!”
孫承宗搖頭,說:“看來你這輩子是改不了了。”目光落在楊夢龍身上,見這傢伙留着個怪異的板寸頭,濃眉大眼,一張娃娃臉還帶着一絲稚氣,但一股勃勃英氣已然掩飾不住,勃然欲發了,不禁多看了這小子幾眼,有些好奇的問:“建鬥,這位少年是誰?”
楊夢龍咧嘴一笑,說:“下官舞陽衛指揮使,楊夢龍!”
孫承宗神色一動:“你就是帶領一羣軍戶、民壯死守定興,與建鬥裡應外合,全殲建奴三個牛錄,並且射殺建奴牛錄額真的神射手楊夢龍?”
楊夢龍大大方方的承認:“就是區區在下本人小弟我了。”
衆人都不禁皺起眉頭,覺得這小子膽子真不小,居然敢這樣跟閣老說話。孫承宗卻覺得這小子挺不錯,性格豪爽,性子跳脫詼諧,最重要的是有本事————這一條至關重要。對於有本事的人,對方有再大的缺點他也能夠容忍的。袁崇煥恃才傲物,祖大壽、吳襄結黨營私,滿桂魯莽粗野,毛文龍桀驁不馴,甚至秦良玉當面頂撞,他都能容忍,並且重用他們,因爲這些人都是大明傑出的人才,跟這些人比起來,楊夢龍說話隨意一點,根本就不算個事。他笑着扶起楊夢龍,說:“老夫老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建鬥不知道多少次在老夫面前提起你,說你有萬夫不當之勇,敢作敢當,老夫也對你頗爲欣賞,只是雜務纏身,一直沒能找到機會與你見上一面,沒想到今天倒在這裡遇見了。”
盧象升說:“楊指揮使,閣老雖然沒有見過你,但對你欣賞有加,你在短短一年之內從一介布衣驟然官至一衛指揮,閣老的提攜可是至關重要的,還不謝過閣老的賞識提攜?”
楊夢龍拱手行禮:“謝謝閣老的賞識提攜之恩!”
孫承宗擺擺手,說:“客套話就不要說了,老夫並沒有提攜過你,只是認爲你有才能,所以才向聖上推薦你,僅此而已。爲國選賢,乃是臣子之本份,你有才華,建鬥也有才能,就應該重用,犯不着謝什麼。你幹得不錯,不足兩年時間便把乞丐窩一般的舞陽千戶所變成了商賈雲集、糧倉充盈的豐腴之地,養活了數千軍戶,而且一仗就剿滅了數千悍匪,着實讓人瞠目結舌。讓你當這個舞陽衛指揮使算是選對人了!”又朝盧象升微微一笑,笑容溫暖而慈祥:“你也乾得很好,我剛出去轉悠了一圈,大名府市面繁榮,貨架上商品琳琅滿目,極少看到流民乞丐,如果每座城市都能像大名府這樣,那聖上只怕做夢都要笑醒了。”
盧象升肅然說:“下官做的還不夠,大名府本來就相當繁榮,下官只是錦上添花而已,像廣平、順德則差遠了……”
孫承宗擺擺手,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太過急切可不是什麼好事。”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讓這兩位坐在自己左右,嗯,要不是盧象升總是那麼嚴肅,還真有點兒象哼哈二將了。
僕人趕緊送來香氣撲鼻的清茶和精緻的點心。
孫承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細細品味着,連聲讚歎。
楊夢龍好奇的打量着這位明末名臣,著名的關寧防線的締造者。老人身材頗高,鬚髮如雪,臉上佈滿了皺紋,顴骨突起,刻畫出堅硬而鋒利的輪廓。他七十歲了,“人生六十古來稀”,在這人均壽命不足四十歲的時代,七十歲已經是絕對高齡了,理應在家裡逗弄孫兒安享清福,但他還在爲這個四處生煙冒火的帝國奔忙着,應付着關外的強敵和比滿洲八旗更可怕的政敵。幾十年的征戰和朝堂爭鬥已經將他的心態磨練得無比堅韌、強大,彷彿一株古鬆,任你風吹雨打,仍自挺拔,榮辱不驚。如果沒有發生奇蹟的話,這位老人很快就要因爲大淩河慘敗而引咎辭職,淡出朝堂,結束他幾十年的仕途,然後在崇禎十一年的高陽孤城走完了自己的傳奇一生。
人生如此,還有什麼遺憾呢?
盧象升問:“閣老蒞臨大名,不知道有何要事?”打死他都不相信在關外風雲際會,隨時可能爆發一場大戰之際,孫承宗會閒得沒事跑來大名府討茶喝。
孫承宗微微一笑,說:“我聽人說你一些舉措不同尋常……打從你去了一趟舞陽之後,一些舉措就變得很不尋常了,尤其是練兵的方法,更是聞所未聞,心中好奇,便過來看看。”
盧象升心裡沒來由的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