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師兄的劍意,你早就知道了吧?”
“也是,你和師兄是摯友,他有事從不瞞你。”
書院的修身樓五層,檀香嫋嫋。
五樓是書院最緊要之地,等閒弟子不能上來。
原來擺着一張低矮的白牀,和一張書桌。
此時!
鏤空雕花的窗櫺將暮色篩成細碎的金斑,灑在相對而坐的兩人衣袂之間。
兩人中間是一方茶几!
其中一位中年男子身材欣長,穿着有些發白的儒生衫,穿在身上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名貴清華,衣靠人裝一般。
一頭柔順的黑髮披散在肩頭,五官普普普通,不知爲何組合在男子臉上,卻出奇俊朗。
而另一人,則是眼神中帶着幾分落寞的謝鴻。
“三先生,你當真是一無所知?”
對面的儒衫男子是書院受人敬重的三先生。
三先生笑着搖頭,“重山,你少有上修身樓,這不是找的話頭。”
其實在書院四位先生之中,雖各有風骨。
二先生的話最少,最爲冷酷。
大先生是性格溫潤,乃是四人的和事佬,對於誰都客客氣氣的。
三先生出生真正的大族嫡子,從小錦衣玉食,闖蕩江湖時,見什麼都是新奇的,故而養成了碎嘴的習慣,話最多。
只是這些年執掌書院,能聊的上話的人越發的少。
上次和蘇景見面,只是二人早就不同路,故而沒話可聊。
謝鴻與二先生投契,恰似寒潭映孤鬆,皆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三先生開口道,“你來是爲了謝觀?說到底他還是你謝家子弟,你哥謝靈的血脈。”
“他今日惹下大禍,莫非你要我書院庇護於他。”
“不過,這有些奇怪了,你明明知曉今日之事,爲何還不阻止他?就算不阻止他,你也可以讓此事不發生。”
茶湯映着三先生似笑非笑的神情:“重山啊,這麼多年了,我始終看不懂你。”
“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麼?”
汴京有傳聞,說謝鴻乃是二先生想要代師收徒,讓謝鴻成爲書院的五先生,只是後面有了“三四之爭”,此事便作罷。
其實是,謝鴻自己拒絕了此事!
書院四先生蘇景與謝鴻交情最差,然後是大先生,除開二先生之外便是三先生最爲熟悉謝鴻。
“三先生,這個問題,似乎問了謝鴻很多次了?”
三先生將茶盞輕輕放下,“問了和知道是兩碼事。”
他望向窗外暮色,“在汴京,我能猜到蘇景的目的,卻猜不透他的手段;能料到二師兄的劍意所指,卻不知他的劍從何而出。”
他轉回頭,目光灼灼:“縱是先生的心思,我也能揣摩一二。唯獨是你——”
“這二十年來,我始終看不清,你究竟想要什麼?”
“謝家?還是權勢?或是名聲,好像你都不在乎,你甚至家中的妻子你都不在乎,子嗣更是不聞不問。”
“這麼多年我只見過你唯一上心之事,關於二先生的飛昇之事!”
三先生微微傾身,“到現在,有了第二件事,關於謝觀!”
謝鴻的手指在案几上微不可察地一頓,卻仍沉默如石。
三先生接着道,“羣芳宴之上,你讓那頭蛟龍和謝觀過招,你早就困住那頭蛟龍的修爲吧,不然一頭澤湖大妖,可謂最接近天下大宗師者,就算是謝觀有師兄的七劍合一,也破不開其鱗甲,對吧?談何斬殺!”
窗外風過竹林,沙沙作響。
“那具蛟龍的屍首,司馬亭用之鑄劍。”
三先生的聲音如冷泉般緩緩流淌:“當世用劍者,除二先生外,餘下幾位皆不在汴京。這把劍,莫非是爲謝觀準備的?”
謝鴻終於擡眼,眸中似有寒潭深不見底,卻也沒有發一言。
三先生凝視着謝鴻,見其面色如常,便舉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茶香嫋嫋升起。
“雖然我無法猜透你爲何如此行事,但隱約有感……”
三先生話語一頓,轉而道:
“我曾聽聞一個故事,說是在山間有一方小池塘,池水清澈,游魚嬉戲。某日,池塘中多了一條與衆不同的魚,它總是凝視着池塘之外的天地。”
“池塘中的其他魚見它如此特別,紛紛詢問其故,那隻魚卻說……”
說到這裡,三先生微微一頓,目光深邃,似乎在等待着什麼。謝鴻終於開口,聲音中帶着一絲感慨:“其實,與其說是魚,不如說是井中之蛙,一隻本不屬於這井中的蛙。”
三先生聞言,微微一笑:“夏蟬不可語冰?抑或是井中蛙已窺見過外面的廣闊天宇?”
謝鴻並未回答,只是沉默。
三先生轉而問道:“重山,你的本命究竟是什麼?”
“世人皆以爲你在清涼寺修行時,是在暗中積蓄修爲,意圖躋身陽神之境。”
“然而,實則你在十二年前離開汴京,前往清涼寺之時,便已經凝聚了本命之物,對嗎?”
謝鴻輕輕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這是一個連九大姓都未曾知曉的秘密。
世人皆推測謝鴻已入陽神之境,殊不知,在那場十二年前的宮變之中,他便已經凝聚了本命,踏上了另一條修行之路。
三先生已經起身,站在窗口道,“謝觀,今日之事沒人會追究,當然我說的是今日。”
“但是,物新捨不得謝觀死,卻又必須要讓謝觀死!”
“還有不到半年時間,謝觀要是證明不了自己,誰也保不住他。”
蘇景字物新!
三先生又換了一個話題,“重山,你說物新害怕嗎?先生走出了汴京,去了赤目軍中。”
“那位赤目天王會變成夫子,還是夫子會變成了赤目天王?”
謝鴻罕見地開口:“如今的蘇相,未必畏懼夫子,但一定懼怕夫子。”
三先生低笑一聲:“重山,你可知道我所求爲何?”
謝鴻搖頭,“我不清楚。”
“但我知曉,你不會攔我的路。”
三先生笑意更深:“若我們本就是同一條路呢?”
謝鴻目光沉靜:“我們並非同路,而是——”
頓了頓,“這世間,只剩這一條路可走。”
三先生望向遠處,夜風捲起他的袖袍:“衆生爭渡……爭渡啊。”
五樓內安靜了下來!
謝鴻問道,“三先生,你的本命是什麼了?”
三先生看着窗外風景,日落西山,笑道,“物新問過我,師兄問過我,甚至先生問過我,我卻從未作答。”
“今日,我卻告訴你。”
他緩緩道,“掌燈黃粱夢!”
謝鴻只是眉宇多了一絲遲疑,然後有緩緩舒展開,重新打量了一遍這位書院三先生。
三先生轉過身來,“重山,你今日不回家嗎?家中出了這麼大的事。”
書院雖是說囚禁謝鴻。
事實上謝鴻來去自由。
謝鴻搖頭,聲音低沉:“他因謝觀而死,卻非謝觀所殺。”
“一切因,結一切果。”
三先生問道,“你說還有多久,汴京便會被攻破。”
他嘆了口氣,“似乎要更快了!”
“大隋將傾,長生天的神諭動搖,佛國的金身也要裂了。”
他指尖劃過窗櫺上的紋路,“至於那三位異國他鄉的太子.誰還會在意了?”
“天下的災劫,纔剛剛開始!”
謝鴻也是望向窗外,那雙黯淡的眼,更加落寞。
“爲了這一條路,要死很多人。”
“夢從海底跨枯桑,閱盡銀河風浪。”
三先生問道,“值得嗎?”
謝鴻悠悠道,“夢裡不知身是客……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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