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內,鶴鬆堂前。
這座幽靜的院落是謝家老太君的居所,平日裡朱門緊閉,閒人莫入。若有誰敢未經老太君准許擅自踏入,必要受一番責罰。
這規矩背後,卻藏着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
那年謝鴻尚在總角之年,在鶴鬆堂的荷塘邊,救起一個失足落水的小丫鬟,自己卻染了嚴重的風寒。
府裡連請了數位御醫,連書院裡通曉醫理的先生都請來看診,可病情卻遲遲不見好轉。
老太君急得茶飯不思,日日跪在佛前焚香禱告,痊癒了之後,自此便立下嚴規:未經她親口准許,任何下人不得踏入鶴鬆堂半步。
早些年謝家在汴京世家大族中並不好過。
老太爺去得早,留下偌大家業和幾個年幼的孩子。全憑老太君一人支撐,既當嚴父又作慈母,將幾個孩子拉扯成人。
謝鴻作爲幺子,自幼便顯出與衆不同的品性,勤勉好學,有孝悌之心,待兄長恭敬,謙遜有禮。
少年時,幾位兄長相繼離家求取功名,是謝鴻放下書院學業,挑起家族重擔,一邊治家,一邊求學。
就連婚事,也是爲了謝家前程着想,娶了能助謝家振興的閨秀。
每每思及這些事,老太君心中便涌起愧疚。
這份愧疚,也延續到了謝鴻的子女身上。
無論是長子謝人鳳,還是幼女謝琦月,老太君都格外疼愛,愛屋及烏。
今日的鶴鬆堂一反常態地熱鬧。
有些昏暗的中堂內。
左側端坐着謝家本家衆人:大院主母袁夫人、二院主母趙夫人、剩餘幾位夫人皆是氣度不凡。
後排更是坐滿了謝家各房長輩——謝家雖在長寧街紮根,但在汴京城內也是枝繁葉茂,今日難得齊聚一堂。
在左側夫人身後,還有幾位家中小輩。
袁夫人的小兒子謝玉、徘行老七的謝軒。
二院的謝琦月,還有大院的幾位子嗣。
右側則坐着的客人——李家退親的一行人。
爲首的是李書婉的大哥,還有此次退婚的對象李家七姑娘,謝觀曾在琦陌春坊有過一面之緣的李琴嵐。
老太君端坐主位,目光緩緩掃過堂下衆人,緩緩開口:“今日老身召集諸位,是爲了一樁要緊事。”
她的聲音雖輕,衆人卻不敢怠慢。
“李家大郎親自登門,爲的是退親一事,事關我謝家大院謝觀的婚事。此事,該有個章程結果。”
堂中氣氛驟然一凝,老太君的話還未說完,一聲淒厲的哭啼聲便驟然響起。
“老太君!求您爲兒媳做主啊——”
只見二房主母趙夫人撲跪在地,髮髻未飾珠釵,素衣素容,更顯得面色蒼白憔悴。
她以袖掩面,聲音哽咽:“我兒人鳳被謝觀那孽障無故打成重傷,至今臥牀不起!若非府中護院發現及時,只怕.只怕已經.不在人世。”
說到此處,她似悲痛欲絕,伏地叩首,額頭重重磕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再擡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可那雙含淚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狠毒。
“同是謝家血脈,竟下此重手!這讓爲孃的如何能忍?求老太君明鑑,嚴懲那等不肖之子!”
她聲聲泣血,字字誅心,一時間滿堂寂靜,只餘她悽切的哭聲在鶴鬆堂內迴盪。
老太君眉頭微蹙,端坐於椅,默然不語。
堂中氣氛愈發凝重,趙夫人悽聲道:“若是老爺回府,見親生骨肉落得這般模樣我這做孃親的,如何向茗山交代?”
她突然擡眸,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若老爺因此再不歸家,我也無臉面回孃家.我還不如投了這大觀園的母湖去!”
老太君面色幾經變幻,先是起了怒容,繼而化作一聲長嘆。
這時,大房袁夫人緩步上前,溫聲勸道:“妹妹快些起來。如今家中成材的男兒都不在家中,自是老太君主持公道。”
“妹妹,你是叔叔明媒正娶從趙家嫁過來的兒媳,老太君心疼能你還來不及了。”
她轉向老太君,語氣恭敬道:“人鳳這孩子雖說近來有些頑劣,可自幼勤學,未及弱冠便中了秀才。不過是少年心性未定,與謝觀起來爭端,卻絕沒有動手,只是失了些言語的分寸罷了。”
趙夫人聞言,以帕拭淚,卻再次重重跪下:“是妾身教子無方,甘願領罰。”
她突然擡頭,聲音陡然轉厲:“但謝觀殘害同族,違背家規,還請老太君正我謝氏門風!”
整個鶴鬆堂內,只聞得趙夫人壓抑的抽泣聲在樑柱間迴盪。
袁夫人輕嘆一聲,繼續道:“謝觀雖是大院子弟,卻向來性情乖僻,不與人往來。如今年歲已長,卻仍未開蒙進學,實在有辱我謝氏門楣。”
話音一落!
站在角落的謝琦月也心中爲謝觀不平,一個自幼喪母的庶子,在主母刻意打壓下,府中誰敢與他親近?
不許他進學堂,如今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一旁靜立的謝玉微微皺眉,這位丰神俊朗的公子頭戴白玉冠,銀帶束額,眉目如畫間透着書卷清氣。
他雖與謝觀同院卻卻從沒有往來,但羣芳宴上那驚才絕豔的詩作,他卻是拜讀過的。
那些字字珠璣的詞句,分明是謫仙之才,怎會是目不識丁之人所能爲?
謝玉目光微轉,看向端坐主位的母親,他自幼聰慧,卻沒有開口。
老太君似是下定決心,蒼老的聲音在堂中響起:“按我謝家門規.該如何處理。”
袁夫人輕咳一聲,整了整衣袖,轉身面向謝家衆人,聲音陡然轉沉:
“謝氏家規有載:凡我族子弟,若有弒親殺兄、忤逆尊長、頂撞主母、殘害手足等悖逆人倫之舉,經宗族會審查實,當處三刑之罰。”她每說一字,堂中便更靜一分:
“其一,削其名,除其譜,死後不得入祖墳。”
“其二,廢其修爲,鞭邢三百,跪宗祠受先祖之譴。”
“其三,禍延後代,子孫不得謝姓,不得習文練武。”
老太君微微頷首,轉向趙夫人時語氣緩和了些:“起來吧。茗山不在家中,你確實要多費些心。”
她目光掃過堂下李家衆人,又道:“今日尚有貴客在,莫要失了禮數。”
趙夫人這才抽泣着起身,卻對着袁夫人一禮。
“多些姐姐。”
袁夫人一笑,“一家人謝什麼,家和才能萬事興。”
堂中燭火搖曳,將衆人神色照得明滅不定。
李家衆人靜立一旁,始終不發一言。
李南天作爲此行主事之人,雖年方三十卻已顯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位被汴京人稱作“小柱國”的李家長子,身形挺拔如鬆,面容剛毅沉穩,眉宇間盡是其父當年的風采。
實則此行李家長輩早有吩咐——從李家出發時那一路的鑼鼓喧天,到今日登門時的陣仗,不過是一場精心排演的大戲。
若非兩家早有默契,以李謝兩家的世交之誼,李家老太君與謝家老太君當年閨中密友的情分,斷不會如此折辱謝家門楣。
謝家寧肯自損顏面,也要將謝觀這個庶子的名聲徹底毀盡。
在大齊入贅本就是奇恥大辱,更何況是給李家那個久病纏身的三老爺沖喜。
如今再添退婚一事,不需等到明日,謝觀之名便會傳遍汴京大街小巷。
世人哪知其中曲折?
只會道:堂堂男兒沒有一點志氣,怎會淪落到入贅沖喜?
若品行端正,又怎會被當衆退婚?這一番算計,是要將謝觀骨子裡的傲氣名聲都碾作齏粉。
堂中燭火搖曳,映得李南天棱角分明的側臉愈發冷峻。
這位李家嫡長子雖未見過謝觀,卻早已聽聞其“青樓薄倖名”的傳聞——不過是個沉溺風月之人罷了。
在九大姓這等高門眼中,區區庶子又算得了什麼?
他垂眸看着腰間佩劍,心中暗忖:即便家族執意聯姻,他也絕不會將妹妹的終身託付給這樣的人。
李家的明珠,豈能配給謝家一個聲名狼藉的庶子?
一旁的李琴嵐輕咬朱脣。
她雖不願嫁人,卻也未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般地步。
少女悄悄拽了拽敬愛兄長的衣袖,低聲道:“兄長,我們這般是否太過了些?”
李南天目不斜視,淡淡道,“這是謝傢俬事,我們管不着,也不能管。”
李琴嵐想起在琦陌春坊舞劍的少年。
她莫名其妙借給他的壓裙刀,如今還在自己還佩戴着。
又想起那句詩——“美人贈我壓裙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不僅有些默然。
謝琦月臉色着急,她最清楚謝原與謝觀兄弟情深,若謝原在此,斷不會坐視不理。
可那三百鞭刑——她曾親眼目睹府中下人受三十鞭就筋骨俱斷、血肉模糊的模樣,昏死過去。
謝觀要是三百鞭,趙夫人之心,人盡皆知——不想謝觀能活着出鶴鬆堂。
一旁的謝玉依舊靜立如鬆,目光卻穿過雕花門廊,望向院外漸沉的暮色,若有所思。
不知何時,天際已滾過悶雷,大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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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觀園母湖,滿天的大雨砸下。】
【雨打荷花!】
【秋月領着幾個丫鬟匆匆而行,身後小廝高舉油紙傘,爲秋月撐傘。一行人顯然早有備有雨傘。】
【秋月看着你兩手空空,怕是難免會被大雨淋溼,至於要用傘,幾人是不會給的。】
【謝觀以一副落湯雞模樣進鶴鬆堂。】
【這也是夫人們的意思,先給謝觀一個下馬威,讓這庶子淋個透心涼,待會兒跪在鶴鬆堂的磚地上,纔好教他曉得何爲尊卑。】
【等會,夫人、老太君宗族會審,不知道這個觀公子,會不會嚇得癱軟在地。】
【這時,秋月眼神一愣,收住腳步、有些不敢相信。】
【打在油紙傘上都如同豆子一般的雨點,今日在你身邊如同被隔開一樣。】
【你渾身乾燥,施施然走在雨中。】
【風雨不動安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