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重來的緣分(序)
母親這輩子對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一句是多吃點,一句是多穿點。
15歲的時候,覺得這兩句話特別嘮叨,特別多餘。人活着,總是要吃要穿的,我都那麼大的人了,難道還不知道吃穿麼?
25歲的時候,初嘗社會的人世滄桑和情態悲涼,才漸然知道這世上,只有母親纔會如此耐心地重複這兩句話,也只有母親纔不會端着酒杯讓你多喝點。
於是,臨近三十的時候,每每聽到母親在電話的末尾說起這兩句話,總忍不住兩眼浪潮。
母親說,這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想去看看北京的天安門和長城。以前聽到這句話,總是忍不住大笑,心裡覺得她土氣。現在別說聽到這句話,就連想到這句話,都禁不住熱淚翻涌。她16歲開始爲人母,嚐遍生活的苦難和喪夫的絕望。她把一切都給了兒子。可兒子現在都那麼大了,卻連這個小小的心願都滿足不了……
提議春天帶她去玉櫻潭賞花,她說春天家裡農活多;提議夏天帶她去什剎海遊湖,她說夏天太熱;提議秋天帶她去看香山紅葉,她說秋天人多;提議冬天帶她去長城觀雪,她說冬天太冷……
她心裡永遠記掛着兒子。她看着兒子成天對着電腦寫作,一字一句,來之不易。兒子大了,得結婚,得育女,得承擔一個家庭的重擔,得爲生活忙碌奔走。她心疼兒子的每一分錢,她覺得那每一分錢都是兒子的血汗。
因此,即便她此生僅有這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也肯爲了兒子曲意逢迎,委屈成全。
但她不懂,對於兒子來說,這樣的成全,便是在逼兒子不孝。她的溫慈和溺愛,在兒子心裡埋下了一塊合也合不上的傷疤。
兒子想毫無保留地對她好,而她,卻只肯遠遠地站在那兒,微笑凝視兒子的幸福。她不知道,在她努力不想成爲兒子包袱的時候,已經朝兒子的心口重重地推下了一塊巨石。
躺在牀上翻唐詩,無意讀到兒時念過的句子:“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這是唐代詩人張籍的《秋思》和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因爲深有感觸,所以將這兩首詩裡的一些字詞提作了該書的小輯名。
這是2012年的春天,很久沒有這麼安靜過了。坐在窗前寫這本書的序言,寫着寫着,忽然不知該說點什麼。
之前並不懂得,久習佛經之後,纔開始明白,母子,兄妹,父女,祖孫,等等,其實,都是一場不可重來的緣分。不管這輩子你愛不愛他,對他用不用心,下輩子都不可能再有碰面的機會了。
母子
四十歲以後,她開始了永無休止的嘮叨。她和所有上了年紀的母親一樣,多疑,悲觀,小性,容不得兒子的半點忤逆。
我只能順着她,哄着她,像對待孩子一樣寵着她。
年歲愈增,她越是變得敏感。似乎,她正在漸漸喪失一個母親對兒子的體諒與寬容。
偶爾累了,坐在沙發上不想說話,她偏要過來與你搭訕。沒完沒了地嘮叨,沒頭沒尾地數落。
人到底是有脾氣的。但成年兒子對母親的怒吼,總是會在片刻之後,瞬間掀起心裡的愧疚狂瀾。
我知道她這些年的不易。一個婦道人家,帶着兩個苦命的孩子,無怨無悔地走到了今天。
她把生命裡可以給出的愛,全都給了我和弟弟。只是同時,她也把生命裡所有的敏感,都留在了心底。
雖說母愛無私,可天底下,有哪位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順體恤?她不需要回報,但卻渴望得到兒子的感恩之心。她走得越苦,就越是希望孩子能記得她的拳拳之愛。
偶爾她會落淚。獨自一人坐在暗沉沉的客廳裡,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兒子偶然的盛怒,在她看來,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忤逆。
我不說話,也陪她安安靜靜地坐在沒有燈光的客廳裡。鼓足勇氣叫她一聲,見她不應,也便沒了那份繼續喊出的堅定。
片刻後,她又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嘮叨。窸窸窣窣,像是空氣中的蚊蠅拍翅,又像是半夜窗外若有似無的風聲。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傾訴的對象也越來越明顯。
可惜,我是她的大兒子。懷胎十月,她在給我血肉身軀的同時,也一併把那不可扭轉的怪脾氣賜給了我。
我們再一次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這次,她似乎徹底絕望了。不再等待兒子的無聲愧疚,也不再敘說往事的風波暗傷,獨自起身摔門而去,惟留那呼呼滲進的冷風。
我們冷戰了整整三天。她不看我寫的深情文字,而我,亦不再吃她精心準備的飯菜。我倆像隔世的仇人,在這一輩子,處心積慮地讓對方難受。
再後來,朋友的母親陡然去世,我只得連夜趕去探望。
他母親也是個苦人兒。操勞一輩子,還沒等過上幾天清/book/222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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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時候,經過母親操持的那塊田地,忽然忍不住大哭起來。心裡想着,總覺有千般不是,也不該那般待她。
多少人,燃香祈佛,跪地拜天,都不能完完整整地做一世母子,爲何,我有此福緣,還不懂得珍惜呢?
要知道,母子,本就是一場不可重來的緣分。
忘記我,便是你最好的報答
一
2004年10月18日,我和你相識正好三個月。這一天,你雖然還叫我叔叔,但卻送了我一件讓人熱淚盈眶的禮物。
你把所有作業本上的名字都劃掉了。你說你以後再也不叫王小貝了,從今天開始,你正式跟我姓許,叫許多多。
我有點疑惑,問你爲什麼要叫多多。你說自從和我在一起,你就忽然覺得活着有了意義。於是,你開始有了許多願望,許多幻想。
王小貝,你這個死丫頭,又把我弄哭了。你好像很喜歡做這些讓人矯情的事兒。
2004年7月18日,那是我第一次在博愛孤兒院見到你。
孤兒院的老師說,你的父母是在一場洪水中喪生的,他們像兩座石雕一樣舉着家裡洗衣服用的大鐵盆,死死不肯鬆開,而你,就安然沉睡在這個溫馨的鐵盆裡。
聽說,那是1998年的湖南。肆虐無情的洪水像猛獸一樣席捲了湘、鄂、贛三省。一片汪洋,哀聲震地。
抗洪救險的軍人把你從鐵盆裡抱出來時,你尚且還在甜美的睡夢中微笑。你的衣兜裡還揣着你母親給你放進的奶瓶。
你父母的雙手死死扣着鐵盆邊緣,像要融進這冰冷的金屬裡。善後的軍人們始終掰不開他們的手,沒有辦法,爲了能讓他們入土爲安,只能動用工具把手指撬起。
那時你還小,不到一歲。所有關於父母的記憶,你只能靠聽聞來緩慢拼湊。你甚至不知道他們葬在哪裡。
第一次聽說你的故事,我就被感動了。因此,我決定去看看你。
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六歲半了,會背很多古詩,會寫很多字。只是,坐在草地上的你一言不發,遠遠看着天際。你那股從純真心靈裡透出的憂傷,一下子就把衷情寫作的我給俘虜了。
王小貝,就在那一秒,我決定收養你,並帶你離開這塊傷心的土地,遠赴美麗的雲南。
二
你仍舊很少說話,你從不向我索要玩具,更不會像其他小孩一樣毫無緣由地撒潑。大多時候,你安靜得像一顆綠色的豆子。
興許是職業的緣故,我特別喜歡安靜。由此,我更愛你了。甚至,我覺得我們倆是命中註定的父女。那骨子裡透出的默契,讓我們即使在無言的世界裡靜坐,也從不覺得尷尬和孤獨。
帶你去麗江看雪山,是你笑得最多的時候。那是六月的滇西,百花盛放,流光滿地。
高原上呼嘯的大風把你的頭髮吹亂。但你仍然堅持不關車窗。你把頭手伸出窗外,任憑這廣袤的世界將你的衣衫鼓成風帆。
我給你拍照,幫你打扮,將你摟入懷中。
在藍月湖,你興奮得亂成一團。你說你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藍色的天然湖。
你要在湖中的岩石中留影。我依了你。可就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你一個趔趄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裡。
我毫不猶豫地跳進了冰冷的湖水裡。我睜大眼睛在水中尋你。
你死死地抱着我,怎麼也不肯鬆開,我難以施展動作,只好高呼救命。
離開水面的一瞬間,你忽然在我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許,你在水中想到了1998年的湖南,想到了你的父親,還有那無處可尋的家園。
我幫你洗澡,幫你換上乾淨的衣服,像父親一樣將你抱上溫軟的大牀。那是我第一次告訴你,如果你落水了,一定不要緊張,更不要在水裡吸氣,你要憋足了勁等着別人救你。你要放鬆,不要抱住人家的身體,不然連救你的人都會有危險。
餘懼未消,你的身體一直在被窩裡顫抖。
我給你說《一千零一夜》裡的童話故事,直到你沉沉睡去,天邊露白。
第二天醒來,我正趴在你的牀沿上。找不到你,我急壞了。我給賓館的工作人員打電話,讓他們幫忙找你。
就在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到時候,你呼哧呼哧地出現了,鼻翼掛滿汗珠,手裡提着豆漿油條。
我陰沉着臉剛要罵你,你就被嚇哭了,叔叔,叔叔,我只是想給你買豆漿油條,你昨天說了,你想吃豆漿油條,我跑了很久才找到……
我把你放在懷裡,像個慈祥的父親一樣撫摸你,輕拍你,並教你以後不管去哪裡都一定要事先告訴我。
三
2004年11月11日,在你的強烈要求下,我只好帶你去公安局更名。
許多多,許多多,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這麼叫你,你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答應我,說這個名字真好聽。
不知你從哪裡聽來的,竟然知道那天是光棍節。你用你的零花錢給我買了一個小蛋糕,說要爲我慶祝,希望我來年得到幸福和愛情。
丫頭,我又被你感動了。因爲你那一句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
這句話,你應該是在我未完稿的小說裡看到的。爲了生活,我不得不寫一些情情愛愛的約稿,你受此影響,思想早熟,我非常難過。
但你那句話,的確打動了我。因爲我覺得,那是隻有女兒對父親才能作出的認可。
你沒問我爲何單身,我也沒告訴你成年人的愛情世界有多麼複雜。你遲早會長大,會經歷,會懂。
2006年春節,我開車帶你回雲南老家過年。不幸,中途剎車失靈。沒辦法,爲了將傷害降到最低,我只能儘可能減速並讓保險桿與山體相撞,以此阻止車身繼續前行。
雖然你已經跳到後排的座位上趴好,但巨大的震動還是使你昏厥了。
再後來,你去了北京,住在我一個朋友家裡。我們一週一次電話。
你問我爲什麼要把送去北京,我說,那裡教育條件好,你能學到更多更全面的知識。我說我會去看你,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等閒下來我就直接飛過去。
你答應我會好好聽那位叔叔的話,會等我來北京接你,會好好學習,爭取考第一名。
我很高興,我把你去麗江所有的照片都沖洗出來了,還給你郵了一份。收到照片的當夜,你主動給我打了電話,結果,我把你罵了一通。
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質嗎?你不知道我寫作的時候需要安靜嗎?誰讓你給我打電話的?我跟你說了很多次,每週一次電話,我會在週六的時候主動給你打,聽到沒?
你在電話那頭默然不語,我隱約聽到了眼淚落下的啪啪聲。我忽然心軟了,想要說想你,卻咬牙掛斷了電話。
四
聽朋友說,初到北京,你有衆多不適。教學方法的殊異,心情的沉悶,讓你的成績一落千丈。
你從來不和我的朋友說話,你吃完飯就去念書,唸書回來就進房間睡覺,如果他不問你,你甚至可以一個月也不跟他說一個字。
有一次,他徹底惱了,半個月沒給你早餐錢,就等你開口問他要。結果,你寧肯半個月不吃早餐,餓着肚子上學,也不開口問他要半分錢。甚至學校要交雜費你都從來不告訴他,最後沒辦法,老師只好主動給他打電話。
期中考試,你成績位列倒數。朋友氣得暴跳如雷,把你狠狠訓了一通。你不說話,也不哭。
沉默了很久,你終於開口,我在這裡,只是爲了等我叔叔來接我。
朋友怒了,嘰裡呱啦說了半天,你竟然只回那麼冷冰冰一句。於是,他一時沒忍住說,就你這樣他還來接你?成績都倒數了,還有什麼接的必要?要是我自己的女兒這樣,我直接不要她了!
就因爲他這句無心之言,你哭了,胡說!我叔叔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
一晚上,你都在說這一句話。你說我不會不要你。最後,你累了,在嚶嚶的啜泣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你徹底變了一個人。你開始認真看書,寫字,學習地道的北京話。
2007年12月30日,星期天晚,你用地道的北京話跟我說你考了第一名,問我能不能去北京看看你的成績通知單。
我說很忙,暫時脫不開身,如果你下個學期期末也還能考第一名的話,那我就去看你。
你說,好,那你現在就可以訂票了,明年我肯定也是第一名!
就這樣,我們之間有了一個約定。
五
2008年夏,你真的考了第一名。
抱歉,多多,直到秋季開學,我都沒能去北京看你。
開學當晚,你給我主動打了最後一個電話。你在電話裡說,叔叔,我遵守我們的承諾考了第一名,但你沒來看我。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打電話,我以後也不會糾纏你了。
你的語調冷靜得讓我有些吃驚。我都忘了,多多,今年你都十歲半了,估計都快到和我一般高了。
我想去北京看你,但是我不能。因爲2006年的那場車禍,我徹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可以坐在輪椅上寫字,可以給你打電話,卻不能獨自去北京看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北京的地鐵站和公交車站,有沒有殘障人士的專用席位。我成天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說話,不見朋友,更是很少外出。
我比以前更沉默了。除了和你一週一次的電話之外,我幾乎都是在沉默中度過。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一樣,都是彼此聲音最忠實的聽衆。
2008年冬天,我從昆明回到了大理。多多,這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我曾在這裡踏下油門帶着你去麗江,去藍月湖,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說要帶你去我老家看看,可結果,不但沒去成,還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以前總嫌咱們家門口的郵筒低,這次回來,它竟忽然高了。我必須一隻手艱難地撐在輪椅上用另一隻手使勁夠它,才能打開。
信件忽然像雪花一樣飄灑下來。郵戳全是來自北京。
我一封封打開它們,小心翼翼,像是在拆閱自己的生命。讀着讀着,忽然就哭了。我真沒想到,多多,你會給我寫那麼多信。
你說,叔叔,如果電話會打擾到你,那麼,我就給我寫信好了,把想說的話都寫在信裡,等你有時間再打開看。你看完了,知道就好,也不用給我回復,這樣,就不會打擾到你,是吧?
你把我朋友給你的每一分錢都用來悄悄買了信封和郵票。你開心的時候給我寫信,悲傷的時候給我寫信,思念的時候給我寫信,無聊的時候也給我寫信。你把一切關於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你說對我不能有任何秘密。
六
你再沒給我打過電話,也再沒給我寫過信。
有的時候,寫累了,我就把輪椅搖出去,坐在門口的郵筒下面等。我總覺得,有一天會再次收到你的來信。
我想給你打電話,但又怕這電話會在你的心間掀起滔天狂瀾。我害怕,你會因爲我的電話而成績下降,你會因爲我的電話而對新的家冷冷冰冰,我怕這怕那,既想把你送到一個光明的渡口,又怕那條趕來渡口接你的船會開的太快,使我來不及說完告別該說的話,流完告別該流的淚。
思念如同毒藥。終於,我忍不住給你打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