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後,我的夢想破滅了。因爲久讀詩書的緣故,我戴上了厚厚的眼鏡。我時刻跟父親訴苦,如果我沒有讀書的話,該有着一雙多麼迷人的眼睛啊。可父親偏偏哄騙着我說:“讀書人的眼睛纔好看呢,一睜開,全都是知識。”
我被父親哄騙了整整幾十年。幾十年的時間裡,我從未間斷我的讀書時光,也因此,我的鏡片越來越厚。
當我因爲寫作有了富足的生活之後,我決定帶領我的父親,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以爲,他一定會欣欣然答應我的請求,與我一同出去,看看繁華的世界。畢竟,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是嚮往着城市的,要不然,他怎麼會那麼努力地那麼苛刻地逼迫着讀書學習,走出大山呢?殊不知,他一口回絕了我的請求。我三番五次地說起,他才被迫應允。
“爸,咱們出去是坐飛機啊,你少帶點東西,外面都有賣的。”
“啊?坐飛機啊?那我該穿點什麼呢?”父親一臉茫然地看着我。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讀到了未知的恐懼。那麼多年啊,黑暗的山路,叢林的荊棘,都不曾讓他畏懼過,一架小小的飛機,怎麼就讓他畏懼了呢?
飛機上,他一直不停地與我說話。當我與他一同歪斜着直升天空時,他猛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一面晃動着身子,一面冷汗涔涔地問:“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剛起飛的時候就是這樣,你在電視裡不是看過了嗎?”
幾十分鐘後,他坐立不安地看着我,我內心有些煩躁與無奈,我不曾想到,自己偉岸的父親在這樣一種平常至極的場面裡,竟會表現的如此狼狽不堪。半晌後,我問他:“你怎麼了?”他憋了半天才紅着臉說:“孩子,我想上廁所,飛機上有廁所嗎?”
我把廁所的位置告訴了他,叫他順着機艙便可。可他一去卻再也沒回來。下飛機時,我亂了手腳,我以爲他年紀過大,在廁所裡發生了緊急病情。
我開始此處找他,險些將廁所的門給摔壞。後來,他怯生生地從另一個角落裡出來了,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低着頭跟我說:“不好意思,我上錯廁所了,我聽到有女人的聲音,一直不敢吱聲,只好等到下飛機的時候纔出來了。”
我看着他頭頂上灰白的發線,內心一片狂瀾。我牽着他的手,慢慢走,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唉,這有什麼?我都經常進錯廁所呢!飛機上的廁所就是這樣的,有的時候男女不分。”
他一把緊緊地握着我的手,眼神光亮地看着我:“真的嗎?真的嗎?不過,這可不大好,男女不分”
出艙門的時候,我領着他走在前頭,我知道,他已經看不清城市的馬路和洶涌的人流。我必須抓緊他,細緻地審視周圍的環境。
因爲,我是他年輕的眼睛。
一隻丟失的花鞋
他是我記憶中最特別的學生。當我第一次批評角落裡那位遲遲未繳學費的女孩時,他便勇敢地站起身來,與我大吵了一架。
事後,我從陳年的檔案裡得到了許多關於那位欠費女孩的家庭信息。譬如,她與奶奶相依爲命,是班裡最貧困的學生。我用剛結的稿費幫她墊清了所欠的數目,爲此,她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感謝信。
這封語病百出的信件還未讀完,他便摁響了我辦公室的門鈴。他情緒過於激動,以至有些語無倫次。他態度誠摯地朝我鞠躬,爲當日的莽撞向我道歉。他說,他只是太過於瞭解那位貧困女孩的苦衷。
當天,有四十六名學生坐在臺下,有四十六名學生了解她的內情,可只有他,在第一時間裡站了出來。因爲這份不計後果的善良,我原諒了他當日的魯莽。
他的成績平平,學習亦不夠刻苦。我曾三番五次鼓勵他,向他講解人生的道理,可最終,卻總是收效甚微。我很想找他的母親談話,爲此,徵求了他的意見。
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了我的提議。甚至,在期末郵寄成績通知書時給我留了一個虛無空泛的地址。我到底對他束手無策。
很久之後,我從他室友的口中得知,他的母親每月都會來學校一次。爲了能與她碰面,我安靜地潛伏在校門口的人羣深處。當她的母親從口袋裡匆忙將生活費遞交給他,即將轉身離去時,我忽然閃現於他們跟前。
他在剎那間驚得目瞪口呆。事情沒有任何意外,十五分鐘後,我們三人佔據了操場旁的同一把長椅。
這是一位樸質的農村婦女。她的衣衫破舊,手指粗大,就連笑容都有些生硬。我開始慢慢提問,試圖在這次來之不易的談話中,找到他懶惰的根源。
無意中,我瞥見了她泥濘的褲管和雙腳。審視片刻之後,我還是忍不住詢問:“大姐,你的另一隻花鞋呢?”
她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繼續追問,倒是他,須臾間發起了無名烈火:“你怎麼能這樣呢?鞋都不穿就跑到這兒來?你知不知道這是學校!?”
我制止了他對其母親的咆哮。他憤然離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他母親走後,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全力遏制胸中的怒氣,與他慢慢行進在鄉野的小路上。林中微風使他漸然平靜,夕陽灑滿了他的發隙。我們聊得很是投機。
他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腳步,春日陽光靜靜地鋪滿他的睫毛。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闖進了我的視野。
面對這樣的景緻,我不知該說點什麼,只能默默地看他捲起褲管,趟進泥沼。
歸來的途中,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即便我心裡有千百個疑團無法自解。他爲何會對那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熱淚盈眶?那隻花鞋又爲何深陷泥沼?我又爲何不由自主地沉默?
次日,他託人請了病假。我去宿舍找過他,未見蹤影。傍晚,他主動找到了我,僅僅說了一句:“老師,昨天那隻花鞋是我母親的。”
後來,他如同變了一人,謙遜勤奮,求知若渴。我一直沒能明白他霍然轉變的原因。
畢業後,收到了他的來信。我終於知道,他母親當年的艱難。爲了能節省十元的路費,又不讓他擔心,竟哄騙他說,每天清晨五點,村裡都有進城的小車。他對白天的車次瞭如指掌,惟獨這班,他一無所知。因爲,他從未起得如此之早。
直到遇見那隻遺落的花鞋,他才明白,爲了這個平白的謊言,他的母親每月初都要披着星月趕往學校,給他送來那一筆微薄的生活費。
捧着花鞋回家那天,他一面在塵茫的山路上小跑,一面擦拭着滾落的淚水。他在信中說,他從來沒有這麼心疼過。
一隻丟失的花鞋,幫他尋到了心靈的歸家之路。
偏食的孩子
他曾是班上穿得最爲體面的學生。由於生性聰穎,謙遜好學的緣故,在衆多學生中,我對他尤其偏愛。
他在我的歲月中逐漸成長,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盡心全力地將一切關於寫作的技藝傳授給他,並與他的父親成爲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逢年過節,他必定協同兒子一塊登門,爲我送來家鄉盛釀的美酒。
金融風暴使他父親的企業幾度陷入困境。最終,不得不狼狽地在市報等媒體上宣告破產。我時刻擔心家道中落的逆變會使他走入成長的死角,只好與他父親協商,將他領到我的家中暫住一段時日。
我到底過慣了清貧的日子,家中也無任何先進的擺設。我怕他住不習慣,特意請求母親加大每日葷菜的分量,儘量多換着口味。畢竟他生來過慣了那樣富足的日子,我即便想要改變他的心志,也得慢慢入手。況且他剛巧遭逢了這樣的鉅變,我實在不想令他傷懷。
我的生活由此變得越發窘迫。他父親陸續看過他幾次,對我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也懇求我務必將他的孩子照料周全。我大抵能想到他目前的處境。飯前在廚房裡幫忙,聽聞母親說起關於他家的消息,不免心生悲嘆。
他興許還不知道,爲了抵債,他父親已經變賣了所有的家當,包括昔日那張經常接他上學放學的小轎車。我沒有告訴他實情,對於一個未滿十歲的孩子來說,這顯得過於殘忍。
後來沒過多久,他父親便給我打了電話,要我把孩子送到車站,跟隨他們一同回到北方老家。我心裡極爲不捨,但卻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我和他說:“你將要去北方了。”他點點頭,暫時沒能明白,這意味我倆將要長久分開。
我頂着紛紛雨雪將他送到了車站,他以爲自己將要去遠方旅行。直到火車緩緩開動,直到他透過車窗看到我溼潤的眼眶,才忽然懂得其中的悲傷。我見他在他父親的懷裡拼命掙扎,瘋了似地拍着車窗,淚溼的小臉貼在玻璃上,洇開一層厚厚的水霧。
沒過多久便接到了他父親的來電,說他偏食得厲害,現在幾乎不吃葷菜了。我心裡有些不安,他畢竟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缺乏肉/book/2227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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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實在偏食得厲害,聽他父親說,他瘦了很多很多,整個人也沉鬱了不少,爲了使他能更好地成長,不得不將他送回原先的學校。
我聽說他愛吃青菜,特意和母親一道做了許多不同種類的素食。盛飯前,他到廚房找到了我,悄悄地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幾度使我哽咽。他說:“老師,呆會你夾菜的時候能少給我夾點肉嗎?我爸媽都很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飯了。”
當天,我爲他的父母夾了很多肉。他一直在對面的位置上凝視我,那百感交集的眼神讓我終生難忘。我想,他不是一個偏食的孩子,因爲他比誰都懂得如何向有恩於自己的人釋放心中藏匿的愛。
母親的牙齒
沒有哪一位少年由心地厭惡過足球。廣袤的藍天下,踩着碧綠的草尖在午後的陽光中狂奔,歡聲和笑語淹沒了成長裡莫名的憂傷。我也一樣,曾那麼熱切地戀過足球。
我有一位很好的夥伴,他踢得一腳好球,被譽爲“神射”。當時,很多女生都暗自傾慕於他。不過,他有一個惱人的缺陷,雖說旁人看不見也不知曉,卻仍是那麼實實在在地困擾在他的心間。他有一雙奇臭無比的汗腳。
起初,我們以爲是他踢球的時間過長,導致汗液分泌過多,累積在鞋子裡不得已排泄所造成的,於是,我們建議他勤洗腳換鞋。爲了根除這個惱人的毛病,他一絲不苟地按照我們提的建議去實踐了。別說鞋子,就連襪子他都是一天一換,洗得異常勤快。可很長時間之後,他還是不得不躲到暗處去換球鞋。
寬敞的更衣室裡,只要他的鞋子一脫下來,立刻便會呼聲四起。我們知道,這深深地刺傷了他。尤其是每次遇上規模稍大的比賽,他更是表現得越發狼狽。譬如,與其他學校的踢友誼賽,球員更換的衣物等都是有拉拉隊成員來看管的。惟獨他,從來不敢要拉拉隊的成員幫忙,獨自一人走過球場,在暗藏叢生的角落裡更換完畢,才一臉自信地飛奔出來。
他與母親的關係非常惡劣。要知道,少年時期,不論是誰,心中總是會隱藏着一些叛逆因子的。他們不喜歡隨波逐流,強調個性,愛表現自己。但也因此,嚴重影響了學習。他的母親經常會來球場上找他,原因是見到我們在球場踢球,他本身不是體育課,也曠課跟着瘋狂了一下午。
畢業後,他請我們去家中做客。剛進門,便有一股濃烈的腳臭撲面而來,我們細看才發現,他的母親正在客廳裡爲他補襪子。那些不論乾淨的,髒了的襪子,只要是有破洞的,她統統都收拾出來,坐在客廳裡一針一線地慢慢縫補。
我們都沒作聲。惟獨朋友,一臉地不悅,但也不好表態,畢竟他的母親也是出於一番好意。他的母親爲人很是熱情,幾次招呼我們在家中吃飯。我們推諉不過,便答應了。
她一面匆忙地補着襪子,一面嘀咕着要趕緊上街買菜。那天,沒有一個人不被感動。因爲,她的母親從始至終都是用齒咬這種極爲簡單的方式來切斷縫補之後的線頭。我們訝異地看着她,長大嘴巴,湊上那些襪子上的線頭,狠狠地將他們咬斷,而後放在手裡反覆搜尋,是否有遺漏的洞眼。
那頓飯,我吃的異常艱難。回來之後,我第一件事兒,便是檢查了母親的牙齒。她起初不願,但經我哄騙說,老師佈置了作業,說要數數成人的牙齒有幾顆,她才緩緩地把嘴巴張大,接受我的審視。
凹凸不平的牙面上,一些黑色的印記像刀口一般切割着她的牙齒。她努力地長大嘴巴,含糊不清地問,看清楚沒?看清楚沒?
深夜,我躺在牀上,總忘不了母親那口因爲歲月和苦難而越發灰黃鬆動的牙齒。或許,自己就是一塊塊黑色的,抹之不去的殘漬,殘忍地,毫無保留地停留在母親的生命裡,食盡她一生的精力。
我們對父母的生死審判
在這個病種怪異的時代,我時常能聽到這樣年輕的聲音:“如果是我得了這樣的絕症,與其拖累家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這類大義凌然的話,初次聽來,不覺其然,如同信口之言,不足掛心,但細細想來,它卻是在悄無聲息地暗暗刺殺着發言者的父母。
在曲折迂迴的電視情節裡,在街坊鄰里的傳聞中,在諸朋舊友的圈子內,我們時常看到,能聽到,能得到這樣的消息:某某人,因不幸患上癌症或是白血病之類的絕症,傾家蕩產,四處舉債,最終,還是沒能挽救其性命。
於是,我們慢慢看開,慢慢懂得,當生命真駛到了那樣的困境中,與其拖累家人,讓他們在後半生的光陰中爲償還舉債而受盡生活的苦難,還不如自行離去,兩廂快慰。似乎,我們真看開了,真擁有了豁然開朗,撥雲見日的人生心緒,真懂得了爲自己的親人着想,尤其是對自己的父母。
我想,沒有一個年輕人願意讓自己的爲父母背上鉅債,讓他們在風燭殘年的時刻裡,還不得不佝僂着背,尋思着做點什麼,好消減那筆因搶救自己所求來的天文數目。
面對電視裡的逼人淚下的情節,面對家中小聚的閒談,我們時常會說這樣的話。興許,我們是出自無意,是出自發於肺腑的感言,但我們卻不曾想過,這些聽似大義護親的言辭,已經嚴重傷害到了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