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終於迎來了職業升段賽，梓潼和莫唯先去棋院報到，辦理好比賽登記表格。
定段賽將從預賽開始，經過幾輪淘汰一步一步打到本賽，在本賽中取得前十四名資格之後，才能確定取得定段資格。
休整兩天之後，一年一度的定段賽拉開序幕，每一年男子的十六個名額和女子的四個名額，成爲所有小棋手唯一的目標，這些年復一年過來比賽的孩子，有個共同的名字，叫衝段少年。
不過，在第一次去棋院等待預賽分組的時候，莫唯看着這些普遍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孩子，有些鬱悶地對梓潼說，“籃子，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特別醒目，比較像衝段青年。”
梓潼正低頭檢查兩個人剛填寫完的表格，頭也沒擡回答了句，“能做衝段青年就不錯，可別青年也衝不上段，那你就可以打道回府做你的老本行了。”
莫唯揹着梓潼表情猙獰地揮了揮拳頭，然後拿過表格跑去交上，不就是想趕他走嘛，可惜，沒門！
分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u20組三百多名小棋手一共分爲四個組，每一組要經過五輪單淘汰剩下最後三位。
四組一共十二位棋手進入本賽，加上前一年未能入段的前三十位的後十六位棋手，一共二十八位分兩組打積分循環賽，最後以積分定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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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定段人數比上一年多了兩位，在前十四名成績排出來後，後十四名按年齡取十四歲以下的小棋手兩名入段，理論上，年齡越小，可塑性越高。
梓潼和莫唯被分在不同的組別，這也就意味着他們不會被對方淘汰，不用同室操戈，兩人同時鬆了口氣。
說實話，以他們的水平，過預賽完全沒有問題，短短五天比賽，這兩人都毫無懸念地走到最後，取得了少有的本賽名額。
接下來就是最驚心動魄的本賽了，經過一天休息之後，連續十三天的本賽循環賽開始了。
這一次梓潼和莫唯又幸運地被分在兩個組，樑老的另一個學生周濤很不幸地和梓潼一個組。
在樑老門下學習的這段時間，三人也有私下對局，周濤是很忌憚梓潼的，覺得她多變的棋風簡直就是自己的剋星。
比賽的日子，好像時針調快了速度，過得忙亂而又迅速，轉眼就到第五日，這一日，是前四戰全勝的梓潼對四戰全勝的周濤。
莫唯可以說有驚無險，難得在定段賽遇到一個尚未入段的高手，小傢伙才十三歲，棋力已然非常了得，除了在網絡上，莫唯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而這個小傢伙卻包攬了業餘賽的各種頭銜，風光得不得了。
這會兒，偌大的對局室裡，十三歲的小不點正一本正經地坐在莫唯對面，同他猜先。
他們身旁，碰巧坐的是梓潼和周濤，梓潼面對圍棋很少有緊張的時候，周濤參加了四次定段賽，也是非常淡定，這會兒還和莫唯玩笑，“今天又是個小孩子，我感覺我們像是來欺負小孩的。”
莫唯還沒答話，倒是那個被叫做小孩的王小舟不樂意了，頭都沒擡，把兩枚黑子扔到棋盤上，說：“到時候被欺負的，還不知道是誰？”
周濤啞然，挑眉看向莫唯，那眉眼分明是挑釁。
他這小動作莫唯自然是看到的，不過懶得理他，鬆開握着白子的手，對王小舟說，“你猜錯了，我先。”
王小舟大概是個急性子，已經按下讀秒鐘，他和莫唯的比賽正式開始。
周濤自然也把目光關注回自己的對局，梓潼比他大一歲，而且已經由棋院授予業餘8段，因此還是由周濤猜先，梓潼的運氣就沒有莫唯那麼好，後手執白。
周濤率先落下一子，讀秒鐘寂靜無聲地走着，一場無硝煙的戰爭，正式拉開帷幕。
樑老除了梓潼和莫唯這兩個新進門的，還有四個弟子，他們行棋風格皆不相同，有三個已經是職業棋手，而周濤少時只參加過一次業餘比賽，在取得冠軍拿了業餘5段後，便不再參賽。
他可以說是樑老四個弟子中讓人最難以洞悉的，卻也是天分最高，運氣最差的一位。
周濤確實運氣不好，以這麼高的棋力和天分，參加四次定段賽，皆未能如願定段，第一次因爲身體原因錯過預賽，第二三次都是在本賽最後五輪全部落敗，導致每次都差一兩個名次入段，就連樑老也對此表示費解。
梓潼和他對局過好幾次，知道他確實棋感極好，行棋流利灑脫，攻守相依，整個棋局看起來如行雲流水一般，帶着一種平衡的美。
周濤之所以在棋局上會屢屢輸給梓潼，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他每次都要去猜梓潼最後那個制勝點，而且每次都會猜錯，圍棋一道，執着有時是優點，也有時最致命。
開局之後，周濤偏向右邊勢力，而梓潼則更多關注左邊實地，直到第三十手，梓潼粘右上星小目，引起周濤的關注，這才交鋒起來。
小目用在這裡，確實是在刺探黑棋實地，周濤反手就來了一着飛封，梓潼跟進“爬”，整個棋型才漸明朗。
短短五分鐘行棋，白棋卻成功竄取實地，而黑棋只能艱難保住外勢，周濤心裡狠狠罵了自己一句，轉而另闢戰場。
對局室裡靜悄悄，雖然此時有十四組比賽正在進行，但屋子裡絲毫不顯亂，排列整齊的桌椅一個挨着一個，形成豆腐塊一樣的陣列，偶爾有帶隊教練和裁判在過道中間行走，關注自家學員的比賽情況。
梓潼、唯和周濤都掛在樑老名下，樑老自然不會有時間盯着比賽事宜，因此便找了三師兄傅奕恆過來給師弟師妹們當一下帶隊教練。
傅奕恆職業七段，此時他掛着牌子，表情嚴肅地站在梓潼背後，對局已經過去半程，兩人你來我往，前半局周濤發揮出色，梓潼也很穩定，棋局從開局到中段，都流暢而漂亮，算是旗鼓相當。
但傅奕恆卻知道，兩人水平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只是她這小師妹把實力隱藏得很好。
打敗過金正宣九段的小籃子坐在這兒，傅奕恆覺得輸贏沒有一點懸念，腳下輕輕挪動兩步，轉而站到了莫唯身後，他們這局進程卻意外比梓潼他們的快，莫唯行棋穩而不亂，難得會跟着對手下快棋。
傅奕恆雖然心中詫異，還是定睛去看，只見不及一小時的對局裡，兩人黑白相交一百二十手，年紀尚小的王小舟卻是個擅用聲東擊西之法的高手，行棋極快，手法多變而詭譎，時而進攻，時而防守，整個盤面看上去複雜凌亂，讓人很難看出先後手棋路。
在這場高水平的對局中，莫唯竟然也能臨危不亂，雖然行棋速度被迫跟着加快，但他的棋路鋪展舒緩，在思路上卻沒有被拐跑，想必王小舟心中甚覺棘手，十分孩子氣的一張臉，緊鎖着眉頭，表情分外嚴肅。
看莫唯發揮得不錯，傅奕恆心中頗爲高興，揹着手慢慢踱開步子。
然而他走之後，這兩局對弈，卻發生驟變。
先是周濤一手刺，攪亂了整個盤面，再接着王小舟突然圍攻莫唯還未穩固實地造成交鋒，一時之間，局面又開始模糊不清，難以看到終盤。
好在梓潼反應迅速，他和莫唯雖然棋風不同，但下棋氣場卻十分相似，都是那種堅定地按照自己棋路走的人，因此無論周濤或者王小舟怎樣打亂他們的行棋方向，她最後總能走出自己一開局就要的那條廣闊大道。
前半程周濤可以說超水平發揮，他把梓潼死死壓在邊角地方，使得中央腹地空出，而然隨着對局的推進，他又犯了每次和梓潼下棋都會有的錯誤，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要去猜梓潼的那個制勝點。
梓潼正一本地正經端坐在棋坪前，拈着子的手微微垂在椅子扶手上，形成自然而優美的弧度。
大龍即將要睜開眼睛，周濤垂首思索，他覺得自己就要抓住梓潼的那條大龍尾巴，就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
果然，白138手，梓潼動了，刺！
周濤眼睛一亮，馬上接手一招壓，他覺得自己點的這個位置已經是梓潼要的那一點，不會錯了。
真的不會錯嗎？梓潼微微笑了笑，緊挨着他那枚黑139，打吃。
周濤的那手棋，卻點在了大龍眉骨上，差一點點就能戳瞎白龍眼睛，他心中十分沮喪，緊緊咬住牙關，又被小籃子耍了，這麼多次，這麼多次從來就沒有猜對，真叫人鬱悶。
周濤嘆了口氣，隨手把棋子丟上，中盤認輸，他不是個慣於糾纏的人，他能清晰地判斷出對局走向，這局棋，不投子沒有辦法，梓潼下得異常嚴絲合縫，他根本抓不到漏洞，但是他自己已經出現錯誤，這樣下去，會變成更丟人的大比分輸棋，索性提早結束戰鬥。
梓潼對他笑了笑，“承讓。”
連勝的滋味確實很好，她沒有着急收拾盤面，而是站起身來去看莫唯和王小舟的那一局，這一看，頓時笑不出來了。
王小舟這個小孩，可謂是近兩年棋壇的風雲人物，和她一樣，兩歲就在棋罈子裡摸爬滾打，棋感絕佳，算計極強，梓潼站在那裡，先是呆了呆，而後卻又笑了，看着王小舟凌亂的棋局，他的棋亂而散，無形無勢，沒有任何美感，但是執黑的莫唯卻是不同，他的黑棋看似被王小舟帶着走，卻仍舊保留了自己的棋型棋勢，黑色的大龍正盤正淺眠在山中，時刻等待甦醒過來。
這就是傳說中十分厲害的王小舟？他今年確實可以入段，但其水準，未必能走得深遠，他坐在那裡，看着對手的時候沒有任何尊敬之意，他的眼睛裡沒有圍棋，心中沒有圍棋，他對這個莫唯，或者對許許多多在場的小棋士發誓要奮鬥終身的事業，絲毫不感興趣。
這樣一個人，卻有着極高的圍棋天賦，不知道是別的衝段少年的悲哀，還是他自己的悲哀。
梓潼不聲不響，靜靜站到莫唯身後，等待他的最終勝利。
他們這局一開始確實速度極快，但到了後來卻反而開始拖慢速度，原因無他，王小舟逐漸不能掌控自己的棋局，他這兩年來參加的業餘比賽，幾乎都是年幼棋手在參加，差不多像莫唯和梓潼這種水平的人都已經入段，沒人會參加業餘比賽。
時間進入最後半程，兩人開始官子，王小舟率先進入讀秒。
本來看到這裡梓潼大可放心離去，莫唯一手官子漂亮工整，像王小舟這種類型的棋手，往往會在最後輸得更慘。
但就是因爲王小舟着急了，纔會一個錯手，下到莫唯下一步即將落子的地方，不巧的是剛剛好堵到莫唯最想要的那一點，一枚莫唯計算要用來掙得實地的點，梓潼心下惋惜，五目實地，就這樣沒了。
這一下確實攻擊力很深，王小舟還在納悶爲何莫唯突然停下，莫唯這邊已經開始有些焦急，他也開始讀秒，莫唯握着棋的手難得用力，卻最終還是在倒數十秒的時候落下棋子，沒有辦法，只得盡力挽救。
官子一到，確實是有許多固定的下法，但是王小舟這一慌亂，好好的官子下得七零八落，卻是擾亂了莫唯的行棋思路，不知不覺間，二十手過去，兩人終於停下，棋局結束。
梓潼伸手示意裁判，計算目數。
莫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裁判說他以半目輸給王小舟時，莫唯還是有些難受，平素的冷豔少年，這時候都有想揍一頓王小舟的衝動。
王小舟這小孩，看到自己居然贏了，還幸災樂禍地說風涼話，“我開始說的沒錯吧，誰欺負誰還不知道呢，看來我今天運氣還不錯，哈哈。”
梓潼冷哼一聲，淡淡地說，“要是我，這樣贏棋，絕對不會笑得出來，還不夠丟人的。”
說完，也不等王小舟反應，拉着莫唯就走。
莫唯嘆了口氣，“五叔肯定又要罵我是個笨蛋了。”
梓潼伸手揉亂他的頭髮，安慰道：“我會跟莫掌櫃說你今天下得很好，只是輸了運氣。”
莫唯點了點頭，心中的烏雲散開，有籃子一句話比什麼都好使。
之後的比賽，梓潼和莫唯再無失誤，一路比到最後一場，一路殺得對手片甲不留，對於他們來說，這場定段賽是一場美好的旅程，然而對於周濤來說，卻是一段鋪滿荊棘的血腥之路，他一路流着血，卻在走到最後的時候都沒能趕上離開的航班。
他最後連續五輪全部落敗，再次定段失敗，可以說，這一生，他都不能成爲職業棋手。
這個打擊多麼殘酷，從剛會走路時便開始摸着瑩潤的雲子，開始在十九路棋盤上摸爬滾打，別人玩的時候就要老老實實坐在棋盤前，一坐就是十幾年，臨了告訴你，你不能進入職業棋手的世界，幾乎從懂事開始就想要做的終身職業做不成，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悲哀的？
這樣的事情，擱在誰身上都不能接受，何況是一心想要在職業圍棋裡闖蕩的周濤。
定段賽結束，隨之而來的就是頒獎儀式，那天棋院來了很多人，許多隻聽過名字的國手紛紛亮相，給新進職業棋手頒發新初段證書。
樑老把證書遞給梓潼和莫唯的時候，甚是安慰地笑道：“莫唯，我上次見你，官子都還不伶俐，大龍也只是空有氣勢，沒想到這麼快就長進了。還有小籃子，對你我沒什麼可操心的，只是不知你何時會追上我？”
梓潼心裡有些激動，樑老最後那句話是對她最大的肯定，樑老是誰，他是連續五屆的棋聖，他是棋壇裡的神話人物，他的一句肯定，很多人，要等一輩子。
莫掌櫃坐着輪椅，遠遠的，笑眯眯的看着自家小籃子，至於侄子莫唯，被他自動屏蔽。
莫唯定段賽通過，也成不了真正的職業棋手，這點莫掌櫃比誰都清楚，就像莫喬成不了真正的明星一樣，莫家的人註定與光明的職業無緣。
他自己也一樣，沒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