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焱點點頭,“是我,你沒看錯。”
兩人身處一間小木屋裡,外面是白雪皚皚的森林,屋裡有個小鐵爐,爐膛裡燃着火,兩人身上蓋着厚實骯髒的棉被,看不出顏色,有濃重的灰塵味道。
而棉被下面,梓潼未着寸縷,顧焱也只穿了一條短褲,他抱着她,肌膚相貼。
“這間小屋可能是以前住這兒的獵人留下的,我找到了你的手套,發現你在陡坡下面,已經被雪埋的只剩一隻手,把你挖出來帶到這裡。你的滑雪服進了雪,渾身僵硬,你的內衣選得不對,全溼透了。我只有這一個辦法,讓你緩過來。”顧焱一字一句的解釋,每說一個字,就冒出一串白氣,俊朗的臉孔因焦慮,勞累,已經憔悴不堪,只是一雙眼睛,依舊精道湛亮,漆黑如墨。
野狼,雪地,森林,黑暗,無邊的恐懼,又想到那個可怕的夢境,梓潼控制不住情緒,眼淚又掉了下來。
顧焱爲她抹掉眼淚,輕聲說,“討厭我,你也要忍一忍。讓我把你暖熱了,好不好?”
梓潼的眼淚卻越掉越兇,彷彿一輩子不會停,顧焱有些手足無措,放開她,她冷得瑟瑟發抖,抱緊她,又不忍看她哭得淚眼婆娑。
顧焱無奈,俯身在她耳邊嘆道:“你要我怎麼辦?我究竟拿你怎麼辦纔好?”
梓潼咳嗽了幾聲,他扶着她的背幫她順氣,“怎麼了,要不要緊?”
費力地擡手把眼淚擦乾,梓潼搖了搖頭,“你爲什麼來?”
他爲什麼來?當然是爲了救她。可是,在她遇險之前,他就已經決定來了,不過那時候是爲了搶人。
看他神色莫測,梓潼想說什麼,卻突然胸口一窒,就在這一刻,她想推開他,可是來不及。
一切快得讓人來不及,滾燙的液體,噴到他臉上,腥甜芬芳,有野蠻生猛的香氣。
顧焱懵了,摸摸自己臉,紅色的汁液,有粘稠滑膩的觸感,是血!
然後他看見,殷紅的鮮血沿着梓潼的嘴角一股一股的冒出來,染紅了她的肩膀。
他大腦裡所有的神經變成了高壓管道,“砰”的一聲炸了,整個人碎了,魂飛魄散,分崩離析了。
梓潼無奈地搖頭,“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想做什麼呢?”
顧焱的眼眶紅了,“你這是幹什麼?跟我示威是不是?”用顫抖的手指去抹她嘴角的鮮血,可是沒有用,他抹不乾淨,“你怎麼這樣?怎麼能這樣?”
“怎麼辦?怎麼辦?”顧焱看着自己鮮紅的手指,這個善於掌握一切的男人,看着沾滿她鮮血的手,不知道自己可以問誰?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
“我帶你走,我們去看醫生,讓我帶你走,潼潼。”
顧焱說着就要抱她起來,梓潼搖頭,咳嗽一聲,嘔出一口血,吐在顧焱**的胸口上。
顧焱心疼得幾乎肝膽俱裂,他不敢再動,只是牢牢抓着她的手,彷彿這樣可以抓住她的生命,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她慘白的臉上,砸在她冰冷的手指上,砸在她顫動的睫毛上。
梓潼調整了一下呼吸,顧焱不敢動了,她可以好好跟他說幾句話,“你不要白白浪費力氣,你知道的我們不能走出這間屋子。我們走得太遠了,跟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你身上有指南針是不是?可是你知道那沒用……不然,你也不會把我帶到這兒。”
梓潼咳嗽着,聲音虛弱,可是她必須說話。
“你做得很對,與其在雪地裡凍死,或是被野狼咬死,呆在這裡等待救援是最聰明的選擇。沒有食物,可是雪地裡不缺水,起碼可以支撐七八天。可是,你沒想到我斷了肋骨,傷了內臟,沒想到我等不了那麼久。但你不需要自責,因爲,這是天意。”
顧焱悲痛欲絕地看着懷裡的女孩,生死攸關啊,她怎麼可以這麼冷靜的評價自己的死亡,她怎麼可以這麼中肯的分析他的失誤?她怎麼做到的?她怎麼可以?
“顧焱,不要出去,外面的氣溫太低,有狼覓食。一隻或許你能應付,可是如果遇到一羣……我的滑雪服裡有打火機,不要讓爐膛裡的火滅掉,上衣的口袋裡有巧克力,夠你支持一段時間。你可以活着……”
顧焱突然吻住這個明明連呼吸都費力,卻還能對他喋喋不休的女孩,他不要再聽她說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要聽。
他用舌頭添幹她嘴角的血跡,像狼族爲愛侶舔舐傷口,細緻,耐心,蠻暴,野性。
他貼在她耳邊,挾着淚水,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狠戾,“如果我們走不出這片該死的森林,就乾脆死在外面!我說了算,這次你別想再跟我倔!”
顧焱抱她起來,蹭着她慘白的臉,溫柔憐惜。
屋外北風呼嘯,天地已然凍了個徹底,他對懷裡的人輕聲道:“你會沒事的,我帶你出去看醫生。潼潼,你要堅持住……”
顧焱給梓潼吃了幾片止痛藥,檢查她的傷處,腳骨碎裂的很嚴重,不過不會造成生命危險,可是左側胸壁凹陷,肋骨應該斷了不只一根。
還好前後胸沒傷口,梓潼很懂得保護自己,斷骨沒有刺穿胸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還是在移動中觸傷了內臟,纔會嘔血。
顧焱把棉被撕成布條,一層層裹住梓潼上身,固定好斷骨避免二次傷害,“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梓潼點點頭,一動不動的任他擺佈,等包紮好,她已經是冷汗涔涔。
他們出發時,雪終於停了,天也亮了,是個撥雲見日的好天氣,梓潼趴在顧焱的背上,看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在密林的雪窩中固執地穿行。
風停了,空氣中瀰漫着乾爽的冰雪味道,雪地上有陽光的影子,形跡可疑的小動物穿梭在樹木的枝椏間,動作靈敏,模樣俏麗,是松鼠。
梓潼吹了一聲口哨,那狡猾的小東西躥來跳去,三兩下就沒了蹤影。
顧焱笑了笑,感覺她似乎好了很多,把她用力向上託了託,繼續前行,沒有目標就向着太陽的方向,舉步維艱。
梓潼掏出手絹,給他擦掉額頭上的汗珠,輕聲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顧焱扭頭碰碰她的臉,“你老實呆着,聽話。”
梓潼於是很老實地趴在他背上,手攀着他的肩頭,小聲道:“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具體如何我記不清楚了。大概是有一對情侶,兩個人走失在雪山裡,又冷又餓,卻始終等不到救援。兩個人就躲在山洞裡依偎着取暖,有一次男人出去找吃的,過了很久都沒回來,女人以爲男人扔下她一個人走了,很絕望的哭。沒想到男人卻回來了,滿身都是血,一隻手臂不見了。”
顧焱震動了一下,又把她往上託了託。
“女人哭得更兇,問他手怎麼了,男人說是被熊扯掉的,然後遞給女人一塊肉。烤的很焦,已經看不出顏色,接着就昏了過去。女人靠那塊烤焦的肉活下來,男人卻死了。後來發生了什麼,你應該可以猜到的,那塊肉是男人的……”
“不要說了!”顧焱停下來,找個地方坐下,把她放在自己的膝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梓潼看着他,“我想告訴你故事最終的結局,女人活了下來,後來嫁給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可是結婚沒多久,丈夫就不要她了,因爲每天晚上她都會做夢,夢裡喊得都是前男友的名字。後來,女人精神崩潰進了瘋人院。你以爲這是一個關於愛和奉獻的故事嗎?不,這是一個同歸於盡的故事。因爲同歸於盡,所以沒有意義。”
梓潼拉着顧焱的手,探進自己的衣服裡,呼吸微弱,“這裡斷了,好像還有這裡,肺葉有損傷,我現在連呼吸都困難。顧焱,別在自欺欺人了,我走不出去,我會拖垮你,放我下來,你自己走。”
顧焱用力捏着她的下巴,咬着牙,目光兇狠,“你給我聽着,如果你敢死在這兒,我就把莫辰睿千刀萬剮,讓他下去好好陪你,讓你們在陰曹地府雙宿雙棲,我說到做到!”
梓潼嘆道:“這時候還拿狠話來嚇唬我?你總是這樣,說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
“你故意欺負我是不是?就因爲我喜歡你,你就卯足了勁欺負我是不是?爲什麼總是趕我走,你就這麼不待見我?就算死,讓我陪着你不行嗎?如果是莫辰睿,你會叫他走嗎?你會嗎?”
顧焱擁着她的手很溫柔,語氣是一貫的咄咄逼人,“就算你不稀罕我,莫辰睿你也不管了嗎?你不想見他了嗎?”
顧焱使出最後的殺手鐗,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有多痛,他自己明白。
可是他顧不得,除了眼前這個身心都不屬於她的女孩,他什麼都顧不得。
“顧焱……”梓潼想說些什麼,可是胸口痛得厲害,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一寸寸的碎裂。
“我帶你去見他。”顧焱重新把她背起來,到處都是積雪,他的腳步很沉,卻感到後背的身子似乎越來越輕。
“潼潼,不要睡,你跟我說點什麼,我們來說點什麼。”
梓潼捂着嘴咳嗽,“你說,我聽着。”
“說說你跟莫辰睿的事,你們究竟是怎麼開始的?我一直很好奇。”
“釣魚。”
“釣魚?”
“是,他喜歡來小二樓的池塘釣魚,每個月都會來兩次。他是諾諾的老闆,我也不好趕他,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後來我去他店裡幫忙,他經常失蹤,但每次回來都會給我做飯吃。他的廚藝很棒,菜燒得特別好吃。”
“就這麼簡單?”
梓潼笑,“就這麼簡單。”
她把頭靠在顧焱的肩膀上,好像有些睜不開眼睛。
“你喜歡他什麼?”
“說不清楚,只是每次看到他,都覺得很開心。彷彿很久以前就認識,你相信緣分嗎?”
顧焱點點頭,“相信。”總覺得她的身子在向下滑,把她又向上託了託,不能讓她睡着。
“潼潼,如果沒有兩年前的事,你會不會一直喜歡我?”
“不會。”
“爲什麼?”
“你那麼兇。”
“如果我以後不兇你了,你會不會再喜歡我?”
“不會。”
“爲什麼?”
“你對我不好。”
“那我以後對你好,你會不會喜歡我?”
“不會……”
“爲什麼?”
“……”
沒有意義的問題,沒有意義的答案,在莽莽林海間無休止的重複,而前方的路,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