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農曆小年之夜,或陰或晴,又或者是霜雪大霧,正是這樣一個本該喜慶,卻又多幾分孤冷陰寒的日子,幾家歡喜幾家愁,幾人焦灼幾人高歌。
“建成,別擔心,又不是頭胎,會沒事的!”
老蕭開口寬慰,與蕭建成的焦急不同,此時他正坐在大門坎上抽水煙。他這一輩子亦也是從風浪裡走過來的,經歷過戰爭的殘酷,**的批鬥及連飯都吃不飽的饑荒時代。他一生育有三子一女,大兒子與二兒子已經是成家立業,若加上房中二兒媳肚中即將出世的那個,他已經有了五個孫子。
**期間,老蕭這一大家子日子過得極爲艱苦,若不是二子蕭建成早早輟學外出到礦場掙錢補貼家用,一家人怕是都要捱餓。他衆多子女當中,蕭建成最爲能幹,也是最少讓他操心,但卻是他虧欠最多的一個孩子。
蕭建成聰明有膽識,且毅力驚人,若是生在富貴人家,定能有所成就,奈何胎投的不夠聰明。他很愛念書,迫於生計只能早早的輟學歸家,這件事便也成爲了他心中永遠的遺憾。後來外出到煤場工作,年紀雖輕但做事老道,因着出色的領導能力脫穎而出,被領導“委以重任”——挖煤小隊長。
那時候蕭家長子蕭建兵在校唸書,妹妹三姑娘與小弟年紀尚小,一家人的開銷全靠老蕭一人掙錢,卻是捉襟見肘。所以蕭建成掙下的錢大都是用來補貼家用。蕭建成對蕭家付出很多,卻最不討老太太喜歡,只因她覺得蕭建成心性高且脾氣暴躁,不願意將掙到的錢上交“公家”,因此在分家的時候,除了一些鍋碗瓢盆,蕭老太太愣是什麼都沒給他。
“哇喔~..哇喔~..”
“生了、生了,是個女娃娃...”
隨着產房之內響起一聲嘹亮的哭聲,紀蘭鳳終於是鬆了口氣,十月懷胎生子,終是解脫。爲了生下這個女孩,她是提心吊膽的活了十個月,過的就如逃犯一樣日子。只要一聽到村頭計生隊的消息,她立馬就要跑到村後的那座山中躲藏,開始是幾天,幾個星期,後來乾脆與隔壁村另外一個產婦長期住進了溶洞之中,而這一住就住到了今日。門外蕭建成聽到是個女孩,心情頓時舒暢了不少,彷彿這二十多年來的心酸,都會因爲“兒女雙全”這四個字化爲灰燼。
“建成,建成啊,孩子呢,是帶把的還是閨女。”老人住着柺杖、有些急切的跨過門檻,蕭建成看到這一幕,趕緊上前將她扶進們來。
“二奶奶,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阿鳳生了,就趕緊過來看看,生了嗎,是閨女還是帶把的兒子?”
“二奶奶,您來的是時候,嫂子生了,是個女娃娃呢!”來人掀開房簾,雙手環抱着還哇哇大哭的女娃娃,溫婉的臉上因爲喜悅而美的驚世駭俗。
“是嗎,三姑娘到奶奶這來,讓我看看我的乖孫...”
三姑娘看到老人如此急切,急忙加快走了過去,輕輕的將剛出聲的小女娃放到老人懷抱中,只是老人因爲激動、雙手有些顫抖,三姑娘便也沒敢離得太遠。老人看着懷中剛出生,皮膚還有些泛紅的女娃娃,淚水禁不住的流下。她一生無子,卻沒到在古稀之年,上天還能給她送一個孫女。
“建成啊,是閨女......”
“二奶奶、你哭啥,這是好事啊...”
“是好事、好事...”
老人開始泣不成聲,三姑娘卻是擔憂,只得一手託着娃娃屁股,一邊用手輕輕的拍着老人的後背。沒人記得老人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她是老蕭二叔的寡妻,一生清苦。年輕時生育過,但是由於醫療條件落後,沒能留下一個子女。在蕭家大爺與二爺過世後,孤身一人在村後頭的泥瓦房中艱難度日。到如今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老蕭把二子蕭建成過繼過去照顧老人,老人才算過的上舒心日子。所以老人待自己的繼子蕭建成夫妻兩很好,而這個女娃娃也是紀蘭鳳在搬過去照顧她之後懷上的,是她一天天看着盼着的,如今孩子終於來了,叫她如何不激動。
“建成,去看看你的媳婦。”
“二哥,嫂子方纔餵過寶寶後累的已經睡着了,你輕點。”
“好咧。”
蕭建成躡手躡腳的進產房看了一眼紀蘭鳳,被子蓋的嚴嚴實實,氣息平穩、睡得很沉。紀蘭鳳是他在礦場結識的,是個典型的小女人,長相還算秀氣,性子跳脫,日常總愛閒言碎語,也總愛耍些小心機,佔些小便宜,但心性是善良的。若說到愛,蕭建成對於紀鳳蘭倒也說不上多愛,這兩人本就不是一類人,但在那樣一個活着都是苦難的日子,蕭建成已經沒有精力思考愛情這麼奢侈的事情,他太想擁有自己的一個小家,太想從蕭家這個大家庭中解脫了。所以縱使不愛,他最後還是娶了紀鳳蘭,而後生子,經營着自己的小家。
“建成,抱抱你閨女!”
蕭建成剛走出房門,老人迎上來,示意他抱抱孩子,他看着老人懷中已經睡着的女娃娃,皮膚通紅、整個腦袋只有自己拳頭大小,軟軟糯糯,心中有些打顫,他是個沒有輕重的粗人,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小娃娃摔了。
“二奶奶,還是您抱着吧,我粗手笨腳的,別把孩子摔了”
蕭建成有個三歲大的兒子,兒子是七星子,生下來後便體弱多病,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年代中,一病窮三年,民衆都害怕上醫院。蕭軒磊體弱多病,蕭建成爲了保住這個長子亦也是辛苦爬了好幾年煤窯洞,才勉強支付得起兒子的醫藥費。雖是如此,但落後的鄉村醫療條件也是險些讓年僅一歲的蕭軒磊夭折。也正因爲一直疲於奔命,蕭建成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兒子,如今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依舊不知道如何帶孩子。在他的記憶中只記得蕭軒磊出生時很小,可如今這閨女卻是更小,小到他生怕碰一下就會壞了。
“二奶奶,您抱着吧,我哥粗手粗腳,哄不好的,如果您累了,把孩子給我,我來抱。”
“好好,三姑娘...”
蕭建成出門去,找了張板凳坐在老蕭身邊,點燃水煙,陪着老蕭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煙溼潤,但味道苦澀,蕭建成全然不管,一口一口的抽着。三年前大兒子出生,因爲是七星子,所以身體羸弱,差點就夭折了,那段日子面臨着妻子的崩潰以及金錢壓力,蕭建成幾天幾夜沒有睡着,但好在上天垂憐,長子的命還是保住了。
也因爲他妻子頭一胎是個兒子,如今又生了一個閨女,在計劃生育政策之下,閨女已是超生,他也將面臨鉅額的超生罰款。鎮上那些計生隊員,民衆戲稱活閻王、追命鬼,爲了讓人交齊罰款,無所不用極其。當年他大哥蕭建兵因爲超生罰款這事,家中唯一老母牛跟牽走,連帶也順走了兩頭豬。豬倒也無所謂,但那時候的老母牛是家中一年耕種不可缺少的勞動力,如果沒有了,家中來年五穀皆是無法耕種,一家老小也會跟着捱餓。蕭建兵走投無路,險些喝了農藥自殺,後來幸而被村中老人發現攔了下來。而如今到他自己,超生款只多不少,但他剛成家不久,根本也拿不出這麼多錢。
“建成啊,今晚去籠子裡抓一直老母雞給鳳蘭燉上,她剛生完孩子,還需要下奶。”
“唉”
“我找老秦算過了,你這閨女生的日子時辰都好,將來必定成才,今日我們多弄點菜,也慶祝慶祝。”
“嗯。”
“罰款的事情不要太擔心,我跟你媽這裡還有五百塊,你先拿去墊着,以後在還,剩下的,慢慢來。”老蕭深深的吸了一口水煙,五百塊錢,已經是他三個年到頭攢下的錢,如今給老二,也算的上是用在刀口上了。
“唉” 蕭建成沒有擡頭看老蕭,放下水煙筒子就往雞籠走去。
“三妹啊,去王村水泉那邊挑兩擔水回來,今日過節,再晚了水可就沒有了。”
“知道了阿爹,我立馬去。”三姑娘應聲答道,挑起兩個大水桶便朝外趕去。
農曆十二月二十四號,正是小年第一天,早晨的陽光卻遲遲不見,曠野之上百草蒙上一層白茫茫的寒霜,冷的卻是有些刺骨。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菜餚,宰豬殺羊,村中也總是能聽到鞭炮之聲,倒也算是爲這份孤冷添加上了些許喜慶。只是多年後,那個早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娃娃感受的更多的是孤冷,喜慶只是別人的狂歡,從來與她自己無半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