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長月隔三差五總會叫顧舒玄進宮一趟的,尋的藉口也千奇百怪,要麼下棋,要麼喝茶,要麼騎馬,起初時顧舒玄小心翼翼,生怕惹得古長月一個不高興,就要吃苦頭,日子總是過得提心吊膽。
後來顧舒玄明白了,古長月只是要從他身上尋找存在感,他這個離訣國質子,論出身不比古長月差,論地位也不輸給古長月,可是他卻只是一個毫無尊嚴地位的人質,而他古長月卻是坐於金殿龍椅之上的一國皇帝。
這樣一對比,哪怕左君家右江府雙雙脅迫的古長月過得再窩囊再憋屈,也覺得日子還是美好的。
於是顧舒玄下棋時輸古長月几子,喝茶只說不懂茶藝之道,騎馬也樂得從馬背上摔下來,處處盡低古長月一頭。時日久了,別人總會露出破綻,但這麼多年來,顧舒玄始終真誠如一,從未令古長月起過半點疑心。
顧舒玄換了身乾淨清爽的衣服,斜坐在貴妃榻上,白衣翩翩的琴師白帝羽正撫着一曲江南小調,琴音溫柔似能看見一個江南女子在素手添香。
“公子今日多事了。”他停手,琴音靜止。
顧舒玄把玩着手中一個珍稀的玉雕物件兒,歪頭一笑:“日子這般無聊,總要給自己找點樂子。”
“與君家有關的事,都不是樂子,而是禍事。”白帝羽輕輕皺眉。
“這倒不一定,皇后楚環這次刻意讓代緋玉做說客,跟那兇婆娘提入宮之事,可沒安什麼好心。”顧舒玄將那小物件兒放在一邊,閉着眼睛似笑非笑。
“皇后自然是絕對不會允許君小姐入宮爲妃的,否則也不必精心策劃當日城外的伏殺,今日反而主動提起此事,不過是料定了君家不會讓君小姐進宮罷了,以退爲進,她倒是聰明。”白帝羽點頭,他是顧舒玄的謀師,胸中自然極有丘壑。
“不錯,但楚環最妙的地方是用了代緋玉這招棋,代緋玉今日替楚環充當說客,行君家不願之事不說,又將君玉歆絆倒落水,代家只怕會與君家生出不少嫌隙,皇后輕輕巧巧地就使了一招離間計。”顧舒玄說道。
“代緋玉真是個愚蠢之人。”白帝羽下了結論。
顧舒玄起身,走到琴架之前,伸出兩根修長均勻的手指輕撥了一下琴絃,上好的桐木琴發出鏗鏘肅殺的聲音,顧舒玄彎起了桃花眼微笑道:“不過是被愚蠢的感情矇蔽了雙眼罷了。”
白帝羽聽那一聲琴音響了許久才漸漸停息,末了說道:“君家會中計嗎?”
“換了別人不好說,但這事發生在君玉歆身上,君家就明知是計也會順了楚環心意。”顧舒玄想起君家對君玉歆的百般寵愛,代緋玉此次真怕是惹錯人了。
“君家這些年將米糧生意漸漸撥了不少給代家,若君家與代家分崩離析,皇后便可拉攏代家,那米糧生意也自然成了楚家囊中之物,皇后心思好長遠,早早便從代緋玉入手了。”白帝羽微皺眉頭,似在發愁這羲和國京城裡的人,一個比一個狡詐。
顧舒玄負手而立,望着窗外的好月光,月光下的伶人樓裡佳人們正唱着曲兒,嬉笑熱鬧,銀鈴般動聽的嗓音隔着這麼遠都能聽到。
夜風灌入他袍子,他袍角和黑髮齊齊翻動。
鬧吧鬧吧,這京中鬧得越亂越好。
京中這一夜,許多人好夢,許多人難以成眠。
第二日清早,難以成眠的代家當家帶着代緋玉跪在君府府門前,代緋玉眼圈紅腫,看來是哭了一宿。
君發財和君隱下了早朝,看着兩人跪在門口,君發財下了轎子冷哼一聲,黑着臉進了府,未再多看他們一眼。
君隱眼中閃過厭惡之色,轉瞬便是疏離,走到二人面前,擡手扶起那位年過半百的代家主事之人:“代叔叔有話進府說便可,怎地跪在此處?”
代家主事之人跪了許久,膝蓋都麻了,顫顫巍巍起身,向着君隱深深作了一揖:“小女愚鈍,不知輕重,老朽特帶小女前來賠罪,還望大公子海涵。”
“代小姐並未有得罪我之處,何來海涵一說,先進府吧。”君隱說罷便鬆了手往府內提步而去。
但代家二人卻未動步子,君隱轉頭:“代叔叔莫不是要奶奶親自出來接你,你才肯進府了?”
代家父女連道不敢,提着步子緊隨君隱,代緋玉看向君隱時的眼神裡盡是藏不住的愛慕之意,許是因着君隱根本不正眼瞧她,便又紅了眼眶。
其實君家一早就知道代家父女在外面跪了許久了,但沒有一個人出去叫他們進來,由着他們晾在外面,老夫人此時正與君玉歆兩人剝着桔子吃,有說有笑,見着兩人戰戰兢兢而來,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
“代忠給老祖宗請安了。”代家主事之人又忙着下跪。
“緋玉給老祖宗請安。”
老祖宗笑眯眯地接過君玉歆剝好的桔子,含了一瓣在口中,說道:“我們家玉歆哪裡是個瞎子,我看她這心啊,比玲瓏還剔透,是不是?”
“那是,我姐可比有些不開眼的狗奴才心思奇巧了去了。”君安樂呵呵接話,一口一個狗奴才,全不顧代忠一張老臉。
君隱拿起旁邊的帕子替君玉歆擦了擦手,細細將十根青蔥手指上的桔子汁都擦乾淨,薄嗔一聲:“這些事你讓下人或者小安去做就好,哪能讓你親自動手?”
君玉歆伸着小手由着君隱擦拭,嘴角一翹笑道:“知道了。”
代緋玉嫉妒得眼睛裡都要冒出血來,若君隱肯將對君玉歆的溫柔分她萬分之一,便是叫她去死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那個瞎子,憑什麼佔盡了君隱的好?
君隱坐在君玉歆旁邊,拉着她的手,對老夫人說道:“剛纔代叔在外面等了許久,像是有話要說。”
“哦?”老夫人像是纔看見二人一樣,輕應了一聲:“你倒是許久不曾來府上走動了,這回可有什麼事?”
代忠給代緋玉使了個眼色,代緋玉噗通一聲嗑了個頭:“昨日緋玉帶着小姐進宮,未將小姐照料妥當,害得小姐落了水,請老祖宗責罰!”
“哦,原來是爲了這個,這倒無妨,玉歆只是受了些驚嚇,並未出大事,你起來吧。”老夫人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神情。
代忠與代緋玉不知如何是好,老祖宗的脾性他們摸了這麼些年總是摸到了些,君家護短的家風便是從老祖宗這裡傳下來的。
君家的家規頗爲奇葩,大意是說,老子賺了這麼多錢,有了這麼大權,憑啥不過最好的日子,只要老子痛快,哪管你旁人指指點點?
聽說這話當年還是從老夫人嘴裡頭傳出來的,君發財充分發揚光大。
還是君安直接爽快,二郎腿一翹:“你們有什麼事直說,我等下還要帶我姐去伶人樓呢,別磨磨嘰嘰了。”
代忠想了許久,只說出來一句:“代家對君家絕無二心,請老祖宗放心。”
君玉歆動了動嘴角,忍住了笑意。
皇后想借着代緋玉這個蠢女人離間君家與代家,顧舒玄能想到的事,君玉歆和君府這羣人精如何想不到?
糧食生意一直是塊肥得流油的地方,人活着總得吃飯,吃飯就得買米買糧,君府捨得將這麼好的生意分一份給代家,足以看出在老夫人心目中,將代家看得多重。
稍有些自知之明的人都該知道,緊緊靠着君府這棵大樹好乘涼纔是明智之舉,至少在君家未倒之前,他們足夠平安富貴。
代忠知道,因着代緋玉的愚昧,代家一個不慎,便要捲入最黑暗的政治鬥爭中心,到時候他們這樣的小世族,轉眼便會被吞噬得無影無蹤,所以代忠腆着一張老臉,來向君家表明心跡。希望老祖宗看在當年那點微末的關係上,能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老夫人眼神遲疑了片刻,老人總是容易念舊心軟的,哪怕是曾經叱吒着風雲的老祖宗也不例外,君玉歆看在眼中,已明白今日之事其實已有論斷,但老夫人怕她傷心,所以還未開口。
她不想老人家爲難,代緋玉的那點微末伎量她本也不放在心上,既然老夫人想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君玉歆也樂意給老人家一個人情,於是她輕輕拉了一下君隱的衣袖,衝他搖了搖頭。
君隱心中憐惜,自家妹妹當真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兒,緊了緊握着君玉歆的手,他出聲說道:“代家與我君家向來親近,這二心之說,代叔叔不必多講,我們也是知道的。”
代忠渾身一鬆,這才發現滿身大汗,不知爲何,他面對着這位年輕俊郎的大公子時,竟比對着老祖宗還要緊張。
這些年來君發財已漸漸放手不管府中之事,皆是交給了君隱打理,隱約間君隱已暗中成了這君府的當家之人,聞着風向轉變的各大掌櫃和依附着君家的世族,也漸漸靠攏君隱,爲日後謀個更好的前程。
而這位深居簡出,面色疏離冷漠的神秘大公子,卻似一潭瞧不到底的深水,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在盤算着什麼,但無人敢懷疑他滿腹的謀略。
羲和第一公子的美稱,又豈是僅憑着相貌出衆便能得來的? щшш¤тtkan¤¢o
“話雖如此,但代家小姐的癡心妄想,還是早些斷了的好,我大哥可不會娶你這麼個女人。”君安橫插進來一句話,將代緋玉打入谷底,滿目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