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篝火前,我看着衆位哥哥和弟弟難得的和善目光,我抿着燦爛的笑。是的,我極喜歡笑。
但是,可笑的是,我的一生之中,其實並沒有幾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是不是很有意思?
坐在圍席最中央,最上首的年長女子看向我,問道:“過幾天你便隨着使團一同去月氏國吧!正好,你其他的兄長和弟弟,都沒有去過那裡。你此去,也算是重遊舊地。吾兒可歡喜?”
我的姿容被對面的火光染得妖豔嫵媚,我從所有兄長和弟弟的眼睛裡,就知道我現在的容貌,是多麼的讓他們覺得“礙眼”。加上我喜歡窮極燦爛地笑,我想,我現在,應該是蒼朮草原上最美的男子了。
收回思緒,我笑着答道:“好。”
我不說喜歡,也沒資格拒絕。所以,我只能說好。
她們都瞧不起月氏國,覺得月氏國的女人文縐縐的,很弱質。
蒼朮部族尚武。所以,她們把唯一善待我的姐姐也嫁去了樓蘭。而姐姐嫁過去,就是因爲姐姐不似其他姐妹喜好勇武。所以,女王看上了她身上唯一可以不被浪費的利用點——當時,樓蘭國未來的皇帝陛下喜歡她。
所以,她們很歡快的把姐姐“賣了”。
而我的價值,就在於我有讀心術。
蒼朮女王,奧不,我的母王認爲,以我的能力,一定可以給蒼朮帶來她們想要的利益價值。
我一直在笑着。我的笑,我自己都覺得好看。怎麼這麼好看?
可是,她卻說我笑起來比哭都難看。
這個人,就是月氏國的皇帝——康正帝。
第一個看出我的笑並不發乎於心的人,是我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我也希望她是最後一個。
她的年紀只比我的母王小几歲,比我大很多。所有人都認爲,這是我讓母王不高興的新法子。
我真的很想告訴她們: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我已經過了祈求母愛的年紀了。我也從長日漫漫的時間洗滌下,明白了,我再怎麼忍受她們變着法子的虐待,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是:她們永遠不會愛我,永遠不會善待我的。
所以,我喜歡上母王的大臣,真的只因爲她一句話:“我發現世子殿下很喜歡笑,可無論世子殿下怎麼笑着,都有徹骨的冷漠在眼底。”
從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懂我,她們只喜歡花時間整治我。
而這個人,一句話讓我忽然發現了隱藏在我心底的委屈。我以爲我已經很好的把這些情緒關了起來。可是,誰知道,它們一直在我心底潛伏着,只是爲了挑準一個時機,讓我變得更加的不幸。
雖然我義無反顧的愛上她,一半的原因,是希望讓她帶我脫離這個鬼地方。
可是,她最後還是辜負了我。所以,我們彼此之間,都沒什麼可相互怨尤的。
康正帝問我:“你嘴這麼賤,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我妖孽萬千地水眸,神采奕奕地看着她,我認真地笑着說道:“從小就天天被打,然後,就習慣了呀。”
康正帝微微一愣,她轉過頭去,捏了捏拳,沒有說話。
我之所以很愛笑,是因爲我睡着的時候,常常是哭醒的。明明我不許自己再哭都已經十幾年了。
夜裡做的夢,有時候我根本不記得,只是第二日起來,滿枕頭的溼濡。有時候,我清晰的記得,那些我年幼時的陳年舊事。如同夢魘,緊握着我的心臟,絲毫不給我強裝自己無心無事的機會。一幕幕令我苦不堪言的往事,不斷地重放,重放……讓我一遍遍的回顧我的不幸,我父親的不幸。
康正帝可能也是個有痛苦過往的人,因爲她的眼底,也住着一頭困獸。
我很喜歡找她說話,雖然她對我避之不及,可是我卻覺得這很有意思。就好似我們兩個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她與別人不同。她總說想打死我,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在蒼朮,所有嘴上說着對我百般好的人,私底下沒少欺負我。尤其是對着我一臉鄙夷,還不得不與我兄弟相稱的那些血脈上的哥哥和弟弟,姐姐和妹妹們,也都沒少打過我。
嘴上說打我,卻沒有害過我的,只有這個我想算計的女子。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這樣說的時候,笛子很不贊同。
扎哈哈笛子,是我的貼身侍衛。也是蒼朮草原第一靶烏。她可能是喜歡我的。可是她最初接觸我,卻是因爲那個女人要她監視我而已。
叛主一次,永不再用。可是我卻讓扎哈哈笛子一直在我身邊。爲什麼呢?因爲我不是她的主子啊!
“這些情不情,愛不愛的,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
我不止一次告誡自己。心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只是延續生命的一個器官罷了。
妖孽一般俊美容顏的男子,跪在案几前,給蒼朮女王倒酒。女王懷中的一個男子調笑着,擲出骰子。長眉入鬢,眉眼嫵媚,眸底流連生輝的男子,卻滿面悽美的苦笑,他也怯生生地擲出了骰子。
女王懷中的男子,看着女王的點數,又看向對面男子的點數,得意的神色變得慘白了起來。
蒼朮女王卻大笑着說道:“上一輪,點數最小的挨巴掌;這一輪,就點數中間的學狗叫吧!”
我看着我的父親,剛纔挨完巴掌,現在又跪在地上,學着狗叫。而我的母親,當着衆多君侍的面,騎在他的身上,揪着他的頭髮,拿着鞭子抽打着他,哈哈哈的狂笑。
在座的君侍們,都一併掩着嘴,指戳着我的父親。
我躲在氈房的角落裡,看着這些,眼圈的眼淚一直在打轉,臉上燒的像貼着火燎烤一般灼熱難忍。
這便是我的回憶,我的噩夢。
康正帝問我,我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不過是復仇罷了。
這天下間的所謂正義,都是需要付出昂貴代價去尋得的。祈求上蒼的公平?上蒼何曾公平過?
康正帝又說:“朕,憑什麼收一個不潔的男子入後宮?”
我真想把衣服脫了,讓她看見我胸口的守宮砂。可是,我既然已經入了殿選,她怎會不知道,如果連守宮砂也沒有,早在第二輪就會被送出皇宮了,怎會挨的到殿選?
不過,她所謂的不潔,應該是說我曾與人“私奔”的事情吧?畢竟她是皇帝,想要查我,易如反掌。
所以,我只是笑着說道:“因爲我也有很大的價值!”
康正帝嗤笑一聲,無比輕視地嘲諷道:“就憑你?你的讀心術,朕非常清楚是什麼樣的伎倆!”
“我會助陛下拿下攻打樓蘭國的關口要塞!”我挑了挑眉,我就不信她沒有這樣的野心。
“哦?你怎麼幫?”康正帝果然頗有意興地盯着我。
我看着她如同火炬般耀眼的目光,狡黠地笑道:“陛下允准我入選,我便幫助陛下。不然,我沒有理由長期地留在大月氏國,屆時被送回了蒼朮的話。即使我想幫陛下完成大業,也愛莫能助了。”
康正帝微微眯着眼,思量了片刻,說道:“好,你先回去,朕再想想。”
我退出交泰殿的時候,看見了挺着肚子,面色慘白的鳳後。我想,聽者有心這句話,怕是爲他量身造就的詞彙罷。
我從小到大,最不喜歡看的就是一羣貴公子們,在那比着表演知書達理。所以,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笑着指戳他們的痛腳。雖然總是捱到更多的欺辱,可是,看着他們色變吃癟,是我唯一的快樂。
我不知道別人的快樂是在什麼時候,我只是知道,應該不會有人甘願放棄快樂,追求平穩的吧?
可是我並沒有張口嘲諷鳳後,而他卻已經一副,搖曳在風中燃燒殆盡的死灰那般,倉皇而去。
我撇了撇嘴,對樑斐芝說道:“不干我的事啊!你可是看見了的!”
我要借康正帝的手,把債務,一筆一筆的要回來。在那之前,我一定不能落選。
“你怎麼一點也不像你的父親,身爲男子,雖然咱們草原上,不講求男子也一定要墨守成規。可是,你這樣的態度會吃虧的。”
我看着面前的這個和我母親差不多歲數的女子,我不過是想叫她救我出離那個鬼地方。爲何她都死了,還不放過我,每每在午夜夢迴,又來擾我清夢。
我最討厭別人拿我和我父親比。母親拿我和父親比的時候,要麼就是拿青銅的酒盅,砸到我的頭上,劈頭蓋臉的罵我是個雜種賤貨。要麼,就是酒醉的時候打我消遣她的不如意,一定也要扯着罵罵我的父親纔算順心。
我那時,只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爲何?爲何要這樣對待一個孩子?
我還討厭被人拿着和我父親比的原因,就是我父親的隱忍和不爭。
你不爭,別人就會把你當成活該被欺負的料子。既然爭,與不爭,都會挨她們的打罵,我憑什麼讓她們單方面的愉快,而我一個人承受所有的苦痛?
所以,我學會了察言觀色,我在常年的備受凌虐之下,掌握了讀心術的技巧。她們,這才慢慢地開始怕我。
被人害怕,真的是一件很舒暢的事情。尤其是被曾經完全壓倒性欺凌我的人害怕,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興奮又快樂的事了。
扎哈哈笛子總是說我:“世子殿下,忍耐有時候會換取些舒坦。爲何一定要讓自己處處碰壁呢?”
我笑着說道:“怎麼?我自碰我的,礙着你了?”
扎哈哈笛子眉眼間微微動容,卻說出了一句我永生難忘的話。
她說:“殿下,我知道你這樣的攻擊姿態,是在保護自己。請世子殿下不要再這樣四處碰壁了吧,笛子願意保護世子殿下一輩子!”
我當時輕笑了一聲,可是我知道,有一陣和煦春風,將我堅硬壘實的心吹開了一絲細微的縫隙。
可她,畢竟是我那個血緣上的母親賜給我的人。她的話,我能信麼?即使我想相信,我也不能去信。
我看着她黑珍珠般溫和誠摯的眼眸,目光灼熱。我低垂眼眸,當我水眸再擡時,我又清空了心底的所有情緒,笑着說道:“好呀!那就用實際行動兌現諾言吧!”
後來,康正帝把笛子支配到遠邊,每每我看着日夜星辰,總會想起她那時的神色,那清澈的眸子裡,只有一個笑的妖媚天成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