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郡王蕭景洪心中一驚。
他嘴角微抽,“大哥,此話何意?”
李衍聞言,也是眯起了眼睛。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蜀王這一脈,基因真的好,比起肥胖的長安王世子,狗熊一樣的武昌王世子,蜀王府這些個郡王郡主,都是人上之姿。
這大郡王,比五郡王還高半頭,皮膚白皙,五官英俊,就是眉宇間多了一些刻薄陰狠,讓人瞧着就不舒服。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暹羅血珀如意,陽光照射,似有血光映襯面龐,“老五,你也別裝。”
“我們在這裡爭得死去活來,卻不想你已暗中將了軍,好手段啊……”
消息泄露了!
蕭景洪終於明白怎麼回事。
他一向低調,遠離紛爭,實則已有了安排,只要不出意外,就是最後的勝利者。
沒曾想,事到臨頭,卻來了這麼多變數。
明山子此刻,同樣是臉色陰沉。
至於李衍,則不動聲色看向蕭景洪。
他對這錦衣玉食的王爺,沒什麼感覺,是生是死都不在乎,但不知不覺間,雙方已經綁定。
無論抓捕陰犯和天庭逃犯,還是幫助龍女建廟聚香火,都離不開此人相助。
萬一出事,想做的事就更加難辦。
還好,蕭景洪還抗的住壓力。
望着一衆兄弟姐妹或嫉妒、或陰狠、或憤恨的目光,蕭景洪挺直了身子,也不再遮掩,嘆了口氣,望向宮城方向,“諸位莫想太多。”
“父王身體安康,長命百歲,過節了在這裡爭來爭去,讓人看笑話。”
“呦,五弟可夠孝順的啊。”
另一名郡王淡淡微笑,話裡帶着刺。
這位是四郡王,相較和軍中關係莫逆的大郡王,他在儒林中名聲更好,同樣是蜀中大儒楊鐸的門生。
雖說還保持風度,但心中已泛起殺機。
他對那楊鐸平日裡恭敬有加,逢年過節都有厚禮,時常上門請教。
卻不料對方,暗中使這麼大勁推五郡王。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似毒蛇盤踞心中。
蕭景洪依舊面不改色,轉移話題,意味深長道:“諸位,有多久沒見父王了…”
說罷,就不再理會衆人,閉眼站在隊伍中。
見他這番模樣,其他人也是表情各異。
他們也不是真傻,蕭景洪兩次提到“蜀王長命百歲”,絕非無的放矢。
仔細想來,蜀王病重後,確實沒人見過。
莫非,是父王裝病考驗他們?
一時間,衆人眼中陰晴不定。
這點小插曲,並未影響祭祀大典進行。
但見一名掌印太監,捧着金冊緩步而出。
絳紫袍角,在積雪上拖出蜿蜒痕跡,用標準的官話高聲道:
“吉時已至,開禮!”
話音剛落,遠處便有鼓聲轟鳴。
咚咚咚!
蒙皮大鼓震懾心神,端禮門外九聲炮響。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
對於各種節俗祭典,神州百姓十分看重,達官顯貴和皇族,更是隆重。
炮響之後,但見三十二名赤膊力士。擡着沉香木輦踏雪而來,輦上金漆神龕,供着祭竈三牲:
烏鬃青蹄的遼東彘王雙目嵌紅寶石,
羊角纏着蜀錦織就的“五穀豐登”幡,
牛首系六十四枚鎏金鈴鐺。
僅這三牲打扮,就夠尋常百姓一家富貴。
鼓聲隆隆,隨赤膊大漢們步伐,三牲上掛的各種零碎叮咚作響。
十二名黃衫童子走在輦前,拋灑金箔剪的竈馬,霎時間,雪白地面上遍佈萬千金鱗。
這便是所謂的“三牲開道”。
“請諸位移步承運殿!”
三牲過後,掌印太監又高聲唱禮。
衆人紛紛移步,從兩側宮門穿過。
中央的宮門大道,只有蜀王和皇帝有資格走,而這種時候,就稱爲神道,乃神明行走之所,凡人避退。
穿過承運門,便是承運殿。
這裡也是王宮中心。
但見兩百祭竈軍列於陣前,手持旗幡,以硃砂繪滿竈君踏雲圖,腰懸桃木短戟,纏着浸過雞血酒的紅綢。
身形高大,快比得上武巴的掌旗官大漢,舉着三丈高“東廚司命”幡,緩緩揮舞。
祭竈軍陣,立刻如長龍擺尾,在雪地上四散,看似凌亂,但從高處向下望,便是“壽”字紋。
牛皮踏地聲,與鼓聲相和。
承運殿斗拱角上掛的銅鈴,也簌簌落雪。
蜀王曾領軍立功,因此祭竈儀式,也吸收了軍中特色,莊重威壓,帶着一絲殺伐之氣。
李衍還是頭一回見,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那些郡王郡主,成都官員們,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扭頭,觀望後方承運殿。
往年此時,蜀王總會現身觀禮。
但今年的陣仗遠超去年,承運殿大門卻始終緊閉,再加上五郡王方纔的話,難免令衆人心中忐忑。
程劍仙不露面,蜀中江湖日漸混亂。
同樣,別看蜀王諸多作爲令人不滿,但一舉一動,同樣能引發成都風暴。
尤其是病重消息傳出,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在私下裡與看好的郡王往來。
若真是裝病,他們豈不要糟…
祭竈儀式,整整舉行了一個時辰。
當儀式結束後,不少人已站的頭暈眼花,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員。
這種東西,尋常百姓看不到。
但對他們來說,卻是個苦差事。
而這,還沒有結束。
下午的時候,要跳鍾馗。
到了晚上,還有巫祭儺舞火把驅邪。
總之,要持續一整天。
轟隆隆!
就在他們都快站不穩時,身後承運殿大門終於開啓,頓時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掌印太監面無表情高呼道:
“請諸位移步承運殿享宴。”
衆人這才發現,恢弘大殿內,兩側早已擺滿長桌座椅,嚴格按照禮制進行。
在侍衛指揮下,衆人依次入殿。
這座位,自然也有講究。
郡王郡主們被安排在前方,隨後是成都的官員,按照品級依次落座。
幸運的是,蜀王府也不算太摳。
在前座後方,同樣有安排的座位,雖然擁擠,但李衍和明山子也至少有坐的地方。
隨後,侍女們端着食盒紛至沓來。
她們打開漆木食盒,將一個個青花瓷盤取出,很快擺滿了每個桌子。
蜀王府的宴席,自然不用說。
醬牛肉片得極薄,層層迭迭如花瓣堆放,又淋上琥珀色醬汁,散發油潤光澤…
糟鵝掌凍得晶瑩剔透,醃筍絲與醬瓜條碼成八卦圖案,滷水花生米顆顆飽滿…
祭竈時節吃的糖瓜,小巧甜美。
無論冷熱菜,都極其精緻。
就連酒,都是溫過的瀘州老窖,年份足夠,散發着陣陣香味。
李衍聞了一下,對着明山子等人點了點頭,便迅速夾了牛肉塞入嘴裡。
任何時候,他從來不辜負美食。
而那些郡王們,卻依舊心不在焉。
大郡王看了看上方空蕩蕩的寶座,終於忍不住問掌印太監,“劉公公,父王不來麼?”
掌印太監低頭回道:“王爺身體欠佳…”
“那母后呢?”
大郡王猛然起身,臉上已經有些不耐煩。
幾位郡王之中,他對蜀王最不滿。
按規矩,他本應早得世子之位,而且母親尚在,是正兒八經的王妃,母族也是軍中將門。
而現在卻要跟人搶來搶去。
老二懂得做人,交往了諸多官員富商。
老三手段陰狠,還好被人一槍打死。
老四身受那些個書生推崇,經常舉辦詩會。
平日裡低調的老五,更是不聲不響做大事。
若按規矩來,哪有這些麻煩。
蕭景洪的提醒,讓他心中也犯了疑,蜀王病重就罷了,仔細想來,蜀王妃也好久不見人。
見他模樣,掌印太監連忙低頭道:“郡王息怒,王妃要照顧王爺,說今日…”
“我不管!”
大郡王眼神狠狠道:“今日必須見到母后,我看誰敢攔我!”
掌印太監臉一苦,“奴婢這就去稟報。”
大郡王發怒,衆人都看在眼裡,互相交換眼神,皆沉默不語。
他們,同樣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頓酒宴,唯有李衍吃了個爽快,衆人交頭議論,低聲說話,不知不覺便到了未時。
掌印太監再次現身,高呼道:
“請諸位移步,殿外觀禮。”
衆人紛紛走出大殿,而掌印太監則落在後方,對着大郡王拱手道:“郡王,王妃說了,讓您跳鍾馗後,前往後宮拜見。”
“好。”
大郡王一聲冷哼,點了點頭。
衆人出了殿門,站在外面石欄後方。
但見十八面社火鼓自端禮門而來,鼓聲隆隆,且有金鑼齊鳴,奏的是戲班子樂曲。
鼓樂聲中,一人邁着四方步走出。
其身着大紅官袍,赤發虯髯黑麪,腳踩官靴,兩肩高聳,手裡還舉着一把碩大羅傘,傘面繡着陰陽八卦。
其腳踏禹步,前方五名打扮成小鬼模樣的漢子,或翻騰,或縱躍,身上竹筒裡冒着五色煙火,顯得光怪陸離。
而“鍾馗”,則踩着官靴騰空而起,任由小鬼翻筋斗,始終踩着他們背部前行。
看上去,竟如同在懸空奔行。
“好輕功!”
“往年可沒這熱鬧。”
“這是哪家班子?”
周圍不少人頓時被吸引,紛紛打聽。
而李衍,則眯起了眼睛,目露殺機。
旁邊明山子察覺到不對,低聲詢問道:“怎麼了?”
李衍嘴巴微動,沒有發聲。
但明山子的瞳孔,卻猛然一縮。
他能看出李衍的口型:鬼戲班!
扮演鍾馗者,正是司徒千,李衍雖素味平生,但其身法和梨園前輩司徒博,簡直一模一樣。
原來這些妖人,真的躲在蜀王府。
這種時候,自然不能發聲,以免被人用神通聽到,因此李衍和明山子,都以口語對話。
“你想怎麼辦?”
“待會兒幫我掩護。”
“好,小心。”
二人嘴巴微動,已定下計劃。
李衍來蜀王府,自然不是光看戲。
蜀王府外圍同樣有鎮物,而且更強大,若使用術法進入,難免會被發現。
“跳鍾馗”後,晚上還有巫祭驅邪儀式,正好趁着天黑,探查蜀王府虛實。
至於其他人,有的被精彩的“跳鍾馗”儀式吸引,有的則心不在焉,低聲討論。
往年祭竈日跳鍾馗,不僅有活人,還有紙紮鍾馗像,申時三刻,蜀王會執硃筆點鐘馗目。
但看今日情況,多半是沒了此項。
終於,“跳鍾馗”儀式結束。
衆人的視線,齊刷刷看向大郡王。
而這大郡王,也是好久沒享受到如此注目禮,一聲冷哼,抖了抖蟒袍,跟着掌印太監,往後宮方向而去。
衆人沒發現的是,明山子忽然向前幾步,周圍人似乎被影響,紛紛偏移視線,好似完全忽略此地。
這是程家罡步:一葉障目!
同樣是修煉劍仙的基本功,即便不引動罡煞之炁,也能讓別人下意識看向他處。
若修煉到深處,便是傳說中的無影劍。
而李衍,則迅速後退,縱身一躍,踩着樑柱騰空而起,鑽入大殿斗拱陰暗處。
他用龍蛇牌收斂氣息,死死盯着遠處。
承運殿是蜀王府最高點,周圍都能看清。
但見那些個敲鑼打鼓的漢子,從廣場右側離開,穿過側門,進入偏殿。
這些都是蜀王府侍衛操練,就在偏殿外,紛紛脫下衣衫,有說有笑,替換軍卒衣袍。
而那“鍾馗”,則帶着身邊五名“小鬼”,大搖大擺離開。
看方向,正是後宮所在區域。
李衍若有所思,連忙掐動法訣,低聲唸誦道:“吾奉酆都大帝敕,酆都神,酆都神,速降臨。金錘亂舞,鐵杖交橫,酆都將吏,疾速降臨…”
嘩啦啦!
腰間皮囊內,八枚紙人騰空而起,陰炁升騰,圍繞他旋轉。
探查蜀王府,無異於闖龍潭虎穴。
有外壇八將之力加持,才更穩妥。
招來外壇八將之力,李衍頓時被黑霧包裹。
即便有龍蛇牌遮掩,下方的明山子還是若有所覺,心中一動,曲指微彈。
呼~
承運大殿內,帷幔迅速起火。
這是簡單的燃火咒,用於點燃香燭,明山子用起來,更是毫無痕跡。
“着火啦!”
有人聞到煙熏火燎味,當即呼喊。
侍衛宮女們,連忙衝進殿內滅火。
一陣混亂中,沒人發現,大殿斗拱陰暗處,黑霧散去,李衍早已消失無蹤……